第11章 第三章
沒想到才過幾分鐘,警察就出現在我們面前。
“敝姓山路。”這名巡查對驚訝的我們報上名號,年紀應該三十出頭,濃眉大眼,可說是“傳統型男”,黝黑的皮膚看來相當精悍,笑容卻很親切。
“所以就是兩位發現屍體羅?”
“呃……是。”
我可不希望事情鬧得更大,使了個眼色要櫻子小姐別說話,由我來回答山路巡查的問題。
“不過也不算屍體,只剩骨頭啦。”
“骨頭?”
“是,應該是頭蓋骨的一部分,就在這裡。”
我小心翼翼地將頭蓋骨交給山路先生,當然不可能是徒手,而是隔著手套與手帕。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一股來路不明、像劇毒又像怨恨的“氣息”,穿過布料與樹脂沾染到手上。
“這真的是人骨嗎?”
山路巡查訝異地皺眉,我希望他快點接過去,他卻遲遲不肯伸手,而我也不敢直視骨頭,只能像蝦子一樣彎腰駝背,等他把骨頭拿走。
“呃……應該是吧。”
“應該?難道不是狗或海豹之類的骨頭嗎?”
光憑這麼一點點,實在很難看出是不是人骨,正當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明的時候,櫻子小姐突然插嘴。
“哺乳類的特徵之一,就是牙齒固定在顎骨上。我想你也看得出來,這個圓滑的輪廓不是長鼻子的生物。再來是這牙齒,比方說猴子好了,人與猴子的牙齒數量雖然相同,牙齒種類跟人可不同。從這幾點來看,我想這是人類頭蓋骨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近死亡的人骨……還需要我繼續說明嗎?”
“這位小姐真清楚啊。”櫻子小姐的口氣依然那麼尖銳,山路巡查聽著不由得板起面孔。
“是你太無知了。”
“櫻子小姐!”這樣下去可不妙,我連忙介入兩人之間,緩和緊張的氣氛。
“是這樣的,這位櫻子小姐曾經跟她熟識的叔叔一起驗屍,所以對人跟動物的骨頭很熟,目前工作也是做骨骼標本啦。”
“驗屍?”山路先生一臉狐疑地瞪著我們,眉頭緊緊皺起。
“是的。正確來說,她叔叔是大學法醫學系的老師,之前曾受警方委託解剖遺體,不過已經因病退休了。”
我邊說邊偷瞄櫻子小姐的表情,擔心會不會說太多,但她已經對山路巡查失去興趣,又陶醉地看著頭蓋骨,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將她叔叔的名字告訴山路巡查,心想警方的人或許多少聽過他的名號吧?
“咦!老師?!”
“啊,你真的認識?”
“豈止認識,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老師啊!”
看來叔叔威能遠超乎我的想像,山路巡查喃喃自語:“這樣啊,原來是他侄女,嚇我一跳……”然後畢恭畢敬地對我們(其實是對櫻子小姐)鞠躬。老實說,我比較希望他快點把頭蓋骨拿走。
“既然櫻子小姐這麼說,我想應該不會錯吧。”
“嗯,既然這樣,我們也會盡力處理,不過碰巧附近發生了另一件案子,正手忙腳亂呢。”
“案子?”
山路先生總算伸手,打算拿走頭蓋骨。只見他一把抓住頭蓋骨,結果用力過猛,不小心手滑。
“啊!”我與他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頭蓋骨就像小沙包一般,在兩人四手之間翻滾,我們七手八腳地想接住它,最後卻還是讓它掉在沙灘上。糟糕,這樣肯定會遭報應!
“是怎樣的案子?”
櫻子小姐對我們滑稽的模樣毫無興趣,溫柔地撿起頭蓋骨,細心拍掉上面的沙子,對山路先生問。
“啊,是,我們在附近發現了遺體。”
“附近是指海灘上嗎?”
“就是啊,距離這裡不到五公里,是溺死的。”
剛剛的意外造成的冷汗還沒幹,竟然又聽到附近出了人命,我不禁毛骨悚然。要是一個不小心,發現屍體的可能會是我們啊。
“我還以為兩位報案跟那具遺體有什麼關聯,才會十萬火急地趕過來,但是才過一個晚上,不可能化成白骨吧。”
山路先生苦笑說道,不打算接過櫻子小姐手上的頭蓋骨。看來他只是故作鎮靜,心裡也不想碰那骨頭。
“所以才這麼快就趕過來了?快到我都嚇一跳呢。”
“哈哈哈,如果不提這件事,你們就會覺得我工作勤勞羅?早知道就不多嘴啦。”
山路先生爽朗地笑了,卻依然沒去拿頭蓋骨,直接先回巡邏車一趟。這頭蓋骨跟溺死的屍體無關,但畢竟是人骨,不可能當作沒看見。山路巡查到車上用無線電知會同事,沒多久便開始確認現場。
之後我們搭著山路先生的車,前往警局做筆錄。這是我這輩子第三次搭警車(常然,我什麼壞事都沒做),有點心跳加速,緊張兮兮,心里莫名地感到抱歉。山路先生從後照鏡中看見我僵硬的表情,揚起嘴角問:
“要不要我開警笛趕路?”
“不用了!不是只有緊急狀況才能開警笛嗎?”
“只要不是故意開警笛超速闖紅燈,就只是單純的警示動作,沒關係啦。”
山路先生說,警車鳴笛有嚇阻附近罪犯的效果,但現在車上就我們幾個,沒必要趕路,山路先生便靜靜地開車,只打開車頂的警示燈。
起初,山路先生問了我們一大串問題,表面上是噓寒問暖,其實是在探我們的底。我很配合辦案,有問必答,櫻子小姐則對大部分問題都打迷糊仗,一整個就是嫌麻煩。
無論怎麼問,她就是不理不睬,一陣沉默之後,山路先生不知道是想炒熱氣氛,還是真的感興趣,突然開口:
“標本師啊……骨骼標本是不是小學裡面掛的那種東西?”
“那不是真的人骨吧?不過,我確實捐過許多標本給學校和博物館。”
櫻子小姐嗤笑一聲,提到骨頭,她的話就變多了。我從後照鏡偷瞄山路巡查的表情,他正得意地微微揚起嘴角;人不可貌相,看來他還算有腦筋。
“噢,對了,我在當地資料館看過狐狸的骨骼標本。”
“大標本要在骨頭上鑽小洞才能組裝,費時又費工,我不太喜歡。若是大致上可以放進鍋裡煮的動物,我就經常製成標本捐給學校等機構,大學也經常委託我做去肉的工作。”
“放進鍋裡煮?!”山路先生高聲驚呼,我很能體會他的心情,因為我也是遇到了櫻子小姐之後,才知道動物放進鍋裡煮可以去肉留骨。
“有肉不是很礙事嗎?看動物體積大小,通常煮幾天就會骨肉分離了。”
“是喔……我還以為肉是透過藥劑分解,或是埋進土里之類的。”
“埋在土裡讓喜歡腐肉的蟲子吃掉也是個方法,不過很花時間。比方說,鰹櫛蟲會吃肌肉卻不吃韌帶,這樣雖然可以製造出骨骨相連的標本,卻不能去掉骨頭里的脂肪。”
“脂肪沒去掉會產生什麼問題?”
“最大的問題就是難看吧。骨頭還是要雪白才美,而且脂肪留著會散發有機物特有的氣味。”
也就是腐臭羅。山路先生髮出敬佩的嘆息,不知道是演的還是真心的,至少讓櫻子小姐的心情好轉許多。
“做標本是會用到假牙清潔劑等各種藥品,但一般藥劑不會分解肌肉,只有沒辦法放進鍋裡煮的大傢伙才會埋進土裡。這些大傢伙得花很多時間才能化為白骨,在土裡又七零八落的,組裝起來很傷腦筋,所以只要能放進鍋裡,我就先去毛扒皮,大略去完油脂,再分成幾個部分裝進紗布袋裡下鍋煮,這樣就不會少掉任何一塊骨頭,是最好的做法。”
“分成幾個部分……”
剛開始表現得熱心學習的山路先生,也慢慢地閉上了嘴。櫻子小姐聊到興頭上,自己說個不停,山路先生則是灰頭土臉。這不怪他啦,就算動物已經死了,將之大卸八塊、裝袋下鍋煮這種事情,一般人是聽不下去的。
我知道櫻子小姐不會殺活的動物,卻對她切割動物屍體的行為感到罪惡與禁忌。不過對她本人來說,那應該跟做菜差不多吧。
“總之,這幾塊骨頭就交給你們了,我猜應該是被打死的。”
“光靠這些骨頭,就能知道這麼多?”
山路先生再次驚呼,櫻子小姐則把對我解釋過的事情又重複一次,他聽了再次感嘆佩服,但隨即指著窗外企圖改變話題。
“啊,另一個案發現場就在那裡,是殉情自殺的遺體漂上岸。”
“殉情自殺?”
“對,是一對男女,兩人還各伸出一隻手綁在一起呢。”
這時櫻子小姐突然開口:“停車!”
“蛤?”我和山路先生異口同聲。
“如果遺體還在,我想看一看。”
“這恐怕不太方便……”
“我不會打擾警察辦案,真的只是看一眼!”
櫻子小姐像個小朋友,抓著被鎖住的門把搖個不停。
“不行啦,櫻子小姐!”
我連忙制止,她生氣地瞪了我一眼。
“這裡這麼偏僻,應該不是殺人案吧。我們當然會繼續調查,但那兩具遺體看起來就像殉情,長官也覺得沒什麼犯罪嫌疑。我們會盡快處理遺體,不過鑑識人員還要花點時間才能趕到……”山路先生說個不停。
“為什麼光看就知道是殉情?”
“很明顯啊,男女兩人各有一隻手綁在一起。”
“原來如此。我想無論是都市還是鄉村,只要有人,都有可能產生犯罪吧?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兩個人,就有可能發生殺人案。”
“是這樣沒錯。”
“我只想看一眼,不會亂碰,也不會妨礙你們辦案的。”
“唉,傷腦筋……”
山路先生喃喃自語,表情很為難。這個提議真的太奇怪了,就算被拒絕也不意外,沒想到山路先生竟然停下車,難道是被櫻子小姐的熱情感動了嗎?
“好吧,就一分鐘喔?”
聽到山路先生無奈的回應,櫻子小姐旋即綻放笑顏,山路先生看了也不禁微笑,因為櫻子小姐的笑臉真的可愛到犯規。
“真、真的可以嗎?”
“規定上當然不行啦,不過反正你們剛好來報案嘛,就推說來確認一下兩件案子有沒有關聯好了。”
山路先生終究不敵櫻子小姐致命的可愛笑容,動手解開門鎖。我不禁擔心,當警察這樣沒問題嗎?但這裡真的很偏僻,我們也沒直接犯法,警察或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自己當然不想看到什麼殉情的遺體,卻又不放心讓櫻子小姐亂跑,只好下車跟上。來到案發現場,只見一位愁眉苦臉的中年警官站在黃色封鎖線外面,瞪了我們一眼。
“現在是怎樣?”中年警官詫異地問山路先生。
“沒有啦,想說會不會有關聯,就請關係人過來看看羅。”
“你說另一件案子?那不是只有找到骨頭嗎?”
“就稍微看看嘛。”
櫻子小姐完全不理會兩人的交談,擅自闖進封鎖線中,我只能跟上了。
“啊,等等!不能進去啊!”
中年警官連忙制止,多虧了他,我才沒有直接看到遺體。櫻子小姐低頭看著兩具已經發出惡臭的遺體,一把掀開蓋在上面的塑膠布,輕佻地吹起口哨。
“狀態真好,腫脹得不算太嚴重,應該沒有在水里泡太久。”
“九條小姐!”
“你帶他們來幹什麼!”中年警官發出怒斥,山路先生高聲阻止櫻子小姐,她卻一如往常地戴上橡膠手套,在手腕上拉了拉,接著賭氣地噘起小嘴。
“呃,就說不能碰啦!看夠了吧,我們快走,這樣太超過了!”
現場飄著死魚般的腐臭,令人作嘔,我拼命忍住倒流的胃酸,高聲阻止她動手,她卻不服氣地皺起鼻頭。
“你真是不知變通。”
“是你太亂來了!”
櫻子小姐嘀咕著,心不甘情不願地帶著一身屍臭回來。所以我才討厭這樣,就算離開屍體,屍臭還是散不掉!
山路先生鬆了一口氣,對中年警官鞠躬賠罪。真可憐,他等等肯定被痛罵一頓。我轉頭看看櫻子小姐,那味道還真是令人難以忍受。
“真是夠了,這樣怎麼去吃午餐啊!”
我急忙從包包裡拿出隨身噴劑,現在除臭劑已經是我的必備用品。我對著櫻子小姐噴個不停,噴到她板起臉仍不打算停手。我知道無論噴多少,都不可能完全除臭,但之後還得跟她一起去吃飯,回程更要一起坐在密閉車廂裡,只能盡量減輕味道了。
“好了,快上車。”
我把櫻子小姐全身噴過一遍,催她上車。她邊走邊打了個小噴嚏,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停下腳步,吸吸鼻子開口說:
“對了,我想問個問題。”
“什麼?”中年警官回話,語尾刻意拉高,明顯地不開心。
“手裡呢?”
“啊?什麼手裡?”
“兩具遺體的手裡有抓著東西嗎?海草或砂石之類的?”
“啥都沒有,怎麼了嗎?”中年警官用北海道腔回答。
“真的嗎?”
“你真煩耶!”
這樣下去真的會害山路先生惹上麻煩,我趕緊輕拍櫻子小姐的背說:“櫻子小姐,你夠了喔。”
“好吧,算了,反正我大概懂了。”
“啊?”
“走吧,我想快點解決這件事,去吃午餐呢。”
明明是你要人家停車的,現在又大步走回警車。我和山路先生只能大眼瞪小眼,緊跟在櫻子小姐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