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菲打開辦公室的門,看到哈蒙德就站在門口,舉著一個拳頭正要敲門。她一下子愣住了。
“有時間嗎?”
“說實話,沒有時間。我正要一”
“不管什麼事都得等一等。我這事很重要。”
他迫使她退回辦公室,關上了門。
“怎麼啦?”
“你坐下。”
她滿腹狐疑,不過還是照他說的坐了下來。就在她往下坐的時候,他已經開始不停地在她的辦公室裡從這頭走到那頭。他的精神並不比昨天好多少,手臂還吊著繃帶,頭髮就像剛用鼓風機吹乾似的,刮鬍子時把下巴給刮破了,上面快要結痂的血點使她想起她幾分鐘之前剛剛拿到的那份血液檢驗報告。
“你看上去累壞了。今天早上喝了多少咖啡?”她問道。
“一點沒喝。”
“真的?看上去好像靜脈注射了咖啡因。”
他突然停住腳步,隔著辦公桌面對她站著。
“斯蒂菲,我們之間的關係跟別人不同,是不是?”
“什麼?”
“這種關係超越了同事關係。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你,過去的親密無間把我們的關係提升到了另一個層面,對不?”他的眼睛緊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詛咒了一聲,又用手抹了下頭髮,可是並沒有把頭髮抹平。
“上帝,這太尷尬了。”
“哈蒙德,發生什麼事了?”
“在告訴你之前,另一件事我必須先消除誤會。”
“我已無所謂了,哈蒙德。真的,我不希望身邊的男人是——”
“不是那個,不是說我們。是哈維·努克爾。”
聽到這個名字,就像有一塊石頭砸在她的桌上。她努力不讓自己的震驚流露出來,不過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已洩露無遺。面對哈蒙德銳利的目光,要想否認是不可能的。
“好吧,你都知道了。我讓他幫我偷偷地搞一些佩蒂約翰的私人資料。”
“為什麼?”
她手裡擺弄著一隻回形針,一邊權衡著把詳情告訴哈蒙德是否明智。最後她說:“幾個月之前,佩蒂約翰找到我。起初好像根本沒什麼不正常的,過了一陣子他的目的暴露出來了。他說他有個主意:要是我能掌管縣法務官辦公室的工作,那對我們倆來說該有多美。他還許諾一定促成這件事。”
“條件是?”
“條件是我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並且把一切對他有利的信息透露給他。譬如,對他生意行為進行的秘密調查。”
“對此你作何回答?”
“說得恐怕不太好聽,不像個女人說出來的話。我拒絕了他的提議,但我很想知道他在於什麼,想隱瞞些什麼。要是斯蒂菲·芒戴爾能揭穿查爾斯頓最大的騙子,這不是她的榮譽嗎?於是我就去找了哈維。”她把回形針彎成了S形。
“我得到了我想知道的信息——”
“在合夥人文件上發現了我父親的名字。”
“沒錯,哈蒙德。”她認真嚴肅地回答。
“你對此閉口不談。”
“是他犯了罪,不是你。可是普雷斯頓如果得到懲罰,你也必然會受到傷害。我不希望發生那樣的事。你知道我是很想獲得那個職位,對此,我從不隱瞞。”
“但是,如果這意味著要跟佩蒂約翰上床,那就不行。”
她戰栗了一下。
“我希望你只是比喻。”
“是的。謝謝你把一切都說清楚了。”
“其實,我很高興把它說了出來。這一切就像長了個膿包,挑破了我才舒服。”她丟掉了回形針。
“現在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他在她對面坐下來,坐在椅子邊緣,身子前傾。
他說:“我將要告訴你的事必須絕對保密。”他用低沉、急促的聲音說,“我能信任你嗎?”
“毫無疑問。”
“好。”他深吸了一口氣,“阿麗克絲·拉德沒有謀殺盧特·佩蒂約翰。”
那就是他的重大宣言?那一大段開場白之後,她本以為他會痛苦地承認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許還會懇求她的原諒。可是,恰恰相反,他說了那麼一大通,只不過是為開脫他的秘密情人鳴鑼開道而已,真是可憐可悲。
她怒火中燒,但她強迫自己靠在椅子裡,故意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
“昨天你還那麼起勁地要把案子提交給大陪審團,怎麼突然之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並不是突然之間。我從來不那麼起勁,我自始至終都覺得我們找錯了目標,有太多的地方都說不通。”
“特林布爾——”
“特林布爾是個惡棍。”
“而她就是他手裡的妓女。”她激動地說,“看來她現在還是。”
“咱們別再談這個了,行不?”
“行。這是個陳舊的話題,我希望你有更好的談話內容。”
“是斯米洛殺了他。”
她的嘴不由自主地張大了。這次,她真的不能確信她是不是聽錯了。
“是開玩笑嗎?”
“不是。”
“哈蒙德,究竟是什麼——”
“你先聽我說,”他擺了擺手,“你先聽,聽完之後如果有異議,歡迎你提出你的觀點。”
“別自費口舌了,我幾乎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跟你的觀點不會一致。”
“請聽我說。”
上星期六晚上,她曾開玩笑地問過斯米洛是不是謀殺了他的前妹夫。雖然這個玩笑開得併不好,可她只是說著玩的。她當時這麼問純粹是為了逗他生氣,可是,哈蒙德絕對是認真的。很顯然他真把斯米洛看成了潛在的疑犯。
“好吧,”她說著誇張地聳聳肩表示認輸,“說來聽聽。”
“你想,犯罪現場幾乎連細菌都找不到。斯米洛自己也多次提到過那兒有多乾淨。他是專門負責兇殺案的偵探,平常的工作就是追捕殺人犯。如何不留痕跡地作案,誰能比他更清楚?”
“這一點很好,哈蒙德。不過你有點牽強附會了。”
他那麼胡亂猜測,就是為了保護他的新情人。
為了阿麗克絲·拉德,他居然這麼不顧一切,真叫人為他臉紅。他剛才結結巴巴像個大男孩,說什麼他們的關係親密,說什麼要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訴她,還說什麼要消除誤會,什麼他們之間特殊的、跟一般人不同的關係。原來這一切都是胡扯!只是想利用她來讓他的情人脫身。
她真想告訴他,她對他們之間不正當的風流韻事瞭如指掌,不過她知道那樣做是魯莽愚蠢的。現在羞辱他當然十分快意,但也意味著她放棄了長遠利益。她知道他們的秘密關係,這可是張王牌。這張王牌出得太早,會影響它的威力。
況且,他講得越多,她的手裡就能掌握越多的對付他的武器。他正不知不覺地把縣法務官的位置拱手相讓。她竭力克制著,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表現得不動聲色。
“我希望你的懷疑有具體的證據。”
“斯米洛恨佩蒂約翰。”
“可以肯定,有許多人恨他。”
“可是沒有誰比斯米洛更恨他。因為盧特給瑪格麗特帶來了痛苦,他曾多次發誓要殺了他。我有足夠的根據。他有一次撲向盧特,要不是有人及時制止了他,他早就當場殺了他。”
“你倒是很清楚內情嘛,那是誰告訴你的?”
他根本不欣賞她的打趣,口氣生硬地說:“可以說,這很清楚。不過,我暫時還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哈蒙德,你和斯米洛性格不和,你能肯定這沒有影響到你的理性?”
“的確,我是不喜歡他,不過我從來沒有威脅要殺了他,不像他威脅要殺了盧特·佩蒂約翰。”
“一時激動說的話,氣頭上說的話能當真嗎?行了,哈蒙德,誰都不會把那樣的死亡威脅當真的。”
“斯米洛常常光顧廣場飯店休息大廳邊上的酒吧。”
“到那裡去的人有成百上千。再說,我們也常去。”
“他在那裡擦的皮鞋。”
“嗬,他在那兒擦的皮鞋!”她站了起來,還拍了一下桌子邊緣。
“見鬼,那就是確鑿的證據,就像看到他手裡的槍還冒著煙一樣!”
“你這麼說,我並不生氣。斯蒂菲,我馬上就會提到槍。”
“殺人的凶器?”
“斯米洛有機會接觸手槍。也許起碼一半的槍都沒有登記,也無法查證。”
這是斯蒂菲真正認真考慮的第一個問題,她臉上的嬉笑慢慢消失了,腰板挺得更直了。
“你是說手槍——”
“罪證庫裡有的是槍,有搜捕毒販時沒收的,逮捕犯人時查封的。這些槍就存放在庫裡,一直放到審判的那一天,有的就等著賣掉或當垃圾扔掉。”
“他們那邊有保管記錄。”
“斯米洛知道怎樣避開記錄。他可以先用,再放回去;也許他用完之後把它扔了,永遠不會有誰會發現少了一把槍。他也可以用還未入庫保管的槍。總之,辦法多的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若有所思地說,隨即又搖搖頭,“不過,哈蒙德,這還是有點不著邊際。我們沒有找到凶器可以證明阿麗克絲·拉德殺了佩蒂約翰,同樣,我們也沒有找到凶器能證明是斯米洛殺的人。”
他嘆口氣,望了一眼地板,又抬頭看著桌子對面的斯蒂菲。
“還有其他原因。另一個動機也許比為他妹妹的自殺進行報復更有說服力。”
“是嗎?”
“我不能說。”
“什麼?為什麼不能說?”
“因為這會侵犯另一個人的隱私。”
“五分鐘之前你不是還在花言巧語說什麼我們相互信任,我們之間的關係超越一般?”
“不是我不信任你,斯蒂菲。而是另有一個人信任我,我不能辜負那個人的信任。我不會說出來,除非這一點成了案子的關鍵。在這之前,我不會說的。”
“案子?”她嘲笑地重複道,“這案子根本不成立。”
“我想是成立的。”
“你果真準備追查下去?”
“我知道這很棘手。斯米洛在縣警察局的人緣雖然不是很好,但大家都怕他,敬重他。無疑我會遇到不少阻力。”
“'阻力'是很婉轉的用詞,哈蒙德。你要去調查他們中的一員,決不會有人肯跟你合作。”
“這些障礙,我都知道。我也知道我會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是,我決心查個水落石出。僅憑這一點,你也應該看得出我多麼堅信我是對的。”
或者應該是你對你的新情人有多麼迷戀,她心想。
“那麼,阿麗克絲·拉德怎麼辦?起訴她的案子怎麼辦?你不可能就這樣隨隨便便否決了,不再管它了。”
“不會。這樣做,斯米洛會起疑心的。我準備繼續調查,但是即使大陪審團起訴了她,這個案子我們也贏不了。不可能贏。”他看到她想表示反對,又固執地繼續說,“特林布爾是個花言巧語的騙子,陪審團會透過他漂亮的外表看到他的本質,他們會認為他的證詞有自己的目的,他們不會弄錯。即使他偶爾也說幾句實話,他們也不會信他,而且,拉德醫生已經多少次認真嚴肅地否認這事是她幹的?”
“她自然會否認,所有的人都會否認。”
“但是她不一樣。”他低聲說。
儘管斯蒂菲已經知道他和那位心理醫生的關係,可看到他如此堅決地保護她,為她辯護,她還是十分沮喪。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甚至不想隱藏她心裡的沮喪。
“就這樣?你什麼都告訴我了?”
“說實話,沒有。昨晚我去查了一些情況,不過證據不很確鑿。”
“什麼情況?”
“現在我還不想說,斯蒂菲。在我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我不想說。現在的情況還說不清。”
“你他媽的說得沒錯。”她氣壞了,“既然你不想把一切都告訴我,那又乾嘛告訴我這些?你想要我於什麼?”
那天上午最叫達維·佩蒂約翰感到意外的來訪者就是被人懷疑讓她成為寡婦的那個女人。
“謝謝你願意見我。”
薩拉·伯奇已領著阿麗克絲·拉德醫生走進了佈置隨意的起居室,達維正在那兒喝咖啡。即使管家沒報出她的名字,達維也能認出她來。她的照片登在晨報的頭版;昨晚,在跟斯米洛的那場令人不安的秘密約會之前,達維在電視新聞上也見過她。
“拉德醫生,我接待你與其說是出於禮貌,不如說是因為好奇。”她直言不諱地說,“請坐。來點咖啡?”
“好的,謝謝。”
等著薩拉·伯奇再添一副杯碟的當兒,兩個女人默默地坐著,靜靜地審視著對方。電視上的形象和報紙上的照片都不如阿麗克絲·拉德本人,達維心想。
咖啡端來之後,阿麗克絲謝過管家,抿了一口,然後說:“上星期六下午我在你丈夫的飯店套房見過他。”她指了一下丟得到處都是的晨報,又說,“報紙上的報導暗指我和佩蒂約翰先生之間有私人關係。”
達維帶著嘲諷的微笑說:“是啊,他的確有這種名聲。”
“可我沒有。那種暗示毫無根據。不過你也許會認為我說的不是實話,因為我同母異父的哥哥的證詞對我不利。”
“報紙上也有他的介紹。看過之後,博比·特林布爾給我的印像是個十足的混蛋。”
“你這麼說還抬舉他了。”
達維大笑起來,不過,當她看到阿麗克絲的臉色時,就意識到這個話題對她並不輕鬆。
“你小時候的日子很艱難?”
“那已經過去了。”
達維點點頭。
“我想,兒時給我們大家都留下了傷痕。”
“只是有些傷痕較之其他的更顯而易見。”阿麗克絲對她的說法表示同意,“我的工作讓我明白了人們能夠把自己的傷痕隱藏得多深多好,有時藏得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達維再次仔細端詳了她一陣。
“你跟我原先想像的不一樣。看了報紙電視對你的描寫,我還以為你……比較粗俗、不討喜、狡詐,甚至有點邪惡。”她又笑起來,“我還以為你多少有點像我。”
“我有缺點,有許多缺點。但我發誓,我只見了你丈夫一次,就是上星期六那一次。結果,我見他的時間剛好是他被殺前不久,可是我沒有殺他。我去他的套房也不是跟他睡覺,這一點我一定要告訴你。這對我很重要。”
“我願意相信你。”達維說,“首先,你到這兒來告訴我這些對你並沒有任何好處。其次,我這麼說你可別生氣,你不屬於亡夫要找的那類女人。”
聽到這話阿麗克絲笑了,但是她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了,就問:“我為什麼不是他要找的那類人?”
“從長相來看,你合乎他的要求。你聽了別生氣——只要是沒斷氣的女人,盧特都要。誰知道呢?有時候,這方面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麼條件。
“不過他喜歡女人敬畏他,對他俯首帖耳,蠢蠢的,基本上不怎麼吭聲,也許性高潮時除外。你對他不會有多大的吸引力,因為你太自信,太聰明了。”
她從銀製飲料瓶裡往自己的杯子裡倒咖啡,倒滿後又往里扔了兩塊方糖,杯子裡濺起了幾滴咖啡。
“僅供參考,拉德醫生,有些負責指控你謀殺盧特的人也不真的相信是你幹的。”
“真的?你沒騙我?”達維高興得咯咯直笑,“房子的裝飾華麗俗氣到了極點。既然盧特已經死了,我準備重新搞一下。”
兩個女人微笑著看著對方,這對達維來說是少有的——對另一個女人產生一種親切投契的感覺。她心直口快地說:“我不在乎你有沒有跟盧特睡覺,阿麗克絲,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阿麗克絲十分驚訝,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你她。跟哈蒙德談過?”
“不,不是……”達維猛然意識到了什麼,話說到一半停住了。
“哈蒙德?你對負責你這個兇殺案的人直呼其名?”
阿麗克絲顯然有些手足無措,她把咖啡杯放到桌上。
“希望我的來訪沒有打擾你,佩蒂約翰夫人。真沒想到你會同意跟我見面,謝謝你能讓——”
達維伸過手去,把手按放在阿麗克絲的手臂上,使阿麗克絲不再往下說。過了一小會兒,阿麗克絲抬起頭來,沉靜、端莊地回望著達維。她們在另一種狀態中交流著,兩人之間的戒備解除了。兩個女人互相看著,開始理解對方,接受對方。
達維凝望著阿麗克絲的眼睛,似乎一直看到她的內心深處,她輕輕地說:“你這個人豈止複雜,簡直難以置信。”
阿麗克絲剛想張嘴說話,達維阻止了她。
“不,別告訴我。這就像讀一部精彩的小說預先翻到了最後一頁,不過我真想弄明白你們兩個怎麼會弄成這樣。我希望情況會有大的改觀,變得有趣一些,哈蒙德應該得到這樣的結果。”接著她苦笑著說,“可憐的哈蒙德,他現在一定難辦極了。”
“一點不錯。”
“我能做點什麼?”
“也許他很快就會發現他非常需要朋友。請你做他的朋友吧。”
“我本來就是。”
“他也這麼說。”阿麗克絲把手提包的背帶放到肩上。
“我該走了。”
達維沒叫管家送客,而是親自陪著阿麗克絲向前門走去。
“你還沒評價過我的房子。”她們走過前廳時她說,“大多數人第一次來,都會說上幾句。你有何看法?”
阿麗克絲很快環視一周。
“說實話?”
“當然。”
“你有不少可愛的擺設,不過要我說的話,房子的裝飾有點過火。”
阿麗克絲向前門走去,走到一半時,達維叫住了“盧特被殺之前不久,你跟他在一起,是嗎?”
“沒錯。”
“嗯,殺手可能以為你有意隱瞞了什麼,你看到或聽到了什麼。你有沒有?”她直截了當地問。
“這些問題我們不該留給警方來問嗎?”
她繼續往前走,出了大門。達維關上門後回過身來,薩拉·伯奇就站在她的身後。
“怎麼啦,親愛的?”她伸出手來,撫平了達維額上憂愁的皺紋。
“沒什麼,薩拉,”她心不在焉地喃喃說道,“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