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裁判有誤

第9章 第二部老宅謀殺

裁判有誤 安东尼·伯克莱 9397 2018-03-15
一回憶起一兩個星期前自己被那個蕩婦勾引的情景,陶德杭特先生便禁不住覺得搞笑。他睜開眼睛,回憶這些事是怎樣發生的。同時,他也不無羞愧地想起,他是多麼輕易地墜入了這個陷阱。網佈在眼皮底下,他卻毫不猶豫地直衝了上去,正中下懷。幸虧在他極度自律的道德心驅使下,他才能藉助這罕見的機會掉頭跑開,不然…… 陶德杭特先生對於自己的表現懊惱不已。同時,他對珍·諾伍德小姐感到無比憤慨。但不管怎麼說,他都不會採取什麼行動了。 如果不是因為那通電話,陶德杭特先生也許永遠都不會採取什麼行動。這通電話是在他和諾伍德小姐的午餐約會後沒多久打來的,而打電話的人則是費洛威的二女兒菲莉西蒂。 “陶德杭特先生,”甫一開口,她的語氣便顯得尤為激動,“今晚能不能麻煩你來我的公寓一趟?我母親已經到倫敦了,但……唉,電話裡我解釋不了更多了,我真的很擔心。用我家的雜事來打擾您,的確很不應該,但我確實找不到別的可以商量這件事的人了。您能不能過來一下呢?”

“親愛的女孩,我當然會過去。”陶德杭特先生果決地回答。 八點一刻,他打了輛出租車,花了不菲的車費,直達瑪伊達谷。 菲莉西蒂·費洛威並不是單獨一個人在家,跟她共處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眼神寧靜的高貴婦人,她有著一頭鐵灰色的頭髮。陶德杭特先生下意識地認為這種類型的人通常會和他坐在委員會中探討幼兒福利、提供牛奶給貧苦學童並組織托兒所的人。而這些事,都是陶德杭特先生在公共責任感的驅動下,有點不情願地參與了的活動。 菲莉西蒂介紹這名婦人是她的母親。費洛威太太簡短地為打擾他而致歉,並為他的支票抒發了幾句感謝之情。要不是因為這張支票,她就沒辦法購買去倫敦的車票。陶德杭特先生受邀坐了下來,他感到無比窘迫,接著不自覺地用手摩擦著他瘦削的膝蓋。他覺得自己像是戴著一副假面具示人,這個想法讓他的良心又不得安寧起來。

“我母親來這兒,是想親眼看看事情發展到了何種狀況。”菲莉西蒂·費洛威直率地解釋道。 年長的婦人點點頭說:“是的。原來這只是我的個人問題,所以我並不打算去管。我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他自己要走的路,只要他的行為不傷害到別人便無所謂,而我也打算就讓尼古拉斯走他自己選擇的路。不過,菲莉西蒂卻向我轉述了你跟他提到的有關文森特的事。陶德杭特先生,我向維奧拉充分求證了之後,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我不容許諾伍德小姐妨害到維奧拉的生活。”菲莉西蒂熱切地點頭稱是:“真該死,她該被亂槍打死。維奧拉可是我們的寶貝。” 對於女兒的暴力主張,費洛威太太微微一笑:“菲莉西蒂肚子裡有著成套的稀奇古怪的計劃,她想要讓那個女人因一些偽造的指控被捕,但是……”

“媽媽,那些想法目前只有框架而已。美國人都是這麼做的,這很簡單,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我敢說她身上肯定有貓膩。父親應該還沒賣光你的珠寶,我們很容易就能查出他是否拿了一些珠寶送給她,然後你可以申請對她發出傳票——以盜竊罪為名。或者,我們可以在她的家私裡,安插(美國人用的就是這個字眼)一個戒指或什麼其他東西,然後對天發誓是她偷的……我們肯定會成功的!”女孩激動地補充了一句。 費洛威太太再度對陶德杭特先生露出微笑:“我想我們還是別用這麼戲劇化的手段。陶德杭特先生,雖然你是尼古拉斯的朋友,但你對這件令人遺憾的事,肯定可以多多少少給些身為局外人的看法。我想你能不能給我們一些建議?”母女兩人一臉期待地望著客人。

陶德杭特先生忸怩了起來。他根本提不出任何建議,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他虛弱地說,“費洛威太太,如果要我說實話的話,我只能說,你丈夫已經深陷其中。我——我必須說,我想任何平凡——呃,普通的手段,都不會有任何效果,除非用某些特殊的手段。” “我就說嘛!”菲莉西蒂喊道。 “恐怕果真如此了,”費洛威太太平靜地同意道,“儘管我覺得我們最好別用那麼繞彎的辦法。那我們該用什麼方法?這件事要如何處理呢?我對事情發展的現狀和處理事情的方法都知之甚少。除了尼古拉斯的名氣所帶來的一小點影響之外,我們的生活一直都非常平靜。陶德杭特先生,無端地把你捲入,我真的很羞愧,但是,我們真的沒有別的人可以依靠了。而你也應該聽說過,”費洛威太太以一種令人憐憫的微笑繼續說道,“身為一個母親,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保護我的孩子。就這件事來說,恐怕這句俗話說得一點都沒錯。”

陶德杭特先生附和說自己非常樂意且願意犧牲,同時也將盡全力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議。但其實,陶德杭特先生比費洛威太太更沒主意。經過兩小時的種種討論之後,他給出的唯一建議,就是費洛威太太最好不要和她的丈夫談及此事,以免他走火入魔,也不要向他乞求。最終,他們得出了結論:這件事最好交由陶德杭特先生全權處理。連菲莉西蒂本人也表示同意。這件事要是交由菲莉西蒂來處理,以她現在的心情,恐怕不僅搞不定,還可能會闖大禍。 因此陶德杭特先生保證他將盡全力查明費洛威在情感上是否存在任何問題,或者決定應該在何時何種狀況下打響第一槍。接著他就告辭了,雖然離去時,他不再感到自己是那麼無力,但心情卻是更加糟了。 那一晚,他失眠了。在搭車返家的路上,一個煩人的想法一直縈繞在他心頭。費洛威太太曾經說過:身為一個母親,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保護自己的孩子。陶德杭特先生忍不住回想起那次“不惜一切代價”的情況。在費洛威太太那張平靜的臉龐下,是否也隱藏著和年輕的班尼特最後一次與陶德杭特先生談話時同樣的那一股殺意呢?陶德杭特先生無法排除這種可能性,這使得他心情無比混亂。這一次,他該怎麼辦呢?

陶德杭特先生思考了很久,他還是決定繼續在費洛威面前扮演一個富有的藝術收藏家的角色,這樣會很有效。然而如果還是繼續假扮有錢人,就沒辦法邀請費洛威去他在里奇蒙德的簡樸的家中做客。而陶德杭特先生也不希望再到餐廳去執行他的探查任務,因為餐廳裡實在是噪聲太多,他沒辦法專心下來。所以考慮了很久之後,他直接撥了費洛威留給他的號碼。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在家。然後他詢問了上午能否前去拜訪洽談一些正事,費洛威則極度熱情地邀請他過去。 陶德杭特先生為人一向誠實中肯,又兼剛經受瞭如此大的壓力,手不覺有些顫抖。他顫顫巍巍地掛上了電話,用手擦拭著濡濕的額頭,開始思索能讓人信服的拜訪理由。 費洛威已經在電話中告訴了他詳細的住址。第二天早上,陶德杭特先生便發現費洛威的住處相當的簡樸。他住在水灣路上一棟非常陰鬱的宅子裡。樓頂平台上兩間非常簡陋的房間,就是他的住所。這甚至都算不上小公寓,因為它連前門也沒有。陶德杭特先生一臉驚訝地跟著主人前往客廳。客廳裡的家具都是房東的——看來這房子裡沒什麼住客自己的財產了。

費洛威似乎確實對這令人不適的環境感到頗為抱歉。所以在關上門之後,他臉上帶著歉疚的微笑說:“抱歉,這地方實在是太破舊了。但我想這挺好的,你知道的。” “哦,是啊。那當然,毫無疑問,你是在為自己的下一部小說構造氣氛環境。”陶德杭特先生禮貌地回答。 “嗯,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許是吧……我不知道。沒錯。嗯,請坐吧,陶德杭特先生。對了,不知道你此次來找我所為何事?” 陶德杭特先生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之,他決定直接問道:“你知道的,我還以為你住在那公寓——諾伍德小姐的那間——那實際上是你的才對。” 費洛威滿臉通紅,說道:“是,是的。那是——我把那間租給了珍。在西區能有個落腳點,這對她來說會很便捷,她可以在白天表演,然後到那裡稍事休息。但是……沒錯,你說得很對,那其實是我的公寓。我,呃,在那裡保留了一間我自己的房間,這你是知道的,當然,我並不常住在那裡。珍必須維護好她的名聲,女演員很容易捲入醜聞,而醜聞傳得又很快,即使根本沒這回事……根本什麼都沒有……”並沒有人說什麼,費洛威卻略帶反駁意味地說道。

“哦,是的,那是當然。”陶德杭特先生附和道。 對方的解釋又長又臭,這卻令他頗感興趣。不知道諾伍德小姐是不是從那之後,便拒絕讓倒霉的費洛威繼續使用那個房間。於是他又問道:“你最近還有見到諾伍德小姐嗎?” “珍?”費洛威一臉窘迫,他緊張地轉臉環顧周圍一圈,“哦,見了。但是……不是這一兩天。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忙的。嗯,幾天前你不是去過她那裡嗎?她還好嗎?身體狀況什麼的都還好吧?你知道,她非常嬌弱,她的那份工作,壓力很大。有時我真懷疑她是否還撐得下去。” 陶德杭特先生真想拿把錘子好好敲敲費洛威的頭,看看裡邊是不是空的,但他壓抑住這股衝動,回答道自己上一次見到諾伍德小姐時,她的身體好極了,很扛得住壓力。接著他發動了奇襲。經過幾小時的不懈思考,陶德杭特先生終於得出了結論,只有奇襲才是最有效的辦法,因此他付諸行動。

“昨天我也見到了尊夫人。”他故作漫不經心地說,“據我看來,她似乎也很扛得住壓力。” 毫無疑問地,奇襲成功。費洛威臉色刷的一下,慘白了。 “我妻……妻子?”他結結巴巴地說。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覺得自己已經掌控了大局。費洛威的緊張表現讓他信心爆棚。他繼續追擊,不再掩飾或找什麼別的藉口。 “對,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費洛威,我是尊夫人請來作調解的。她要你跟她一起回家,徹底解決這烏七八糟的事。我認為你應該信任她,要是你真的乖乖跟她回家,她是不會找你麻煩的。在我看來,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而你卻這樣對她。” 陶德杭特先生撂下了這番話之後,屋子裡沉默了好一陣子。費洛威一度像是要暈過去一般,他顫抖著緩緩拿出煙盒,點燃一支香煙,滿面愁容地癱靠著椅背。陶德杭特先生故作認真地盯著他對面的一幅雄鹿雕版畫,畫中,一個小女孩正輕撫著雄鹿的角,他走神了,猜想著這幅畫的名字會是什麼。

最後,費洛威陰沉而鬱悶的聲音悄然響起:“你肯定認為我是個渾蛋或無賴吧,陶德杭特?” “沒錯。”陶德杭特先生說,在某種誠實的熱情驅使之下,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說實話的衝動。 費洛威點了點頭說:“是的。不管什麼人都會這樣認為的。但……唉,我不知道,我不是在為自己找藉口,只是,要判斷一件事情,你必須由內向外徹底地了解這件事,充分體會其中的真正含義……恕我直言,你只看到這件事的表面。你必須全面地了解完這件事之後,再下結論。” 陶德杭特先生頗為驚訝,以一句俗語回答說:“事物皆具有兩面性,你是這個意思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如此。你仔細聽好啊,我會將事情的經過統統告訴你。一方面,這算是我的告白,自我分析是很無聊的,我需要別人來一起討論這些事情;另一方面,如果你真的是代表我妻子來跟我談的,我認為你有必要知曉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木然地伸手去拿火柴盒,卻發現嘴裡叼著的香煙還在燃燒,於是就縮回了手。 “首先,讓我先談談格蕾絲(我的妻子)吧。我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她確實配得上這個讚譽。但是,我覺得她沒辦法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即使她表現得好像全部都能明白,格蕾絲,”他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一直都是一個好女人,”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而相反的,珍是個標準的賤貨,你肯定早就看出來了。” 陶德杭特先生嚇了一跳。費洛威的話音中沒有帶絲毫的感情。而更加讓他意外的,則是接下來他講的這些內容。 費洛威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早就看出來了。其實,我也早就清楚珍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我們這些所謂的流行小說作家,總是在自我標榜著什麼迷戀卻不盲目。然而當你真的看透這一切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無法抽身出來。你無法自拔。 “這該死的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大概一年前,我那時在倫敦忙於自己的事務。有一次,極度偶然地,某晚我去君王劇院接我的女兒菲莉西蒂。我本打算帶我女兒出去共進晚餐,這時,珍恰好走進了更衣室,然後菲莉西蒂就介紹我們倆認識。這真是絕妙的諷刺,是吧?女兒幫父親介紹未來的情婦,這實在是太搞笑了吧?哦,我倒是一直留意著這種文學性的反諷技巧,但自己卻很少用上,你知道的,大眾讀者並不喜歡反諷。 “嗯,接著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後我就跟菲莉西蒂離開了。說實話,我當時並沒有對珍留下什麼太深刻的印象。我很清楚她是那種極有吸引力的女人,而我以前也見過這種女人,我對這種類型的女人其實並沒什麼感覺,所以我對她並無甚麼太深刻的印象。兩週之後,我又前往君王劇院。這次是在下午排演之後,菲莉西蒂已經先走了,我沒遇上,反而碰見了珍。珍非常親切,她一直談論我的書,且言之有物,她是真的讀了這些書,而這確實大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所以當她問我願不願意去她位於布朗頓街的公寓坐坐(沒錯,她那時在布朗頓街確實有間公寓),喝杯雞尾酒,我說我很樂意。而我的確挺高興的。我在那兒待了大概一小時,然後,我們就成為朋友了。她……” “她要你跟她做朋友嗎?”陶德杭特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對啊,我想是吧,為什麼?” “她是不是說,希望單純地當個普通朋友,不要摻雜任何令人厭煩的複雜感情?”陶德杭特先生饒有興趣地追問道,“她是不是說,她相信你就是她找了一生,而且原本以為永遠也找不到的人?” “確實是這樣,你怎麼?”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笑出聲來。接著也突然想到此情此景之下,他怎麼還能笑出聲來,於是立即停住笑聲,道歉:“實在抱歉,我失態了,見諒……請繼續往下說吧。” 費洛威一臉猶豫,但他還是繼續把故事講了下去。 “呃,就是這樣開始的,這純粹是一種視覺上的迷戀。從那以後,不管我做什麼,腦海中盡是她的倩影。真的很邪門,我就是一直看見她。不帶任何渴望、激情或諸如此類的情感,當然也沒有慾望。” 費洛威放慢聲調,掐掉了香煙,繼續說道:“然而,我就是甩不掉腦海中珍的倩影,這種狀況一直持續著,我開始變得不安、焦躁。經過一星期的折磨,我決定打電話給她並拜訪她。然後,我就不斷地找她,一直找她,珍看起來好像不是很介意,我倒是很擔心她會覺得厭煩,但她看起來總像是真的很高興見到我。在第三次造訪她之後,我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需要這個女人,比我生命中的其他的任何事物都更需要。視覺的迷戀已經轉變成肉體上的——你要是這麼說也沒錯——更世俗的迷戀。” “我知道我這麼說,”費洛威緩緩地說,“你肯定越發覺得我是個下流的渾蛋。但是,我還是得把這事的來龍去脈統統告訴你,不漏過我和珍之間的任何細節。對你來說·渾蛋自然可惡,但我還是必須說出來。開始的時候,她也曾仔細地盤問我的經濟狀況,而我那時的經濟狀況相當好。我無法自拔,雖然我很清楚珍是什麼樣的人,即使我能改正她某些個性上的小缺陷,她也不會有大改變。隨便你怎麼看吧,我真的很高興能有這麼一次機會,把這些有關她的事統統都說出來。” “當然。”陶德杭特先生不太自在地說。雖然陶德杭特先生是真實的虔誠皈依者,他卻無奈地發現,自己終究是個凡人。聽到別人親口說出這些真實的事,他居然也開始覺得不安起來。 “我們就是這樣開始私通的,”費洛威繼續說道,絲毫都沒注意到陶德杭特先生的沉默和狼狽,“'私通'真是個重要的好詞,這個詞用在這兒真是鬼斧神工,其他任何詞都無法取代這種感覺。用'韻事'就會顯得太俗。 “嗯,我無所顧忌。我大聲告訴自己,只有這麼做,才是結束迷戀最好的辦法。我欺騙自己,讓自己確定,這是結束迷戀的唯一辦法。但我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如果之前我還是被慾望所驅使著,那現在,我就徹底變成我自己的奴隸了。是的,事實上來說,佔有她的想法,讓我變成她的奴隸,我再也無法回頭。相信我,我親愛的朋友,這是普天之下,男人對女人所有真實感受的最基本元素。之前的佔有欲是出於本能,那是純粹動物性的;但之後的佔有欲……愛情、迷戀或隨便你怎麼稱呼,卻正是我們和動物的不同之處。我羨慕動物。因為對於我來說,這種事並不有趣,一點也不。 “就在我反應過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之前,珍已然成為我存在的重心,雖然這麼說很可悲,但這是真的,她的確是。其他人——我的家人,任何人——都被踢到九霄雲外去了。她需要錢,好讓她的戲多延長一兩週(就是《護身符》,如果你還記得)才能打破紀錄,於是我就給她錢。她只需要站在櫥窗前讚美一輛車子,我就會買來給她。然後,她找到那間公寓,我就用我的名字租下來,給她住。我知道我在自毀前程,我知道我將家人的一切掠奪一空,但我不在乎。我再怎麼拼命地工作,也沒辦法彌補我花在她身上的錢,但我不在乎。” 費洛威點燃了另一根香煙,他緊鎖眉頭,在思索著。 “你知道那種俗到蹩腳的戲劇情節。一個女孩想跟一個年輕男子結婚,但她的母親出於好意,寧死也不答應她跟那個獨特的年輕人結婚。然而,兩人仍舊結婚了,即使這位老太太因此心碎而死,大家還是同情那個女孩。為什麼呢?因為愛情至上,凌駕於任何情感之上,這是公理。然而,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婚外情卻不適用。對於這種情況,說法就不同了,人們就會說,不行,他得壓抑住。他們會這樣說,是因為他們並未親身經歷過。要是當事人壓抑不下去了呢?他們並未將這列入考慮。要是他們親身經歷過這種事,就會知道愛情——或是說情慾、激情、著迷或是迷戀,或是任何你愛用的該死的無足輕重的名詞——如果夠強烈,就無法抑制。這是一種無可救藥、致命的情感。如果你很幸運地沒碰上這種事,你的生活就會平靜、體面且祥和地過下去。但要是不幸碰上了,你的生活會被撕成碎片,你這個人也就徹底完蛋了。” 當費洛威單調冷靜地說出這些名言警句的時候,陶德杭特先生自知從未碰上這麼要命的情感糾葛,他的內心獨白遠遠超出自己情感深度所能理解的範圍,他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對於遭遇了這種事的費洛威,他至少還能禮貌地表達一下自己的同情。 “起初,”費洛威陰鬱的聲音再度響起,“我經歷了好一番苦痛掙扎,你明白的,人就是這樣。我責備自己是個膽小鬼,我告訴自己,這一切實在是太荒唐了,可這種事居然偏偏發生在了我身上。我竟然比那些我以前無比鄙視的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無法自拔的傢伙更加軟弱,這讓我終日自責不已。後來,我才明白,堅強與軟弱這些世俗的概念,在這種情況下統統都不適用,這些詞語和我的處境完全無關。唉,我該怎麼說呢?呃,這就像你打算在洗澡的時候,潛在水面下十分鐘,結果你在第一分鐘就因氧氣不足而放棄,這能算是膽小嗎?不,這根本就是沒有辦法的事。堅強與軟弱這些概念,統統都不適用,我的情況就是這樣。 “當然,我非常清楚這樣做會對我的家人造成怎樣的影響,我並不是個十足的渾蛋,我真的替她們好好地考慮過,但我又能怎麼辦?放棄珍是絕對不可能的——那就好像是要最優秀的游泳健將在水面下再多憋一分鐘氣,沒人做得到。我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糟了,我知道這點,也痛恨這一點。但我也很慘啊。一部分是因為我知道了她們的感受,另一部分則是出於嫉妒。我從未想過我生來就是個善妒的人——我以前從來小會嫉妒——但自從認識珍之後,我變成了總是嫉妒和懷疑的奧賽羅。我知道這樣很愚蠢,也很卑賤,但還是那句老話:我沒辦法。我害怕有誰或是什麼事,將我拽離那片我無比依賴、以此呼吸著的寶貴空氣。 “而且因為珍的原因,我不得不滿懷嫉妒之情,我很清楚,即使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對我不忠,但遲早她會的。她就是沒辦法不這樣,可憐的女孩。她就是要男人,不是要他們的人,而是要在他們身上展現自己的力量。她對金錢沒有抵抗力。哦,這不是我的幻覺。她有沒有——我該怎麼說——給你任何暗示與鼓勵?” “有。”陶德杭特先生說。 費洛威點了點頭說:“她知道我已經快被她榨乾了。可憐的珍,她是沒有道德觀念的。不管什麼時候,她總是在自我包裝,或是用一些虛浮的言辭來討論自己的表演藝術,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愛。珍不可能愛上任何人·因為她只愛自己。她崇拜自已,這使她著迷不已。我不確定她是否曾經想過要為別人做點事,因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幾乎無法感知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別人存在。 “你聽說過那位著名的精神科醫師詹姆士·鮑亨爵士嗎?他除了工作卓越之外,更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我曾在某個晚宴上見過他一次。後來我又找他聊天,我記得他曾對我說過,性是人類最難接近和了解的領域。我們現在對於行為的隱含動機已經了解得很多了。但是說到性,我們跟舊石器時代的人相比,認知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進步。特別是有關性的選擇,總是毫無道理、沒有任何依據的。為什麼一遇到B,A就喪失了正常的理智?沒有人能解釋。這只是個你必須接受的客觀事實,沒什麼好分析或批判的。對c的愛,則能使他的心情變得平和。但是,對B的愛卻讓他瘋狂。 “我把我那套理論告訴他,他也饒有興趣地認同了,他說這看起來就像是種化學反應。分開來看,這兩種成分都會非常平靜,而且和其他物質結合發生什麼特殊的狀況。但要是把兩種成分混合在一起,就會自然而然地引發爆炸。我問他是否能抵抗這種迷戀,他認為唯一的辦法是將它昇華到另一種形式——比如宗教,或者其他的什麼。但你沒辦法刻意地做到這種事,它必須自己轉變。 “而我現在知道了,他說得一點都沒錯。除了等待,我什麼也做不了。或許我會被一個粗心大意的司機給撞死;或許珍覺得我不再有什麼利用價值了,就把我趕走了。但只要她一召喚我,我就會立刻奔向她。上午的那通電話,我真的很想說:不!但我說不出口,我無能為力。當然,如果出現了另一個男人,這……可能很快就會出現了,我也為此深感不安。那將會是多麼戲劇性啊!要是珍能死掉的話……這樣最好不過了。但我不可能這麼好命的。 “我常常盤算著要殺了她,當然。哦,陶德杭特,你不用感到那麼吃驚,”費洛威陰鬱地笑著說,“任何熱戀中的瘋狂男子,或多或少都曾對戀人產生過殺意。一般情況下,這只是句玩笑話,但對於我和珍的這個案例來說,這絕不是一句玩笑話。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該死的女人。我必須強調的是,她並不是那種邪惡的女人,她並沒有主動地故意地去刺防別人的心靈。然而,她卻比邪惡的女人壞千百倍,因為她甚至壓根就沒注意到過別人的存在。她就是那種女人——那種人——那種要為人類百分之九十的苦痛負責的人。邪惡是極其罕見的,我比較傾向將之視為一種病理現象。漠不關心,毫不在意,這才是最可怕的……” 陶德杭特先生還是等著下面的話,但費洛威好像是已經說完了。 “抱歉問一下,”陶德杭特先生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你剛剛提到了上午的電話。是不是諾伍德小姐打電話給你,要你過去?” 費洛威麻木地看著他:“沒錯,怎麼了?她總是這樣。只要我一兩天沒過去看她,她就會打電話來找我,看看我是否忘了她,或是不再愛她了之類的。狗狗是需要安撫的,你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陶德杭特先生說。他並未將諾伍德小姐的如意算盤透露出來,那就是在套牢新狗之前,必須拴緊老狗。儘管她曾經信誓旦旦地承諾,她會搞定以前的那隻老狗,且一點都不傷害到老狗的感情。 他迷惑地用手搓著自己的禿頂。剛剛這番話,是他這輩子到現在為止,聽過的最徹底的失敗者的自白,太慘了,太不可思議了,但卻極度真實。他不敢斷定人是否能夠抵抗那種迷戀,然而就他自己來說,之前他是如此謹慎地行事,而最終看起來,他自己做得還算不錯,並沒有陷入其中。他看得出來費洛威是個徹底的失敗者,他甚至根本沒抵抗過,就徹底繳槍了——這種抵抗不是指因為其他第三者男人的出現而導致的肢體衝突。而以看到費洛威目前精神錯亂的情緒狀態來說,陶德杭特先生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預料他會做出什麼事來,沒人說得清楚。 陶德杭特先生痛苦地駛回了里奇蒙德。他曾以為,那個愚蠢的想法早已從他腦中消散了。他從未欣賞過那個想法,而現在,他更確定自己痛恨並厭惡那個想法。但是,他無法按捺住自己火熱的俠義心腸。現在,一切都擺在了眼前,即使再過一兩個月他便會離開人世,自己仍然可以為世上的人做一件小小的善事。良心使他無法逃避。陶德杭特先生大聲地咒罵著,極度不爽。陶德杭特先生正面臨一項迫在眉睫的艱鉅任務:殺掉諾伍德小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