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裁判有誤

第8章 第六章

裁判有誤 安东尼·伯克莱 8360 2018-03-15
不得不承認,這段時間裡,陶德杭特先生過得真是舒服極了。 他滿懷真誠而無私的心情,擔心著費洛威一家的狀況。每當想起約克郡那個不幸福的男孩,他的心裡就像被刀子割一樣。不過不管怎麼說,這樣的角色扮演給他帶來了許多快樂。首先,他因此而感覺自己是很重要的。陶德杭特先生以前從未覺得自己如此重要過,而這種感覺也確實是令人快樂的。所有的這些人——維奧拉·帕默、迷人的菲莉西蒂·費洛威,還有那個略顯陰鬱的巴德——他們都指望著陶德杭特先生能夠做些事情。陶德杭特先生明白在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他愈發相信這種看法。想到這個他不禁產生了些罪惡感,但這並不會影響一絲一毫的快樂。 為此,他猜想如果當時他真的做了什麼,那也毫無疑問會讓所有人的狀況變得更加糟糕。所以對於陶德杭特先生來說,在這過程中沉浮斡旋,甚至還能博得一些聲望,同時又不會造成任何傷害,這簡直是太妙了。

這種感覺讓陶德杭特先生不禁覺得自己飄然事外,而這也給他的內心平添了某種自信,就是讓自己感覺如果他願意的話,就一定能做出些很有貢獻的事。當然,他並不想作出什麼貢獻。很久以前,他就已經下了這個決定,他一定要超然事外。同時具備一種哲學家的超然和一種富有同情心的關懷,是處於像他這種位置的男人所能採取的唯一正確的態度。 因此,週二的時候,他帶著那種研究蟻丘的昆蟲學教授所秉持的心情,受邀前往諾伍德與費洛威的那棟公寓吃午餐。他自己一點也不想像個小螞蟻一樣,整天背著蟻卵漫無目的地四處奔走著。他也並不是很願意前往午餐,因為一想到諾伍德小姐那種人,他就脊背發麻,不過,他倒是懷著某種諷刺的娛樂心情,期待著能觀察一下她會使出怎樣的手段來俘虜他。陶德杭特先生無比確信,她必定會使出渾身解數來俘虜自己,而這些技巧肯定也是她曾用在費洛成身上的同一套東西。陶德杭特先生還未決定是否要假裝自己已經傾倒了,而且他也在考慮是否把這個角色扮演下去,這肯定會很有難度。不過,除非他渾身起的雞皮疙瘩實在是讓他無法忍受,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好好地作弄一下那位女士,並繼續維持一副自已是個有錢人的假象。他認為至少這是她罪有應得。

所以,他打扮得一塌糊塗——說一塌糊塗都算輕的——穿著那件變了形的舊西裝,就是讓諾伍德小姐不停鈹起她美麗小鼻子的那件,戴著一頂破舊得像出土文物一樣的帽子,前往諾伍德小姐處吃午餐。彼時,同一塊蛋漬(令人無法理解的是,這塊蛋漬居然還在)還顯眼地掛在背心上。這就是有錢而又古怪的陶德杭特先生的品位。當他按下門鈴準備開始演戲的時候,他不禁竊笑起來。緊接著,陶德杭特先生不得不承認,不管諾伍德小姐在他的記憶中有多少缺點,她確實是個張羅午餐的高手(他從未意識到,諾伍德小姐也許從頭到尾都沒張羅過午餐,只是把這一切都交給了身價不菲的名廚)。問題在於,就像之前喝雞尾酒時一樣,像陶德杭特先生這種身體條件的人,會拒絕眼前一切不能吃的東西。最終,女主人絕望地詢問他到底能吃什麼,而陶德杭特先生也謙虛地詢問是否可以為他提供一杯牛奶和一片甜麵包幹。對於試圖拉近主客之間暖昧關係的午餐氣氛來說,這樣的飲食真是沒法帶來什麼情調。

如果陶德杭特先生曾猜測諾伍德小姐會身著暴露地俯身在豹皮地毯上,渴望而淒楚地望著他,那他可就會失望了。整個午餐過程中,並沒有發生過任何不禮貌的行為,用餐後也是一樣。諾伍德小姐輕啜咖啡,睿智地談論著戲劇界發生的種種逸聞趣事,以饗客人。陶德杭特先生則在一旁快樂地傾聽著,邊聽邊後悔以前居然從未意識到咖啡是這般香甜。令他驚訝無比的是,他居然頗感自在。讓他更加訝異的,則是他發現諾伍德小姐簡直跟上次見到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人。她並未談到任何一句有關他財富的事,也並未表現出當費洛威剛回到房間時她所表現出的那種讓他大吃一驚的做作和虛偽。面前的這位女士,是一位侃侃而談、聰慧純真的女性,她欣賞她的客人,並樂意與之談論、做伴。陶德杭特先生在午餐之前建立了好久的戒心和提防,都隨著聊天的深入而漸漸融解、消逝。他開始放鬆心情,卸下擔子,也變得越發親切。

她真迷人,他心裡想著。那些人是錯的。她不是惡魔,而是跟他遇到過的其他女人一樣,自然而令人愉悅。再過一會兒,搞不好真的會愛上她。 他不禁笑了起來。 “陶德杭特先生,你為什麼笑了起來?”女主人禮貌地詢問。 “我是在想,要是再過一陣子,我恐怕會愛上你了。”陶德杭特先生回答道。 女士微笑起來:“別那麼做。這對我來說可是個煩惱哦。我應該永遠都不會愛上你,而你無法想像,一個女人有一個愛她她卻不愛的男人在身旁,是多麼的煩心。” “千真萬確。”陶德杭特先生誠摯地表示同意。 諾伍德小姐抬起手臂,任由袖子滑落。她有意無意地瞥著自己白皙修長的手臂。 “墜入情網時,男人總是很古怪,”她評價道,“他們似乎認為在戀愛中,他們理應擁有某些特權,比如說嫉妒的特權。至少,他們並不會意識到這一點,因為當他們處於那種狀態下,根本就沒有辦法思考。哦,可憐的小傢伙。”

“哈,哈,”陶德杭特先生咯咯地笑道,“是啊,我想他們確實無法思考。嗯,我自己從未經歷過那種狀態,我很欣慰能這麼說。” “你從未戀愛過,陶德杭特先生?” “沒,從來沒有。” 諾伍德小姐緊扣著她優雅的雙手:“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我真的相信你就是那種我一直在尋覓的人——哦,我已經覓尋了很久很久。而且我已經幾乎要放棄希望了。哦,告訴我這是真的,陶德杭特先生。” “什麼是真的?”陶德杭特先生殷勤地問。 “呃,你和我可以成為非常單純的普通朋友,不摻雜任何復雜的情感糾葛。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陶德杭特先生?” “我真誠地希望成為你的朋友。”陶德杭特先生飽含熱情地回答道。 “好!一言為定。那,我們現在該怎麼慶祝呢?當然,我可以為你準備一個《凋零》的包廂。但是這實在是太普通了。哦,我知道了!讓我們來作個盲目的承諾,好不好?我們向對方提出請求,並發誓不管對方提出了怎樣的請求,自己都要答應並實現,這很刺激吧。如果我同意的話,你會同意嗎?”

“你的意思是,毫無保留地同意?”陶德杭特先生的警覺心突然又回來了。 “絕對毫無保留。你有這個勇氣嗎?我有。”最終諾伍德小姐看起來興奮無比,她斜靠在椅子上,大眼睛(陶德杭特先生羞愧地回憶起,他當時居然想到了某些赤裸和猥瑣的事)閃爍著某種孩童般的快樂。 “你有勇氣嗎,陶德杭特先生?”她又重複了一句。 陶德杭特先生試圖維護自己最後一點警戒心,但最終,還是崩潰了。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露出一種在他看來愚蠢無比的微笑。而此時,陶德杭特先生的舉動也確實愚蠢無比。 “哦,很公平,非常好,我們成交了。記住,我們彼此作出過承諾。那麼,你先問我吧。” “不,不,”陶德杭特先生空洞地傻笑著,“女士優先,你問我吧。”

“非常好,”諾伍德小姐閉上了她熠熠生輝的雙眼,開始思索,“我該要求什麼呢?我的第一個真心朋友……我該向他要求什麼呢?” 陶德杭特先生早已崩潰的警戒心,突然又浮現在心頭,並對自己直言:“你這個大笨蛋,你難道看不出她是在耍你嗎?她打算問你要一條鑽石項鍊或是其他的什麼——而你,你這個大笨蛋,居然答應要給她。你不是已經很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人了嗎?” 陶德杭特先生驚慌失措地抓緊了椅子的把手,絕望地想他該如何應付這一局面。 諾伍德小姐睜開眼睛,對著他微笑:“我已經想好了。” 陶德杭特先生嚥下口水。 “什麼?”他顫抖地詢問。 “我請求你的下一本書扉頁要這樣寫:'獻給我的朋友,珍·諾伍德。'”

“哦!”陶德杭特先生緊抓著手帕,擦拭前額。他現在不再恐慌了,全然放鬆了下來。 “是的,當然。非常樂意……榮幸至極……”陶德杭特先生曾自費出版過一部關於一位不知名的十八世紀日記作家的評論集。他在那部書中宣稱此人堪與伊夫林和佩皮斯比肩。這本書總共賣出了四十七本,而這位日記作家也依然無人知曉。陶德杭特先生並沒有出版下一本書的打算,但他覺得把此事透露給諾伍德小姐是沒什麼必要的。 “現在輪到你啦!”諾伍德小姐愉快地笑道,“不管是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的,你知道的。我想——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樣做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的。但是我相信我自己看人的眼光。來吧,說你想要什麼?” 突然,陶德杭特先生的腦海中蹦出了個念頭。他不假思索地說:“讓費洛威回到他住在約克郡的妻子身邊吧。”

諾伍德小姐瞪著他,她的眼睛張得如此之大,以至於陶德杭特先生不敢相信任何人的眼睛居然能夠變得這麼大。接著她單純而自然地大笑了起來。 “親愛的陶德杭特,這就是我這六個月以來一直努力在做的事。我敢告訴你我是多麼希望突然他能回到他妻子身旁。但他就是不回去。” “只要是你要求的,他就會照做,”陶德杭特先生固執地說,“而且你也承諾了,你一定要要求他回去。” “我一定會的,”諾伍德小姐輕聲笑著,“我保證。但我沒法保證他會離開。” “你會讓他離開的,如果你盡力的話。我要你保證你會讓他離開。” 諾伍德小姐漂亮的眉毛揚起了一下,又放下了。她微笑了一下——這微笑跟陶德杭特先生之前見到的不大一樣。這是一種富有煽動性的、愉悅而得意揚揚的微笑。但是陶德杭特先生當時並未意識到。

“陶德杭特先生,”諾伍德小姐溫柔地說,“我只想問,你為什麼那麼著急地想要尼古拉斯回到北方去?告訴我,這是朋友之間的秘密。” “哦,別,”陶德杭特先生抗議道,“別告訴我你自己看不出來。” “也許我看出來了。”諾伍德小姐自言自語,她笑得更加燦爛了。 “那你會讓他離開嘍?”陶德杭特先生認真地問。 “他一定會離開的,我保證。”諾伍德小姐以同樣的認真來回答他。 “謝謝,”陶德杭特先生說。他對著女主人愉快地微笑著,心里松了一口氣。陶德杭特先生曾經非常肯定地認為諾伍德小姐是個惡毒的女人。那是個錯誤,他想著,是個大錯誤。嫉妒,毫無疑問是嫉妒導致了他作出錯誤的判斷。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會發現,她是個多麼單純而甜美的女人。 “但是我想,”那個女人帶著一種頗有吸引力的淺笑說道,“你真是浪費了個大好機會,陶德杭特先生,不是嗎?這種好機會再沒第二次了。我就在你的手掌心裡,你想怎麼對待我都行,你知道的——嗯,我的意思是,剛剛就是這樣的。” “但那豈不是很不公平。”陶德杭特先生有些耍無賴地戲謔道。 諾伍德小姐抬起她可愛的頭來:“戰爭和——其他許多事,不都是不公平的嗎?” 陶德杭特先生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六個月以來,他首次忘記了自己的動脈瘤。他感覺自己無比快樂。 當陶德杭特先生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三點,他離開的時候還感覺很不情願。 “我非常開心,諾伍德小姐,”他握著女主人的手,“我都不記得我上次開心地享用午餐是什麼時候了。” “哦,”女士微笑著,“對於朋友來說,你可以喊我珍。諾伍德小姐這個稱呼聽起來太正式了。” “那麼就叫我勞倫斯好了。”陶德杭特先生大叫道,很明顯他忘記了諾伍德小姐正握著他的手。 他們定下不久之後的下一次見面時間。 陶德杭特先生走下樓梯的時候,忽然回憶起之前他曾把諾伍德小姐當成自己耍詭計的受害人,他一直在她面前維持一個闊佬的形象。在諾伍德小姐到里奇蒙德拜訪他之前,他必須把話說清楚。她可能會期待一座宮殿,但她最終會發現——嗯,雖然不是間小房子,但也只不過是破舊的半獨立維多利亞式宅子。讓她繼續誤以為他是個有錢人,這是不公平的。當然,對於諾伍德小姐這種本性純真的人來說,這也是無所謂的,不過……不管怎樣,一個人不應該欺騙他的朋友。 陶德杭特先生轉身,坐上電梯。 要是陶德杭特先生不是那麼拘泥於這種細節,搞不好諾伍德小姐的命就能保住了。比如說,若是他以留言或電話的形式來告知諾伍德小姐,她肯定會不動聲色地迅速甩掉他。而尼古拉斯·費洛威也許不管怎樣都會返回北方,因為他已經掏出了所有的錢,對於她來說,他留在倫敦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而陶德杭特先生也會因動脈瘤的病情逐漸發展而最終自然死亡。但這一切自然而然的命運,都因陶德杭特先生對於友誼的珍視而全然打亂。 等陶德杭特先生回到諾伍德小姐公寓的門口時,他發現門虛掩著。其實當時那扇門是壞的,本該當天早上就修好的,不料那個修鎖匠當天放了她鴿子並沒有來。事後看來,簡直就是那個開鎖匠熟練地使用螺絲刀親手為諾伍德小姐的棺材選上螺絲釘。因為由於門是壞的,陶德杭特先生才能清晰地聽到諾伍德小姐呼叫女僕瑪麗的聲音。這聲音直接從臥室敞開的門貫穿過客廳,到達火門口。而此時,諾伍德小姐的聲音與午餐時完全不同。 “瑪麗,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給我一杯白蘭地,快!台下的演出比台上要累得多。” “是,”女僕的聲音很冒失,“我想你這次搞定了不少事啊。” “你什麼意思?” “哦,沒什麼意思,我很抱歉。” “把白蘭地給我拿來。” “是。” 陶德杭特先生原本打算伸手按鈴的,現在他把手放了下來。他並沒打算要偷聽,只是那聲音直接鑽進他耳朵裡了。他在門口猶豫著到底該不該按門鈴。 諾伍德小姐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哦,瑪麗?” “什麼事?” “我不想再見到費洛威先生了,感謝上帝!至少不在里奇蒙德見他。我想我得在這兒待一段時間,不過……” “那麼我們不用放棄這個地方嘍?” “我想不需要,瑪麗,應該是不需要。”陶德杭特先生被話音裡所透露出來的那種趾高氣揚的自大情緒而震驚。 “我想他已經迷上你了。我想他是那種願意付房租而連鑰匙都不會要的人,是嗎?” “該死的,瑪麗,你以為你在說什麼?”諾伍德小姐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而惱怒,“你不清楚你的地位嗎?我要教幾遍你才能明白。我付錢給你,不是讓你來說我閒話的。” “請原諒,我明白了。”瑪麗的聲音很木然,她好像已經很習慣這樣道歉了。 陶德杭特先生轉身離去。雖然他涉世不深,但他絕不想被人當成傻瓜來耍。即使現在也是一樣。他現在的心情糟透了,不知道動脈瘤會不會因為這事而突然惡化。 讓陶德杭特先生頗為不爽的是,他無意中聽到的這些片段,居然如此粗俗,這真令他無法忍受。陶德杭特先生是有些勢利眼的,但他絕不是那種帶著敵意地一味拒絕與社會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交往的人。他相信,不論是哪個階級,即使是貴族,也有自己的行為準則。 “淑女”最重要的行為準則之一,就是絕不能跟女僕交換秘密。陶德杭特先生誤認為諾伍德小姐是一個“淑女”,當他反應過來時,覺得頗為不爽。並且他非常驚訝地發現,這點比諾伍德小姐自以為她已經把他徹底迷住,並相信他會接下費洛威的活兒繼續為她掏那筆昂貴的豪華公寓租金,更令他感到不爽。 陶德杭特先生再次在他的安全港——圖書室中深思,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陶德杭特先生髮現,跟諾伍德小姐、費洛威或是這齣骯髒惡毒鬧劇所有關係人劃清界限,並不是很困難的事。但是,他依然對於一些事情感到無比困惑。比如說,諾伍德小姐為什麼必須要找一個人來為她出房租的錢?身為演員和劇團的經理人,她的戲紅透半個倫敦,而且名氣越來越大,難道像她這樣的人還沒有能力支付得起那些房租嗎?還有,正統戲劇界的人難道都是這個樣子嗎?事實上,她的所作所為看起來只像個音樂喜劇合唱團里德姑娘,她根本無法與那些高貴、偉大的戲劇演員相比。 這樣看來,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一直站在錯誤的角度,看待這件事情。而當下午茶送來的時候(就在四點十五分整,一秒不差),陶德杭特在想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那些對話?如果確實聽到了,那麼那些聽起來如此恐怖的對話,能不能從某種角度上理解成某種玩笑話呢?是不是他在誤會呢?這一切實在是讓人無法理解。 當倒第二杯茶的時候,他想起了約瑟夫·普雷德爾,一位《論文評論》的戲劇評論家。他不僅僅是倫敦最好的戲劇和表演評論家,更是一位通曉戲劇界幕後故事的包打聽。想到這一點,陶德杭特先生便放下心來。他立即打電話給普雷德爾。他急得都沒有跟格林希爾太太稍作商量(她還哪有機會去準備酒和菜),就直接向對方提出了當晚共進晚餐的邀約。不過算是運氣好,普雷德爾先生還是像平時一樣,要先去看場戲(陶德杭特先生全然不記得這事了),因此沒法過來共進晚餐。不過,在陶德杭特先生強烈的要求下,加上普雷德爾住的地方離他家非常近,因此他同意了在看完戲後,順道過來拜訪陶德杭特先生,跟他閒聊半小時。 陶德杭特先生這一招算是成效顯著。在經過當晚幾乎到凌晨時的那次談話後,他終於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珍·諾伍德(普雷德爾先生在主人的追問下,解釋瞭如下內容)是個性情古怪而有趣的人。她對金錢極度貪婪,對大眾的讚譽有種近乎病態的渴望。她是有些藝術感覺,但她缺少的那些特質,是這點小小的藝術細胞所完全無法彌補的。珍·諾伍德之於戲劇,就相當於通俗小說之於正統文學。 “平庸的人,能夠找准平庸的人的口味,”普雷德爾先生冷淡地評述著,“而且,這確實行之有效。珍·諾伍德是個平庸的人,她能夠精確地把握到郊區人想從戲劇中得到什麼,而且她也確實能夠活靈活現地扮演他們想要的角色。你也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吹噓過,她從來不會失敗。” “那麼,她肯定是個非常富有的女人嘍?”陶德杭特先生問道。 “不是的。” “但是她肯定賺了很多錢?” “那倒是。” “那麼說來,她很奢侈嘍?” “恰恰相反,我告訴你,她是個極度小氣的人。如果她能從一個男人那裡得到某樣東西,她就絕不會自己花錢買。她對此並無任何道德觀念,而且她不擇手段。” “哦,天哪,”陶德杭特先生一臉遺憾地感嘆,“但我還是弄不明白。” 普雷德爾先生輕啜一口威士忌蘇打,捻了下他整潔的短鬚。 “這就是她最有趣的地方:如果喪失了這個特點,珍·諾伍德不過是個普通角色。而現在,在英國戲劇界來說,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她這種複雜的個性,來源於她對於大眾歡呼聲的極度渴望。為了維持這一點,她將自己的個人開銷壓縮到了一個極低的程度。她願意被任何人包養,只要對方是正派的有錢人。當然,她不會讓公眾意識到這一點。我真的相信她設法說服了自己,讓自已覺得她是在這樣為大眾犧牲著自己。” “但是,很抱歉,我還是搞不明白。” “她只捨得花很少的錢在私生活上,她只花費自己賺到的錢的極少部分來維持自己的某種形象。而她將絕大部分賺來的錢投入她的下一部作品中去。她一直在推出自己主演的新戲,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商人。從舞台上賺到的錢,最終還是用到舞台上。也就是說,她把所有賺的錢都投出去了——好大一筆錢呢——以此來推動她的事業,使她的戲即使賺不到錢,也能繼續巡演下去。為此,她願意犧牲任何東西。我敢說如果有必要的話,她寧願每天只吃麵包和水,也能活下去。” “但是這是為什麼呢?”陶德杭特先生疑惑地問。 “因為她就是沒辦法停下來。她從未失敗過——即使那並不能稱得上有多麼成功。但你難道沒有註意過嗎?珍·諾伍德的戲一直在上演,持續了很久很久。她一直在打破紀錄,並不斷地改寫著下一個紀錄。這確實是不可思議。要我說,打破紀錄就是她生命價值的全部,她一直執著於此。當然,媒體對此事也很感興趣,每次一刷新紀錄,公眾的歡呼聲就會將屋頂掀開。在君王劇院,這簡直成了同定的遊戲項目了。這就是她生存下去的意義:為了公眾的歡呼聲。” “真是太古怪了。”陶德杭特先生評論道。 “確實非常古怪。我實在說不出還有什麼像她這樣出名的女演員,在台下表現得那麼像一個職業情婦——而且她就是。所以我不得不佩服她,居然能夠說服自己,讓自己感覺活得像古代神廟裡的妓女,彷彿是在以自己的犧牲虔誠地服務著上帝一樣。當然,像她這樣的女人能夠說服自己幹任何事。” “那麼就你個人的觀點來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陶德杭特先生饒有興趣地詢問。 “她是個惡毒的女人,”普雷德爾先生直截了當地回答,“她是演員這個偉大職業的恥辱。”他又稍微節制地評價了一句。 “天哪!她是,”陶德杭特先生斗膽問了一句,他吐出了一個江湖失傳多年的聖潔詞彙,“她是淑女嗎?” “這詞跟她八竿子打不著,我知道她的父親應該是巴爾漢姆的一位小零售商人,她的母親曾經從事保姆類的服務業。他們倆都是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他們至今依然在世。但是他們現在從不看女兒的演出。當然,除非他們願意自己掏腰包買門票看。珍很久以前便和他們脫離了關係。我記得她曾編出了一個警衛團的上校的故事,他說他的雙親已經死在了蒙斯。不久以後,又抬出了什麼赤貧卻廣受愛戴的古英國皇室後裔家族(我不太記得是不是金花雀王朝的了)。哦,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那她,”陶德杭特先生問,“就沒有一點可取之處?” “嗯,沒有人是徹頭徹尾的壞蛋,你知道的。但是我想說的就是,珍比任何人都要壞。” “那你會認為,”陶德杭特先生追問道,“她會對別人造成巨大的傷害嗎?” “毫無疑問的。她一直是這樣做的。不過從某種角度來說,她也為別人帶來了巨大的快樂。我的意思是,她為那些有錢人帶來了許多有益身心健康的樂趣。” “但任何人都做得到。” “哦,不。珍·諾伍德就跟艾賽爾·M·戴爾一樣,是那種極為稀有的天才——從作風上來說。” “那麼,”陶德杭特先生被某種病態的執著所牽引著,繼續追問道,“你可不可以這樣說,如果她死去的話,這個世界上的人總體上來說會過得更好一些?” “哦,會有不小的改善。”普雷德爾先生毫不遲疑地當即回答。 陶德杭特先生喝了一口大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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