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裁判有誤

第4章 第二章

裁判有誤 安东尼·伯克莱 12341 2018-03-15
佛茲搔了搔他的大腦袋。 “我沒有誤會你的意思吧,”他謹慎地詢問,“你是想讓我為你提供可謀殺的人選?” 陶德杭特咯咯笑著:“如果真要說得那麼直白的話,情況就是這樣。” “還是開誠佈公最好。” “哦,那當然,毫無疑問。” 佛茲帶著一種深思的表情,又吃了幾口菜餚,然後他環顧了一下俱樂部的餐廳。牆壁依然正常,年長的侍者仍舊侍立一旁,牛腰肉也還在冰冷的桌子上,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除了他的客人。 “那麼,讓我來歸納一下你所說的。你罹患了一種不治之症,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了,不過目前尚無大礙,你想要去做一件其他人很難做到,但利用你現在的處境能夠辦到的事情去造福人類。而且,你也認為最符合這項要求的事就是去完成一樁明智的謀殺。我說得對嗎?”

“嗯,你說得沒錯。不過如我所說,這也不是我的主意,幾週前我請了幾個朋友吃晚飯,把我的情況透露給他們,當然了,我讓他們感覺是一種假設的情況。除了一位牧師,其他人都認為謀殺是最佳選擇。” “好吧,那麼你現在想徵詢我的建議,決定自己要不要去德國暗殺希特勒?” “如果你肯友好地給出建議的話,我將不勝感激。” “很好,那麼,千萬不要。” “不要?” “不要。其一,你根本無法靠近他;其二,你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即使你成功暗殺了希特勒,他的繼任者也會是一丘之貉。同樣的理由也適用於墨索里尼和斯大林。換句話說,你要遠離獨裁者,不論是已經存在的還是潛在的。” 陶德杭特先生突然有想要爭辯的念頭。

“你難道不認為,幹掉胡伊·郎恩的人,比羅斯福對美國的貢獻更大?” “或許我這樣認為。辛克萊·劉易斯也很推崇道德。但這只是特例。在胡伊被除掉以後,他所領導的運動隨之消亡。但是納粹運動不會隨著希特勒的消失而土崩瓦解。事實上,在德國的猶太人可能會發現他們的情況愈加糟糕。” “關於這個,”陶德杭特先生不太情願地說,“那天參加晚宴的朋友多多少少也提到一點。” “他們還是有理智與常識的。順便問問,區特威克不知道這件事吧?” “哦,不,他一點也不知道。像他們一樣,他只認為我們在討論一個假想的情況。” 佛茲報以一個微笑:“你不認為,如果他們知道這是真實情況,就不會那麼欣然地建議謀殺了嗎?”

“哦,一定是這樣的。”陶德杭特先生露齒而笑,帶著一絲惡意。他輕輕啜飲了一口葡萄酒,“你知道,我會出此下策,只不過因為我清楚,如果我不假裝這是個假設的話,就根本無法得到如此富有見地的答案。” “是的,的確如此。當你要他介紹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就沒有任何的懷疑?” “為什麼要懷疑呢?我告訴他我對您的作品仰慕已久,所以想與您共享一餐,進行一次愉快的交談。結果是您非常友好地邀請了我。” “嗯,”佛茲說,“最令我迷惑的是,在這件事上,你為什麼想要得到我的建議。這本應是件需要你自己操心的事。為什麼要我來承擔這種責任,要向你提出這麼瘋狂的建議?” 陶德杭特先生的身體微微前傾,他的腦袋突出在瘦骨嶙岣的肩膀上,讓他看上去像一隻龜。

“我說過,”他熱切地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怕承擔責任。所有人都怕承擔責任,像我就是。而且我相信,任何有點瘋狂的事情,就像你所說的一樣,都會吸引你。” 佛茲爆發出一陣笑聲,把旁邊的侍者嚇了一跳。 “天哪,我想你說得沒錯。” “第三,”陶德杭特先生繼續嚴肅地說,“在我認識的人中,你是少數幾個做過有益於這個世界的事情的人。” “哦,胡說八道。”佛茲反駁,“有許許多多人在以一種安靜的方式做善事,沒有任何感謝或者讚譽。如果你看到他們的行為會感到驚訝的。” “或許我會,”陶德杭特先生乾巴巴地說,“無論如何,我從區特威克先生那裡聽說,你在戰後為中立聯盟所做的一切,比如壓制中產階級,等等。而且你做得得心應手,近來保險條例能夠在議會通過,如區特威克先生所說的那樣,主要是拜你所賜。所以,對於處在我這個立場的人來說,你明顯就是一個詢問意見的合適人選,你能夠告訴我怎樣為大眾謀福祉。”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我們有幾十個人為這個行動計劃努力,為失業者爭取更好的待遇,謝天謝地,有這麼多人無私奉獻,雖然不知道他們還能堅持多久。不過,對於你的處境,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建議是什麼……” “是什麼?”陶德杭特先生熱切地問。 “放棄你的計劃,然後儘可能地享受生活,把希特勒什麼的都忘掉。” 有那麼一會兒,陶德杭特先生看上去有些失望,他的頭像烏龜一樣往龜殼裡縮了一點點。但是,又馬上伸出來。 “不錯,我明白,這是你的忠告。那麼請你告訴我,如果在我這種處境之下,你會怎麼做?” “哈,”佛茲說,“這是個複雜的問題,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說出來。畢竟,這是我們初次見面,我們以前不認識,對吧,我確信你就像區特威克先生對我所提到的那樣,但是在事情發生之前,我實在不想讓自己成為幫兇。”

陶德杭特先生嘆了一口氣:“好吧,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的想法也有點太過異想天開。感謝你能夠聽我說這些。” “別客氣,跟你聊天很有趣,來吃點奶酪吧,這裡的綠色切達奶酪非常不錯。” “不了,謝謝,恐怕這些奶酪不合我的口味。” “真的?這太遺憾了,順便問問,你對板球感興趣嗎?上週三我去了羅茲……” “太巧了。那時我也在,一個華麗的結束,不是嗎?這提醒了我,我們兩個好像曾經同場競技……” “這樣嗎?” “是呀,在戰時,我曾代表病人隊去溫徹斯特比賽,那年你是對方守門員。” “破車隊?真的嗎?我對那場比賽記憶深刻,那你肯定認識迪克·沃波頓。” “事實上我們很熟,那年我們還一起去了謝爾布恩。”

“哦,你曾去過謝爾布恩?我有一位表弟住在那裡。” “真的嗎?住在哪裡?” 很多人——由於被誤導或是無知,總是斷言在公立學校的經歷對於一個人有百害而無一利。至少以陶德杭特先生為例,這樣說可是大錯特錯。經過十分鐘這樣追憶往昔的閒聊,陶德杭特先生重新將談話拉回主題。 “現在,誠實地說,佛茲先生,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這次,他得到了答案。 佛茲受到了公立學校這個話題的鼓舞,於是他又搔了搔他的大腦袋,給出瞭如下的見解: “好吧,只要你答應我不要被我的想法所影響。如果我面臨你這樣的處境,就會尋找那種傢伙,他拖累周圍的人,成為大家的負擔,無論是那種惡意還是無知的敲詐勒索者,或是那種眼看兒孫餓死也不會接濟他們一個子兒的一毛不拔的老吝嗇鬼,還有……就像我所說的,這些事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我的天,這可真奇怪。”陶德杭特先生震驚地叫了出來,“他們在前幾天的晚餐上也說過同樣的話。” “這樣呀,”佛茲露齒而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不過,一想到他的客人已經被醫生判處了死刑,他就收起了笑容。 對於他們熱烈討論的利他性的謀殺這一話題,佛茲並沒有當真。這就是他鑄成大錯的原因。 因為陶德杭特先生可當真了。佛茲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的建議,較其他友人的建議,對陶德杭特先生產生了更大的影響——就像是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會對陌生人更為信任是一個道理。無論如何,陶德杭特先生現在已經決定放棄政治暗殺,如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得知這個消息,想必會大大鬆一口氣。 然而他仍舊是個天降大任的男人。現在亟待解決的問題就是——找到那個應該被料理的對象。

而到底該怎樣著手,陶德杭特先生目前還不願多去考慮。因為他腦中那些恐怖的細節會讓他卻步。或者也許他小心謹慎的本能讓他不去接近與謀殺有關的那些赤裸裸的真實的不愉快。到目前為止,陶德杭特先生都是以一種學院式的思維來考慮這件事,把整件事想成一個個單詞的組合,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另一方面,他備受鼓舞得到了一個結論,那就是——他正一步步完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這樣的現實使他感到非常滿足。 也許他的目的是非常學術性的,但陶德杭特先生對於一件事是非常清楚的——他需要一個犧牲品。 雖然有些不情願,陶德杭特先生還是打起精神去尋找,為了照顧到他的動脈瘤,他走得異常小心。 但是,即便人有足夠的勇氣去犯下一樁有益的謀殺,合適的犧牲品卻也不是那麼容易尋得。你沒法跑到你朋友那裡去,告訴他們:

“嘿,伙計們,你們能不能幫我找個活該被殺的人,我準備替天行道。” 即使真有人這麼做了,其結果肯定也是他的朋友們無法為他的替天行道提供便利。畢竟,讓人必除之而後快的人在人口中的比重肯定很小,而進行過進一步遴選之後,其結果令人吃驚:沒有。 因此,調查必須非常的嚴密。陶德杭特先生個人認為,敲詐者是符合各項要求的上佳人選。不過這裡又出現了困難,因為敲詐者總是來去飄忽,不像現在的大多數人一樣想著大出風頭。而假如你去問你的朋友,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他們是不是正在為敲詐所苦,他們一定會大為光火。 陶德杭特先生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已經覓到了一位勒索者的線索,不過這位女士似乎只對一位特定的受害者抱有敵意。而且最後的證據還留在代訴人辦公室,而她則受到代訴人辦公室的庇護,所以,陶德杭特認為自己最好不要強行干預。 到了月末,陶德杭特先生開始變得憂心忡忡,以至於有很多次都在飯後忘記吃消化藥。他已經完全準備好要去犯下一樁謀殺案了,然而這個難以言說的需要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再過不久,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等著死亡降臨了,沒有辦法完成他的謀殺。這令他煩惱不已。 在這個進退兩難的困境中,陶德杭特先生反复思考了好幾小時,最終,他決定晚上邀請區特威克先生前來小敘,暗中刺探他的看法。 “即便是在七月,”陶德杭特先生殷勤地提醒,“偶爾看到生火也很不錯的。” “哦,當然了,”區特威克先生贊同道,把他胖乎乎的短腿湊近燃燒的火焰,“夜裡還是有點冷颼颼的。” 他們就陶德杭特先生上週五寫過評論的那本書進行了一番討論,隨後又探討了西班牙的政治局勢,陶德杭特先生開始狡猾地把對話引向正題。 “我認為我們上個月晚餐時進行的討論非常有趣。”他以一種不在意的語氣說道。 “哦,沒錯,有趣極了。你是說果樹授粉對嗎?” 陶德杭特先生皺了一下眉,“不是,後面一點。是關於謀殺。” “哦,我知道了。沒錯,當然啦。” “你屬於一個研究犯罪的圈子,對不對?” “是這樣的。我們有些相當傑出的成員,”區特威克先生用一種驕傲的語氣說,“我們的會長是羅傑·謝林漢姆,你知道的。” “哦,是的。”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種更加不經意的語氣說,“那麼,在你們的討論中,你一定能聽說一些該被除掉的人嘍?” “該被除掉的人?” “是呀,你還記得吧,上個月的晚餐時,我們大夥都在討論什麼樣的人該被謀殺。我猜想你們會遇到不少這樣的例子。” “這可沒有,”區特威克先生以一種迷惑的語氣說,“我不覺得我們真的知道什麼人應該被謀殺。” “不過毫無疑問,你們認識一些勒索者。” “不,我可不能這樣說。” “甚至連毒販或者皮條客之類的都不認識?”陶德杭特先生有點野蠻地說。 “哦,沒有,我們完全不認識那類人。我們只是討論謀殺,僅此而已。” “你是說,你們只是討論既成的謀殺?” “是的,當然啦。”區特威克先生吃驚地望著他。 “我明白啦!”陶德杭特先生咕噥著,感到非常失望。他沮喪地望著火焰。 區特威克先生在他的椅子上挪來挪去。他對主人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失望完全無法理解,遂也擺出了一副懊喪模樣。 陶德杭特先生再一次想起了曾經一直念念不忘的希特勒,這是他概念中認識的最該被謀殺的人選。或者當然還有墨索里尼,想想那些衣索比亞人……想想那些猶太人……是的,這將是一項壯舉。在他死之後,有人也許會為他立一尊雕像。這樣很不錯啊。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就像馬賽的那次暗殺一樣,他很可能還沒得手,就已經被納粹的鐵蹄踐踏致死了。不,這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他轉臉面向客人。 “你知道有什麼人該被謀殺嗎?”陶德杭特先生憤恨地問道。 “呃——嗯——不,”區特威克先生不得不道歉,“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主人對於一個潛在的被害者為何這樣鍥而不捨,但他又不好意思開口問。 陶德杭特先生愁容滿面地看著他。他覺得邀請區特威克先生是個錯誤,這傢伙盡裝孫子,一問三不知。 不過同時,他也覺得自己不如就放棄這個念頭算了,現在還不遲。陶德杭特先生可從沒想過要在日報上登廣告,充當一位善心殺手,公開提供謀殺服務。不過他估計這不可行,沒人會敢來找他要求此項服務的。他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無比失望。 不過有句古話怎麼說得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週二晚上,自從陶德杭特先生在區特威克先生面前毫無斬獲之後,他便幾乎打算放棄這個計劃了。然而就在第二天,《倫敦評論》的文學編輯費瑞斯,在極端偶然的情況下,為他指出了一條明路。陶德杭特先生一直都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潛在受害人目標,但他沒想到,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就在他附近。 算陶德杭特先生運氣好。在去費瑞斯的辦公室挑選評論書籍之前,他拐到另一條走廊上,想去拜訪個老朋友,他是《倫敦評論》的主筆之一。陶德杭特先生會在《倫敦評論》開專欄,就與這位先生不無關係,但是到了門口,陶德杭特先生才發現他不在這裡,而門上掛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順便問一句,”他們正在費瑞斯先生正對艦隊街的大辦公室裡,陶德杭特先生把他的舊軟尼帽放在一疊報紙的合訂本上,“歐吉維亞先生病休了嗎?他沒在辦公室。” 費瑞斯先生從一堆複印本上抬起頭來,手裡還握著一支藍色鋼筆。 “病了?不,他沒有,他最近離職了。” “離職?”陶德杭特先生帶著一絲迷惑重複道。 “炒魷魚!實話實說,可憐的老歐吉維亞被炒了魷魚,昨天他們給了他一張支票,付了六個月的薪水,然後通知他捲鋪蓋走人。” “歐吉維亞被炒魷魚了?”陶德杭特先生大為震驚。歐吉維亞的大腦袋中裝滿了幽默與智慧,還有他精闢的文筆,陶德杭特先生一直以為他應該是《倫敦評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的天,我一直以為他在這裡拿的是鐵飯碗。” “這真是太可恥了。”一向出言謹慎的費瑞斯先生此時帶著一種不尋常的熱切,“就這樣把他一腳踢開。” “為什麼?”一位坐在窗邊的小說評論員,一邊翻弄著桌上一堆新出的小說,一邊問道。 “哦,這些該死的潛規則。你是不會理解的,小伙子。” 這位小說評論員,年紀比文學編輯還大了三個月,咧開嘴和氣地笑起來。 “對不起,老闆。”他以為費瑞斯不喜歡人家這樣叫他,“哎喲,又來了一個休·桑斯特,還有個瑪格麗特·阿倫拜。這週會相當不錯,我猜。”他充滿希望地補充說,“如果我把我對弗蘭克·皮爾徹德的真實想法寫出來,你會把它印出來嗎?不,我想不會。好吧,我會乖乖做只溫馴的貓。” “嘿,”陶德杭特先生打斷他,“告訴我歐吉維亞為什麼會被解僱。” “內部整頓,我的孩子,”費瑞斯苦澀地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不。”陶德杭特先生說。 “就我目前的理解,這就意味著開掉那些有膽量的人,然後留下那些溜鬚拍馬的小人,這對一份報紙來說可是件大好事,對不?”費瑞斯真誠地為《倫敦評論》感到驕傲,而這份報紙也以踏實、老派、高貴、誠實和禮貌著稱,即使在它被通用印刷集團收購,開始被這個不稱職的所有者掌控以後,他也竭盡全力維持這份報紙的風格。 “那現在歐吉維亞做什麼?” “天知道,而且他還有太太和孩子要養活。” “我猜,”陶德杭特先生開始擔憂了,“他再找份工作應該不太困難吧。” “他能找到嗎?我懷疑。老歐吉維亞,他已經不再年輕了,而且被通用印刷集團解僱也會產生不良影響。順便說一句,你要記住這點,小伙子。”費瑞斯對小說評論員說。 “如果你再多發我一點薪水,我會寫得讓你挑不出刺來。”小說評論員反擊道。 “給你發再多薪水有什麼用?你永遠也寫不出我想要的文章。” “如果你是指,為你們的大廣告商,每週寫一篇虛偽矯飾、浮誇俗麗的引言,不,那種東西我可寫不來。”他一臉厭惡地說,“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可不是那種評論員。” “我也告訴你,小伙子,你這是自毀前程,你會發現,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 評論員不滿地發出一陣粗魯的噪聲,又把注意力轉回手邊的小說。關於評論員應該專為文學讀者寫文章,還是應該考慮到廣告商的利益,這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在這種爭論中,兩個人都敵意地誇張了另一方的地位。 陶德杭特先生打開非小說類書櫃的大門,但裡面的東西卻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屬於那類不幸的種群,會毫無理性地對別人的不幸和困難產生責任感,歐吉維亞現在的困難和將來會面臨的困境已經讓他開始感到憂慮了,陶德杭特先生覺得自己應該為他做些什麼。 “是阿姆斯特朗解雇了歐吉維亞?”他轉過身問費瑞斯。阿姆斯特朗是通用印刷集團的一個新的運營編輯。 費瑞斯又在手握藍筆奮筆疾書,他抬起頭耐心地說:“阿姆斯特朗?哦,不,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對這件事說什麼。” “那麼是菲利克斯本爵士?”菲利克斯本爵士是集團法人。 “不……那是……哦,我想我不應該談論這個,不過這真是個骯髒的勾當。” “你有沒有可能是下一個,費瑞斯?”小說評論員問,“我是說,如果我們能有個文學主編,允許我直言那些爛書實在糟透了,哪怕一個月只有一次也好。”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可沒有乾涉你,不是嗎?” “對,你僅僅是把我最好的詞句都刪掉了嘛。”小說評論員慢慢踱過整個房間,來到編輯身後,看著編輯正在刪改的拷貝,發出一聲絕望、被刺痛的哀號,“老天,你沒刪掉那段吧?不過,我的老天,這是為什麼?那又不是出言莽撞,那隻不過是說……” “聽著,陶德杭特,柏雷是這樣寫的:這本書充斥著空洞的詞句,猶如成團堆積的凝同奶油,如果這是費金先生的第一本書還有情可原,因為這只說明他認為沒有必要在使用一種工具之前了解其用法,然而這已經是他的第六次嘗試了,在此之前,他起碼應該學好英語語法。但是,這已經是他的第六本小說了,至於在冗長的贅言底下,是否還隱藏著什麼深意,這我可看不出來。費金先生那種滔滔不絕、毫無意義增長句子的能力,固然贏得我不少同事的讚譽,這讓他的早期作品頗受好評,但或許這次他們應該解釋他是如何寫出這本書來的。抑或,這是個只有出版費金先生著作的人才知道的秘密?柏雷居然還敢說,這並不是出言莽撞。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陶德杭特先生露出不以為然甚至略帶內疚的微笑說道: “或許這樣說是有點太坦率了。” “簡直太露骨了嘛。”費瑞斯大加附和,並在這段令人不快的文字上,大筆一揮,打上兩個大叉叉。 這名飽含激情的評論員憤怒地跺著腳來回踱步,說: “我真看錯你了,該死,陶德杭特,你應該支持我的。當然坦率,幹嗎不能仗義執言?也該有人出來批評一下費金了吧?這傢伙被捧上天了,簡直荒謬。他根本沒寫出什麼好作品,該死的傢伙,簡直可以說是爛透了!他之所以得到這些令人作嘔的讚美,是因為有些評論者根本懶得花費心思看他的文章,所以認為空洞的表揚應該比批評更容易;另外一些評論者則真的認為這種無法無天的長句子,是某種天才的表徵,面對精練簡潔的文字,這種評論者就是無動於衷。也可能,他們知道大眾喜歡錢花得有所價值,但他們誤解了大眾的喜好,認為冗長就代表了價值。該死,這種幻影到該幻滅的時候了,不是嗎?” “你說得很對,小伙子,”費瑞斯回道,面對評論員爆發出感情,他顯得相當鎮靜,“不過,殺雞焉用牛刀,畢竟,用屠刀戳泡泡可真沒意思。如果我讓這篇文字見諸報端,隔天上午就會收到十幾封來自老淑女們的信,她們指責我們如此攻擊費金先生辛苦寫出的書,實在有失公平;況且他人畜無傷,難道我不能找一名沒有私心的評論員來寫嗎?” “我可沒有任何私心!”評論家口沫橫飛地怒吼。 “我知道,”費瑞斯安撫道,“但她們不知道呀。” 陶德杭特先生隨意從書架上挑了一本書,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當他離開時,他還聽到後頭柏雷先生激昂的講演: “很好,我不干了。這些可惡的老女人,我才不在乎她們。你要是不讓我按照自己想法寫文章,我就辭職。”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此事並不必放在心上,在每個星期三下午,要是柏雷先生湊巧看到他文稿被刪改的情形,總是威脅要辭職;如果沒看到,他就會忘記自己寫過什麼,然後保持一顆愉快的心。無論如何,只要費瑞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跟他說明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無法找到另一個符合《倫敦評論》水準的評論家,柏雷先生的情緒一定會軟化下來,並同意再多留一星期。這樣的情節總是周而復始地發生。 當一名文學編輯最重要的是老練。而第二與第三重要的,還是老練。 陶德杭特先生異常狡猾地暗中開始行動。 他希望多收集一些關於歐吉維亞被革職的信息,雖然費瑞斯不願告訴他,但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從哪兒可以打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於是也走向助理編輯的辦公室。萊斯里·威爾遜是個交友甚廣的年輕人,有他自己的一番文學抱負。他和音樂編輯分享一間辦公室,但是後者卻很少出現。陶德杭特先生邀請他去樓頂餐廳喝茶,威爾遜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除了費瑞斯和編輯主任外,令年輕的成爾遜深感敬重的人為數不多,然而陶德杭特先生細膩拘謹的舉止與學究式縝密的思維,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這樣一位年輕有為的青年面前,陶德杭特先生也略感惶恐,要是陶德杭特先生知道對方對自己懷有好感,準會大吃一驚。兩人搭電梯上樓,陶德杭特先生骨瘦如柴的身軀靠在一張硬邦邦的椅子上,然後沉穩地向女服務生點了中國茶,並往茶壺中加了很多匙茶葉。威爾遜毫不掩飾自己喜歡享受美食茶點這一愛好,這點和陶德杭特先生的飲食觀恰好相同。接下來,他們用八分鐘討論書籍。在討論結束之前,他把話題引到了歐吉維亞,看到威爾遜激烈的反應,他感到非常高興。 “真是丟人現眼!”年輕的威爾遜憤慨激昂地說道。 “是啊,為什麼會突然解僱他呢?”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把糖罐送到客人的面前。這個時候吃下午茶還早,餐廳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我一直覺得他是寫文章的一把好手。” “他的確很能幹,算是我們數一數二的主筆了。不過他被解僱跟才能一點關係也沒有。” “天哪,那到底有什麼貓膩?” “哦,還不都是鉤心鬥角嘛。歐吉維亞被解僱,是因為他不肯向費雪屈服。” “費雪?哦,他是誰呢?” “他是個下流的無賴,”這名文學助理編輯肆無忌憚地說,“齷齪透了,他是美籍德裔猶太人,全名叫費舍曼,他善於將他涉足的事情搞得一團糟。你看,他剛才把這裡搞得天翻地覆。” 經不住陶德杭特先生的詢問,威爾遜將事情的真相和盤托出。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 《倫敦評論》才剛被從慈悲為懷的老約翰·佛尼爵士手中,轉移到有限公司通用印刷集團的總裁菲利克斯本爵爺手上。雖然菲利克斯本爵爺更傾向於朝氣與活力,但他也了解《倫敦評論》最閃亮的地方在於:它不像一般英國刊物那麼粗俗。他也認同它固有的方針——介於平淡乏味的《旁觀者》周刊,以及冒失無禮的美國小報之間。其實菲利克斯本爵爺很明白,《倫敦評論》能夠創造驚人的發行量全靠這項老派的作風,因為它的讀者大多懷有高尚的情操,在星期六早上的餐桌旁,那些讀者們讀到這些一本正經文章時,還不至於感到太枯燥。 然而,對菲利克斯本爵爺來說,這樣是遠遠不夠的。政策繼續推進,但制定政策者必須離開——或轉變。艦隊街上有種說法,若是能在《倫敦評論》謀到一份差事,這輩了就不用愁了,《倫敦評論》的職員從未被解僱過,僱員深受出版社的信賴。然而新老闆想要打破的,正是這種穩定而沒有任何改變的狀況。菲利克斯本爵爺認為“當場解僱”這樣的威脅對於員工來說算是個緊箍咒。這樣,員工才能時刻嚴格要求自己,避免犯下細微的錯誤。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對員工嚴格要求。他深信,從事新聞行業的人就要苦一些,不能過得太舒適,太安逸。因此,甫一接管《倫敦評論》,他便立即召開會議,對員工進行洗腦。這份嚴肅的周刊跟普通報紙並不一樣,但這點他並未意識到。 這件事並未在《倫敦評論》員工中引起軒然大波。他們非常了解自己的工作,他們也很清楚不管與其他哪本周刊相比,他們做得都算不錯。事實上,是做得比其他周刊都要好很多。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由他放兩句空話又如何?周刊的發行量穩中有升,這份期刊在全歐洲範圍內都享有極高的聲譽。地震也許會發生在巴塔哥尼亞,但絕對不會發生在《倫敦評論》的辦公室裡。 但是他們都錯了。菲利克斯本爵爺是個和藹可親的人,若要親自動手,他必會感到非常為難,因為,他不遠萬里,花大價錢從美國聘請了伊斯多爾·費舍曼先生,將整頓公司的大權全權交與他。整個環球出版公司都在他的魔爪之下。費舍曼先生剛來還不到一個星期,就表現出了自己無所畏懼的勇氣,他解雇了《倫敦評論》的資深編輯。 年輕的威爾遜對此持中立的態度。他認為老文森先生的確早該退休了。他認為老文森是古維多利亞時期的報刊業遺留下來的產物,他與時代脫節得太厲害了。不過,菲利克斯本爵爺應該正當地勸服他退休,然後給這位老人一筆豐厚的退休金,而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一腳就把他從公司踢出去,兜里只帶著一張一年薪水的支票,其他多一個子兒都沒有。當被人問起為何沒有發放退休金時,費舍曼居然表示,這老頭多年來一直領著過高的薪水,所以肯定存夠了足夠他養老的三倍的錢了。事實上,那位人確實存了不少錢,但這跟那個完全八竿子打不著嘛。給予年邁退休的編輯豐厚的退休金(之前,《倫敦評論》的老編輯都是年邁退休得以善終的),這本就是新聞界的傳統。 員工們都為此而很不開心。但是他們的不開心與接下來三個月籠罩在此棟大樓上空的混亂陰雲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這混亂已經瀕臨崩潰的恐慌邊緣。解僱就像德文郡原野上的櫻草一樣,稀鬆平常。暴風雨從艦隊街肆虐而過,環球出版公司的員工們像是電風扇前的一攤煙灰,頃刻間被吹得灰飛煙滅。 年輕的威爾遜依然試圖在此泰山壓頂之事面前保持中立的態度,然而他根本無法保持內心的平靜。在他看來,一切的麻煩都源自費舍曼,對於他的工作來說,他的出現絕對是個錯誤。年輕的威爾遜非常同意為高枕無憂的《倫敦評論》員工們帶來一些緊迫感,這是非常好的想法。然而政策的目的明確了,卻未必一定要搞得像大清洗一樣,弄得四處人心惶惶。費舍曼已經完全瘋了。 他瘋了,但他手握大權,他把整棟大樓的所有職員統統捲入了這場解僱風暴。解僱與工作效率或個人價值都關係不大了,反倒是或多或少與一種對他的態度相關。事情已經演變到這樣的程度,即使最沒用的人,只要他跟費舍曼站在一邊,那麼他就能得到一份編輯的工作。而任何的敵意都會被無情地鎮壓。如果優秀的人依然不屈服,那麼他們早晚會被解僱。如果在走廊上巧遇費舍曼先生卻沒有脫帽行禮,那麼他就等著收解僱書吧。即使是艦隊銜最優秀的人才,也頂多過十二小時,就會收到解僱通知。 “真是不敢相信,這兒居然會發生這種事,”陶德杭特先生抗議道,“在通俗報紙領域,這種事倒是聽說過。但《倫敦評論》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啊!” “你去問費瑞斯,問歐吉維亞自己,隨便問什麼人吧。”威爾遜回答道。 “我確實問過費瑞斯了,”陶德杭特先生承認,“但他拒絕回答。” “哦,嗯!”威爾遜燦爛地笑道,“費瑞斯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唉,公正何在!” 陶德杭特先生也感嘆了起來。當然,公正是對人有好處的,而不公正總是會損害大多數人的利益。 陶德杭特先生很喜歡威爾遜這個人。身為一個上司,威爾遜缺乏一種做上司的威嚴。他常被怒氣沖衝的拜爾追著質問為何刪除掉了他的精彩評論。每次看到拜爾追著威爾遜逼問的場景,陶德杭特先生就感到非常愉悅。 不過威爾遜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陶德杭特先生不相信也就說不過去了。他相信了,並對此感到苦惱不已。這種事跟《倫敦評論》的文化簡直是大相徑庭。與其他和此刊有關的人一樣,陶德杭特先生對於這份傳統而高貴的刊物,懷著一種特殊的驕傲,並以能夠為這份刊物工作而為榮。 “天哪,天哪!”他瘦骨嶙岣的小臉上浮現著關切的神情,“但是,難道菲利克斯本爵爺不知道現在這個情況?” “他知道的——但他就是不管。他已經把權力全權交與了這個渾蛋,你看,他不願意再把權力收回來,做出爾反爾的事。” “但撇除不公正之外,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糟糕,那麼許多人豈不是會因此而過得非常艱難?我猜許多人都不大容易找到工作了。而且毫無疑問,他們還有老婆孩子需要養活。” “這就是最可惡之處,”威爾遜差點叫了起來,“那些被解僱的人中,有一半的人找不到工作。因為他們的年紀太大了。歐吉維亞或許還能找到工作,因為他的能力很強。不過我真的懷疑他是否能找到。說實話,這件事真是讓人難過。” 陶德杭特先生點了點頭。一個想法忽然湧上心頭,他心臟一顫,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動脈瘤。剛剛那十分鐘令他感傷不已的會談中,他已經把自己患病的事全然忘掉了。 “跟你說吧,”威爾遜繼續說道,“我並不會說所有被解僱的人都本該留在公司裡。如果只有一兩個的話,倒還沒啥。但另外的那十二個……” “真的有那麼多人嗎?”陶德杭特先生有點心不在焉。如果他現在直截了當地告知年輕的威爾遜他只有三到四個月的時間可活了,他會說些什麼呢?陶德杭特突然產生了某種荒謬的渴望,他想也許威爾遜會口齒不清地說出一些同情的話,而這些話也是他渴望聽到的,撫慰他神經並給予他自信的話語。 “真的不少,而且還會越來越多。大概還會有一打人會被那個惡魔解僱。阿姆斯特朗一點也不在意,費舍曼保證了他的安全。他每天早晨一進辦公室,就像是在給費舍曼舔靴子一樣,忙著拍馬屁。過陣子我們部門的商號搞不好就變成了《每日奉承報》,我的天哪!” 陶德杭特先生晃了晃腦袋,調整了下眼鏡,然後望著那位年輕人的臉。 “那麼,費舍曼有沒有可能被解僱呢?” 威爾遜大笑了起來:“他不會的。沒人能解僱他,他自己也不會解僱自己,而且目前高層也沒有任何想要這樣做的跡象。” “嗯,那麼如果他生了場重病,不得不辭職呢?如果菲利克斯本爵爺派了個人來接替他——也許是比他還糟糕的傢伙呢?”陶德杭特先生問道,他忽然想起了希特勒及其納粹體系的運轉。 “不會有人比他還糟糕了,”威爾遜同答道,“不過說真的,我認為菲利克斯本不會覺得可惜的。總之,我敢肯定,他不會再指派什麼其他的人來幹這份工作了。我們終於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了。如果費舍曼不在了,阿姆斯特朗也待不久。那麼由像費瑞斯這樣的正派人來主持《倫敦評論》的大局,真是再好不過了。” “費瑞斯?” “哦,沒錯。他會成為下一任總編輯。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已經這麼認定了,當菲利克斯本爵士親自管理公司的時候,他就一定會注意到這個人才。事實上,他也許很快就會成為總編輯,接管整個刊物。這就是為什麼即使費瑞斯不像其他人一樣對費舍曼點頭哈腰,他卻依然能夠留在這兒沒被解僱。而且,”年輕的威爾遜坦率地補充了一句,“這也是我依然還留在此處的原因。當費舍曼上台的第一個星期,我便將剛剛對你說過的這些話,統統原封不動地塞給過他。是費瑞斯保下了我,讓我沒有被解僱。天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那麼如果費瑞斯當上了總編,”陶德杭特先生謹慎地問道,“他是否會為那些遭受不公正待遇的被解僱員工做些事情?” “毫無疑問他會的,”年輕人憤慨地大叫,“費瑞斯是個該死的正派人。等他當上總編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把他們統統都找回來。而且菲利克斯本也會支持這樣做的。” “我明白了,”陶德杭特先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呃——這些解僱的通知,是隨時都可能發布的,還是在某個特別的日子統一發布?” “都是在星期六的早上。為啥問這個?” “哦,沒什麼。”陶德杭特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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