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第27章 第二十四章

J·K·罗琳 4712 2018-03-15
白天喝了毀滅酒吧啤酒,談了血腥、鹽酸和綠頭蒼蠅,那天夜里斯特萊克的夢境便奇異而醜陋。 夢中,夏洛特要結婚了,他,斯特萊克,跑向一座怪異的哥特式教堂,兩條腿是完整、健全的,他知道夏洛特剛產下他們的孩子,他需要看到孩子並把他救出來。在黑暗、空曠的大教堂裡,他看見夏洛特獨自站在祭壇旁,費力地穿上一件血紅色的衣袍,在看不見的什麼地方,也許是一間冰冷的法衣室裡,躺著他的孩子,全身赤裸,被遺棄了,無依無助。 “他在哪兒?”他問。 “你不能見他。你本來就不想要他。而且他有毛病。”夏洛特說。 他不敢想如果執意去找孩子會看見什麼。夏洛特的新郎不見踪影,但夏洛特戴著厚厚的紅色面紗,為婚禮做好了準備。

“別去找他,很難看的,”夏洛特冷冷地說,推開他,獨自離開祭壇,順著甬道朝遠處的門洞走去,“你不能碰他,”她扭頭大聲說道。 “我不想讓你碰他。你最後總會看見他。肯定會公佈的,”她用漸漸隱去的聲音說道,身影在門洞透進的亮光中變成一道舞動的紅色細條,“在報紙上……” 斯特萊克在昏暗的晨光中突然醒來,嘴裡髮乾,雖然休息了一夜,膝蓋卻不祥地抽痛著。 夜裡,嚴寒像冰河一樣偷偷在倫敦漫延。閣樓玻璃窗的外面結了一層硬硬的冰,屋裡氣溫急劇下降,因為門窗關不嚴,而且屋頂下面沒鋪任何保溫材料。 斯特萊克起床,伸手去拿放在床腳的毛衣。他裝假肢時,發現在去了一趟格林威治之後,膝蓋腫得特別嚴重。淋浴的水熱得比平常慢,他把恆溫器調高,心裡擔心熱水管爆炸,排水管凍裂,住處降到零度以下,最後要花大價錢請管子工上門維修。他擦乾身子,從樓梯平台上的箱子裡翻出以前的運動繃帶,綁在膝蓋上。

斯特萊克知道海麗·安斯蒂斯是如何獲悉夏洛特婚禮計劃的了,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整夜都在琢磨這件事。真是愚蠢,竟然沒有早點想到。其實他的潛意識裡已經知道了。 洗漱乾淨,穿好衣服,吃過早飯,他便下了樓。看了一眼書桌後面的窗戶,他發現刺骨的嚴寒已經逼走昨天徒勞地等他回來的那一小簇記者。雨夾雪拍打著窗戶,他回到外間辦公室,在羅賓的電腦前坐下,在搜尋引擎裡輸入:夏洛特·坎貝爾和傑戈·羅斯婚禮。 搜索結果立刻無情地跳了出來。 《尚流Tatler》二〇一〇年十二月期:封面女郎夏洛特與未來的克洛伊子爵的婚禮…… “《尚流Tatler》。”斯特萊克在辦公室里大聲說。 他知道這本雜誌的存在,只是因為其社交專欄裡充斥著夏洛特的那些朋友。夏洛特有時會買回來,當著他的面炫耀地翻看,評論那些她曾睡過,或曾在其豪宅參加過派對的男人。

現在她成了聖誕專刊的封面女郎。 他雖然綁了繃帶,但走下金屬樓梯,走到外面的雨夾雪中時,膝蓋還是發出抗議。報亭那兒大清早就有人排隊。他平靜地掃視著架子上的雜誌:廉價雜誌上是肥皂劇明星,高檔雜誌上是電影明星。雖然十一月還沒過完,但十二月份的雜誌已經差不多賣完了。 《Vogue》(“巨星特刊”)封面上是一襲白衣的艾瑪·沃森,《嘉人》(“魅力特刊”)上是粉紅打扮的蕾哈娜,而《尚流Tatler》的封面上……白皙、完美的肌膚,黑色的髮絲拂過高高的顴骨和栗褐色的大眼睛,臉上像粗皮蘋果一樣雀斑點點。兩顆碩大的鑽石掛在她的耳朵上,第三顆戴在那隻輕貼面頰的手上。斯特萊克心臟受到一記鈍擊,深深地痛,表面上卻不露絲毫痕跡。他拿過架子上的最後一本雜誌,付了錢,返回丹麥街。

九點二十分。他走進辦公室,關上門,坐在桌旁,把雜誌放在自己面前。 嫁入克洛伊豪門!從前的“壞孩子”搖身變為未來的子爵夫人,夏洛特·坎貝爾。 這條簡介順著夏洛特天鵝般的脖頸排列。 自從夏洛特在這間辦公室裡撓傷他的臉,從他身邊跑開,徑直投入尊貴的傑戈·羅斯的懷抱之後,這是斯特萊克第一次看見她。他猜想這些照片都經過電腦修飾。她的皮膚不可能這樣毫無瑕疵,她的眼白不可能這樣純淨,但除此之外並無誇張的成分,她的骨骼就是這樣精緻,她手指上的鑽石(他相信)就是這麼大。 他慢慢地翻開雜誌,找到那篇文章。夏洛特的一幅跨頁照片,穿著銀光閃閃的曳地長裙,站在一條掛滿壁畫的長長的走廊中央,顯得非常纖瘦;在她旁邊,靠在一張牌桌上,看上去像一隻放蕩的北極狐的,正是傑戈·羅斯。這一頁上還有幾張別的照片:夏洛特坐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四柱床上,揚起腦袋大笑,純乳白色襯衫裡露出那樣白皙修長的脖頸;夏洛特和傑戈穿著牛仔服和防水長筒靴,手把手走在他們未來的家宅前的開闊草地上,腳邊是兩隻傑克羅素梗犬;夏洛特迎風站在城堡主樓上,穿著子爵格子呢衣服,回眸張望。

毫無疑問,海麗·安斯蒂斯認為買這雜誌的四英鎊十便士花得很值。 今年十二月四日,克洛伊的城堡(不是“克洛伊城堡”——這家人對此極為惱怒)將要收拾一新,迎接一個多世紀來的第一場婚禮。夏洛特·坎貝爾,六十年代女明星圖拉·克萊蒙特和著名學者及播音員安東尼·坎貝爾的美貌驚人的女兒,將要嫁給尊貴的傑戈·羅斯,新郎將繼承這座城堡和父親的爵位,成為克洛伊子爵。 對於這位未來的子爵夫人,克洛伊的羅斯一家並非毫無爭議,然而傑戈對這種說法一笑置之,認為家人都非常歡迎這個從前的壞孩子進入他那古老的、地位顯赫的蘇格蘭家族。 “實際上,我母親一直希望我們結婚,”他說,“我們在牛津的時候就是男女朋友,但我猜想當時我們只是太年輕了……後來在倫敦又找到彼此……正好兩人都是空窗期……”

“是嗎?”斯特萊克想,“是你們倆都是空窗期?還是你跟我同時在和她上床,所以她不知道誰是她擔心可能懷上的那個孩子的父親?為了掩蓋各種可能性而不停地改懷孕時間,保留選擇權……” 年輕時就上過報紙頭條,當時她從比黛爾學院失踪七天,導致了一次全國性搜尋……二十五歲時被送去戒毒所…… “都是過時新聞,沒什麼可看的,”夏洛特語氣輕快地說,“瞧,我年輕時玩得很開心,現在該安定下來了,說實在的,我都等不及了呢。” “開心?是嗎?”斯特萊克對著她驚豔的照片發問,“開心?站在屋頂,威脅著要往下跳?開心?從精神病院裡給我打電話,求我把你弄出來?” 羅斯,剛從一場非常棘手的、讓街頭小報忙乎不已的離婚案中脫身……

“真希望當初不請律師就能把事情搞定。”他嘆著氣說…… “我已經等不及當繼母了!”夏洛特激動得聲音發顫。 (“如果還要再跟安斯蒂斯家那兩個討厭的孩子待一晚上,科米,我敢發誓我會打爆其中一個的腦袋。”後來在郊區露西家的後花園裡,看著斯特萊克的外甥們踢足球,夏洛特又說,“這些孩子為什麼這麼垃圾?”露西不經意間聽到這話,圓臉龐上的表情……)他自己的名字從雜誌上跳了出來。 ……包括跟喬尼·羅克比的長子科莫蘭·斯特萊克的一段令人意外的短暫戀情,此人去年曾名噪一時…… “……跟喬尼·羅克比的長子的一段短暫戀情……” “……喬尼·羅克比的長子……他以一個突然的、條件反射般的動作,把雜誌扔進垃圾桶。”

斷斷續續十六年。十六年的折磨、瘋狂和偶爾的歡欣。然後——經過這麼多次的分分合合,夏洛特離開了他,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就如同別的女人投身鐵軌一樣——他抽身離去。面對不可原諒的錯誤,他終於痛下決心,要知道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被認為應該堅如磐石,一次次被拋棄,又一次次接納對方的回歸,從不退縮,從不放棄。可是那天晚上,他面對夏洛特關於腹中胎兒的那些糾纏不清的謊言,眼看她變得歇斯底里、暴跳如雷,大山終於挪開:他出門而去,後面砸來一個煙灰缸。 他的黑眼圈還沒有痊癒,夏洛特就宣布跟羅斯訂婚了。僅用了三個星期,因為她只知道用一個辦法來回應痛苦:去傷害那個罪魁禍首,傷得越深越好,根本不考慮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雖然朋友們說斯特萊克多麼多麼倨傲,其實他深深地知道,夏洛特在《尚流Tatler》上刊登這些照片,用最能傷害他的方式談論他們的關係(他可以想像她怎樣給社交雜誌介紹:“他是喬尼·羅克比的兒子”),還有該死的克洛伊的城堡……所有這些,所有這些,都只是為了傷害他,想讓他目睹,讓他看到,讓他後悔和遺憾。夏洛特知道羅斯是什麼貨色,曾經跟斯特萊克講過羅斯暴露無遺的酗酒和暴力傾向,因為上流社會的八卦傳言使她這麼多年來一直知道羅斯的消息。她曾經為自己的僥倖逃脫而大笑。大笑。

身穿禮服的自我犧牲。看我燃燒吧,流浪漢。還有十天就是婚禮了,如果斯特萊克這輩子對什麼事堅信不疑,那就是如果他此刻給夏洛特打電話,說“跟我一起逃跑吧”,她肯定會一口答應,儘管他們吵得那樣不可開交,她罵了他那些不堪入耳的話,還有最終導致他們關係破裂的那麼多的謊言、混亂,和重達幾噸的行李。逃跑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而斯特萊克是她最喜歡的目的地,集自由和安全於一身。如果感情的創傷會流血,他們早就失血而死了,而在一次次吵架之後,她總是對斯特萊克說:“我需要你。你是我的一切,你知道的。只有在你這裡,我才感到安全,流浪漢……” 他聽見通向樓梯平台的玻璃門開了又關上,接著是羅賓進入辦公室、脫大衣和灌水壺的熟悉聲音。

工作一直是他的救贖。夏洛特最討厭的就是兩人剛剛瘋狂地大吵一架,他就能不顧她的眼淚、乞求和威脅,立刻全身心地投入一個案子。她從沒能製止他換上製服,沒能阻攔他回去工作,也沒能成功地強迫他放棄一次調查。夏洛特譴責他的專注,他對軍隊的效忠,他把她關閉在外的能力,認為這是一種背叛,一種拋棄。 此刻,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早晨,斯特萊克坐在辦公室裡,身邊的垃圾桶里扔著夏洛特的照片。他發現自己渴望得到命令,渴望開始調查案子,渴望被迫在另一片陸地停留。他不想去跟踪出軌的丈夫或女友,也不願介入奸商們的無聊爭端。只有一個任務能跟夏洛特對他的誘惑相匹配:非正常死亡。 “早上好,”他說,一瘸一拐地走進外間辦公室,羅賓正在沏兩杯茶,“我們得抓緊時間。要出去呢。” “去哪兒?”羅賓驚訝地問。 雨夾雪順著玻璃窗往下流淌。羅賓仍能感覺到剛才走在濕滑的人行道上、急於進入室內時雨雪打在臉上的陰冷。 “關於奎因的案子,有些事情要做。” 這是一句謊話。員警擁有全部的權力,不管他做什麼,員警都會做得比他更好。然而他深深地知道,安斯蒂斯缺乏那種感知異常和乖謬之處的敏銳,而要找到這位兇手,這點是不可缺少的。 “你十點鐘還要接待卡洛琳·英格爾斯呢。” “見鬼。好吧,我把她推掉。是這樣的,法醫們認為奎因是在失踪後不久就死亡的。” 他喝了一口滾燙的濃茶。羅賓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這樣目標明確、幹勁十足了。 “這就需要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很早就讀到書稿的人身上。我想弄清他們都住在哪裡,是否獨自生活。然後我們去偵察他們的家,弄清扛著一袋內臟在那裡進進出出有多大難度,有沒有地方可以掩埋或焚燒證據。” 都是小事,但今天只能做這些,而他急不可耐地想做點事情。 “你也一起來,”他又說道,“你做這些事總是很拿手的。” “怎麼,做你的華生?”她說,似乎有點無動於衷。前一天她離開劍橋時的那股怒氣並未完全消失,“我們可以在網上查找他們住在哪裡,就在谷歌地球上找。” “嗯,好主意,”斯特萊克反駁道,“看看那些過時的照片就行了,何必還去踩點呢?” 羅賓頓時惱了,說道:“我願意奉陪……” “很好。我去把英格爾斯推掉。你上網查查克利斯蒂安·費舍爾、伊莉莎白·塔塞爾、丹尼爾·查德、傑瑞·瓦德格拉夫和邁克爾·范克特的地址。我們趕緊去克萊曼·艾德禮府,從隱藏證據的角度再仔細看看。根據我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況,那兒有許多垃圾桶和灌木叢……哦,再給派特尼的布里德靈頓書店打個電話,我們可以找聲稱八號那天看見奎因的那個老頭談談。” 他大步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羅賓在電腦前坐下。剛掛起的那條圍巾往地板上滴著冰冷的水珠,她並不在意。奎因殘缺不全的屍體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但是她懷有一種衝動(像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隱藏著不讓馬修知道),想要弄清更多的真相,弄清一切。 令她惱怒的是斯特萊克,他本來應該最理解她,卻看不到她心裡藏著與他同樣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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