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超越極限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超越極限 横山秀夫 4457 2018-03-15
衝立岩,刺破澄澈的藍天,巍然聳立在兩個人的面前。 “我先上了啊!……”安西燐太郎說完,就攀上了絕壁。他先是縱身一躥,雙手抓住了一塊突出的岩石,整個身體懸掛在半空,緊跟著腳也找到了支撐點。燐太郎像壁虎一樣,迅速地向上爬去。身上的鐵環碰在岩石上,嘩啦嘩啦不斷作響。 他們首先要衝擊的,是一段高度大約25米的懸崖。這段懸崖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向攀岩者一側傾斜的。攀岩者必須有效地,利用懸崖上凸出來或者凹下去的地方,艱難地向上攀登,攀岩的難度很大,是攀上沖立岩的第一道難關。 悠木和雅仰起頭來,看著勇敢的安西燐太郎,把跟他連接在一起的保險繩,一點兒一點兒慎重地送出去。燐太郎是本地山岳會裡,有名的攀岩能手,看著他那熟練的動作,悠木和雅簡直被迷住了——啊,那簡直就是一種藝術享受。安西燐太郎攀岩的節奏,保持得非常好,手腳沒有絲毫的顫抖,更沒有躊躇和緊張。地心引力似乎對他不起作用,頎長的身體很快就躥上去了。

“悠木叔叔,我要是掉下去,您可要接住我呀!……”安西燐太郎朗聲開著玩笑。 安西燐太郎那高昂的情緒,立刻感染了悠木和雅,悠木和雅頓時覺得,自己放鬆了許多。一個人留在下邊,無形中有一種淒涼和不安的感覺,在身體裡慢慢地膨脹起來。細心的安西燐太郎,體諒到了這一點,特意跟悠木和雅,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放心吧!我保證接住你!……”悠木和雅在下邊大聲喊道。 安西燐太郎攀岩的速度真快,悠木和雅送出去的保險繩,時常被拽得很直,轉眼間,安西燐太郎已經到達了一個,可以容納兩個人站立的小平台。他很快利用攀岩專用楔釘和保險繩,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好,探出身子,看著下邊的悠木和雅,衝著悠木和雅招呼道:“勇敢地上吧!……開始的時候,身體一定要放鬆!……”

“知道了!輕輕鬆鬆地爬!……”悠木和雅雖然嘴上這樣說著,腿卻哆嗦起來。他拼命克服著自己的怯懦,把手搭在岩石上。 周圍好寂靜啊! ……就像今天一大早起來,悠木和雅走進廚房以後的感覺。悠木摸到水龍頭、冰箱把手和煤氣開關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一夜沒有人摸過了,冷冰冰的,就跟這岩石一樣。 悠木和雅抬頭向上看去,傾斜的懸崖好像要倒下來似的。悠木在心裡對自己說:“先把安西燐太郎站的那個小平台,作為目標,爬到那裡就是勝利!……不慌,不急,保持節奏……”——以前安西耿一郎就這樣教導過他。 忽然,關於往事的回憶,纏住了悠木和雅的心靈。安西耿一郎那富有彈性的聲音,在悠木和雅的耳邊迴響起來。 “我說悠木啊,咱們去爬衝立岩吧!……”

“臨陣脫逃可是要受到罰款的喲!……” “拿出中年人的勇氣來,衝立岩只不過是小菜一碟!……” 安西耿一郎的笑容,那可不是裝出來的。在那個瞬間,安西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但是,作為《北關東新聞》的一名職工,悠木和雅心中的煩惱,也確實是存在的。銷售部主任伊東康南對他有恩,悠木和雅只好遵從伊東的命令,當了總經理派的馬前卒。每天夜裡,他都要接待外單位的頭頭腦腦,還要想辦法找到社長派的把柄。伊東指示他,把社長調戲婦女的醜聞搞到手,於是悠木便三番五次地,到原社長秘書黑田美波,當陪酒女郎的酒吧——“孤心”去打探消息。 那天夜裡,本來已經跟悠木和雅約好,去攀登衝立岩的安西耿一郎,但是,臨時接到指示,又到“孤心”去了。從“孤心”出來以後,耿一郎就倒在了路邊,從此長眠不醒。

後來悠木和雅也到“孤心”去了,在那裡,他見到了原社長秘書——黑田美波。那是一個長得像個混血兒似的、頗有魅力的女人。由於忍受不了白河社長的性騷擾,黑田辭職當起了陪酒女郎。她說,安西確實為了打聽,關於白河對她的性騷擾問題,才多次到“孤心”去的。還說安西總是很嚴肅,從來不對她亂開玩笑。悠木和雅問起那天夜裡的事情,黑田美波沒有絲毫隱瞞地說了出來。 那天夜裡,黑田美波先在“孤心”的一個姊妹店裡陪酒,回到“孤心”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美波剛一進店門,已經坐在裡邊的安西耿一郎,馬上站了起來,走到了美波面前說:“我找你有話說,這是最後一次了。” 那天黑田美波心情不好,見安西耿一郎這樣來,她條件反射似的,轉身就走出了“孤心”。安西耿一郎在後邊大喊著:“餵,等一等!……”黑田美波覺得害怕,撒腿就跑,在歡樂街跟安西兜起圈子來。

安西耿一郎倒在歡樂街的時候,是夜裡兩點多,也就是說,他到處轉著找黑田美波,整整找了一個小時。第二天就要攀登衝立岩了,“這是最後一次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可能安西是想對黑田美波說:“一直纏著您問性騷擾的問題,這引起您的不快,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問了。” 當然,這只不過是悠木和雅的主觀想像,躺在病床上的安西耿一郎,無法證實這個猜測。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著稚氣的光,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那雙大眼睛像一面,反映季節的鏡子,映過穿透了窗簾的夏日陽光,也映過染紅了半邊天的秋日晚霞…… 安西燐太郎又在上邊喊了起來:“加油啊!……”在悠木和雅聽來,安西燐太郎的喊聲裡,濃縮著十七年漫長的時光。 當安西耿一郎的大眼睛裡,映出冬日淡淡寒霜的時候,燐太郎開始成為了悠木家的常客,休息天或晚飯前,悠木和雅經常把他帶到家裡去。弓子熱情地款待他,由香利也特別喜歡他,跟他同歲的小淳一度困惑過,但是,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多,也開始把他邀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一起玩兒了。悠木曾經感到,跟小淳無法修復的父子關係,自從安西燐太郎成為這個家庭的新成員以後,也覺得大有希望了。

第二年初夏,悠木和雅開始叫上小淳和安西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已經記不清去了多少次了。直到兩個人高中畢業,小淳上了大學,燐太郎到工廠當了工人,三個人也每年至少去一、兩次。 “那邊的石頭比較脆,靠右邊點兒!……”安西燐太郎在上邊指揮著。 “知道了。”悠木和雅攀岩的動作,漸漸熟練起來,速度也越來越快,很快就接近了那個可以容納兩個人的小平台。 “您累了吧?……”安西燐太郎笑臉相迎。 “這算什麼?才爬了多一點兒啊。”悠木和雅滿不在乎地說。 “開始顯得有些僵硬,後來就顯得自如了。” “是啊!……”悠木和雅頗為認同。 “身體狀況怎麼樣?”安西燐太郎看著悠木和雅,關心地問著他。

“沒問題!看來爬上沖立岩,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悠木和雅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得意地說道。 不知不覺出了很多汗。山風吹在悠木和雅的臉上,覺得非常爽快。放眼望去,一之倉澤的群山盡收眼底。對於衝立岩來說,這裡只不過是第一個台階,但已經居高臨下了。 安西燐太郎看著遠處某個地方,升起了一縷輕煙。那縷輕煙最初是向上直升的,但升到半空,突然被上空的風,吹得拐了一個直角…… 悠木和雅看著安西燐太郎的側臉,心想:“這孩子大概是想起了安西的葬禮吧,因為他的眼神裡,含有幾分哀愁。” 悠木和雅一輩子都忘不了,同事安西耿一郎的葬禮。 安西耿一郎以前的登山夥伴們都來了,悠木和雅在縣立圖書館裡,曾經見過一面的,走路上下躥動的小腳末次郎,當然也來了。

出殯的時候,令人難以置信的場面出現了。本來,安西的靈柩是被男人們扛在肩上的,但隨著末次郎一聲呼喊:“舉高點兒,再舉高一點兒!……”男人們一齊把靈柩,高高地舉過了頭頂,一條條有力的胳膊,都伸得直直的。被高高舉起的靈柩,好像融化到遠處的群山里去了…… “燐太郎,你更想跟你爸爸一起,去爬衝立岩吧?”悠木和雅不由自主地問道。 “悠木叔叔想跟小淳一起,去爬衝立岩吧?……您的臉上可是寫著呢!……”安西燐太郎半開玩笑地說。 悠木和雅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悠木父子去爬山,從來都少不了安西燐太郎,父子二人去爬山的事,一次都沒有過。 “下禮拜咱爺兒倆去吧”——這句話不知有多少次,悠木和雅想對小淳說,但是,他一直沒有說出口。因為他怕被小淳拒絕。

“再等一等看吧”——悠木和雅總是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機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錯過了。七年前,小淳進了東京的一家公司,打那以後,連三個人一起爬山的機會都沒有了。 今天和安西燐太郎一起來爬衝立岩,可以說是對安西耿一郎的悼念,悠木和雅把這層意思,通過小淳的錄音電話傳達過去了,結果沒有回音。小淳現在經濟上也獨立了,修復父子關係的辦法,看起來更找不到了。現在悠木和雅所能做的,除了祈禱沒有別的,他祈禱著小淳將來,結婚生子,做了父親,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轍。 “悠木叔叔!……”安西燐太郎在上面叫了一聲。 “哎!走吧!……”悠木和雅把頭轉向安西燐太郎,驚奇地發現他的臉上,一副為難的表情。 “你怎麼了?”悠木和雅驚奇地問。

“沒什麼……其實,我也有句話想對叔叔說。”安西燐太郎苦笑著。 “什麼話?……你說吧!……”悠木和雅點了點頭。 “這是以前,我聽小淳說的。”安西燐太郎低聲嘟囔著。 “小淳說的?你說的'以前',到底是什麼時候?” “剛上高中的時候。”安西燐太郎看著悠木和雅,認真地說,“小淳說,爸爸第一次叫我,一起去爬山的時候,我心裡簡直高興極了!……” 悠木和雅好像沒有立刻能夠理解,安西燐太郎的話中意思:“高興極了?小淳是這樣說的嗎?” “對不起!這話我一直沒有告訴您。”安西燐太郎笑著說。 悠木和雅想起來了。那天早晨,由於自己猶豫不決,爆炸性消息被《每日新聞》,搶了先的那天早晨,自己衝著小淳的後背說:“小淳,哪天咱們一起去爬山吧!……” “那時候,我怕……我怕把這話告訴了您,您就不會再帶我一起去爬山了。”安西燐太郎慚愧地嘟囔著,“當時,您把我當作您的兒子看待,我卻盼著您跟小淳的關係,一直就這麼不好下去。那時候,我覺得:如果您跟小淳的關係,突然變好起來的話,我就得不到您的關愛了。” 悠木和雅再一次感覺到: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罪孽是深重的。然而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說些補償過去的罪孽的話了。吃早飯之前,已經得到了燐太郎的原諒。一開始他就相信,自己會得到原諒的,因為安西燐太郎已經,成長為一個心胸寬闊的男子漢了。 安西耿一郎一定也很想跟兒子安西燐太郎一起爬山吧。 “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悠木和雅忽然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安西耿一郎說過的這句話了。 悠木和雅笑著說:“這樣吧,從現在開始,你跟爸爸一起爬,我跟小淳一起爬,這樣就不會有什麼遺憾了吧?” 安西燐太郎笑了。他笑得是那麼開心,愉快的笑聲在山谷裡迴盪著,而後乘風遠去。 “真有意思,”安西燐太郎說,“不管是誰,只要一到山里來,就不可思議地變得誠實起來。” “嗯。這是為什麼呢?……因為空氣新鮮,山里的景色好嗎?” 安西燐太郎微笑著說:“可能是下意識地覺得,這很可能是自己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遺言了,才自覺不自覺地,吐露出心聲的吧。大山就是這種地方,誰也說不清它會在什麼時候,一怒之下奪走人的生命。” 悠木和雅使勁兒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現在好了,想說的話,都痛痛快快地吐出來了,什麼都沒有剩下。咱們接著往上爬吧!……” “不過,我還有呢。”安西燐太郎冷不丁地,突然來了一句。 “還有?那就快說出來吧!……”悠木和雅笑著點了點頭。 “到了上邊再說。”安西燐太郎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能不能聽到,到時候可不一定啊!……”悠木和雅抬起頭來,看了看黑糊糊的懸崖,笑著說道。 “沒關係,你肯定能夠聽到的!……”安西燐太郎用從來沒有過的、堅定有力的聲音說。 說完,安西燐太郎沉著地向崖壁伸出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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