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超越極限

第2章 第二章

超越極限 横山秀夫 4868 2018-03-15
1985年8月12日早晨,一起來就覺得悶熱得要命。 上午,悠木和雅先去了一處,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老兵住宅。他是為了寫一個題為《戰後40年——群馬如是說》的專題系列,專門去那裡採訪的。 這個專題系列從8月6日開始刊登,每天一集,到8月15日戰敗紀念日,一共刊登十集。負責今天的採訪、並執筆寫最後一集的,應該是政治科的青木,但是,他突然接到緊急任務,到東京分社去了,替補記者的差事,就輪到了悠木和雅的頭上。 現在是盂蘭盆節期間,本來是城里人回鄉的高峰時期,可是,東京永田町——這個日本政治的大本營,還是那麼熱鬧。據傳說,首相中曾根康弘將於8月12日參拜靖國神社。 前一天的晚上,青木給悠木和雅打電話,本來是要向前輩記者悠木表示歉意的,因為本來應該是他幹的活兒,卻轉交給悠木乾了,但是,當他興致勃勃地談到,自己在東京,跟全國性大報的記者,並肩取材的時候,興奮得簡直忘了,自己給悠木打電話的目的是什麼了。

採訪完老兵,悠木和雅又去墓地,祭奠五年前因交通事故,死去的部下——望月亮太郎,待回到報社的時候,已經中午12點多了。他覺得沒有食慾,所以,也沒有去地下室的食堂吃午飯,而是直接去了三樓編輯部的大辦公室。 《北關東新聞》是一個只在每天早晨發行的報紙,所以這個時間,報社里人不多。空調一大早就全開了,報社大樓裡邊很涼快。從馬路對面的停車場走到報社,這短短的一段路,悠木和雅的襯衣已經貼在後脊樑上了。 悠木和雅站在空調下邊吹著涼風,回想著剛才在墓地時的情景。離開墓地的時候,碰上了捧著鮮花、前來祭奠兒子的望月亮太郎的父母。悠木已經碰上過他們好幾次了,每次都是默默地互相鞠躬之後,迅速擦肩而過,可是今天,亮太郎父母身後,多了一位年輕姑娘,對悠木怒目而視。

那個小姑娘20歲左右,悠木和雅好像在哪兒見過。如果是五年前在葬禮上見過的話,應該是亮太郎的堂妹。這個堂妹是出於自己的感情,對悠木表示憤恨呢,還是替死了獨生子的亮太郎的父母,發洩對悠木的憤恨呢?開車回報社的路上,悠木和雅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餵!站在這兒想什麼哪?”一個大大咧咧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了過來;悠木和雅回頭一看,是整理科科長龜島。龜島也是來空調下邊吹涼風的,他那餡兒餅似的圓臉冒著汗珠,從他嘴裡叼著的牙籤可以斷定,他是剛從地下室的食堂回來的。 “龜島啊,今天有什麼新聞嗎?” “有啊。千面人又有動作了。”龜島笑著說。 “什麼?……”本來只是為了打個招呼隨便問了問,不料龜島的回答,讓悠木和雅頓時大吃一驚。製造了“固力果森永事件”的“千面人”,已經沉默了很久了。

“那傢伙已經有四個月沒有露面了,我都快把它給忘了。” “又是威脅信嗎?” “好像是休戰宣言。說是不再耍弄生產食品的公司了。” 龜島一口氣把共同社發來的,電訊的內容說了一遍。在所謂“夏季稿源枯竭”的時候,突然來了堪稱A級的重要情報,龜島喜形於色。 待身上落了汗,悠木和雅拿出一疊稿紙,在靠窗戶的一個辦公桌前面坐了下來。這張桌子沒有明確是誰的,由於最近這些年來,悠木和雅一直在用,就成了他的專用辦公桌了。桌子上有可以直通外線的電話,使用電話採訪非常方便。 雖然參加了縣政府和縣警察局的青年記者倶樂部,但是,悠木和雅很少過去。他在兩邊都擔任顧問,這麼大歲數,還跟年輕人在一起湊熱鬧,讓人家討厭。

上個月剛剛過完40歲生日的悠木和雅,是報社里資格最老的記者,人稱“單兵作戰”,也就是說,他沒有一個部下。有人羨慕他,更多的人向他投過來的,卻是憐憫的目光。跟他一起進報社的都提升了,有的還擔任了分社社長。 “對悠木的人事懲罰都五年了!……”同事們時常這樣小聲議論著。 五年前,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的望月亮太郎,被分配到了悠木和雅的手下,當時,悠木是在縣警察局採訪的,記者組的組長。望月看上去是個很聰明的小伙子,但是沒過幾天,悠木就對他感到失望了。 那是望月亮太郎成為悠木和雅的部下的第六天。與前橋市接壤的大胡町,發生了一起交通死亡事故。一個38歲的測量技師,騎著摩托車在路上行駛的時候,被一輛轎車剮倒了,造成腦挫傷死亡。當時,悠木和雅命令望月去“取面”。所謂“取面”,就是把死者的照片弄一張來。望月亮太郎很痛快地答應了一聲就去了,可是不到一個小時就回來了,說他到死者家去了,但人家沒好氣地說:“這裡正忙著辦喪事呢,誰有工夫給你找照片!”

“再去一次,家里人不行找親戚,親戚不行找朋友,一定要弄一張回來!……”悠木和雅強硬地說。 可是,望月亮太郎好像沒有聽見悠木的話似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悠木和雅見狀,生氣地大聲訓斥起望月來。望月一點都不示弱:“為什麼非要在報紙上,登上死人的照片呢?”他當著很多人的面,給了悠木一個下不來台。 最近這些年來,沒有毅力、沒有韌勁兒的年輕記者越來越多,可是,剛參加工作就敢這樣的,悠木和雅還沒見過。他大罵道:“混蛋!為什麼?印報紙不是為了賣的嗎?登了照片的報紙,當然比不登的更好賣啦!……”悠木還想罵些什麼,可是沒有罵出來,氣得渾身哆嗦。 望月亮太郎緊緊地咬著嘴唇,從記者室裡飛跑了出去,沒想到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一個小時以後,望月駕車行駛在17號國道上的時候,跟一輛載重10噸的大卡車相撞,當場死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本來應該刊登那個死去的測量技師的照片的版面,刊登瞭望月亮太郎的記者證上的照片,一個看上去蠻認真的青年。

面對前去說明情況的悠木和雅,望月的父母雖然沒有大吵大鬧,但是,也沒有正眼看他一眼。他們沒有說恨誰,也沒有說自己有多麼難過,始終低著頭,肩靠著肩地坐著。 報社里的同事們,都對悠木和雅表示了同情。悠木和雅跟望月亮太郎爭吵的時候,在場的記者組副組長佐山,把當時的情況向報社里幾乎所有的人,都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總要加上這麼兩句話:“誰也得生氣呀!……那簡直就是成心氣你嘛!”為了保護悠木,佐山還利用休息時間,走訪了那個測量技師的親戚和朋友,證明望月亮太郎那天誰都沒去找,而是開車回家。他指責望月“臨陣脫逃”,希望藉此改變管理部門,那些同情望月的人的看法,減輕悠木和雅的壓力。 報社決定:不給悠木和雅任何處分。但是這個決定,並沒有使悠木和雅感到輕鬆,反而使他的心情,像鉛塊一般地沉重。不管怎麼說,望月亮太郎是個參加工作不到一年、還什麼都不懂的年輕記者,當初應該冷靜地說服他,接受自己的意見,應該耐心地對他說,登了照片,可以提高新聞的實錄性和說服力,對防止悲慘的交通事故,起到警示作用……等等。

通過望月亮太郎死亡的這件事,悠木和雅發現自己的內心裡,有一個自己控制不了的東西。以前他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過,現在變得更清楚了。悠木只喜歡那些喜歡他的人,而且,即便是那些喜歡他的人,如果對他態度不好,他也不能原諒。喜歡他的人越多,他對喜歡他的人的要求就越高,當悠木和雅知道:人家達不到他的要求的時候,悠木就會感到非常絕望,所以,他對誰都喜歡不起來。他懷疑任何對他抱有好意的人,因為他不想最終傷害人家。 自從做了父親以後,悠木和雅更認識到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從兒子小淳懂事的時候起,他心裡就開始不踏實,並且感到一直無條件地,信賴他的兒子很棘手。 天真無邪的兒子,小時候總是揚著小手,撲進悠木和雅的懷裡,悠木那個高興啊,簡直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他太高興了,跟兒子太親近了。

可是,兒子長大以後,悠木和雅就開始下意識地,觀察兒子的臉色。比起如何教育兒子來,他更關心的是兒子對他怎麼看,是否能夠一直尊敬他。 在這種意識的支配下,悠木和雅開始討好兒子。 “了不起!真偉大!幹得好!” 這些褒獎的話,悠木和雅心裡即使沒有那麼想,也毫不吝嗇地大量地使用著。等悠木說完以後,他就暗暗觀察兒子的反應。當看到兒子特別高興的時候,悠木自己心裡也樂開了花;但是,如果兒子對他稍有反抗,他心裡對兒子的愛護之情,馬上就變成了憎惡,對兒子冷淡到極點,甚至動手打過兒子。他覺得是兒子背叛了他,一氣之下失去了理智,腦子裡一片空白。 悠木和雅認為:自己之所以成為這個樣子,完全是因為自己從小沒有父親的緣故。小時候,他聽渾身酒味兒的母親說,父親人間蒸發了。那時候,他對“蒸發”這個詞,竟然感到特別可怕,心裡說不上是漠然還是不安。不知道父親是死了,還是躲起來偷偷地活著,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離開家。

悠木和雅羨慕那些,在戰爭中失去了父親的小朋友們。 “父親”這個概念,對於悠木來說是虛無,是空白。這使他感到自己特別的渺小。他覺得自己是被父親拋棄了,既感到悲哀,又感到憤恨,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期待著說不定什麼時候,父親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上小學之前,他甚至對著鏡子練習過叫“爸爸”。 悠木和雅做父親,可以說是失敗了。小淳長到13歲的時候,成了一個神情黯淡的少年。作為一個父親,到底應該教給兒子、傳給兒子一些什麼東西呢?現在還有補救的機會嗎?其實就是有機會,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悠木本來就不知道,而且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教給兒子什麼。 悠木和雅雖然沒有因為望月亮太郎的事情受到處分,但是,他自己向編輯部主任,提出撤掉他的組長職務。不是因為感傷,而是因為他認識到,自己既沒有領導別人的資格,也沒有領導別人的能力。

悠木和雅覺得,望月亮太郎的死近乎於自殺,既不是被罵了一頓以後,感到情緒低落,也不是開車的時候心不在焉。恐怕望月亮太郎在本質上,跟悠木屬於同一類人,屬於那種一旦厭倦了平淡無奇的生活,就想一死了之的那種人。他並不為望月的死感到痛惜,但是…… 在墓地裡碰上的那個姑娘銳利的目光,和望月亮太郎的父母那毫無生氣的臉,還是使悠木和雅心情沉重。 大辦公室裡的人多了起來,悠木和雅把寫了30多行的稿子,用曲別針別好,站起來看了看裡邊的辦公桌,看見政治科的副科長岸本坐在那裡,就拿著稿子走了過去。 “這部分是追加的,加在青木稿子的空白處。”悠木和雅說著,把稿子放在了岸本的辦公桌上。 岸本臉長,外號“馬面”,跟悠木和雅同一年進的報社。他拿起稿子,不好意思地對悠木說:“真對不起,讓你幹這種麻煩事兒。” “不必介意,反正我也沒事情做。”悠木和雅說完,轉身就要走。 岸本把他叫住了:“傍晚的會你參加嗎?” “什麼會呀?” “還是關於買無線電通話機的問題。” “哦!……”悠木和雅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他對這個問題,好像不怎麼感興趣。 去年,在上信線鐵路上,發生了一起列車相撞的事故。各報記者紛紛前去採訪。附近僅有的一戶人家的電話,被《朝日新聞》的記者藉用,《北關東新聞》的記者只好跑15分鐘的路,去打公用電話,來回跑了五趟。氣得記者們紛紛要求,購買無線電通話機,還挖苦說,要是嫌貴,怎麼也得給他們買幾隻信鴿……總務部終於坐不住了,決定開會研究買無線電通話機的問題。 岸本把無線電通話機的產品簡介,遞給悠木和雅去看:“打算買摩托羅拉的。” “還不如買大哥大呢。”悠木和雅嘟囔著,“日本電視台的真田就有一部,可得意了。” “啊,那個傻瓜呀。”岸本冷笑著搖了搖頭,“大哥大不行,我不喜歡用那玩意兒。又大又重,攜帶不方便,電池兩三個小時就沒,太費錢。” “無線電通話機也不省錢哪,《讀賣新聞》《上毛新聞》都有好幾部,總務部天天發牢騷,說花費太大。” “也許吧。怎麼著?去開會嗎?” “不去,今天晚上,得出去辦點兒事兒。” 聽悠木這麼一說,岸本馬上猜出來是什麼事兒了,笑道:“聽說了,聽說了,一起爬山去,對不對?……昨天小偷兒跟我說了。” 安西耿一郎的外號叫“小偷兒”,因為他長了滿臉大鬍子,像個小偷兒。 “你們想爬衝立岩對吧?自衛隊的人開槍打斷了,保險繩的那個衝立岩吧?” 岸本說著,慌忙回過頭去,編輯部副主任追村正在叫他呢。追村脾氣暴躁,一碰就炸,外號“摔炮”。 “千萬要小心啊!……”岸本看了悠木一眼,就小跑著到副主任那邊去了。 岸本的眼神裡,分明流露著這樣的意思:那地方也是你們能爬的? 悠木和雅何曾不是這麼想的呢?那刀切般的懸崖峭壁,能爬嗎? 悠木和雅回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了銷售部的電話號碼。 已經兩點多了,可是悠木和雅一點兒也不覺得餓,心情煩躁的原因,除了天熱和望月亮太郎的事情以外,還有衝立岩。 聽著電話裡嘟嘟的聲音,悠木和雅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拉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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