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境名所持的手術刀被檢出魯米諾反應。然而用於手術的工具會有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而科捜研正在竭盡全力檢驗血液及特定DNA。另一方面,在真境名的口袋裡捜出繩索,也被檢出六鄉由美香、半崎桐子和具志堅悟三人的皮膚碎屑。科捜研判斷是絞殺時剝離出來的。
在偵訊室的真境名始終一派鎮定。既然已被揭穿就是傑克本人了,會有這種態度不難理解,但對犬養而言,眼前這人一直是沙耶香的主治醫師,因此實在難掩激動。
“真境名醫生,以你高明的技術,從開腹到摘取器官,的確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而且難怪刺切傷的痕跡相當漂亮。”
“謝謝誇獎。”
“唯一不明白的是你的動機。六鄉由美香、半崎桐子、具志堅悟和三田村敬介,不論哪個人都是根本和你不認識的器官受贈者,我不認為你對他們有恨意。你應該是名符其實的移植推進派第一把交椅,為什麼偏要做出這種和器官移植反其道而行的事呢?”
“犬養隼人,很抱歉,你幹警察幾年了?”
“已經第十四年了。”
“十四年。哼!干那麼久了,識人的本事還不行嘛!”
即使是嫌犯的立場,真境名的口氣仍顯得著扁犬養隼人。
“怎麼說?”
“最好不要認定人的本質和他的學識地位或立場相同。只為己私己利工作的公務員、遭報應的宗教人士、見死不救的律師、居心叵測的政客、自稱物理學者的騙子,那類不肖之徒比比皆是。雖然我高舉著移植推進派的大旗,但要是認為我的信念也同旗幟一樣,恐怕言之過早了。”
“那你是反對移植手術囉!原來如此,但先別說這個了!你為了信念就一個個殺害受贈者,這也太過荒唐了!”
“這只是你們的看法,我才不是這麼想的。呵,你們不必一開始就送我去做精神鑑定,我是在精神完全正常的狀態下,完全有負責能力的狀況下乾下一連串的命案。如果要請律師,我也拒絕!”
“醫生,你還是沒做回答。你非殺四個人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調査這個,就是你犬養的工作啊!我們當醫生的就是聽病人說他們的生活習慣、觸診、確認症狀,然後發現病因再加以治療。換句話說,就是根據留下來的證辭和留下來的證據來鎖定犯人,和你們的工作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們不是憑著疾病的原因去尋找病人,那樣做就會造成誤診了。”
真境名挑爨地看著犬養隼人。
動機要我這邊去找——這樣的嫌犯態度實在太囂張了,不過,若考慮到之後上法庭鬥法,這倒可說是他的戰略之一。只要動機不明,檢方就難以在法庭審理上佔上風。此外,真境名雖不主張,但要是辯護律師要求進行精神鑑定,萬一適用刑法第三十九條的話,那就糟了!再加上真境名是一名優秀的醫師,一定能看穿精神科醫師準備的問題,要演出精神失常對他不是太容易了嗎?犬養在內心反复推敲著。
犬養隼人試圖從真境名的弱點進攻。
“今天早上,你太太打電話來問了。”
真境名的表情略顯僵硬。
“你被以嫌犯身分逮捕,昨晚的新聞都在報導,她應該知道了。沒想到接電話的人就是我……”
“我老婆說了什麼無禮的話嗎?”
“她說你不可能是傑克。因為太意外所以她嚇呆了。她會馬上委請優秀的律師。但你別擔心,這是一般做老婆的反應。”
“這是一般當人家老婆的反應嗎?”
“嗯,當然,沒有哪個傢伙會在家裡擺出殺人犯的嘴臉!多半回到家都是一副好先生、好爸爸的模樣。不會有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同一張臉吧!”
“哼!不論當醫生或當老公,我都是同一張臉!”
“是嗎?”
“我們是在她學生時代交往的,我們之間的師生立場即使結婚了也沒什麼改變。”
這點可以理解。陽子看真境名的眼神,向來都是崇拜有加。對她而言,真境名的地位簡直就是職場和家庭中的絕對君主。難怪今天早上的電話中,她有點歇斯底里了。
“那麼,決定沙耶香的主治醫師要換誰了嗎?”
“這是我的私人問題……”
“那不是你的私人問題。既然我被以現行犯逮捕,就不能進行工作交接了!在醫院裡由誰接替我的工作?病人的生命曾交在我手上,我想我應該有知道的權利。”
“請榊原醫生接手。”
“喔,那好。”真境名以醫師的表情笑了。
“可以的話,就由他來主刀吧!他也是一個立場和本質相違背的人。對器官移植,他採取的是慎重的立場,但事實上,對這門技術,他有著非比尋常的研究精神和高明的技術。我希望我的病人全部由他接手。請放心,他的話,你女兒的手術一定會成功的!”
不知該做何表情是好。真境名立即敏銳地看出犬養的困惑。
“屠殺三條人命的殺人魔還會擔心病患的未來,你覺得太不合常理了是嗎?犬養啊,人類本來就是不合常理的動物啊!何必自尋苦惱呢!希臘羅馬時代著名的哲學家都問過自己這問題幾百遍了!”
“你說的沒錯,但現代的法庭所審判的不是哲學,而是人;不是想法,而是行為。是不考慮人合不合常理的!”
“既然不考慮人的想法,那麼就沒必要問我是什麼動機殺害三條人命了吧?”
自鳴得意的口氣。但聽在犬養耳裡,顯得虛張聲勢。
他只想讓人知道他是兇手的事實,卻想隱瞞動機?
“你是怎麼拿到那四個人的資料的?即使你是鼎鼎大名的真境名醫生,也不能去碰受贈者資料才對。”
“這是我們內部的事,恕難奉告!”
“現在有律師在場的話,你就可以拒絕說出對你本身不利的證辭。倒是聽起來,這是你們醫院內部的事囉?如果是組織型犯罪,我們就不得不採取行動。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們!”
“不是犯罪啦……算了,告訴你吧!並不是信息管理不當,是我自己缺德!我看了高野小姐的計算機!”
“高野小姐的?”
“關於移植數據,為了防止被駭,她有專用的計算機。她會在辦公室用那台計算機,可是習慣不好,常常離開座位時畫面還開著,我就趁機偷看計算機。那四個人的數據就是這麼拿到手的。希望這件事能給高野小姐警惕,改善日後的數據管理方式。”
“我會轉達她!”
犬養隼人判斷此時可以賣個人情給他。像真境名這類型的人,應該不太會欠人人情才對。
“從那三名死者身上取得的器官是怎麼處理的?”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
“為什麼?你明明已經供稱自己犯罪了,如果再隱匿器官的處理方法,對你的罪狀並不會有幫助喔!”
“就是說啊!就算我告訴你了,不但不會減輕罪狀,還可能加重求刑呢!其實殺人,尤其還殺了三個人,是免不了被判死刑的吧!”
“難道……難道醫生你要那些器官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癖好……”
此話一出,真境名毫不掩飾憤怒地皺起眉頭。
“別亂想那些低級的事!我還想留點名聲呢!我絕對沒有那種飮食習慣!我這麼說可能太過傲慢,但那些事請你們自己去查!”
以稍稍嚴肅的口氣說完後,真境名的表情突然溫和下來。
“那麼,後來敬介怎麼了?”
“什麼意思?”
“對你來說,這也可能是個矛盾的心理,因為我把他嚇壞了啊!我一直很關心動完移植手術後,那顆在他身上還待沒多久的心臟是不是造成什麼不良的影響,身為醫師,我想建議他的主治醫師對他進行精密檢查。”
“精密檢查?”
“器官的主要病因來自生活習慣,但受到精神壓力而起病變的例子也不少。被移植的器官,尤其在吻合部位容易受到這層影響而造成器官損害,如果你能幫我把這話轉達給他的主治醫師就太好了。”
“我會轉達的!”
偵訊繼續進行,但最終,犬養隼人仍未問出動機。
“死鴨子還嘴硬的老傢伙!”負責記錄偵訊內容的古手川氣不過地說。
“不是死鴨子嘴硬,應該是想刻意隠瞞什麼。我猜多半是比殺人犯的罪名還更恐怖的東西。”
“是比殺人犯的罪名更不名譽的事嗎?”
“是吧!像他那樣擁有聲望地位的人……”
會成為具有聲望地位人士的污點的,種類應該不多。
“犬養兄,你好像有什麼眉目了?”
“也不是什麼眉目啦……我只是在想真境名教授為什麼要以那四個人為目標。真境名教授和受贈者的連結關係只有供移植用的器官而已,所以我想原因應該追溯回器官摘取。”
“意思是說,進行摘取手術時,發生了什麼事?”
犬養隼人默默點頭。至此的推論應不致太離譜吧!
不過,還有兩個問題。首先,即便犬養的推論正確,目前並未找到支持此立論的手段。這些已經提供移植的器官,真境名到底是以何手段處置呢?而今剩下的就只有在敬介體內跳動著的心臟而已,但根本不可能剖開胸膛來査個究竟啊!
第二,自從真境名被列為犯罪嫌疑人後,犬養隼人便感到困惑不知所以。雖非直接關係人,但畢竟是女兒的主治醫師,一直以來皆視他為救世主,如今這層後座力所激發出的衝擊仍未平息。縱然這種一廂情願的看法已經是過去式了,但遭一向信任的人背叛,這道沖擊已令身為刑警的犬養失去該有的判斷能力。
過去自己遭人背叛的經驗不計其數,今後再不可能為此傷懷了,然而,因為沙耶香的關係而全心全意相信的人竟也背叛了自己,這傷害怎能無動於衷!
“那,走吧!”古手川和也拉拉犬養的外套,將他從沉思中拔出來。
“走去哪?”
“你不是說要傳話給敬介的主治醫師嗎?所以我們現在就去啊!去羽生谷綜合醫院城仁田健讓醫師那裡啊!不管要不要開心臟手術,僅存的證據、僅存的資料都在那裡了!”
兩人搭檔的時間並不長,可這男人有時總能明快地救自己一把!這就是天生絕配啊!
犬養隼人苦笑著追上古手川。
城仁田予人的第一印象絕不算好。
犬養隼人與古手川請求見面時,被以看診中為由苦等一小時。好不容易見到人了,卻一開始就擺張臭臉。與其說此次來訪造成困擾,城仁田的表情無寧更像是見到殺父仇人般。
“我看新聞了,帝都大的真境名醫師被逮捕了是嗎?”
“嗯,是現行犯。”
“我覺得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啊!他不是會拿手術刀殺人的人!”
“很抱歉!你們認識嗎?”
“我們常一起參加組織移植學會,在移植手術方面,他的技術和見識一直是我們的典範。目前還有很多患者正在等待移植手術,你們將他逮捕羈押起來,可知道這造成醫學多大的損失嗎?”
城仁田屬於移植推進派,他的憤忿便不難理解。昨晚,真境名教授遭逮捕的新聞一經披露,立即引起醫學界嘩然。知名的現役醫師被視為連續殺人犯的嫌疑人,又以現行犯被捕,各界嘩然是意料中事,而格外驚愕的就屬移植推進派的成員了。
推進派的領袖這塊招牌一蒙上污垢,無疑便是移植慎重派的追擊更進一層。將個人行為與組織團體的善惡混為一談當然不合理,但對於希望毀掉對立者的人而言,這道理並不適用。今早的新聞節目中便火速請來慎重派的論客,針對推進派過於躁進的醫療行為大肆抨擊。
“好像已經有不願淌混水的騎牆派醫院表示今後對移植手術敬而遠之了!這麼一來,原本應該有救的病患們,會有多少人在失意中對移植手術絕望了。這個責任你們負得起嗎?”
犬養隼人和古手川互使了一下眼色。對基層刑警做這種抗議根本就搞錯對象了,但城仁田的憤慨叫人無法忽略,這是由於過度氣憤填膺,抑或是城仁田本身的幼稚?無論如何,此刻該是對付男人很有一套的犬養上場了!
“我們今天來拜訪,是因為真境名醫師有話要轉達給你。”
“真境名醫生要你們轉達什麼?”
“嗯,是關於醫生你所主刀的三田村敬介手術後的事。”
於是,犬養隼人將真境名的話如實轉達後,城仁田頓時一臉愕然。
“真境名醫生真的這麼說嗎?……奇怪了!”
“怎麼啦?”
“不對啊!精神上的壓力是會對器官造成不良的影響沒錯,但會嚴重到器官受損,這就有點反應過度了……”
“意思是太誇張了嗎?”
“例如有人說,太操心會造成胃穿孔,雖然這不全然只是個比喻,但要造成這樣的結果必須得持續一定程度的壓力才行。如果只是一次的恐怖經驗就引起器官受損,那是絕不可能的啊!”
城仁田語畢。一直保持沉默的古手川突然想起似地插話進來。
“城仁田醫生,手術後會引起器官損害的原因有哪些?”
“如果不是和基本的疾病有關,那麼有可能是縫合不全,或者手術時的傷害而引起並發症。”
“有沒有不必開腹就能確認的方法?”
“有症狀的話,照X光也可以診斷,但縫合痕的話,就不容易看出來了……既然是真境名醫生的指示就不能忽視,那麼就趕快安排對敬介做精密檢查吧!”
說完城仁田掉頭就走,不願和犬養他們多說話的態度不言可喻。
“好像有著什麼事?”
一納悶,古手川露出令人發憂的眼神說:“我一直在想,對真境名教授來說,比殺人犯的污名更不名譽的會是什麼……剛剛我想到了,是醫療疏失。”
是啊!犬養恍然大悟。若只是殺人,責任就歸自己,但若是醫療疏失,就不單單是主刀醫師的責任而已,主刀團隊人員、甚至擴及帝都大醫院全體都會遭到非難。
“有道理。可,這要怎麼證明?剛剛那醫生才說,就算有什麼醫療疏失,在器官出現受損症狀之前,是很難被發現的啊!難道非要等到敬介的身體出現異狀嗎?”
“沒必要證明,只要有自白就行了啊?”
“也是沒錯……”
“犬養兄,你認識真境名醫生,應該比較知道,他對捐贈者家屬的態度是什麼呢?”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