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看守眼

第19章 第貳話

看守眼 横山秀夫 3843 2018-03-15
關根雪江站在桌子前面,愣怔了很長時間。 她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離調解開始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為了使自己盡快平靜下來,她坐在了椅子上。 按照規則,如果是熟人,調解委員應該迴避。小城市跟大城市不一樣,常年在小城市當調解委員的,誰都碰到過一、兩次熟人。 關根雪江去年就碰到過一次。雪江大學畢業以後,在縣立圖書館裡,當過很多年的圖書管理員,那時候,有一位地名研究專家,經常去圖書館查資料,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成了熟人。這位地名研究專家提出申訴,要求解除他跟養子的關係。 關根雪江向書記官說明情況,換了一個調解委員。 但是,菊田好美,還有她的母親時澤系子,能算是熟人嗎?自己沒有跟她們說過一句話,要說認識呢,關根雪江知道她們是誰,她們卻不知道雪江是誰。

關根雪江閉上眼睛,十二年前,不,十三年前的情景,立刻浮現在了自己眼前。 當時,關根雪江一家,住在縣營住宅區,那是一片特大住宅區。當時,關根雪江的大女兒瑞希,已經在一家食品批發公司上班了,小女兒奈津子在縣立高中上二年級。丈夫是一個小學教師,因病停職兩年以後,三個月以前退職在家中療養。以前被診斷為自律神經失調症,最終診斷為心身症,需要定期去精神病科治療。 那時候,關根雪江眼前一片漆黑,幾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氣。 關根雪江受到的打擊夠大的了,沒想到梅雨季節剛過,小女兒奈津子突然不上學了。 “身體不舒服。”奈津子每天早晨,都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被子裡面,說著這句話。 關根雪江問她哪兒不舒服,奈津子也不說話,給她量體溫,她也不讓量。這點小事算什麼!開始雪江是這樣鼓勵奈津子的,但不起任何作用。

關根雪江突然擔心起來,要帶著奈津子去醫院,奈津子大哭大叫地反抗著,就是不肯去。雪江認為問題嚴重了,奈津子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是逃學,而是可怕的“不登校”。 關根雪江很困惑,她想不到奈津子“不登校”的原因。 奈津子學習成績不算不好,上課也覺得有意思,還參加了學校的曼陀鈴俱樂部,每天都熱心地練習彈曼陀鈴,並且擔任棒球隊的干事,男孩子有時候,甚至把電話打到家裡來。雪江一直認為,奈津子正在愉快地度過她的青春時代。 關根雪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奈津子也許是在學校被人欺負了,因為奈津子從來不跟雪江,訴說班上的事情。一問奈津子,得到的回答是:“沒有的事!……”雪江也去學校問過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老師歪著頭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奈津子會受誰的欺負。

與此同時,關根雪江發現,奈津子珍藏的陶質存錢罐不見了。奈津子從小就喜歡存錢,每年得到的壓歲錢,她都塞進存錢罐裡。雪江讓她把錢存到銀行里,她說不願意把存錢罐摔了。那個存錢罐裡,存下了可能有十萬,不,還不止十萬。 奈津子用那些錢幹什麼了呢?關根雪江一問,奈津子開始說不知道,後來又說什麼“也許是小偷進來過,要不就是姐姐給偷走了”。 放暑假以後,奈津子的情況開始好轉。首先是不總是在自己的房間裡憋著了,還有就是表情也變得開朗一些了。關根雪江認為:這是由於學校放假帶來的變化,因此更加懷疑,奈津子在學校裡被人欺負了。 另外,關根雪江心裡,還是放不下存錢罐的事,是不是在誰的威脅之下,奈津子把錢拿出去了呢?報紙和電視上經常報導,發生在學校裡的惡性恐嚇事件,莫不是奈津子也受到了恐嚇?

關根雪江抱著不安和疑心,守候著奈津子,只要奈津子有好轉,她就謝天謝地了,至於原因嘛,以後再調査。漸漸地,奈津子不再讓雪江擔心,到了八月中旬盂蘭盆節期間,雪江叫她一起上街買東西,她也跟著一起去了。 一天,關根雪江帶著奈津子,在附近的一家超市買東西。奈津子說想吃生魚片,雪江就拉著她,到特價品那邊挑選起生魚片來。忽然,雪江覺得有人在朝這邊看。扭過頭去,發現通道那頭,站著一個高個子姑娘,穿的是跟奈津子一樣的校服,手裡拿著網球拍,肩上背著運動員專用包。 那姑娘的眼神很可怕——這是關根雪江的第一印象。姑娘仰著下巴,挑釁似的看著這邊,不是在看雪江,而是緊緊盯著奈津子。那時候奈津子的反應,關根雪江直到現在都忘不了。只見奈津子低下頭去,臉色蒼白,轉眼間就變得鐵青的嘴唇,不住地抖動著。

關根雪江壓低聲音,小聲問道:“那個人是誰?”奈津子沒有回答。雪江回過頭去再看的時候,那個姑娘已經拿了一袋點心,扭頭向收款台走過去了。看上去好像是姑娘的母親的女人,正在收款台等著她呢。那個女人的頭髮染成棕色,穿一件天藍色的夏用薄毛衣,一條印花荷葉裙,總之是一個打扮入時、穿著華麗的女人。 從那天開始,奈津子又不出門了。關根雪江乾脆直接問奈津子:“那個女孩子就是欺負你的人吧?” 奈津子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別管我!……你要再管我的閒事,我就死給你看!……” 最讓關根雪江傷心的是,自己跟丈夫都沒有辦法商量。對雪江來說,家裡等於有兩個“不登校”的孩子。丈夫憋在他自己的房間裡不出來,什麼也不干,什麼也不說。心身症這個病名,也把關根雪江搞得很痛苦。

婆婆是個特別愛面子的人,再三囑咐雪江,千萬不能把去過精神病科,看病的事情告訴別人,說什麼這不只是她的兒子,以及關根雪江的丈夫的問題,傳出去的話,連瑞希和奈津子都找不到婆家。 關根雪江最怕的也是這個。 疏遠和蔑視有精神病的人,是社會上普遍的偏見,關根雪江的心裡,從小就被自己的祖父、祖母、乃至父親、母親,植入了這種偏見,哪怕是對自己的丈夫,她也很難消除這種偏見。 在超市裡看到的那對母女兩人,關根雪江很快就通過街道委員會,打聽出來了。她們住在縣營住宅區最南邊的K棟,姓“時澤”。獨生女兒名叫好美,跟奈津子一樣,也在上高中二年級,是奈津子隔壁那個班的。 關根雪江好幾次,都想找到時澤家去,質問她們母女:“好美到底是怎麼,欺負我們家奈津子的?”並且要求好美向奈津子道歉,從此不許再靠近奈津子一步。

由於種種原因,關根雪江始終沒有找到時澤家去,對此,她一直到今天都在後悔。奈津子說了,“再管我的閒事,我死給你看!”女兒痛苦到這種程度,做母親的,卻沒能為了解除女兒的痛苦,去敲開時澤的家門。 關根雪江害怕,不想把事情鬧大。如果在縣營住宅區裡鬧哄起來,奈津子“不登校”的事情,就會弄得盡人皆知,搞不好連丈夫是精神病的事情,都會被人知道。所以,關根雪江最終也沒採取行動,一直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在人世間,人的嘴巴比任何東西都可怕。 關根雪江睜開了眼睛,從對往事的回憶中,回到了現實中來。 當時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一直隱隱作痛。 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離調解開始時間還有三分鐘。關根雪江還在猶豫。不是熟人,但也無可否認,自己對時澤母女,抱著一種類似仇恨的特殊感情。自己雖然是個外聘調解委員,但也算是國家公務員。

還是迴避吧。關根雪江再次閉上了眼睛。一輛大紅的豐田STARLET,頓時浮現在了關根雪江的腦海裡。 時澤系子的日子,過得好像還很幸福。時澤家雖然跟關根雪江家,同住一個住宅小區,但時澤系子從來都穿高檔衣服,買高級食品,開著大紅的豐田STARLET去美容店串門子。 關根雪江騎著自行車,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要上一個大坡,當她滿頭大汗地,拼命踏車往上爬的時候,經常被那輛大紅的豐田STARLET超過去。關根雪江的自行車的車筐里,從來都裝著很多賣便宜東西的廣告單。 為了照顧丈夫,雪江離開工作了很多年的圖書館,不節省是不行的。雖然婆婆每個月都給錢,但只夠付丈夫的醫療費,一家四口四張嘴,全靠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女兒瑞希那點微薄的薪金。

這點小事算什麼——這麼一句口頭禪,其實經常是含著眼淚說出來的。 秋天,那輛大紅的豐田STARLET,忽地從縣營住宅區消失了。原來,時澤家在郊外,蓋了一所獨門獨院的大房子,於是他們就搬家了。據說因為時澤系子的丈夫,是一家空調設備公司的課長,所以,新房子連空調設備,都是最現代化的。 但是,時澤一家後來怎麼樣了呢? 剛才在樓梯上看到的時澤系子,顯得老多了。花白頭髮,體形也完全是一個老女人的體形。邋邋遢遢地穿著一條鬆緊帶的褲子,連腰帶都沒有。按說她的年齡,比關根雪江還要小三、四歲呢,看上去卻有六十好幾了。怎麼看也不像住在郊外的獨門獨院的高級住宅里,悠閒自得地過日子的有錢人家的太太。 關根雪江的臉上,不覺露出一絲笑容。奈津子雖然由於“不登校”,沒怎麼去過學校,但總算混了一張高中畢業證。畢業以後考取了牙科保健員的資格,受僱於一家私人牙科診所,被這家診所的少爺看中,很快就和對方結婚了。

在婚禮上,新郎的發言中,有那麼一句話,至今在關根雪江的耳畔迴響著:“藉此機會,請允許我向培養了這麼善良,這麼誠實,這麼賢惠的奈津子的父母,表達我最誠摯的謝意!……” 前年,奈津子生了個兒子,每個月,他們都要開著她那輛紅色的德國車,帶著兒子來看望關根雪江。奈津子生活得很幸福。 菊田好美,不,時澤好美那邊怎麼樣呢?嫁了一個年紀輕輕、卻不怎麼正經的男人,生了三個孩子,到頭來還得為了離婚,跑到家庭裁判所來哭鼻子。 贏了!我們家奈津子贏了好美!一種露骨的情感湧上心頭。 這時,調解室的門開了,走進來的是綿貫邦彥。 “嗯?怎麼還沒有過來?” 關根雪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十點整。 “我去叫她吧?”關根雪江想點頭,卻沒有動作。 “怎麼了?還不能叫?”綿貫邦彥覺得,關根雪江的表情有些奇怪。雪江抬起頭來:“您能過去叫一下嗎?” “那當然。這又不費甚麼事,我去叫。”綿貫邦彥把門關上,去叫菊田好美了。 不是想報仇,而是想知道,時澤母女後來過得怎麼樣。關根雪江想親眼看一看、親耳聽一聽,時澤母女是怎樣淪為不幸的。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呀!雪江並不內疚。 她用左手撫摸著自己的右手腕。似乎感到當年那輛大紅的豐田STARLET,從後面超過自己的時候,捲起了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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