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鐘，祗野正幸來到了約好的咖啡館，跟磯部見面。另一個寫手野口奈緒美，就跟磯部在一起，窈窕的身子可憐兮兮地，坐在了磯部的旁邊。
磯部和奈緒美兩個人，三年前就開始同居了，雖然兩個人都三十多歲了，但是還沒有結婚。也許，他們本來就沒有結婚的打算，只不過一起過日子而已。
祗野正幸剛剛坐下，磯部就把一大疊拷貝的資料，推到了祗野的面前。
“這是老爺子的資料。接力棒交到你手上了，恭喜你啊！……”磯部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顯出了留戀的神色。
“恭喜什麼呀，我去了不照樣被轟出來嘛！……”祗野正幸苦笑著說。
“不過，得到這三百萬的權利，我可是移交給你了，我和奈緒美已經完全出局了。”
“真沒有想到，奈緒美也出局了。”
奈緒美玩世不恭地撅著小嘴，好像是在挖掘祗野的話的深意：“你這是什麼意思嘛，肯定是在挖苦我，沒有女人魅力。”
半個月以前，奈緒美乘著酒興，把祗野正幸拉到了情人旅館門前，抱住了他的脖子，嗲聲嗲氣地呻吟著：“我想要……”當時也喝了很多酒的祗野，噁心得差點兒吐出來。
兩年半以前，這三個人成立了一個“TIN代筆集團”。當時，這個縣掀起了自費出版自傳的熱潮。磯部認為，一些不擅長寫作的人，肯定需要代筆的人，因為負責出版自傳的本地報社和印刷廠，並不提供代筆者。想要自費出版自傳的人，自己找人代筆，然後把書稿拿到報社或印刷廠去，不用擔心被揩油。磯部還認為，想出版自傳的人，一般都是有錢的人，所以搞代筆這一行，收入一定相當可觀……
見磯部搞的這麼熱心，祗野正幸就答應做一下市場調查。以前祗野曾在一家，很小的內部雜誌當過編輯，就花了一點錢，在那家內部雜誌上，登了一則廣告。
“代筆寫自傳，經驗豐富的寫手，竭誠為您服務！”
因為擔心用個人的名字，不會得到信任，就取祗野、磯部、奈緒美三個名字的羅馬字母拼法的首個字母，取名“TIN代筆集團”。當然，這既不是什麼公司，也不是什麼組織，只不過是一塊招攬顧客的招牌而已。
斷斷續續有人找上門來。可是，真正代筆寫作起來，才發現，這是一個吃力不賺錢的差事。原因很簡單，能夠完整有序地，講述自己的人生的人，幾乎是不存在的，更不要說那些耳背的老人，問清楚一件事情，就要花很長時間。白天如果沒有別的工作，是無法維持生活的，代寫自傳只能靠開夜車。好不容易寫成一本自傳，收入也就是十萬二十萬的，最多也超不過三十萬。
雖然，他們因為擔心別的工作，而接不上茬，一直沒有放棄，但是三個人對代筆都沒有興趣了。
當初他們定了一條規矩：不管誰碰上好活兒，另外兩個人都不准嫉妒，接活兒的順序是祗野、磯部、奈緒美。最近，最初定的規矩，似乎演變成了“不管誰碰上倒霉活兒，也不要埋怨另外兩個人”。
上星期輪到磯部接活兒了，接到的是一個三百萬日元的大傢伙。祗野接到磯部的電話的時候，頓時大吃一驚，羨慕得要死。三百萬，那是出版一本自傳，從編寫到出書，需要的全部費用。這麼一大筆錢都給代筆者，真是前所未聞。
祗野把視線落在了，磯部推過來的那疊資料上。兵藤興三郎，現年七十七歲，他是在縣內外擁有一百六十八家電器商店的“兵藤電器公司”董事長。股票上市，資金三百四十億日元，去年銷售額五千二百億日元，經營利潤一百八十億日元，職工總數七千八百人……
“嚯，真是厲害！……”祗野正幸不由得小聲嘟噥了一句。
磯部馬上鼓起他那條毒舌：“完全是強行搞大的。”
“是個獨裁者？”
“比獨裁者還要獨裁者，簡直就是個暴君。他只相信他自己，相信他自己的眼力。他最引以為自豪的是，任何人靠關係，都進不了他的公司。他說，錄用親朋故舊，只能使公司腐爛發臭。不管有幾百人來面試，他都要親自當面試官。”
“哦，做事很徹底嘛！……”祗野正幸讚歎地點了點頭。
“你先別急著發感慨。把親朋故舊關在門外，確實了不起，可是，就連他的兒子，特意前去參加面試，他都不讓合格，你說天底下有這麼絕情的交親嗎？……作為一個經營者，不管多麼偉大，可總不能沒血沒淚吧？”磯部冷笑著感慨道，“窮得叮噹響的我和奈緒美，面試都沒合格。是他叫我們寫的嘛！他媽的，這個死老頭子！……”
祗野正幸無言地點了點頭。
前來請“TIN代筆集團”寫自傳的，是兵藤興三郎的一個男性秘書，姓村岡。去年春天，祗野、磯部和奈緒美合作，為兵藤電器的一個分公司做過宣傳。當時，他們通過錄像製作公司製成錄像帶，又拿到電視台在五頻道播出。兵藤電器公司要五種模式的宣傳材料，而且要得很急。三個人集中智慧，反复推敲，製作出一套非常出色的宣傳材料。
據村岡秘書所說，兵藤董事長看了那套宣傳材料以後，非常滿意，所以，他就把早就想寫的自傳，委託“TIN代筆集團”來寫作。祗野正幸他們早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所以，不管寄給誰的計劃書的信封裡，他們都要裝上宣傳“TIN代筆集團”的廣告，結果，終於被他們釣到了這條三百萬的大魚。
興高采烈、奮勇前往的磯部，接受了兵藤興三郎的面試之後，得到的回答是“換一個來”。今天，奈緒美去面試，結果是“你也不行”。
這回，祗野正幸的表情無法平靜了。機會轉到了自己這邊。
祗野正幸太想通過兵藤興三郎的面試了。為了通過這個面試，問一問磯部和奈緒美，他們兩個究竟是怎麼失敗的，這可要比看任何參考書都有用。他們到底是怎麼觸怒了兵藤興三郎的呢？
他想問一問面前這兩個人。關於失敗的原因，不用說問奈緒美，就是問一問磯部，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就現在，祗野正幸和磯部的生活狀況而言，三百萬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一句話說不好，就會造成這個鬆散的“TIN代筆集團”解體，大家各奔東西。
祗野正幸乾咳了一下，開口說話了：“說句不嫌寒磣的話，我要是能把這個活兒拿下，分給你們點兒……”
“不用，不用！……”磯部似乎很憤怒地制止道，“一開始就定好的規則嘛，誰寫誰都要，不按規則辦事不妥當！”
“兩成歸你們，每人三十萬。”
“不行，不行！……”磯部的臉紅了，“我求求你了還不行嗎？你就是不給我錢，我也會告訴你，面試失敗的原因，供你參考的。”
磯部嚴肅地告訴祗野正幸。
“那位老爺子啊，還不是隨便問一問，他是真的在面試！……”磯部吃驚地喊著，“他會問你們：你們的父母都在做什麼工作啦，你們是哪個學校畢業啦，生活信念啦，人生哲學啦，什麼都問，簡顏死人了！……”
“就跟錄用考試似的？”祗野正幸謹慎地問道。
“比那個難多了。簡直就是質問，不，就說是審問也不過分。那感覺，就好像是全身被他扒了個精光。我搜腸刮肚拼命回答，結果心裡一慌，還是免不了卡一下殼，停頓一下什麼的。那位老爺子可好，突然就站起來了。那意思是，你不行，別再說了！……你看，面試就這樣結束了！……”
祗野正幸轉身看了看奈緒美，想听聽她是怎麼失敗的。
“我也是一樣。聽了磯部介紹的情況以後，我特意作了一些準備，結果還是沒有回答好。他提的問題，一點兒條理都沒有，我心裡一慌，就不知道怎麼回答好了。”
奈美緒說著，感嘆了一聲，略一猶豫，她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那老頭兒很可怕，特別是他的眼睛，和說話的聲音，好嚇人啊！……”
祗野正幸把視線轉向磯部，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圓珠筆來，又把桌上的資料拽到面前，非常客氣地問道：“我可以記一下嗎？”
“這還用問嗎？當然可以啦！……”
“我會交講課費的。老爺子提問的具體內容，請盡可能地，說得詳細一點。”
磯部這回倒是沒有對“講課費”的說法表示憤怒，而是長篇大論地，談起了兵藤興三郎提問的具體內容來。祗野正幸一邊迅速地做著記錄，一邊頻頻點頭。的確，兵藤問的那些問題，如果不事先做些準備的話，還真是不好回答。
祗野正幸往上翻著眼皮，看了奈緒美一眼。因為他腳脖子的皮膚，突然感到一陣溫熱，那是奈緒美的腳指頭。儘管隔著襪子，體溫還是傳到了祗野正幸地身上。奈緒美還惡作劇似的，用腳指頭在祗野的腳脖子上畫圓圈……
奈緒美想改變現狀，想毀掉她現在的生活。
“我跟磯部的關係，也該就此結束了，跟他在一起，挺沒意思的。”
那天，奈緒美把祗野正幸帶到情人旅館去之前，跟祗野一起吃燒烤的時候，曾經對他這樣說過。
磯部面試失敗以後，給祗野正幸打過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裡說，兵藤興三郎肯定是個老色鬼，奈緒美去了肯定能拿下！
祗野正幸厭惡磯部的這種說法。磯部確實希望，奈緒美不擇手段地，拿下兵藤這個價值三百萬的自傳，但是……
祗野正幸把飛走了的心收回來，繼續看有關兵藤幸三郎的資料。母親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你要經常叫小愛呀！……”母親的聲音裡，充滿了不安。
祗野正幸上小學之前，比他小兩歲的妹妹小愛，因為患了中耳炎，聽力受到了影響。小愛到底能不能聽見，需要在她身後，叫她的名字加以確認。叫她的名字回頭了，要到廚房去向母親匯報；叫她的名字沒有回頭，也要到廚房去向母親匯報。祗野正幸每每向母親匯報一次，都會受到母親的表揚。
母親撫摸著他的頭，臉上卻沒有笑容。年幼的祗野認為：母親是因為擔心愛子。愛子那麼小，那麼可愛。但是，祗野正幸後來發現自己錯了，母親連愛子都不愛。母親在外邊跟別的男人好上了。她跟父親離了婚，扔下五歲的祗野和三歲的愛子，遠走高飛了。只不過是不幸。
祗野無法理解那些寫自傳的人。只不過是不幸也好，只不過是幸福也好，把它寫下來留在世上，又有什麼意義呢？不管是平凡的人生，還是特別曲折的人生，只不過是人生而已。
祗野正幸把腳縮到自己的椅子下邊。桌子下邊，塗著粉紅色指甲油的腳趾，在半空中徬徨著。那天晚上祗野也逃掉了。他心裡很清楚，奈緒美不是喝多了，而是想找一個新的住處了。對這樣一個奈緒美，祗野感到畏懼。
“怎麼聯繫？”祗野正幸問道。
磯部用下巴指了指祗野手上的資料說：“角上寫著村岡秘書的手機號碼呢。”
“兵藤夫人已經死了吧？”
“啊，二十年前就死了。他的公司連兒子都不讓進，真是個頑固的老頭子。這樣的丈夫，簡直太難伺候了，夫人只好先走一步。”
下午快五點的時候，祗野正幸就跟磯部和奈緒美分手，離開了咖啡館。過了還不到半小時，奈緒美就來電話了。
“只告訴你一句話。你到咖啡館之前，我跟磯部說過了，我們之所以惹怒了老爺子，是因為我們沒有說實話。我們為了討老爺子喜歡，竭力把自己打扮成優等生，結果弄巧成拙。你好好乾，祝你成功！……”奈美緒激動地說。
“剛才我跟你說過的那句話，你千萬不要告訴磯部。那句話他不讓我對你說。拜託了！……看來還得跟那傢伙在一起過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