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黑色的記憶

在人界的夜空往來穿梭，這是休利耶爾認定的功課，也是休閒。 人界的天空有風，而封印之境——墮天使王城內則沒有。那裡什麼都是靜止的，都是死寂的。 在風中鷹揚，讓他感覺心曠神怡。 他的主人說得沒錯，神將他最好的創作全留給了人類，因為神說：“人類懦弱，所以需要。” 神將風給了人類，神將生命的喜悅給了人類，也將苦盡甘來的永恆休憩——死亡給了人類。 天使沒有休憩，因此無法體驗生命的甜美。 人類是自己的主人，所以他們為自己工作，為自己吃喝，為美食高興……為自己的快樂而幸福，為自己的悲傷而哭泣，雖然不知為何，多數人類到最後都自願或不自覺地變成某個人事物的奴僕。 天使是役差，美麗、永生的役差，許多人類所能享受到的酸甜苦辣，他們都無法品嚐。即使他們擁有一切人類最想要的東西，他們也無從喜悅，他們無法感受永恆之美得來不易——他們自己生而即是永恆，因此喜悅的情愫毫無機會降臨他們。

休利耶爾是何時開始懂得這些的？ 何時？他早已經忘記了，但他深知這兩個物種間的差異，因為他自己兩者兼備。不過他也知道，他曾經擁有的與後來才擁有的是無法相互取代的。 風—— 人界之風，神賜與這個世界的禮物，在授與的對象手中並不被珍惜。 隨手即拋、不被重視的賜與。 休利耶爾回到了封印之境，迳自往他棲息處前進，他所帶回來的人類少女迴聲就在那裡。 他看著躺在大理石上沉睡的迴聲，心想她何時才會醒來？他想盡快得到少女迴聲身上的創世紀之秘。他的主人沒有指示什麼，照理說，他的主人得到了迴聲，就等於得到了向天宣戰的權柄，可是他的主人對她視而不見。 他坐在迴聲的旁邊，展開雙翼，驅動他的夢之世界，他想藉由夢境一窺迴聲的記憶。

她是天使之子，所以是個擁有天之權柄的天使，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一定是記憶被動了手腳！ “進入她的記憶！去找尋吾主所想要的東西！”休利耶爾看著迴聲說，“在回憶裡？亦或是在潛意識裡？” 他只能試試看。 “由我去探詢。” 迴聲的夢境啟動，休利耶爾的意識進入了她的記憶，開始逐一探索。 記憶自她現在十六歲起，一直往前回溯，十五、十四、十三……年齡漸小直到斷斷續續的、模模糊糊幼小期的瑣碎記憶。 這個人類的少女迴聲，像個人類一樣長大，平凡一如晴朗的天空，平順地長大，她的記憶裡並沒有特殊的過往，沒有天使，沒有妖精與精靈，沒有創世紀之秘，一直到七歲…… 在休利耶爾所驅動的夢之世界裡，人的記憶如同一個又一個的驚奇門。在他的力量之下，這些門會因他的來臨而打開，裡面的事物對他沒有絲毫保留。

但此刻，休利耶爾疑惑了。 他通過一個又一個階梯來到“七”的這扇門，這扇門緊閉著，這表示她的記憶一直到七歲為止，七歲之前，就連她本人也忘記了。 休利耶爾所疑惑的是，即使是這些連當事人都不記得的潛意識層，在他面前也都無不乖乖毫無保留地敞開，但現在竟遭遇這樣一個怪異的狀況，這令他不由得在心中生出一個“不妙”的意念。 “這是被刻意封鎖的！”他站在門前，碰觸著門，下了判斷。 “這是本人毫無意識的記憶，她不會知道我曾經探索過………” 他試推了一下，門的另一邊傳來一陣不易發現的阻力，但那阻力沒有堅持，因此他將門推開。 門一開，如同啟開人界教堂之門一般，一道光跟著照了進來。 休利耶爾在光中首先看到的是淺如夢幻的長袍，一隻細緻的腳，藏身於如古文明石雕像腳上的希臘式鞋子裡。

一個身形美好、高挑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門後竟然有別人在？迴聲的記憶裡有別人？”休利耶爾的驚訝非同小可。 站在休利耶爾面前的人全身充滿著威力與神聖之光。 他如此毫無遮掩地盡數釋放威力，自身浸染在一片令人無法正視的光芒之中，無法清楚地直視他的五官，但仍然讓看著他的人能夠知道，他的面貌如白玉般美麗無瑕，五官有如天神一般俊秀無倫。 休利耶爾隱約在光中看出對方有一頭紅色的長直發，那如絲的火焰之發輕輕披在他的披風上，然後順滑而下，或許曳至地面。他全身包裹在拖地披風之下，但頸項上有著與他相得益彰的飾物，既無太過也不寒酸，如國王皇冠上獨一無二的寶石。 休利耶爾知道，那些飾物不過是天之力量的具象化。 “……這裡有人？”在那令人不敢正視的威力下，休利耶爾艱難地開口，“你是誰？為什麼躲藏在迴聲的記憶裡？”

“為了防止像你這樣的侵入者。”此人聲音如天使般美妙，但又不像話語。那是一種力量所編織而成的訊號、音律，絕非尋常出自喉間的聲音。 看著休利耶爾一臉錯愕，紅發的人又說： “我在此鎮守多年，無法想像真的有人能夠入侵。你是誰？” “我是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 休利耶爾展開他的黑色羽翼，但他無法如平日一般讓周圍沉入他的黑暗、他的領域、他的法界，此時的他艱困地抵抗著那股幾乎同化他的光芒。他再一次發出疑問： “你又是誰？” 紅發人那美好的唇似乎笑了一下，他身上的披風無風自動，輕輕揚起，他的紅發也跟著被牽動，躍動為熾烈的火焰，休利耶爾此時才看到對方隱藏於披風下的羽翼——透明、巨大並且充滿威力的白色羽翼。

“我曾經是御座前七大天使之一——大天使長米凱爾。”聲音震撼蒼宇般響起，力量轉化為詞句流洩而出： “如今，我只是米凱爾。” 一聽到這個傳說中的名號，休利耶爾任由驚訝充塞雙眼。 這位自稱大天使長米凱爾的神聖天使輕輕展開雙翼，休利耶爾這才看見披掛在天使身上的一條紅色、金線交織纏繞、佈滿寶石的華麗授帶。 他的主人撒旦葉描述過，這樣的授帶共有四個，是天神所賜，只有天上大君(天使長)能夠擁有。四條帶子各有神的一項祝福，米凱爾的是紅色的瑞德斯特。 看著那一身的光，那授帶，休利耶爾毫不懷疑對方的身份，這正是神以對等的力量創造出來的兩位天使中的一位，統領整個天界的天使軍。 他知道，的確是聖天使才能有如此的光輝，在這個有形世界中，無人可以冒充此一存在。

“走吧！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這是你第二次入侵別人的私密領域，我並不想在迴聲的夢境里大開殺戒，離開吧！”名為米凱爾的天使說道： “創世紀之秘不是你該碰觸的東西。” 光芒擴張，比所有休利耶爾所知的光都更加明亮，他被無法抗拒地自此處驅趕——他想起了上一次，他入侵迴聲夢境時所遭遇的挫折…… 原來，那個在他所創出的虛擬夢境裡保護迴聲、阻止迴聲說出真神之名的人，就是這位聖天使！ 他醒來時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醒著，他震驚，且默然呆滯，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原本昏睡的少女迴聲已睜開雙眼。 迴聲似乎醒來已久，為四周陌生的環境而感到忐忑不安。 “……這裡是哪裡？”迴聲看著眼前的人問道。 “這裡……”休利耶爾尚未自方才的震驚中恢復，但他還是說了，“這裡不是人界，是封印之境，天界人都稱這里為墮落天使的王城。”

休利耶爾看著迴聲驚訝的臉，心想……若他猜得沒錯：這個人類女孩是不可能再回到人界去了！他的主人撒旦葉若不是殺了她，就是將她丟棄在充滿魔獸的地方，任其遭受凌遲至死…… 他不會同情她。 他討厭人類——自他變成人類以外的生靈之後，他就不再愛人類了…… 不！更早！早在那之前他就痛恨人類了。 他告訴自己。 迴聲看著他，一張有著淒迷眼神的臉，遲疑、晦暗、哀傷且帶著冷漠的漂亮的臉……她有點怕他，但是潛意識裡又覺得這個人不會害她。 “我……為什麼在這裡？”她問。 “是我帶你來的。”休利耶爾對迴聲說。 “為什麼你要帶我來這裡？我要回家……” 迴聲爬下大理石座，伸手拉著休利耶爾的手，緊張地詢問。而休利耶爾反射性地推倒迴聲——他不喜歡讓人類碰觸。

“不准再碰我！”他表情冷酷、兇惡，瞪視著跌坐在地上的迴聲，但口吻平淡且不帶情緒地說： “聽清楚了嗎？” 說完刻意表現出冰冷的話後，他轉身離開，留下跌坐在地上的迴聲。 休利耶爾沒有預期會在此時想起他不願意再想起的回憶——他依然是人類一員的過去…… 神？他從未見過神！ 即使在他瀕死前，他無上虔誠地吶喊，神都未曾出現在他的面前；即使他已經變成一名天使，他依然沒有見過神……約七百年前，宗教戰爭四起，政治拉攏宗教勢力，宗教勢力同樣向政治勢力與錢財靠攏，人們多的是藉口、理由，以便順理成章地挑起戰爭，藉機擴展自己的土地與勢力，或是自戰爭中撈到好處。 休利西亞的村莊毀於一場中規模的戰爭。

而休利西亞死時是十六歲——那時的他擁有明亮的金發、水藍色的眼睛。他是農民之子，身上穿的是粗布製的衣服、到處都是補丁的長褲，吃的、用的都是非常粗糙的製品。不過若沒有戰爭，這些都可以忍受，甚至眾人甘之如飴，踏實地工作、生活。 此刻，他愁著一張漂亮卻骯髒的臉——一如平日工作時的他，但是現在沒有人在工作，每個人的神色慌亂、驚懼，眾人奔走。 休利西亞抱起他六歲的妹妹愛蜜莉，粗魯地塞給馬車上的婦人。 是的！他還記得他將他惟一的妹妹託付給住在鄰近家的婦人，他驚覺自己已經記不起愛蜜莉的臉，但她那稚嫩的叫聲卻依然在耳畔迴盪—— “哥哥！休利西亞哥哥！我不要離開你！” 愛蜜莉幼小的身軀被坐在馬車裡的婦人緊緊抱著，她拼命地想要逃離那婦人的箝制，想要跳下馬車朝著擠在馬車下人群中的哥哥衝去。 “愛蜜莉乖！不要怕！要聽阿姨的話，哥哥會想辦法去找你的！” 他不確定愛蜜莉能否聽見他的叫喊，因為四周全是想要擠上馬車的村人，他被擠到後面去，離愛蜜莉越來越遠，但他仍然竭力喊出他的叮嚀。 馬車一輛接著一輛駛離該處，馬兒在皮鞭之下奮力奔馳，急著前往未受戰火蹂躪的地方。搭不上馬車的人四處求助、奔跑。 有些人因擠不上馬車，衝到馬前，在敵軍殺到之前，早先一步慘死在馬蹄之下。 “帶我走！求求你！” “讓我上車！” “爸爸！爺爺——” “走開走開！已經擠不下了！” 呼叫聲此起彼落，人群朝著馬車、牲口擠去，休利西亞則站在原地看著愛蜜莉所搭乘的馬車在塵土飛揚中離開。 他懷疑自己是否能實現自己的諾言，究竟能否活下去，他自己並無任何把握。 能走的人走了，無法逃走的老弱婦孺只能找地方躲起來。 躲進所有的井裡、地洞中、樹林裡……但他們也都心知肚明，敵人只要用煙熏，就能將他們全部都熏出來，然後一一砍死。 每一口井裡都躲滿人，一直到再也擠不下一隻蚊子。 逃走的過程中，休利西亞看到有些老人在自家門前上吊，休利西亞眼看著他們四肢掙扎到靜止不動——他們選擇與其讓敵人如宰豬宰羊般殺掉，不如自行了斷。 村外如魔王軍般殺紅了眼的軍隊，正迅速地向村子接近。 休利西亞想起他所聽來的傳聞，他們之所以遭受攻擊，是因為他們信的是假神、邪神…… 假神？邪神？他們信的，不就只有一個神嗎？ 惟一的真神啊！ 心裡念著神，恐怕是安慰自己的成份居多。休利西亞跟著幾個年邁的老人跑向樹林，但他知道這些都是沒有用的，許多人一一被找出來並且殺掉、肢解，整座森林屍橫遍野…… 一天一夜過去，他跑得累了，窩在一顆老樹下喘氣，腦裡浮現在自家門前吊死的老人身影。他想，乾脆找根繩子吊死自己算了！他再也跑不動了。可是一轉念，他又想到他允諾要去找愛蜜莉的誓言，於是他強迫自己放棄死亡的念頭。 他無從了解或知道戰爭與侵略會帶來什麼，他沒有想到過比死還可怕的事可能發生。 就在一名老人在他面前被劈成兩截，血濺滿他全身時，他也只想到他或許就要身首異處、死無全屍而已。 “喔！瞧我找到什麼？”手上還拿著那把流著鮮血的劍的士兵看著他說。 休利西亞本能地轉身跑去，然而他沒跑上幾步便被攔腰抱起，粗魯逮住他的士兵向同伴邀功說： “你們看我找到了好東西！哈哈哈！” 他被擲到地上，等他硬撐起身時，他發現他眼前站滿身穿鎧甲、手執長箭的凶神惡煞。 如魔王軍般的侵略隊伍…… “哦！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啊！嘿嘿嘿——” “我還以為這村子只剩下老人呢！” “沒有女人嗎？” “上次那個女孩沒兩下就死了……” 眼前的彪形大漢討論似的對他評頭論足，他感到強烈的噁心。 他長長的金發遮住半個臉，透過髮絲看出去，他僅看到一張又一張醜惡猥瑣的臉。他往身後半頹的牆靠去，害怕得全身顫抖。 一名士兵驅前朝休利西亞伸出滿是鮮血的手，那些都是他所殺戮的人的血，休利西亞瞪視著那些血跡，然後他意識到他的衣服被剝開，他猛烈掙扎，卻被狠狠刮了幾個巴掌，嘴邊全是血。 四周充滿猥瑣的笑聲，他甚至不確定有幾隻手摸上他的身體。 終於，休利西亞屈服在一柄亮晃晃的長劍之下，他們就這樣將他釘在地上蹂躪，侵犯他…… 他們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事，休利西亞完全沒有感覺了，他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他胸口上——那柄劍、那源源湧出的血……那些士兵在一地殷紅中持續地侵犯他。 “神啊……”休利西亞輕呼出聲—— 他為什麼會在死前呼喚神呢？他不懂，為什麼他的神不來救他？他的神究竟在哪裡？是他的信仰不夠才得不到神的垂憐嗎？ “喊神也沒有用！因為你信的是假神，所以你躺在這裡被人玩弄！”士兵一邊喘息，一邊得意滿足地呵呵大笑。 “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啦！呵呵！”另一個也說了。 休利西亞的眼睛早已無法辨識現在壓在他身上的人是哪一個，他由對方說話的聲音得知又換了一個人。 假神？ 他所信的不就是那個獨一無二的神嗎？不就是和他們所信的神相同的那個嗎？ “呵呵！你被魔鬼騙了！我們信的才是真神，所以我們侵略各國並且打勝仗，如果你信對了神就不會受到報應，不是嗎？” 真的嗎？他的疑問該向誰尋求答案？ 士兵們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休利西亞並不知道—— 但那又如何？他們走與不走有什麼差別？他們反正得到了他們想要的，而他則失去了他原本該擁有的——也包括那堅定卻易碎的信仰…… 他不確定自己是死是活，或許他暫時失去了意識被他們當成死了，如今他又稍微有了知覺……胸前錐心的痛喚醒了他—— 天黑了嗎？為什麼此刻眼底的世界是一片暗灰色？ 那又如何？白天與黑夜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差別？ 人們依靠白晝，即使它是光明的，是溫暖的，當邪惡靠近的時候，白晝的力量卻是如此薄弱…… 他的神究竟在哪裡？他不存在嗎？還是——愛世人的神……比不過一個好戰的神？ 他可能快死了吧？ 那麼——就趕快死吧！ 他順從地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 一個黑影在他生命逐漸消失的此刻降臨。那黑影來到他的身邊，無聲無息、如夢似幻，他不確定黑影是否真的存在，但那黑影卻低頭對他說： “孩子！你快死了，要我救你嗎？”聲音如天使般美妙，卻又如狂風般嚴厲。 “誰？……”休利西亞睜開已失去焦距的雙眼，這個黑影怎麼看都只是黑影……他含糊不清地問： “你是……魔鬼嗎？來迎接我的……魔鬼？” “我不是魔鬼。”黑影簡短地說。 “……不是魔鬼？可是他們說……我信的是假神，是魔鬼……” 算了，都無所謂了……他連真神與假神都搞不清楚，真魔鬼和假魔鬼又怎麼分辨？ “孩子！你快死了……”黑影簡單地再一次宣布。 “……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嗎？” 休利西亞又含糊地問，每一次出聲，他都覺得好痛苦。他覺得沒有力氣再說任何話了，他只感覺到他全身逐漸冰冷，以及仍然插在他身上的那一柄冰冷的劍…… “信對了真神就不會死？你會這麼想可真奇怪！”黑影回答他剛才的問題，說： “這就好像無知的人說'當醫生的都不該生病，是醫者就不會死'一樣，你又不是村野間的鄙夫，怎麼會有這麼無知的想法？” “那……你能告訴我……我信的是……是真神……嗎？”休利西亞覺得眼眶濕潤，他每說一句話，血立即自口中湧出。 “……是的！是真神！”黑影回答。 “……真神是真的存在的？那他……在哪裡？我死後……會到他的面前嗎？……他為什麼不救我？” “孩子！你搞錯我的意思了。你心中信奉的是一個理念、一抹正義、一則啟示，那是'神'這個名詞的真義。”黑影說： “但是，信念、正義、啟示要怎麼救你？信念、正義、啟示標示著一種道德基準，但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力量的東西，它無法規範站在頂端的人，它是用來管理、強迫下層人服從的教條。它既無法救你，也無法給你答案——人類自己搞錯了！或者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方便——為了爭權勢、爭利益，將'神'化為一個對象，駁斥他人的信仰為假的——只是為了將侵略正當化！” “……是嗎？真理無法救我？……”他絕望地問，“那麼我信奉真理又有何意義？……” “孩子，你快死了！”黑影並沒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這個句子他已重複兩次： “要我救你嗎？” “……”無聲、絕望…… “——你想尋找真理？誰所信奉的才是真理？這些問題的答案隨著對象、立場不同而有所不同。你若死了就得不到任何答案……要我救你嗎？” “……救我！就算……你是魔鬼也好——” 他無法原諒……他無法原諒那個神！那個真理！他要活著找到他！他相信光明，卻沒想到光明是如此易碎的假象……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休利西亞……” “那麼，休利西亞！喝下這個——” 黑影拿出一個水晶制的小瓶子，裡面裝有迷幻的紫色液體，休利西亞甚至覺得——一定是因為他快死了，否則這個世間怎麼還會有那麼漂亮的紫色呢？此刻，其他的景象包括那個高大的黑影都是無彩的，只有這個小小的水晶瓶透出紫色的炫光…… “這是暗夢精靈的靈魄晶水……”黑影沉靜地說： “向神給你的生命道別吧！你現在是暗之夢天使——休利耶爾……” 休利西亞無法喝下靈魄晶水，最後是黑影親吻般地餵他喝下。 他沒有品嚐過親吻的滋味，此時黑影溫柔的吻，將生命與絕望之後的希望餵進他的溢滿鮮血的口中。 拌著血液的腥甜味，這美麗眩惑的液體淌入身體之後，彷若經歷一股清流洗滌，洗去了疼痛、傷口，也永遠帶走死亡，然而——恨意與悲傷卻留下來了，永遠無法清除。 休利耶爾發現自己的頭髮變成黑色，背後肩胛骨處展開一對黑色翅膀，這讓他感到背部一股灼熱的痛楚。 他明確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以及某些已被改造的事實。 “……我以為你會變為精靈或妖精……”黑影在他的身邊說，“而你卻變為天使？”他的聲音似乎帶著笑意： “你一直到死前，心裡還惦念著天上的神嗎？” 休利耶爾抬頭往黑影看去，此時的他，透過新的生命體所擁有的雙眼去看那黑影，發現原來那並不是黑影，那是一位如天使般英俊美麗的存在——雖然他一身黑衣。那如夢似幻的黑袍綿長得不知盡頭，於風中如展翅般地展開…… 黑衣——是悲傷的外衣！ ——休利耶爾想。 “做你該做的事、想做的事，然後回到我身邊來。”黑影說。 如天使般的黑影交給休利耶爾一件黑色、長長的粗布，因為休利耶爾此刻未著片縷。然後，黑影消失。 休利耶爾將黑佈在腰間繫起，他突然想起他要做些什麼事——他的妹妹、他的愛蜜莉！ 他絲毫不費力便飛上天空，尋找長長一列逃難的車隊。 沒有飛多久，他便看見被殲滅的車隊，愛蜜莉所搭乘的車隊。 馬匹橫倒在地上，屍體遍布，休利西亞心底一陣緊縮，他在一堆又一堆的屍骸中呼喚愛蜜莉。 休利耶爾找到了她，小小女孩兒渾身是血，被婦人盡責地抱著，婦人的頭顱不見了，但雙臂依然緊摟著愛蜜莉。 休利耶爾雙眼都是眼淚，他抱起愛蜜莉，輕輕地呼換小女孩，小女孩一息尚存，但只輕喃一句“休利西亞哥哥……為什麼不來救愛蜜莉”，便沉沉死去。 休利耶爾緊擁著小女孩的屍體，不知哭了多久，他毫無意識地將滿地的屍骸都化為火焰，連同他的妹妹。 “……愛蜜莉……愛蜜莉、愛蜜莉……” 休利耶爾一邊在嘴邊輕喃，一邊於空中飛翔，尋找他忿恨的來源。 他一看見紮營的煙硝，便倏地躍下，確知這正是那群如魔王軍般的軍隊，他輕而易舉摘掉兩個正在用餐的守衛士兵的頭顱。 “啊……啊！那是……” “黑色翅膀！是魔鬼！” “他已經殺死了十幾個人了……” “快逃呀！” “魔鬼降臨了！” 威武、在殺害弱小的時候不可一世的士兵們，此時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般四處逃竄。 “……怎麼了？”看著一團混亂的軍隊，休利耶爾說，“你們也會害怕嗎？” 驚叫聲自他的周身傳開，讓他在瞬間以為回到了村人正在擠著、搶著搭上逃難隊伍的彼時。他不自覺地再次搜索愛蜜莉的身影…… “愛蜜莉……”他恍惚地喃喃自語。 讓休利耶爾回复意識的，是一名顫抖的士兵沖向前來，在他的腰際刺入一劍。 他瞪視那名雙眼透出恐懼的年輕男子，輕易地折斷他的手臂，等他讓那名斷手的士兵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時，他才緩緩抽出穿插在他身上的劍。 多麼不可思議，這樣的傷居然讓休利耶爾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可是他卻知道他的心糾結難受，他的心痛遠比先前他被釘在地上、被一群人凌辱時更加劇烈！ “我還以為……你們仗著你們口中的神，掀起什麼腥風血雨都不怕呢！”自休利耶爾的口中吐出的這句話，彷彿宣告了末日的到來。 “神啊……” “快逃呀！” “魔鬼啊！哇啊——” 他轉瞬間殺了幾十個人，他輕而易舉可以讓這些軍人一瞬間化為火焰，可是那樣做無法消弭他的恨意。 “信對了神就不會死？你是這麼說的，是吧？那麼……你想你會不會死？說啊！”他抓住一個戴著鋼盔的士兵的頭說。 “唔哇！痛……” “你也會感覺到痛嗎？那……你信的神也是假的嘛！”他緊縮手指的力道，緩緩捏碎手中的鋼盔與包裹在內的頭骨，緩慢且毫無遲疑。 “魔鬼……你是魔鬼——”頭骨幾乎碎去的人哭喊叫道。 “錯了！你們和你們的神才是魔鬼！”休利耶爾尖聲反駁： “你們的神坐視你們燒殺虜掠、姦淫搶奪……他和你們才是惡魔！……連那麼小的小女孩都不放過！為什麼連小女孩都得為人們的統治慾望犧牲？ “你們這些邪惡的人類，藉著一個從來不存在的神為幌子，作為侵略藉口。這麼多的人死去，都是因為你們的自大與貪婪！……而你們所信的神，或許也是我們所信的神……那個神……無力也無意阻止這些惡行的神，難道他是君臨在死者之原的邪神？餵！你告訴我呀！”他望著手中雙眼凸出、沒有身軀的頭顱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 他所看到的人全數被他狠狠地弄死。 他——憤怒的黑天使將所有看得到的軍隊盡數殲滅，但是……即使他將這些人類全都大卸八塊……他依然滿腔憤恨！ 那份怨恨沒有窗口宣洩—— 之後，他如黑影——令他重生得到不朽的人、他的主人撒旦葉所說，回到主人身邊，伏在他的腳跟前哭泣。 他的主人溫柔地屈膝擁抱他，說道： “休利耶爾，我美麗的孩子！忘掉身為人身時的所有事情吧！你已經重生了！有不朽的生命……只要你不被心碎的感情擊倒，就沒有人能殺得了你。” 撒旦葉以那天使才能有的美聲說道： “休利耶爾！你是我以精靈的靈魄晶水製造出來的最美的生物……人類太複雜了，他們滿腦子都是醜陋齷齪與自私的思想，即使得到永生，他們也幾乎無法以美麗的樣子存活在世界上。你是一個異數。” 撒旦葉以靈魄晶水製造了多少魔獸戰士？他早已數不出來，但是這些由人類重生的生靈中，惟有休利耶爾一個變為天使——一個黑色、悲傷卻美麗的天使！休利耶爾不自覺地想起這些往事，他無法理解……他早已將這些事都拋到那些過去的時間中，難道是因為…… 那個人類少女迴聲？亦或是……她夢中的守護天使米凱爾的關係？ 休利耶爾低下頭，強迫自己遠離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