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的父親其實並沒有拋家棄子。但是,據說他有個離家出走的叔父。當然,我們不能因此就輕易做出“父親”就是叔父的結論。
永井龍男說:“菊池寬有些地方會讓人感到,他對父親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感情。”說法非常迂迴含蓄。如果就《半自敘傳》開頭關於父親的記述看來,會是怎樣呢?
“記得父親會說'沒看過比你相貌更老成古怪的孩子',令我很不愉快。”
“我以前寫過類似日記或練習作文的本子。”“被父親發現後,居然拿去當作家中書畫信函裱褙時的襯底紙。”
“父親懶得替我買教科書,命我手抄內容。”
“我哭著懇求父親讓我參加校外教學旅行,父親不耐煩地睡了。即使他睡了,我仍不斷苦苦哀求,最後父親猛然從被窩坐起,說出'你不要光恨我一個人,要恨就恨你哥!家裡的公債,全都花在你哥身上了!'之類的話。”
“我,從不知何謂父愛。”
“失了面子的父親,暴怒如火,逮住站在玄關的我,就是一頓臭打。”“回家時,父親又拿煙管打我。'你敢去偷東西!臭小子!你敢給我偷東西!'”
“記得我中學二年級時,父親命我報考師範學校。我不肯,與父親發生爭執,被父親從簷廊推落院中。”
已經足夠了吧。
如此說來,撇開離家出走云云不論,“父親”果然影射的是那個從未給過他家庭溫暖的父親本人嗎?
但是這裡,如果仔細重讀《其事》,還可以窺見另一個人物的影子。那個離家出走的叔父,在菊池家被視為早已死亡,還把照片放在佛壇上。 “那是已褪成茶褐色的照片,那長發的面貌,和我二哥一模一樣。”以及,“我把二哥的事寫在小說《肉親》中。如果二哥再大膽一點,也許會跟這個叔父一樣落得離家出走的命運。”
這真是個令人好奇的人物。
《半自敘傳》也提到這位二哥。一再留級遭到中學逐出的兄長,對升級的弟弟說:“一年級或許好混,但二年級還會容你這麼順利嗎?”
我心頭一寒。那麼,菊池提到的短篇《肉親》到底是怎麼寫的呢?
“我是個在近親身上感受不到太多親情的人。”以這句話開始的作品中,描述二哥始終沒有正式工作,而且個性膽怯。菊池甚至直接寫出他討厭二哥。大正八年,菊池接獲這位兄長病危的電報。 “想到他成天賴在貧窮的長兄家中無所事事,”“我認為他死得正是時候。”他只寄了錢回去。
收到死訊時,菊池“和來訪的年輕朋友正在玩no trump這種撲克牌遊戲,對電報投以一瞥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沉迷在遊戲中”。
菊池說,這個專愛惹麻煩的哥哥(不,或許正因為是個惹禍精)在眾兄弟中反而最得母親寵愛。
父親提及的耗盡公債的兄長,似乎不是此人。大概是《肉親》裡“年輕時,略會遊蕩”的長兄。菊池對這位長兄似乎也沒有什麼手足之情。
關於他對長兄的具體回憶,《半自敘傳》中提到的故事如下。菊池當時被推薦就讀免學費的高等師範,但是由於態度惡劣遭到校方開除。父親和兄長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接下來連著有兩三天,當大哥與二哥在下將棋時,我如果在旁指點大哥,他就會生氣地說'被你這麼一插話,我都沒法下棋了',還狠狠打我的手。”菊池一直沒忘記此事。
讀來實在令人感到慘淡,但是菊池說,其實“感情並不算壞。”“要說是關係親密,會令人莫名羞赧、或者尷尬,因此不知不覺中,也就逐漸疏遠了。”
不過總之,事情不只是父親的問題。同時,也不僅是父親與兄長的問題。我想到他口中“非常疼愛我”的母親,不知菊池是否會在別處提及。幸好,日本有私小說的傳統。我搜尋短篇集的目次。改造社的版本分為現代小說與歷史小說。前者共約八十篇,我在其中試著尋找相關標題的作品。
有一個短篇名為《不孝》。菊池在文中說道,“對於父母,我想恐怕再沒有比我更冷酷的人。”這裡的“父母”,也包含了母親。得知母親病危,乃至接獲死訊,菊池都只寄錢回去,沒有返家。
如此說來,離家出走的,對菊池來說,其實是“整個家庭本身”吧?
這麼一想,菊池似乎員的與流淚的賢一郎合而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