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六之宮公主

第24章 第八節

六之宮公主 北村薰 3830 2018-03-15
“家裡有的日本文學全集中,我從以前就常看的是剛才提過的文藝春秋出版的《現代日本文學館》。其中芥川作品的解說是由臼井吉見負責撰寫。他啊,從《義仲論》展開他所謂的'芥川龍之介傳'。《義仲論》是芥川在中學五年級寫的文章。芥川在該文中如此評論木會義仲:'他的確有顆狂野的心。他總是反省自己的過錯。他為了不縱容自己,無論再大的難事也不迴避。'芥川把這樣的義仲稱為'熱情的寵兒'。臼井吉見接著又說:'《義仲論》當然是在評論義仲,但並不只是如此。文中還蘊藏著芥川對自己人生的熱切期許。不過,如果要提早在此就端出結論,那就是芥川龍之介無法這么生活。他的人生,毋寧該說,正好與義仲相反。''一刻也無法像木曾義仲這樣生活的不是別人,正是芥川龍之介。'”

“妳是讀那個長大的,所以說不定已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了。” “嗯。也對啦。不過看完《義仲論》後再看《某阿呆的一生》這樣的文章的確會心有所感。這種情形俯拾皆是,比方說我這裡有影印下來的,文中的第三十五章《小丑人偶》。'他本來打算轟轟烈烈地生活,讓自己隨時都可死而無憾。但,他依舊得看著養父母與姨母的臉色生活。'還有,第五章的。谷崎潤一郎在文中以'學長'的身分登場。'他和他的學長在咖啡室的桌前相向而坐,不停抽煙。他很少開口。但,他熱心傾聽學長說話。“今天開了半天汽車。 ”“是去辦什麼事嗎? ”他的學長保持托腮的姿勢,不當回事地隨口回答:“沒什麼,只是想開車罷了。 ”這句話把他帶往未知的世界,將他自己解放於接近眾神的“自我”世界。'”

“當時,能夠開半天車想必也是很不得了的事吧。” “現在,也有個讓父母出錢買車,開著到處跑的丫頭。” “旁邊,還坐了一個嘮嘮叨叨的丫頭。” “嘮嘮叨叨?” “總之,嘮嘮叨叨同學想說的,就是芥川在人生的最初與最後會經寫過這樣的文章。” “嗯。說到芥川,給人的印象好像就是大正時代的作家。但《義仲論》寫於他念中學的明治四十三年,《某阿呆的一生》自然是昭和二年的遺稿。一個是寫於東方天空即將染白的黎明時分。是日出時的文章。寫另一個時,太陽已經死掉了。是深夜的文章。這麼一想,還真有點不忍卒睹呢。” 開往盤越的汽車交流點已遙遙在望,旋即消失在身後。左邊出現的好像是安達太良山。 “那名僧人也等於是義仲,是芥川做不了的那種人。”

“對,是大正十年的義仲。然後如果更往前追溯,頭一個義仲應該是大正四年,那個故事裡的長工吧。” “咦,你說那個人?” “嗯。” “我高一時念過,最後老師叫我們寫讀後感。我們班上有位大俠居然寫說:'如果我是羅生門,應該不會爬上那種地方'。” “啥?” “那位老兄,在上課的時候,一直以為羅生門是那個長工的名字。” “啊,原來如此。” “你也在高中時上過這一課吧?” “嗯。同樣也是高一。印像中老師好像也介紹了很多關於的詮釋,但我已經忘光了。所以我打算重新找本新的來看看,就買了小學館出版的《群像日本作家十一芥川龍之介》。關口安義的代表性導讀,已將研究的方向統一彙整。以利己主義(egoism)的問題為中心加以闡釋,最近出現'將長工這個主角視為“大膽的行動者”(首藤基澄)的論調,進而也出現了認為芥川受到蘆花《謀叛論》的影響,將這篇小說視為芥川“自我解放的吶喊”(關口安義)的觀點'。這本書刊載了笹淵友一的《芥川龍之介新解》這篇文章,可以看出所謂的新看法就是出自這裡。”

“怎麼說?” “在那之前我要先說明過去的一般看法。我認為引用剛才提到的臼井吉見的解說最好。臼井以正統手法從芥川提及創作動機的文章入手:'他(芥川)談到“自己打從半年前就受到觸礁的戀愛問題影響,每當獨處時總是意志消沉,因此在反作用下亟思創作盡量脫離現代的愉快小說”。不管動機為何,他寫出來的,並非愉快的小說,這點看過的人都已知道。'” “這一點也沒說錯吧?為了活下去做什麼都值得原諒,於是長工穿上老嫗的衣服逃之夭夭。'外面,只有宛如黑洞的無邊暗夜。長工的下落,從此無人知曉。'好灰暗,好灰暗。” “你記得挺清楚的嘛。” “這點程度還行啦。” 我邊點頭邊說:“那個老太婆頭下腳上地朝下窺視的描寫、'宛如黑洞的無邊暗夜'、以及那最後一句,在在令人印象深刻。我也一直覺得這篇小說很晦暗。不過,這裡提到的戀愛問題,指的是芥川會經想和某位女子結婚。可惜遭到家中反對,最後他終究無法堅持抗爭到底。他放棄了,不,是不放棄不行。這裡指的就是那件事。至於此事以何種形式投射在上,到某個時點為止,一般都認為是以前面提到的晦暗形式造成影響。可是,這位笹淵友一論點最刺激的地方,就是他認為芥川既然說了要寫'愉快的小說',所以笹淵首先就已斷定,這是'愉快的小說'。這個說法有點驚人。'換言之芥川在以其分身和他者的利己主義格鬥,贏得勝利。就此意味而書是用藝術的方法排解芥川受挫的心結,實現了精神療法中的淨化作用(katharsis)。'因此,所謂的'愉快',說穿了,是一種完全不當回事的想法。非常大剌剌的。”

“噢?” “看到這裡,我立刻想起一本書。” “什麼書?” “我在舊書店發現的,英日對照的。” “你又扯出一本怪書了。” “是葛倫·蕭(Glenn W.Show)的翻譯。由英文系的教授加上了詳細的註釋。” “妳買了?” “嗯。花了三百圓。” “真是辛苦妳了。” “起先,我本來也沒打算要買。我沒想過要涉獵那麼廣。可是——” “你就別賣關子了。” “看到最後,老實說,我真的叫了出來。'外面,只有宛如黑洞的無邊暗夜。'被譯成'Outside there was nothing but black cavernous night'問題出在下一句,如果按照現在的版本,應該是'長工的下落,從此無人知曉'英文卻譯成'The lackey had already braved the rain and hurried away into the streets of Kyoto to rob'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立刻就想通了。”

“啊,結尾不同是吧。這件事,高中上課時老師就曾說過。在確立現在的結尾之前,會經有過別種版本。” “對,最早刊登在《帝國文學》時的結尾是'長工已經冒著雨,急忙趕往京都街頭乾強盜去了。'我在最愛舊書店的複刻本專櫃,買了阿蘭陀書房版的。那是寫有'獻給夏目漱石老師靈前'的芥川最早的單行本。按照這個版本,最後的結尾應是'急著去幹強盜。'我想,英譯本就是照這本書翻譯的吧。換言之版本雖然不同,其實是按照原作忠實翻譯。只是,在註釋裡,這個部分竟然寫著'這是譯者個人的詮釋,請參照序文。'我大驚之下連忙翻到'序文'一看,居然說這裡是'若將日文特有的含蓄行文直接翻譯,讀者恐怕不解其意,因此譯者自行加上合理的說明。'的例子。並且表示,'撇開這個解釋是好是壞、我們是否會感到那是意義有限的“淺薄”解釋不論,站在譯者的立場想必是認為如果不做這種處理,閱讀起來會過於唐突令人莫名所以吧。'”

“啊,因為寫註釋的人是英文系教授嘛。” “沒錯。那不是他自己的守備範圍,因此糊塗地疏忽了初版的形式是不同的。不過,我不是為了譏笑別人出糗,才引用這段文字。你說,如果只知道現行的版本,一定會認為最早的形式很不自然吧。” “也對。說到'唐突',那種形式的確更令人感到'唐突'。就好像突然被戳了一棍;會覺得也用不著說白到那種地步吧。相較之下,'長工的下落,從此無人知曉'就乾淨俐落多了。” “這樣的話。看到The lackey云云,或許也難怪註釋者會認為'芥川不可能用這麼露骨粗魯的寫法。這是中間轉述者的小聰明'。” “說的也是。”

“換言之,這表示,這很不像芥川的作風,等於是脫軌的一行文字。可是,本來就是朝著脫離平日作風這個目標全力奔走的小說。換句話說芥川就是為了寫這一句話,才寫出。正因如此他才會說出'愉快'這個字眼吧。'對芥川來說是愉快的作品'——看到這句話時,我想到的就是那個。過去之所以無法這麼認為,我想應該是因為就算在知識上知道初版的形式,但說到,終究只能以現行的版本形式去看待。所以,笹淵友一令我大吃一驚。” “那麼,如此說來現行版本的,結果並不是'愉快'的故事嘍。” “那當然。原先的版本,才是芥川心目中的'愉快'作品。” “可是,若真是這樣,初版的,就成了無藥可救的故事了。純粹是自我滿足。到最後,長工冒雨奔赴京都,想必就等於作者溢於紙上的豐沛情感奔向自己不得不死心的女子吧。如此說因此才會成為傑作也就算了,可惜好像不盡然。”

“我認為這點正是悲劇。剛才提到的註釋中,也不好意思批評英譯者,只說'是好是壞、我們是否會感到那是意義有限的“淺薄”解釋姑且不論',簡而言之,並不是想強調那是壞翻譯、淺薄的翻譯。而我,認為這話說得一點也沒錯。寫出這個結局時,作者想必心情激動得血液沸騰,但那並未得以普遍化。不過,更悲劇性的是——” “是什麼?” “我認為,對於這個第一部作品集的標題作—換言之肯定是很重視的作品——芥川後來把其中年輕氣盛的部分,改為比較成熟的版本。因此變成截然不同的故事。只不過更動了最後一句,就再也不是'愉快'的故事了。扼殺'愉快'的正是芥川自己的'理智'。長工剝下老太婆的衣服將她踹倒在地的敘述雖然還留著,但變成這種版本之後,那純粹已成為像徵行為。說穿了,理論已勝過行為。結果,最後剩下的是理智多於感情,'芥川的小說'多於故事本身。”

“就作品而書也提升了格調。” “並且,變得普遍化。” “被你這麼一說,果然是悲劇。” 高速公路穿過山間。必須仰視的高橋在前方出現。小正繼續說:“若是這樣,那個長工,已經不是義仲了。他錯失成為義仲的機會。” 而就此落幕,長工的行踪,從此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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