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44章 第五節

裴玄靜又回到了大明宮中的玉晨觀。 永安公主遠遠地站在廊簷下,一言不發地看著裴玄靜走進自己的屋子。秋風乍起,黃葉紛紛飄落。因為無人打掃,裴玄靜的屋前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走在石子舖就的甬道上面,裙下發出簌簌的輕響,竟成為這段時間以來,她對世間萬物最真實的感受。 嚴冬將至。這個冬天一定會很漫長,漫長到永遠不會終結。 裴玄靜知道,和大唐皇帝的對決即將迎來終局。她甚至已經能夠確認,自己將贏得最後的勝利。儘管這是一場險勝,更是一場慘勝。 層層疊疊的屍體為她鋪就了這條勝利之路,裴玄靜不會辜負他們。 其實,當裴玄靜推斷出李忠言所佈置的一切時,也曾有過疑惑:既然他苦心孤詣地籌劃了十幾年,已經能夠將離合詩直接擺到皇帝的案頭,那麼就算要殺掉皇帝,也並非不可能的。但他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直到現在,裴玄靜才完全理解了李忠言的意圖。復仇,固然是李忠言唯一的目的,但在李忠言看來,直接殺掉皇帝未免太便宜他了。李忠言不想讓皇帝痛痛快快地死,相反,他要折磨皇帝,從所有的方面打擊他。李忠言巧妙設局,小心實施,一步一步地讓皇帝失去最仰仗的臣子、最信賴的女官,乃至手足和妻兒的親情,直至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最終失去健康和最令世人欽佩的意志力。 當皇帝當著裴玄靜的面吞下金丹時,他的崩潰已經一覽無餘。 皇帝支撐不了多久了。 李忠言才是《推背圖》變字的幕後主使,包括凌煙閣的第一、二次顯影,也肯定是他策劃的傑作。宋若昭心裡明白,卻有苦說不出,因為即使向皇帝告發的話,也無法使柿林院置身事外,宋若華的干系總是洗不掉的,甚至會被認定為同謀。以皇帝的多疑和冷酷,等待宋若昭和小妹若倫的仍然是滅頂之災。所以宋若昭只能拼命強調鬼神之力,甚至自己動手安排了第三十三象的顯影,希望能從這個必將導致不幸的可怕亂局中擺脫出來。但最後,她連自己的命也沒能保住。

裴玄靜認為,殺死宋若昭的還是李忠言。按理說,致無辜者於死地,應使裴玄靜感到憤怒,但現在她的良心也似乎有些麻木了。況且,李忠言已經用自戕的方式贖了罪。他臨死前去看望裴玄靜,讓她認識到,他也只是一個可憐人。在先皇的陵寢中苟活了十幾年,支撐他的唯一力量就是對皇帝的恨。時至今日,裴玄靜完全理解了他。 不得不說,李忠言精心打造的複仇大計十足血腥。他在臨死前,將它轉交到裴玄靜的手中,因為他相信,她一定會幫自己完成它。 假如皇帝沒有犯下弒父的罪行,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恐懼和絕望。李忠言所設計的,正是用皇帝自己的良心來行殺戮。其最高明之處在於,皇帝將用自己的死來認罪。 一切的一切都證明,皇帝是罪有應得的。

當裴玄靜認定裴度在用崔淼的生死欺騙自己時,便也拋棄了最後一絲幻想。 裴玄靜相信,崔淼死了,絕不可能還活著。當初親眼目睹裴度射殺崔淼,裴玄靜仍然竭力摒棄對叔父的恨。現在她不再做這種努力。事實上,當她目送叔父遠去時,心中也沒有太多的恨,而是一種解脫。 今日的大明宮中,再無一位生者使裴玄靜留戀,她只想親近那些死去的人們。他們的面目在她的心中栩栩如生,裴玄靜認定,自己與死者謀面的時候不遠了。 短促、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裴煉師!裴煉師,快開開門啊!”一個女聲在門外輕喚,緊張得連聲調都變了,但變不了的甜美和嬌嗲,卻令裴玄靜感到似曾相識。 原來已經入夜了。裴玄靜這才發現屋裡一片漆黑,忙摸索著將手邊的一支蠟燭點亮。被關押在太極宮的這些日子裡,她已經習慣了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忘記了人是需要光明的。

燭光如豆,在她面前劃出一個紅色的光圈。 門外的人還在叫:“裴煉師,你在嗎?”聲音愈發焦急。 裴玄靜舉著蠟燭來到門前,將門打開。 “啊,裴煉師,終於見到你了!太好了!”杜秋娘驚喜地低叫,“我們還是進去說話吧,不能讓人看見了。” 她想往門裡擠,卻被裴玄靜擋住。 “怎麼了?”杜秋娘端詳著裴玄靜的臉,“裴煉師,我是特意來找你的呀!” 裴玄靜沉默。 杜秋娘說:“哦,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應該在這裡啊?哎呀,說來話長呢。我是偷著來找你的,求求你還是先讓我進去吧。” 裴玄靜仍然一動不動。 “裴煉師,你怎麼不說話呀?”杜秋娘突然想起來,“呀!難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你真的被聖上……他……”

裴玄靜這才默默地點了點頭。 “天吶!”杜秋娘的眼中猝然泛起淚光,“這要是讓崔郎知道了,豈不得心痛死……”她一語未了,就被裴玄靜用力拽進屋中。 杜秋娘尚在暈頭轉向,裴玄靜已飛快地關上門,取過紙筆唰唰幾下,遞到她的面前。 紙上只寫著兩個字:崔淼? 杜秋娘捂著胸口道:“我的老天爺,怎麼會變成這樣啊!”她抓住裴玄靜的胳膊用力搖撼,“裴煉師,你聽我說,崔淼還活著!正是他設計將我送進大明宮來的,就是為了來找你!” 裴玄靜臉色煞白地盯住杜秋娘,目光中仍然充滿疑問。 杜秋娘稍微定下神來:“裴煉師你別急,此事原委容我從頭講起,你若是有什麼想問的,就寫在紙上吧。” 於是她嬌嘆一聲,將崔淼到浣花溪頭的薛濤別墅尋找自己,又與聶隱娘夫婦一起來到長安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最後道:“裴煉師,我杜秋娘雖是風塵女子,卻素來羨慕俠義風範。當初蒙了崔郎和裴煉師二位的救命大恩,這次二位有難,我自當相報不在話下。只是入宮的這些天來,我一直不敢輕易打聽裴煉師的下落,所以才耽擱到了今天。好不容易得知煉師在此,恰好聖上他……”她突然住了嘴,臉上泛起一陣莫名的紅暈,“聖上命人傳話給我,說今天身體不適不叫我過去了,我才得了這麼個空,偷偷地溜出來找煉師。”

杜秋娘總算說完了,便愣愣地瞅著裴玄靜,等她在紙上寫幾個字,或者至少顯露出一些表情來。但裴玄靜就像入定了一般,蠟燭的紅光將她的面龐照得瑩澤如玉,在杜秋娘看來,比記憶中的她更加美麗,簡直超凡脫俗,宛然若仙了。 杜秋娘怯生生地問:“裴煉師,你是犯了什麼錯嗎?還是惹聖上不開心了……” 裴玄靜突然拿起筆,在紙上原先的“崔淼”二字後面,加了兩個字:已死。 “嗯?”杜秋娘愣了愣,“我說過了呀,崔郎沒有死,現正在春明門外,等著煉師前去相會呢。” 裴玄靜把寫了字的紙湊到燭火上。火焰迅速燃燒,片片黑灰像蝴蝶般起舞。 杜秋娘若有所悟:“裴煉師,你不相信我的話?” 裴玄靜與她眼神交錯。 杜秋娘幾乎跳起來:“裴煉師,我騙你做甚!我都詐死遠離京城了,如今又巴巴地自己送上門來,難道就為了對你說幾句謊話嗎!我吃飽了撐的啊!”見裴玄靜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杜秋娘真火了,“好,反正我是把話帶到了,也算對得起你們,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了!別的,我管不著了!”

她作勢起身要走,裴玄靜連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杜秋娘又氣呼呼地捲起袖子,將懸在玉腕下的一個小香囊解下來,恨恨地扔到桌上。 “這是崔郎中叫我帶給你的。我留著也沒用,你拿去吧!” 裴玄靜還是不動。 杜秋娘簡直氣得火冒三丈,從桌上撿起香囊,一直送到裴玄靜的鼻子底下:“我杜秋娘做事向來仁至義盡。喏,崔郎中說了,這裡面盛的是什麼迷魂香料,你或許會用得著。還有……”她又從香囊外側的小袋中摸出一顆丸藥來,“還有這種小藥丸,說是比普通的雞舌香更管用,只要含在舌根底下,就不會被迷魂香所害。裝了十多粒,你慢慢用!崔郎還說,此香的味道會被龍涎香所掩蓋,可以用這個方法掩人耳目。好了!該說的都說完了!反正他再三要我向你強調,他不在乎自己的什麼身世,只想你平安歸去!”

她本已不再抱希望,卻意外地看到裴玄靜猛地抬起臉來,雙眸中燃起兩團烈火。 裴玄靜張了張嘴,像要說什麼,轉而又去握筆。 就在這時,門上突然傳來急促的敲擊聲,有人在門外低聲叫:“秋娘快出來,聖上派人來傳你了!” 杜秋娘頓時嚇得面無人色。裴玄靜搶步過去將門打開,慘白的月光照著一個窈窕的身影——是鄭瓊娥。 見到二女出來,鄭瓊娥忙道:“傳話的公公等在清暉閣的前堂,我謊稱娘子已經睡下了,請他稍待片刻。快走吧,再耽擱就要引起懷疑了!” 杜秋娘趕緊跟上她,走了幾步,又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鄭瓊娥道:“我見你這些天一直在打聽裴煉師的情形,剛才又一個人偷偷地溜出清暉閣,朝玉晨觀的方向而來。我便猜你多半是來找她的。”

杜秋娘圓睜雙目:“你在監視我?” “哎呀!”鄭瓊娥急道,“我是擔心秋娘呀。” “你還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了?” “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杜秋娘厲聲道:“我警告你,休想用這件事來要挾我!如今聖上心裡最在乎的人是誰,想必你也看得出來!”她雖入宮才沒幾天,對嬪妃之間的爭鬥早有耳聞,況且過去在平康坊中也免不了爭風吃醋,所以極為警覺。鄭瓊娥人長得太美,身份又特殊,杜秋娘心中對她本就相當忌憚,不想今天還是落了把柄在她手裡。 鄭瓊娥聽得一愣,隨即苦笑道:“秋娘放心吧。裴煉師曾對我有恩,就算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不會去亂說的。況且娘子如今聖眷正隆,我又何苦以卵擊石呢。”最後這句話說得飽含辛酸,又有一種看破紅塵的淡然。

杜秋娘不禁愣了愣。鄭瓊娥抬起手,輕輕將她鬢邊的一支鳳釵插好,柔聲道:“好好定一定神,他是最精明的,千萬不能讓他看出破綻來。” 兩個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裴玄靜獨自呆立在屋子中央,心中卻掀起了一陣又一陣驚濤駭浪。 崔淼真的還活著! 杜秋娘說的是實話,叔父也沒有說謊! 剛剛搭建好的複仇之塔瞬間便土崩瓦解了。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才讓她得到這個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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