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40章 第一節

杜秋娘是被龍涎香“吵”醒的。這股香氣醇厚而霸道,一下子便衝破了盤桓在她腦際的重重黑幕。 杜秋娘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從博山香爐中升起的裊裊香煙,在頭頂上變幻出不可名狀的形態,無聲地穿梭於一層又一層的華貴帷幕之中。 我在哪兒? 她撐起身來,環顧四周,可是金色的帷簾一直垂到地上,只有燭光從簾外影影綽綽地透進來,好像還有人影在晃動。 她伸出顫抖的手,掀開帷簾的一角。 杜秋娘驚訝地看到,緊靠榻前的檀木圓几上擱著一個碧色的玉盤,盤中盛著一汪清水,紋絲不動。盤底的中央,一隻蹲伏在蓮葉上的青蛙栩栩如生。她有些好奇,便朝水中探出一根玉指。 哎呀,冰涼刺骨! “你在做什麼?” 杜秋娘嚇得全身一顫。

這個聲音她太熟悉了,所以連抬頭看一看說話者的勇氣都沒有,只好縮在榻上發抖。那人卻掀簾而入,自自然然地在她的身旁坐下。 “你在做什麼?”他又問了一遍,語氣是溫和的。 杜秋娘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想看看裡面有沒有……魚。” “魚?”他好笑地說,“哪來的魚?這盤中之水是由冰融化的,不是用來養魚的。” “冰?”她又氣喘吁籲地問,“床榻前為什麼要放冰?是因為天氣太熱嗎?可是殿中十分涼爽啊……” 沒有回答。身旁的人一味沉默著,寂靜壓迫得她幾乎窒息。杜秋娘終於忍無可忍地抬起頭來。 她看見了——“李公子”。 換上便服的皇帝又恢復成了杜秋娘記憶中的模樣,正在默默地打量著她。見杜秋娘朝自己望過來,他微微一笑,說:“你一點兒都沒變。”

也不知怎麼了,杜秋娘竟激動得熱淚盈眶。她趕緊低下頭去,不想讓他看出來。 “我呢?你看我有沒有變化?” “也沒、沒變……” 她的下巴被一隻手輕輕托起。 “都沒好好看過,怎麼知道變不變,瞎說。” 杜秋娘只得瞪大雙眼,可是皇帝的五官太過標致,離得越近越失真,而他那切近的氣息更令她頭暈目眩,無法自持。 “說吧,為什麼要回來?”皇帝突然問。 “我、我想……” “想什麼?” 在杜秋娘的嘴邊,既有一路上準備得滾瓜爛熟的回答,也有此時此刻突然湧上心頭的真心話。不可思議的是,這兩者居然完全相同,但她就是說不出口。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皇帝戲謔地說,“那就換個問題——這是什麼?”

暗影憧憧的帷帳中劃過一道寒光,頓時把杜秋娘從神魂飄蕩的狀態中徹底喚醒了。 她恐懼地註視著皇帝手中的純勾。 “這是從你懷抱的琵琶套中搜出來的。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還藏著它上殿面聖?” 皇帝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平靜,杜秋娘卻怕得全身顫抖起來:“我……”她語不成句。 “你想殺朕?”從他變換自稱的這一刻起,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消失了,現實就如他的話語一樣,遍布殺機。 “不!”杜秋娘本能地叫起來,“不是我!是、是聶隱娘!” “聶隱娘?” “對,都是她逼我的!”杜秋娘面紅耳赤地辯白,“是她強迫我把匕首藏在琵琶套中。因為她說,上殿之時任何人都將被搜身,唯有我、我會是個例外……” “你是例外?”

杜秋娘抬起淚光盈盈的雙眸,哀求地看著皇帝:“我不願意,她就要殺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啊……請您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明白了。”皇帝微微頷首,“你的意思是,想殺朕的人是聶隱娘。” “是。” “而且她還脅迫你,利用你的特殊身份,將凶器帶到了麟德殿上。” “是的……她說,十步之內,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 “原來如此。”皇帝沉吟道,“可是,朕在殿上與聶隱娘有一番對談,當時朕就站在聶隱娘的面前,與她相距不過一步,她為何始終沒有出手呢?” “……我不知道。” 皇帝盯著杜秋娘:“抑或是你在說謊?根本就不是聶隱娘要你私藏凶器。要殺朕的人——就是你。” “我沒有!”杜秋娘又急又怕,淚水奪眶而出。

“說!匕首是從哪兒來的?” 杜秋娘哭著回答:“我說過了呀,真的是聶隱娘給我的……” “胡說!她怎麼可能有這把寶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心中的恐懼升到了頂點,杜秋娘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麼險峻了,簡直就是生死一線。世人均道皇帝冷酷多疑,但在她過去的印像中,他雖精明高傲,卻也有溫柔細膩的一面。難道是她錯了?難道她從來沒有見識到他的真面目…… “再給你一次機會。”杜秋娘聽到皇帝在說,“為什麼要回來?” 她抬起淚水恣肆的面龐,隔著水霧,他的五官看起來柔和多了,似乎還帶著幾分情思繾綣。杜秋娘含淚道:“我回來是因為……我想念李公子。” 良久,皇帝才說:“哦?那當初為什麼要走?”

杜秋娘忽然又冷靜下來,橫豎就是一個死罷,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己不都死過一回了嗎?既然從不把自己看成尋常女子,為什麼還要言不由衷呢?她杜秋娘這一生,只想坦坦蕩盪地做自己,要死要活,看著辦吧。 她脫口而出:“其實當初,我只是想嚇嚇你。” 皇帝詢問地挑起眉毛,“哦?” “我就是想看一看,如果我死了,李公子會不會傷心難過?”見皇帝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杜秋娘的眼波在他的臉上悠悠一轉,“最初我以為,是李公子要用扶乩木盒毒殺我,我既痛心又害怕,便決定將計就計……我也曾擔心過李公子洞若觀火,能夠看透我的花招,不料你竟然信了。後來我才知道,是我錯怪了李公子……” 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道:“簡直是胡鬧。”

杜秋娘聽他的語氣還算平和,便壯起膽子道:“胡鬧又怎樣?否則,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李公子對我是否真心!” “你冒著生命危險,犯下欺君之罪,就為了知道這個?” “我當然想知道啦。”杜秋娘索性使出最拿手的好戲——撒起嬌來,“李公子是不一樣的人嘛,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你的垂青和恩寵,卻不敢企盼你一分一毫的真心。可我杜秋娘偏是不甘。”事到如今她已經豁出去了,反而對答如流起來。 “你得到答案了?” “沒有。”她懊喪地低下頭。 “你這又是何必呢?”他的話音中竟有著意外的柔情。 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簾,瞟了他一眼,趕緊楚楚動人地把頭低下了。 “你以為朕就那麼容易騙嗎?” 杜秋娘的心又是一顫。

“元和十一年中和節那天,你乘馬車自春明門出城而去。當時與你同行的,正是聶隱娘,對嗎?” 杜秋娘驚愕地瞪著皇帝:“你?” “朕全都知道。” “啊!” 他的手輕輕拂上她的面頰:“朕一直在青龍寺目送你離去。那個中和節,朕過得不太愉快。準確地說,是頗為傷心。”他的動作和語氣都很溫柔,卻依舊帶著清醒和孤高的風度。 杜秋娘的心狂跳起來,曾經在平康坊中令她痴迷的一切,在今日的大明宮裡,再度不費吹灰之力地征服了她。她低聲問:“為什麼不攔我?為什麼要放我走?” “因為……”皇帝沉吟著說,“正如你方才所說的,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朕的垂青與寵幸,而你卻用詐死來逃避朕,這讓朕顏面何存?”他笑了笑,“沒錯,朕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你攔下,更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你納入宮中,但在朕的后宮中盡是這樣的女人,並不缺少你一個。所以當時朕就想,不如放她去吧。她既然那麼討厭朕,硬把她留在身邊也沒意思。”

杜秋娘忙道:“我並沒有討厭李公子,哦不是,是陛……”該改口了,她卻無法啟齒。 “其實在宮中,你不該稱朕為陛下,而是稱大家。” “大家?”杜秋娘喚了一聲,覺得怪怪的,忍不住扑哧一笑。 “有什麼可笑的。”他嗔道。 “是,大家。”杜秋娘的笑顏終像春花一般綻放開來,奪目的光彩把整個帷帳都照亮了。 “現在可以說實話了吧?你究竟為何而來?” 杜秋娘正色道:“我說的都是實話。聶隱娘脅迫我藏械入殿,我如果不從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但是她也說了,未必會行刺殺之事。於是我便抱著萬一的僥倖,跟她進到大明宮中。因為我始終覺得,弒君大罪,即使對於聶隱娘這樣的刺客來說,也是最艱難的決定。她固然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由此引發的天下動盪、社稷危難她豈能坐視?聶隱娘終究不是一個喪心病狂之徒。再說天下藩鎮俱已歸順,此乃大勢所趨,以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顛覆的。所以我堅信她刺不出這一刀。她之所以要逼著我走這一遭,無非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罷了。”

“你這番話說得倒頗有些見地。”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不過,你還沒有回答朕的問題。” 杜秋娘的臉騰地漲紅了,噘起嘴不說話。 “既然說到聶隱娘,你就把整個經過都講一遍吧。” 他對她終究還有懷疑,對此杜秋娘並不意外。她定了定神,道:“當初我詐死還魂之後,須設法出長安城,崔淼郎中就找了聶隱娘來幫忙。他們好像在藩鎮時就認識了。元和十一年中和節那天,聶隱娘將我送出長安,又一路陪我到了洛陽。在那裡我便與她分手了。從此我獨自一人浪跡天涯,東躲西藏了整整兩年,雖然銀錢上無憂,但這種漂泊不定、無親無友的日子,過得實在沒有滋味。最後我到了成都,找到浣花溪畔的薛濤煉師,想拜她為師修道,跳出紅塵,偏偏她又不肯收我做徒弟。”說到這裡,她悄悄地瞥了皇帝一眼,見他聽得十分專注,臉上沒有絲毫不悅,甚至還有一抹憐惜之色,心中更加安穩,便繼續道,“我再也不想流浪了,就在浣花溪邊賃了一所小院住下,總算過了幾天安生日子。誰成想,就在旬月前的一天,聶隱娘突然闖進我家,不由分說就把我綁了出來。上路之後,她才告訴我,因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立下軍功,被皇帝召入京城封賞。而她雖出身魏博,卻從未替魏博做過事,所以這次就想用我來錦上添花,讓田弘正把我獻給皇帝,從而贏得皇帝更多的歡心。一路上我哭也哭了,鬧也鬧了,還想法逃跑過。唉!可是落入了聶隱娘之手,我當真是插翅也難飛啊,最後只得認命了。況且……”她停下來,再一次向皇帝投去情意綿綿的目光,“況且我在這三年中飽嚐了漂泊之苦,才懂得知心之人可遇而不可求。想當初我杜秋娘最風光的時候,圍繞在身邊的既有達官貴冑,亦不乏風流才子,可到頭來真正的知音也只有……” 沉默片刻,杜秋娘又道:“直到今日入宮前,聶隱娘才說出了她的刺殺大計。我嚇得差點兒暈厥過去,卻也只得照她的話辦。可是正像我方才所說的,我始終不信聶隱娘真的能出手,事實也如我所料。” “如果她出手了呢?”皇帝冷冷地問。 “如果……”杜秋娘直視皇帝,“如果她真的出手了,我也將斷無生路。所以我會拼死不讓她拿得琵琶套中的匕首,我想過,在大殿上哪怕能拖延一瞬,也就足夠了。” “朕聽明白了。”良久,皇帝才道,“並不是聶隱娘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聶隱娘——回到朕的身邊。” 杜秋娘垂眸,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他終於信了。 皇帝伸出手臂攬過來,她順勢靠進他的懷中,沉醉地閉上了眼睛。 “你在這個時候回來,朕很高興。”皇帝輕聲說。 杜秋娘不懂他為什麼要強調這個時候,但既然他說很高興,她便也高興極了。 “你會後悔嗎?”他又問。 杜秋娘搖了搖頭。 她曾經後悔過,但是現在不會了。她只有一點小小的遺憾——自己到底還是欺騙了他。好在欺騙的成分很少。在那段長長的表白中,她只隱瞞了和崔淼以及裴玄靜有關的部分,其他全都是真的。況且她堅信,這些極為有限的謊話絕對不會傷害到他。否則,又怎能騙得過精明如斯的皇帝呢? 唯有她的真摯女兒情,才能說服他的這顆帝王之心。 “知道朕為什麼喜歡你嗎?”皇帝在她的耳邊輕聲問。 杜秋娘搖了搖頭。 “因為你很有勇氣,一旦明白了內心所求,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尋求。你不是貪生怕死之人,與那些庸脂俗粉更有著天壤之別。” 杜秋娘被讚得心花怒放,卻故意道:“我知道了,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傻,不懂得惜命。” “喜歡你,因為你和朕是一樣的人。” 杜秋娘無言以對了。 “話都說完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彈一曲琵琶給朕聽吧。朕想了很久了。” “是。”杜秋娘忙道,“我的琵琶呢?” “不用那把琵琶了,朕另外給你一把好的。”皇帝指了指榻旁的架子。 杜秋娘向他嫣然一笑,溜下榻去。她光腳踩在絲毯上,腳底感到從未體驗過的細膩柔滑,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恨不能立即起舞。架子上放置著一把紫檀五弦琵琶,杜秋娘好奇地將它抱起來。 紫檀木的琴身閃著悠遠的光華,琴弦也一看便知是有年頭的了,鑲嵌在琵琶上的片片螺鈿卻像嶄新的一樣絢麗,美不勝收。 她輕輕撥了撥弦,一陣比珠玉更玲瓏,比月光更剔透的琴音便在帷帳中響起來。 杜秋娘又驚又喜:“這把琵琶是……” “你猜。” “莫非……是楊貴妃用過的那一把?” 皇帝微笑著點了點頭。 杜秋娘喜不自勝地抱著琵琶回到榻上,正要彈奏,又停下來。 皇帝問:“怎麼不彈?” 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我在成都時聽薛濤姊姊說起過一把琵琶,不知是否就是這一把?” “哦?她說了什麼?” “她說,曾經有一個和我命運相仿的歌妓,也擁有過一把楊貴妃的琵琶。那個歌妓和我一樣幸運,得到了一位真正的知音。他贈予她琵琶,與她共度了十年的好時光。最後,當他發現自己不能再給予她庇護時,便忍痛放她離開,讓她去過自由自在的新生活。”杜秋娘說得太投入太激動,完全忽略了皇帝越變越難看的臉色。 她無限神往又動情地說:“正因為薛煉師告訴我的這個故事,才使我看清楚了我與……李公子的情彌足珍貴。今天我又知道了,我也曾被忍痛放走過,可見我已得到了最真的真心……” “夠了!”一聲怒喝把杜秋娘震呆了。 皇帝拍案而起,暴怒使他的面孔扭曲變形,足以令人魂飛魄散。他飛起一腳,將榻邊盛放玉盤的案幾踹翻,盤中的清水潑灑在絲絨地毯上,水滴像一顆顆珍珠般閃閃發光。 “大家!” 杜秋娘驚愕地看到,不知從哪裡突然鑽出來的好多宮婢和內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各個都像末日來臨似的簌簌發抖。 皇帝狂叫:“冰!冰呢!” “來了!來了!”一個年輕內侍快步奔入,率領眾人抬著裝滿冰塊的大木桶,手忙腳亂地撿起玉盤往裡裝冰塊。 皇帝向前邁出一大步,不慎踩到了地上的水,腳下一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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