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28章 第七節

永安公主趾高氣揚地邁入門檻,可一進到屋內,她的高傲姿態就瓦解了。 裴玄靜向榻上讓她:“公主殿下請坐。” “不,我就站在這兒。”永安臉色煞白地站在門邊,死活不肯再向內邁一步。 她顫聲問裴玄靜:“你……全都知道了嗎?” 最近她們彼此迴避,同在玉晨觀的屋簷下,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今日一早,裴玄靜在廊上與永安擦肩而過時,把一個小紙團塞進她的手中。紙團上寫著:“永貞真相,午時來訪。” 字條送出後的幾個時辰,裴玄靜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她想起幾年前自己初到長安時,就陰差陽錯地被武元衡選定為解謎人,身負著連自己都參悟不透的重大使命,卻仍一心只想著奔向昌谷,去做長吉的新娘。啟程之日,叔父為自己準備了簡單的嫁妝,告訴她說:去做你想做的事,將結果交給上蒼。

兜兜轉轉到如今,裴玄靜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上蒼既不像想像得那麼公正,也不像想像的那麼善良。上蒼捉弄每一個人。 從現在開始,她將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屈從於上蒼的安排。 即使結局早就注定。 憑藉《辛公平上仙》和變字後的《推背圖》第三十三象,裴玄靜得出了皇帝弒父的結論。但這個結論畢竟太駭人聽聞了。裴玄靜反复思考後,還是覺得不能僅靠推理就給皇帝定罪。她還需要真憑實據。 證物本來就在她的手裡——純勾。但現在純勾已經歸屬了聶隱娘。自從蔡州一戰之後,裴玄靜再也沒有聽到過聶隱娘的任何消息。她大概真的已經退出江湖了。如果純勾從此隨著聶隱娘消失匿跡,裴玄靜倒不覺得遺憾。 純勾是一件凶器,但對裴玄靜來說,它更是愛的信物,是人生最初的也是最真的一段情感的見證。她至今想不通,是什麼原因使純勾以那麼奇特的方式來到自己身邊,但既然它已經離開了,那麼相忘於江湖,或許才是她與它最好的道別。

換句話說,裴玄靜情願不要純勾來做證物。 她還有證人,至少一個。 從永安公主的言行中,裴玄靜敏感到她對先皇之死的內情有所知曉。永安公主對皇帝的恐懼和憎恨,絕不單單是被逼和親所致。裴玄靜還認為,永安公主肯定也知道純勾,說不定還知道純勾曾經輾轉到長吉的手中,所以才會在聽到裴玄靜與長吉的婚約時那麼詫異。 裴玄靜決定,直接把永安公主約來。 她寫下語焉不詳的字條,只要永安公主的心裡有鬼,就一定能讀懂。 永安公主果真來了,帶著驚惶至極的神色,站在門口隨時準備逃跑似的。 “你都知道了?”她又問了一遍。 裴玄靜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什麼了?”公主的話中已經帶了哭音,形容更顯淒愴。 那終究是親生父親的慘死啊!

裴玄靜單刀直入地問:“先皇不是病逝的吧?” 永安公主倒退半步,後背重重地撞在門上。她就那麼直挺挺地靠在門上,淚水從一雙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緩緩淌下來。 裴玄靜說:“公主殿下——” “不!你別過來!”永安公主喝道,“你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裴玄靜斟酌著開口:“是公主……” “你胡說!我什麼都沒有說!不是我說的!”永安已經在喊叫了。 “公主殿下請低聲!”裴玄靜不得不阻止她,“您這樣會讓人聽見的!” “不是我說的!不是我告訴你的!不是!” 突然,永安公主一轉身便跑了出去。 玉晨觀中的宮婢們眼睜睜看著,尊貴的公主殿下像個瘋婆子般毫無儀態地一路狂奔而去。 永安公主離開還不到半個時辰,裴玄靜就被傳喚至清思殿。站在高高的御階上,她回首望了一眼太液池。水晶盤一般的冰面上出現了數道長長的裂縫,從上向下俯瞰時,有點觸目驚心的感覺。

迎面吹來的風已不似前些天那麼寒冷了。裴玄靜深深呼吸,肺腑中感到一絲微妙的暖意。又一個春天即將到來,周而復始,不可阻擋。她對自己微笑了。 這次,皇帝沒有命人取走于闐大玉盤。於是清思殿中不僅比戶外更寒冷,甚至比這個冬季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寒冷了。裴玄靜走進肅穆無聲的大殿時,彷彿聽見滿殿的屏風和帷幕都在酷寒中簌簌發抖。她在御榻前筆直地跪下,龍涎香立即將她圍繞起來。 “永安告訴朕,你都知道了。” “永安公主?”裴玄靜一愣,隨即便釋然了。為了給自己脫責,永安公主居然乾脆向皇帝告發了裴玄靜。恐懼會使人做出任何極端的事情,裴玄靜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以永安公主的自私和怯懦,出賣誰都會毫不猶豫的。 她平靜地回答:“是的,陛下。”

抬起頭看到皇帝的臉色,裴玄靜吃了一驚。他比前幾天見時又憔悴了許多。在裴玄靜的印像中,只有身患重病的人才會如此急劇地衰敗下去。她又看見從玉盤中散出的裊裊冰霧,心還是不由顫了一顫。輝煌如日的大明宮中,皇帝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情,遠比她所設想的險惡得多。 或許這就是報應吧。想到這一點,她的內心便恢復了平靜。 “你都知道什麼?” “公主殿下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說你知道了永貞舊事。”皇帝的語氣很奇特,並不特別惱怒,反而有些悲涼。 裴玄靜垂首不語。 “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陛下讓妾知道的。” “朕?” “是陛下給妾看的永貞實錄和內傳,此外便是……天意。” 直到此刻,從永安公主到皇帝的種種表現,已經完全佐證了裴玄靜的判斷,她對自己的推理確信無疑了。在永安離開之後,裴玄靜就從頭至尾地思考過了。皇帝遲早要召見自己,要求解釋第三十三像變字的含義。如果直接把皇帝弒父的罪行揭發出來,裴玄靜將斷無生路。

她不怕死,甚至還有些期待。從元和十年的那個盛夏開始,才不到五年的時間裡,她先失去了長吉,又失去了崔淼,最後連純勾都失去了。兩年前慫恿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龍子時,裴玄靜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是禾娘和李彌下落不明,以及崔淼最後囑託給她的身世之謎,才使裴玄靜又在大明宮中堅持了兩年。像囚徒一般活著,沒有尊嚴沒有未來更沒有自由,這樣的生對裴玄靜毫無吸引力。她早就受夠了。 令她感到安慰的是,韓湘把李彌帶走了。想想真是可笑,現在她只欠皇帝一個人的了。 何不趁此機會,將一切都做個了斷呢? 沒想到永安這麼快就出賣了自己。不過她仍然可以抓住機會,最後再做一些事—— 裴玄靜想幫助段成式擺脫噩運,還想逼出崔淼的身世之謎。關於崔淼的身世,皇帝曾經派曾老太醫給過她一個答案,但裴玄靜根本就不信。時間太倉促,也許不能兩者均達成,但哪怕做到其中之一呢?也可以對自己有所交代了吧。值得慶幸的是,在她和永安公主的談話中,誰都沒有直接說出那兩個字:弒父!所以就還有餘地可以周旋。

裴玄靜拿定了主意,眼前似乎鋪開一條坦途。這條路通向真相,亦通向彼岸,通向永恆不滅的信念。 裴玄靜昂起頭,朗聲道:“陛下,天意昭示,先皇不是因病駕崩的。” “哦,那是因為什麼?”皇帝的聲音也相當平穩。 “妾不知。” “你不知?” “妾只有對天意的解讀。” “說。” “《推背圖》第三十三像在凌煙閣中顯影,其詩變了兩個字。經過妾的推研,變字後的詩說明了:先皇詔稱崩於元和元年乙卯日,為了掩飾他的真正死因,曾經發生過遷殯這種違背祖制的事情。就像……”她一咬牙,堅決地說下去,“就像當年隋煬帝弒父篡位,同樣的罪行在本朝再度發生了。” 很久很久,清思殿中都是一片靜默。裴玄靜好像聽見冰塊在于闐玉盤中融化的絲絲聲,又像是血液凝結髮出的聲音。最後她才聽清楚,那是仙人銅漏不停滴答——時間在流逝。

“你是在說,朕就是隋煬帝?” “不!”裴玄靜叩首,“這只是妾解讀的天意而已。”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漫無止境。 突然,皇帝道:“先皇並非因病駕崩,你說得沒錯。” 裴玄靜不由抬起頭朝皇帝望去,恰好看到一抹獰笑在他的唇邊悠悠蕩起。 “上天的昭示嘛——上天總是對的。”他俯瞰著她,“現在朕就告訴你,先皇究竟是因何駕崩的。” 一張箋紙輕飄飄地落在裴玄靜的面前。 “看吧。”他命令。 裴玄靜撿起紙,只看了一眼,便覺天旋地轉。 那是崔淼的筆跡,瀟灑不羈,風流自信。寫的應該還是一份藥方,但又與皇帝已經恩賜給她的那些藥方不同。那些方子都是寫在宮中專用的粉箋上的,而這張方子卻寫在一張普普通通的黃紙上。

皇帝問:“認出來了?” “……這也是崔郎給皇太后寫的方子嗎?” “不,這張方子是崔賊逃出長安之前,留在西市的一間藥舖裡的。” “宋清藥舖!”裴玄靜驚呼。 “沒錯,就是宋清藥舖。崔賊伏誅之後,宋清掌櫃畏懼國法,將這張藥方上交給了大理寺,然後又由大理寺呈給了朕。”頓了頓,皇帝問,“你不想知道,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藥方嗎?” “請陛下明示。” “是毒藥。” “毒藥?” 皇帝一字一句地說:“這是一種無色無嗅、不易察覺的稀有毒藥。先皇就是被這種毒藥害死的!” 裴玄靜的頭腦瞬間一片空白,但旋即又清醒過來:“永貞之時,崔郎只是一個十來歲的民間少年,怎麼可能毒殺先皇!此事斷不足信!”

皇帝冷然道:“崔賊之母曾為宮中女醫,有祖傳驗方數種。其中之一就是這種毒藥。她對先皇下毒後,害怕罪行敗露,便設法從宮中逃離了。她在外生下孽種,又將藥方傳給了他。而他,再企圖以這些驗方陰潛入宮,為害皇太后。被皇太后識破後,倉皇逃走。最終被誅於裴愛卿的箭下,只能說是天理昭昭,死有餘辜!” 裴玄靜的眼前一片漆黑,經歷過長吉和崔淼的死,她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承受任何剜心之痛,不料還會這樣……強嚥下從喉頭泛起的腥咸,裴玄靜定住心神,沒有癱軟暈倒,反而更加挺直了身軀。 她抬起頭,重複道:“我不信。” 皇帝一哂:“哼,只要是朕的話你統統不信,對嗎?” “不,是陛下的話不通!”裴玄靜朗聲道,“首先,崔淼的母親既為宮中女醫,為什麼要用祖傳的秘方害死先皇?難道她就不怕事情敗露嗎?第二,大明宮戒備森嚴,一個女醫怎麼能夠逃得出去?第三,她生下崔淼並傳給他驗方,那麼崔淼為了保命應該遠離京城隱匿身份才是,為什麼千里迢迢跑來自投羅網,還企圖殺害與他無冤無仇的皇太后?這種行為用喪心病狂都是無法解釋的,根本就沒有道理啊!最後,王皇太后明明從崔淼的驗方中認出了他的身世,如果按照陛下所說,皇太后應該恨透了崔淼才是。但她卻放走了崔淼,這又是為什麼呢!” 皇帝凝視著裴玄靜:“你越來越讓朕感到驚異了。你的這些問題,朕本來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在你的急智和冷靜上,朕倒有興趣回答一二。” 直到現在,他的神態都很平靜,平靜得完全不能匹配正在說的話題。他們在談論弒父、弒君、仇恨和迫害,但是皇帝的表情和語氣中只有無邊無際的厭倦。他彷彿厭倦得連氣憤的勁頭都提不起來了。 丹藥帶來的燥熱,被于闐白玉大盤散發的寒氣暫時壓制住了。皇帝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身上的熱力正在不斷消失,血液流動得越來越遲緩。他最近常常會想,等到熱力褪盡,血液凝凍的那一刻,生命也將棄自己而去吧。那便是擺脫塵世中的一切煩惱,飛升極樂的時刻了。 皇帝心裡明白,這個過程已經無人能夠阻擋,包括他自己。 他看著裴玄靜,多麼秀美的一張面孔啊,竟也被痛苦侵蝕得不成樣子了。但她仍然不肯放棄。皇帝覺得,自己對她的最後一點耐心即將耗盡。他不是不能接受質疑甚至頂撞。即位這十幾年來,皇帝虛心納諫的名望甚至已經超過了太宗皇帝,但裴玄靜對他的冒犯是完全不同的。 許多年來,皇帝心中的痛苦無法言說,任何人都不能與他分擔。只有裴玄靜意外地闖入了他的痛苦地界,而且離核心的傷口那麼切近。她明明是在挑戰他最虛弱的部分,卻還要擺出一副倔強不屈的樣子,彷彿她在維護的是人間正義。 必須要讓裴玄靜也嚐一嘗他所經歷的痛苦,她才會懂得人間正義的代價! “那麼朕就一個個來回答吧。”皇帝極其耐心地說,“首先,女醫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後主謀,那個人當然用盡了威逼利誘的手段,迫使女醫就範;其次,同樣也是在幕後主使的安排下,女醫得以潛逃出宮;第三,崔淼對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說不定想要通過手上的祖傳驗方飛黃騰達,但當被皇太后識破以後,便起了殺心;第四,皇太后以仁愛為念,雖然認出了崔賊,卻不想因母之罪株連其子,所以才暗示他離開。可是崔賊呢?反以為得計,人雖逃出京城,還將殺人毒方留在宋清藥舖中。之後又跑到淮西前線,利用你的身份謀取信任,企圖放走吳元濟,若不是裴愛卿和李愬將軍早有預料,朕在淮西打了這麼多年的戰事幾乎功虧一簣!”長篇大論地說到這裡,皇帝終於露出了慍怒的表情,但依舊控制著語調,不緊不慢地道出,“不誅崔賊,天理難容。” 他注意地觀察裴玄靜,期待看到她的崩潰,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饒,那樣他所受的煎熬或許會有所緩解。 但他還是失望了。 在裴玄靜睜得大大的雙眸中,連一絲水汽都沒有。她直視著皇帝,只說出了一個字:“不。” “不?”皇帝實在感到不可思議了,“什麼意思?” “陛下所說的都是謊言,妾不相信。” “你憑什麼這樣斷定?” “就憑陛下所說的,和崔郎所說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寧願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熱急劇翻滾,連冰的寒氣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從禦榻上站起身來。嗬,他這一生中見過的最冥頑不化的惡徒都及不上跪在階前的這個女子。為了維護一個江湖郎中,她竟敢與天子為敵。對於這種人,光靠殺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連邁兩步,直接站在裴玄靜的跟前:“說,你以為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直到這一刻他還在懷疑,她真的敢說出口嗎? 裴玄靜仰起紙一般煞白的臉,口齒清晰地說:“妾相信先皇並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駕的。所謂的幕後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親手殺害的!” 眼前掠過一道寒光,原來是皇帝抽出佩劍,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靜閉起眼睛。 許久,殿中只迴盪著銅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斷了。他叫起來:“陳弘志!” “奴在。”黃衣內侍猶如幽靈一般從帷簾後面閃出來。 “將她截舌。” 陳弘志沒聽明白:“大家?” “朕命你將裴玄靜截舌。” “截舌?!”這一次陳弘志聽懂了,頓時嚇了個魂飛魄散,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匍匐於地連頭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沒有發火,又說了第三遍:“裴玄靜褻瀆君王,朕命你將她的舌頭割去。” “陛下!”裴玄靜高聲道,“請陛下殺了妾吧!” 皇帝盯著她。終於堅持不住了嗎?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著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說話,妾還是可以寫。就算不能寫,妾還是可以想!” 皇帝調轉目光,對陳弘志道:“你還要朕說幾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擺了擺手:“就在偏殿辦吧,利落點,不要弄得到處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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