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26章 第五節

永貞,是一個多麼奇異的年號。 在仔細閱讀了史官送來的實錄和內傳後,裴玄靜首先獲得了這樣一個感覺。 實際上,那一年開始的時候,德宗皇帝還在位,因而被稱為貞元二十一年。正是在那年元日的朝會中,德宗皇帝因沒有見到重病的太子而落淚,後感不適,很快便告不治。正月二十三日,德宗皇帝於大明宮會寧殿駕崩。三日後,太子李誦即位,也就是先皇。但先皇早在貞元二十年的秋天便因風症而臥病在床,已逾數月,是抱病勉強登基的。所以登基之後一切從簡,也沒有宣布改元,仍然沿用貞元二十一年的年號。當年八月,先皇因病體難撐,宣布禪位給當今聖上,自稱太上皇。當今聖上即位後,才將當年的年號改為永貞。於是貞元二十一年才正式變為永貞元年。第二年,皇帝再度宣布改為元和。所以,永貞這個年號總共只使用了短短一年。甚至就連這一年中,也有一個月是從德宗皇帝那裡借來的,而從八月到十二月的五個月,又是當今聖上慷慨贈予自己父親的。真正屬於先皇的永貞,只有從二月到八月的區區六個月。

皇帝顯然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命史官送來的資料除了永貞一年的,還包括了貞元二十年和元和元年的。他似乎下定決心要讓裴玄靜查出個究竟來。 讀完了文豪韓愈親自撰寫的《順宗實錄》,裴玄靜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呂溫……當這一個個令人敬重的名字出現在史書上時,卻伴隨著惡毒的詆毀和責罵。裴玄靜看到,他們為國除弊的努力被無情地擊潰,仕途挫敗之餘,還要蒙受個人名望的屈辱。更叫人唏噓的是,打擊不僅僅來自於可惡的宦官、心懷叵測的藩鎮,還來自於同樣為裴玄靜所深深敬仰的韓愈、武元衡等人。 裴玄靜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短命的永貞會成為許多人心中不能揭的瘡疤。因為在那段時間裡,他們的良心經歷了太過劇烈的震盪,所有的偽裝都被卸下,使他們看清了深藏在彼此內心的齷齪,也看清了這個光輝王朝中最陰暗的角落,看清了用“家國天下”裝飾起來的自私與卑鄙。

那麼許多罪孽,不是用“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一句話就可以掩蓋過去的。 人性不可考驗。永貞,偏偏就是集中拷問人性的一年。可悲的是,在這場試煉中,沒有最終的勝利者。 裴玄靜把思緒收回到《推背圖》第三十三象的謎題上。 遍覽面前的記錄,裴玄靜只找到了一個發生在壬辰日的事件,並且與帝位更替相關。 永貞元年十月十八壬辰日,皇帝下令處死了一個名叫羅令則的人。 從手上寥寥數語的記載中,裴玄靜讀到:永貞元年的十月,山人羅令則秘密奔赴秦州,妄稱自己得到太上皇的密旨,要求隴西經略使劉澭在德宗皇帝下葬的日子起兵,廢黜矯稱內禪、擅自登基的當今聖上李純。劉澭沒有上羅令則的當,而是拘禁了他。羅令則被押解到長安,遭到大理寺嚴刑拷問,之後皇帝下令將其連同黨羽一起杖打而死。

裴玄靜直覺,這個事件相當蹊蹺。 首先,她翻遍了手頭的資料,提到羅令則的唯有這一處,關於他的身份背景,也只有兩個字:山人。山人是什麼意思?裴玄靜琢磨,通常是指修道者或者隱士吧。那就等於說,這個羅令則沒有官職,也非豪門貴戚。他就像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突然便聲稱攜有太上皇的秘密旨意,行起謀反之事來。 從羅令則的身份來看,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見過太上皇,所以應是矯詔。但一介草民竟有如此膽量,也實在令人訝異。朝廷嚴刑逼供,羅令則是否供出了同黨呢?記錄裡沒有詳寫,只說皇帝下令將他連同黨羽一起杖斃了。同黨的名字倒是提了一個:彭城縣令李諒。 裴玄靜找到了李諒曾被先皇任命為左拾遺的記載。這說明,李諒是有可能和先皇說得上話的。但是,他又怎麼會和一個山人混在一起謀反呢?難道李諒因遭貶而心生怨恨,詐以太上皇的名義謀反?這也未免太過分了吧。永貞之後,“二王八司馬”皆遭貶謫,其中包括柳宗元、劉禹錫這樣的名士。王叔文甚至直接被當今聖上賜死,都沒有一個敢出來造反的。貶謫,畢竟還有翻身的希望,謀反,就是拼命。不被逼到絕路上,誰會出此下策呢?

裴玄靜不理解李諒的行為,更看不懂羅令則究竟是何方神聖。一個毫無根基的山人敢於矯詔謀反,他到底是怎麼考慮此事的風險的呢?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成功嗎?從他直接去找隴西經略使劉澭的支持來看,其所作所為可謂喪心病狂。 羅令則和李諒的謀反,到底是一群亡命徒的瘋狂之舉,還是另有隱情呢? 另外,這個事件對先皇是否有影響?雖然事件被描述得與先皇毫無關聯,但既然有李諒參與其中,恐怕皇帝不會不起疑心。而且,羅令則是以皇帝篡位的名義起事謀反的,說明至少在當時,這是一個能夠引起共鳴的理由。 何止當時,其實直到現在民間都流傳著一種說法——先皇是被迫禪位的。先皇病重屬實,但未必就到了必須退位的地步。先皇在太子位上苦熬了二十六年才即位,他會捨得僅僅過了六個月就放棄嗎?實錄裡有這樣一段記載:德宗皇帝剛駕崩,因太子臥病日久,內外憂心帝位空懸。為了安定人心,臥床好幾個月不能下地的太子竟然支撐著站了起來,登上九仙門召見諸軍使,方平息了所有非議。由此可見,先皇謀求皇位之心有多麼迫切,竟能使一個癱瘓的病人站立行走。如此拼命才得到的皇位,他會在僅僅半年之後,就那麼輕而易舉地拱手交出嗎?這實在不符合人之常情。

所以永貞內禪在世人眼裡,始終不盡合理,不盡可信。 有沒有可能,羅令則的確是奉了先皇的密旨呢? 裴玄靜不敢再往下想了。青龍和白兔,乙卯和壬辰,循著這條思路下去,裴玄靜害怕終將會遇上一個無法承受的謎底。實際上,她已經和這個謎底多次擦肩而過了:“真蘭亭現”離合詩所指向的豐陵;王皇太后至死不肯洩露的玉龍子的下落……前幾次她都陰差陽錯地避開了,但這個謎底一直如影隨形地糾纏著她。 再看《推背圖》的第三十三象,老樹枯萎倒地,新樹在它的殘枝中榮發。假如第三十三象真的預言永貞之事,那麼這幅畫便活生生地描繪出一個事實:老皇帝拖著病體倒下,新皇帝踩在他的身上崛起。 青龍和白兔會不會是說:史載先皇崩於元和元年的正月乙卯日,但其實,早在永貞元年十月的壬辰日,羅令則謀反案發之時,先皇就已經“死”了?

不,必須到此為止了。 裴玄靜決定,在沒有進一步佐證的情況下,絕不再向這條思路邁進,太可怕了。 還是看一看另一句詩吧。 七言詩第三句的“天軍東北木易來”,變成了“天軍東南木易來”。 “北”字變成了“南”字,這個變化把裴玄靜徹底弄糊塗了。從五行來說,東北方為木,所以原詩寫天軍自東北方向,有木同來,是合乎邏輯的。然而改成“南”字後,因東南方為火,這句詩就不通了。 既然想不通,就再看第四句——“此時換卻家中土”。家中土?裴玄靜心頭一動,通常來說,家中土指入葬。 “換卻家中土”,似乎有遷墓的含義在裡面。 她翻起面前的實錄,在這裡寫著: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先皇崩於興慶宮咸寧殿。裴玄靜記起在興慶宮時,漢陽公主曾經提到過,先皇在永貞元年八月禪位後,便移居到興慶宮中,還曾在勤政務本樓上會見過倭國來的遣唐僧空海。漢陽公主特別說過,就是在那次會見空海之後,先皇便一病不起,沒過多久便駕崩了。

奇怪的是,實錄裡還記載著,先皇是在太極宮的太極殿發喪的。以裴玄靜所見,從大明宮到太極宮的距離不近,從興慶宮過去則更遠。為什麼要移殯到太極宮去發喪呢?這樣做既沒有必要,又不符合規制。 莫非“此時換卻家中土”是暗指這個? 在永貞前後的實錄上花了一整夜的時間,裴玄靜沒有得出任何明確的結論。 凌晨時分她方才矇矓睡去,很快又被鐘聲驚醒。裴玄靜按照規矩做了早課,朝陽漸漸地從窄小的窗牖探進來,把麵前的席子染成溫暖的金黃色。 她又沉浸到《推背圖》的謎題裡。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嘭”的一聲,有什麼東西穿廊而入,直接砸到窗上! 她向外一望,原來是只彩球。在廊下彈了幾下,滾到門邊便不再動了。 裴玄靜欠身將它撿起來。

“煉師!”一個胖乎乎的少年跑到廊下,漲紅著臉向她伸出雙手。 裴玄靜覺得他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便朝他微笑一下,將彩球遞過去。 “多謝裴煉師。”他欠身致意。轉身的一剎那,從袖中掉出一個小紙團來。 裴玄靜觀察周圍,確認沒人注意時,才迅速撿起紙團揣入袖中。 當郭浣再朝這邊望時,裴玄靜已經從廊簷上消失了。他想,她一定把紙團收好了。 裴玄靜關攏窗扇,藉著從窗格中透進來的日光,迅速瀏覽了一遍紙上的內容。 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從沒想過會讀到如此奇特的文章——《辛公平上仙》。 乍一遍讀下來,裴玄靜根本不能判斷這個故事究竟是瘋子的囈語,還是膽大包天的想像,抑或是黑暗恐怖的事實。

她只覺得心跳如鼓,許多零亂的想法在腦子里四處亂撞,又似乎都在拼命地要向她揭示什麼。太多的假設、線索、推論和謎團,全都圍繞著《辛公平上仙》這個故事打起轉來。經驗和直覺都在告訴她,長久以來的迷霧即將被沖破,而這則寫在皺巴巴的紙上的故事——《辛公平上仙》,就是那道劃破夜空的閃電。 裴玄靜激動得全身發冷。 “裴煉師!裴煉師!”有人在窗外低聲叫她。她移到窗邊,隔著窗櫺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 “你是誰?” “裴煉師,我是郭浣呀!段成式的朋友。” “郭浣?我記得你!”裴玄靜想起來了,三年前,段成式和十三郎身陷金仙觀地窟時,正是這個孩子把金吾衛連同皇帝帶去的。原來他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裴煉師,看過《辛公平上仙》了嗎?”

裴玄靜警覺地反問:“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哎呀,煉師,這是段成式寫的呀!” “段成式?” “對!唉,其實也不是他自己寫的,是他聽別人說的。喏,就是那個辛公平講給他聽的故事,段成式記下來的。” 裴玄靜恍然大悟。不錯,也只有段成式會對這類故事感興趣,並且將它描述得那麼栩栩如生。 “可是裴煉師,段成式讓這個故事給害苦了!” “怎麼害苦了?” 郭浣遂將《辛公平上仙》經祈願燈廣為散發,又由紙上的鬼花印記引到段成式的身上,進而遭到吐突承璀逮捕的經過說了一遍。因為心急和緊張,他說得七零八落,但裴玄靜全都聽明白了。 郭浣說:“段成式現在被拘押在大理寺中,吉凶難測。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裴煉師,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救他?” 裴玄靜沉默著。 “煉師?” “你怎麼會想到來找我的?”裴玄靜問,“是段成式讓你來的嗎?” “不,是我自己想到的!上回的佛骨案,就是裴煉師幫忙才破的。所以我想來想去,這次恐怕還得請煉師出手。恰好今天宮中有一場馬球賽,就在麟德殿前面的球場上。我藉口來玉晨觀找永安阿姨要一個得勝符……”郭浣囉裡囉嗦地說著,鼻子尖上都冒汗了,“……段成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絕不能看著他受傷害。” “我明白了。” “哦,對了。前幾天我已經把韓郎送出長安城了,他說京城恐怕要出大事,擔心李彌再遭不幸,所以就帶著他去太原投奔裴相公了。” “是這樣……那太好了。”這麼說李彌和韓湘都安全了。她少了這份後顧之憂,當可全力以赴了。 “我該走了。裴煉師——”郭浣的聲音越發焦急起來。 “郭公子,我還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你還能再來嗎?” “我會想辦法的。”郭浣道,“一切都拜託煉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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