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8章 第七節

曾太醫等候在仙居殿後的偏殿裡。陳弘志將裴玄靜帶進去後,便知趣地退出簾外。 鬚髮皆白、滿面紅光的曾老太醫看起來有八十多歲了。他和藹地端詳著裴玄靜,微笑著問:“煉師有疾乎?” 雖然滿腹心事,裴玄靜還是被這位慈祥的老人家逗笑了,柔聲回答:“我卻不知自己有疾否,還請老神醫診斷。” 曾太醫卻嘆了口氣,從檀木醫箱中取出一張粉箋,放到了裴玄靜的面前。 “煉師之疾,此方可醫。” 她輕輕地捧起粉箋,像捧起一對蝴蝶的翅膀。不敢用力,怕它會碎;又不敢鬆手,怕它一下便飛得沒了踪影。 熟悉的瀟灑字跡,宛如他的笑臉活脫脫地再現在她的眼前。 裴玄靜盯著看了很久,直到曾太醫又將一整沓粉箋遞過來。 她抬起頭:“全都在這裡了嗎?”

曾太醫點了點頭——所以,這些就是王皇太后讓宮婢請崔淼寫的藥方了。那麼說,王皇太后收集的藥方,最終還是落到了皇帝的手中。崔淼死於王皇太后和皇帝的共謀,裴玄靜的這個推斷,終於得到了證實。 曾太醫咳嗽一聲,道:“關於這些方子,我有一個故事,裴煉師想不想听?” “老神醫請說。” “其實,這些方子都是老夫的家傳。” “您的家傳?”裴玄靜抬起眼瞼,雙眸幽深如潭。 “我家世代為皇家御醫,早自前朝大隋起,我家中積累的藥方便為皇家所獨有,從不流於民間,這些方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曾太醫蒼老的目光中含義雋永,不可捉摸,“可是,大約在三十年前,它們被偷偷地帶出了皇宮。” “哦,發生了什麼事?”

“由這些方子輯錄編成的方書僅兩冊。一冊保存在太醫院,鑰匙由我掌管;另外一冊在尚藥局,鑰匙由內給事公公親自保管。許多年來從未出過差錯。三十年前,哦,確切地說應該是貞元六年,那一次我到尚藥局去修書,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裴玄靜問:“修書是什麼意思?” “方子會根據使用的效果不斷地調整,如果一味拘泥,就不能累積經驗,達到最好的療效。所以隔一段時間,我便會將方書重新修訂一版。因為我日常在太醫院中供職,所以太醫院裡的方書我是隨時修改的。而尚藥局中的方書,每年只修一次。貞元六年元月中的一天,我到尚藥局去修方書。由於前一年中方子的修改較多,所以我花了不少時間。修方書時,我獨自一人關在屋中,大概一個時辰過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便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哦,恰好前一天晚上宮中有位嬪妃突發疾病,我忙了一整夜,所以身體很疲憊……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來送飯的內侍敲門將我驚醒。當我醒來時,突然發現面前的方書少了一份。”

“少了一份?” “對。去尚藥局修方書時,我隨身帶著太醫院已經修改好的方書。一邊抄錄,一邊核查,過去一直都是這麼做的。所以在我睡著之前,桌上攤開著兩卷方書,可是等我醒來,卻只剩下一卷剛修了一半的方書,我從太醫院帶來的已經修好的方書卻踪跡皆無了。” 裴玄靜盯著曾太醫:“您仔細找了嗎?” 曾太醫苦笑道:“當然,恨不得把每塊地磚都翻過來。” “所以……”裴玄靜斟酌道,“是有人把方書偷走了?” “只有這個可能。於是我趕緊請來內給事公公,在尚藥局中進行了一番調查,結果卻一無所獲。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得將方書重新抄了一份,憑記憶補充修訂,再交予尚藥局嚴加保管。最終,此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裴玄靜追問,“難道沒有上報嗎?” “唉,如果上報的話,肯定又要弄得沸沸揚揚,不僅於事無補,反而牽連到尚藥局的一干人等。所以我與內給事公公商議之後,決定把此事壓了下來。” 裴玄靜沉默片刻,問:“王皇太后怎會熟知這些方子?” “因為——拿走藥書的正是王皇太后的貼身婢女。”曾太醫長聲喟嘆,“當時,先皇尚在東宮為太子。他的身體一直不好。所以王良娣,也就是後來的王皇太后常向太醫院討要方子,為太子補身。那次王良娣得知我到尚藥局修方書,便遣她身邊的一名宮婢到尚藥局來取方子。尚藥局位於太極宮中,和東宮只隔著一堵牆,所以讓宮婢過來十分方便。”頓了頓,曾太醫又用強調的語氣說,“那天,只有這名宮婢來過我修方書的房間。”

“既然如此,為何不招那名宮婢來盤問呢?” “裴煉師應該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時,我與內給事公公商議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東宮求見太子,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太子殿下聞言十分震驚,待要召喚那名宮婢盤問時,才發現她已經逃跑了。” “逃跑了?” “對,衣服細軟都帶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嗎?” 裴玄靜皺起眉頭:“逃出宮有那麼容易嗎?” “裴煉師有所不知。大明宮戒備森嚴,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東宮就不那麼嚴格了。先皇仁慈,在他為太子的那些年裡,東宮的內侍宮女們過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靜道:“所以,曾太醫的祖傳方書被這名東宮婢女偷走,算是坐實了。” “還能是誰呢?”曾太醫反問,“太子殿下本要把責任擔起來。但我和內給事公公都考慮,此事說大不大,何必再鬧得滿城風雨呢?況且方書流入民間,能夠造福百姓,其實不無裨益。於是我們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議,還是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應允了。再後來,慢慢地大家都把這件事忘掉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記得,那個宮女姓崔。” 裴玄靜本來在垂首思索,聽到曾太醫的這句話,她的睫毛微微一顫,抬起臉來:“請問曾太醫,這名崔姓宮婢懂醫術嗎?” “那怎麼可能?” “也就是說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這卷方書珍貴,會想冒著極大的風險去偷呢?” “……應該是有所耳聞吧。” “可是僅憑耳聞,又沒有醫術學養的底子,她怎麼看懂以特殊規則秘寫的方書呢?” 曾太醫一愣:“以特殊規則秘寫?裴煉師的話,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靜點了點頭,又問,“曾太醫認識賈昌嗎?” 曾太醫再一愣:“哪個賈昌?哦……裴煉師是不是說那個,曾為玄宗皇帝馴雞的賈昌?” “正是。”

“倒是沒打過什麼交道。我好像聽說,賈昌幾年前就死了。” “對,就死在春明門外,先皇為太子時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醫疑惑:“裴煉師提起此人是因為……” “不為什麼。”裴玄靜回答。 曾太醫已經把他所知道的都說了出來。或者說,他只被允許知道這些。他的任務就是如此簡單,而且可笑。當然,對於皇帝佈置的任務都必須兢兢業業地去完成,不管有多麼簡單,而且可笑。 裴玄靜行禮:“多謝曾太醫為妾診病,辛苦了。妾告辭。”她不理會曾太醫驚詫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煉師,裴煉師!”陳弘志又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追上裴玄靜。 裴玄靜停下腳步:“陳公公,還有什麼吩咐嗎?” 陳弘志欲言又止。

看著他扭捏的樣子,裴玄靜微微一笑:“煩請陳公公轉告聖上,今後就不必讓曾太醫這樣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來撒謊了。叫人看著,心裡很不好受。” “撒謊?” “難道不是嗎?”裴玄靜冷然道,“另外還請陳公公轉告聖上,我與聖上談的條件,是他自己答應的。君無戲言。當然他是天子,假如他想反悔,誰也奈何不得。但他身為一國之君,卻企圖以謊言來搪塞於我,實在有失身份。” 陳弘志聽得瞠目結舌。 “請陳公公將我的話,都如實據報聖上吧。” 陳弘志說:“裴煉師,您這不是想要我的命嘛!” 裴玄靜嫣然一笑:“也對,是妾唐突了。那陳公公就對聖上說,是我不識好歹吧。” 如果崔淼的母親僅僅是偷出醫書的宮婢,那麼王皇太后在認出崔淼後,最合理的反應是對他說明實情,命他交還方書或者乾脆把他召入太醫院中,豈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哪裡用得著遣人暗示他逃走,還威脅說否則就會有殺身之禍!大唐自建國以來,不論皇家內部的鬥爭多麼慘烈,對待普通百姓卻一向通情達理,具有皇室的高貴氣度。況且,崔淼是死在叔父箭下的。若非崔淼的生死關乎到大唐乃至皇帝的安危,以叔父的為人,又怎可能濫殺無辜?

曾太醫的敘述本就破綻百出。而且,他既不知道方書是以特殊規則秘寫的,也不知道方書與賈昌有關係,更不知道崔淼是隨了養父才姓的崔,而非母親。所以綜上種種,只能使裴玄靜得出一個結論:他所說的統統都是謊言。 她轉身又走,陳弘志再次追上來。 “裴煉師,”他說,“咱家不知煉師和聖上之間有什麼約定,但我知道,人再強強不過天去。咱家是覺得,假如煉師錯過了這次機會,依照咱家對聖上性子的了解,只怕煉師這輩子都別再想有下一次機會了。” 他見裴玄靜沒有立即反駁,便繼續道:“煉師在宮裡已經待了兩年多。只要聖上願意,可以讓煉師就這麼一直待到死。煉師以為,這樣值得嗎?” 像所有的閹人一樣,陳弘志的嗓音女里女氣的,但他說的內容相當冷靜,沒有半點感情色彩。

“不論煉師想做什麼,達到什麼目的,光這麼待著,恐怕不行吧。在咱家看來,如今聖上算是給了煉師一個台階下,煉師還是別太較勁為好。只有抓住這個機會,煉師才能再見到聖上,也才有可能離開大明宮。您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在大明宮深邃的夜色中,裴玄靜的雙眸如晨星般明亮。遠處,長安城的萬家燈火正在漸漸黯淡下來,快要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了。 陳弘志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裴玄靜說:“那就煩請陳公公去回聖上,說我想保存那些……寫著方子的粉箋。”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陳弘志的眼睛一亮:“好,我這就去為裴煉師懇求聖上,請他開恩。”又欣喜地補充了一句,“這下可好,咱家總算能向聖上交差了。” 這突然表現出來的單純喜悅令裴玄靜很意外,她發現,陳弘志就像隨身攜帶著許許多多的面具,根據需要,隨時可以拿一個出來換上。而一旦戴上某個面具,他就從內而外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裴玄靜想了想,問:“陳公公可知,聖上怎麼又會想起玉龍子之事?” “玉龍子?”陳弘志瞪大眼睛。 “難道聖上不是要我尋找真玉龍子的下落嗎?” “哦,不是不是。”陳弘志搖頭道,“聖上倒是沒有對我提過。不過據咱家猜想,聖上這次想讓裴煉師查的案子,應該與佛骨有關。” “佛骨?” 第二天,陳弘志的話就得到了證實。他來到玉晨觀中,給裴玄靜送來了一個錦匣,崔淼書寫的粉箋整整齊齊地疊放其中。裴玄靜百感交集地接過錦匣,就在這一瞬間,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鬆動。 沒錯,她用索取粉箋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屈服,但他仍然可以拒絕,畢竟,他才是至高無上的。他們之間不存在平等,就像他允許她談條件一樣,根本上還是他在施恩於她。裴玄靜當然明白,一切恩典都不是無緣無故的,皇帝在要求她的回報。一案後,皇帝最後一次在清思殿上召見裴玄靜時,她強硬地拒絕再為皇帝效勞,除非皇帝將崔淼的身世之謎交給她。現在,皇帝果然給出了崔淼身世的謎底,儘管對裴玄靜沒有絲毫說服力,但粉箋卻實實在在地打動了她。 從收下錦匣的這一刻起,裴玄靜又要為皇帝辦案了。 此番攻防太過微妙,竟使人產生了心有靈犀般的錯覺。不,裴玄靜在心中冷笑,她對皇帝的睿智了解得越多,就越對其人感到厭惡。這是一種摻雜著恐懼和仇恨的厭惡。裴玄靜覺得,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和提防,會使一顆心蒙盡污穢,讓人再也看不透他的本質。而那裡面的傷口,因為牢牢封閉且得不到醫治,正在無可挽回地腐爛吧。 “謝聖上隆恩。”裴玄靜對陳弘志道,“也要多謝陳公公。” “好說。”陳弘志笑容可掬地說,“那麼,就請裴煉師開始辦案吧。” 滿面愁容的京兆尹郭鏦從門外走進來。 果然不是離合詩或者玉龍子的案子,裴玄靜暗暗鬆了口氣,但緊接著,郭鏦的話又把她的心提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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