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7章 第六節

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佛骨送出禁中的當天夜裡,國師柳泌就在大明宮中的三清殿上主持了道教的夜醮儀式。 從龍首原上俯瞰長安城,燈火比昨夜上元節暗淡了許多,星辰在夜空中重放光芒,天際銀河再現。 三清殿前的圓形祭天台全部使用漢白玉雕砌而成,在星光照耀下披了一層淡淡的銀色,幾乎像是透明的。黃、綠、藍三色的琉璃和鎏金蓮花瓣銅飾點綴其間,使整座祭天台越發顯得玲瓏剔透、異彩紛呈。 柳泌身披繡滿雲霓的青色道袍,踏著海獸葡萄紋的方磚,沿龍尾道緩步登上祭天台。供桌上已設下酒脯、餅餌、幣物等等供奉上仙之物。柳泌先是念念有詞一番,祭告天皇太一、五星列宿,繼而用紅筆在青藤紙上寫下對天帝的奏章,再用皂囊封緘。 儀式頗為繁瑣,柳泌裝模作樣地搞了很長時間。他倒是忙得額頭冒出汗珠,隨同夜醮的宮中道人和內侍們卻個個凍得簌簌發抖。

只有永安公主能坐在廊下單設的暖帳中,一邊舒舒服服地旁觀,一邊和身旁的裴玄靜閒聊:“咱們的柳國師還真是半點不肯落後啊。” 裴玄靜笑了笑。 “你猜猜,他在青詞奏章裡會寫些什麼?” “我想,無非就是祈禱國泰民安,尤其是聖上的龍體安康吧。” “龍體安康?”永安公主瞥了裴玄靜一眼,“有了國師的靈丹,皇兄的龍體怎麼會不安康。” 裴玄靜又笑了笑。 和永安公主同在大明宮中的玉晨觀修道已逾兩年,裴玄靜早就發覺,即使和某些人朝夕共處,彼此間仍然不會親密,裴玄靜與永安便是一例。 其實她們相處得還不錯。永安公主性格孤僻,為人倨傲刻薄,喜怒無常,基本上沒有交心之人,而裴玄靜本無意與她交心,只求相安無事,剛好永安也是此意。對於裴玄靜,永安似乎還抱有一點敬畏。這點敬畏從何而來,裴玄靜不得而知,也沒有興趣去了解。兩年多的相敬如賓,只讓裴玄靜看清楚了一點:永安公主是一個懷有秘密的人。正是這個秘密,耗損了她的性格,也敗壞了她的命運。這個秘密肯定非常可怕,更可怕的是,永安公主終生也擺脫不了它。

其實在大明宮中,誰又不是懷著類似的秘密呢?在裴玄靜的眼中,整個大明宮就是一座巨大浩蕩的迷宮,而自己單槍匹馬闖入迷宮,又是為了什麼呢? 不可說——因為這也是裴玄靜的秘密。 今夜永安公主的興致頗高,雖然裴玄靜沒有積極響應,她仍然說個不停:“我倒是有些擔心,待柳國師的奏章上達天庭後,玉帝和佛祖會不會爭起來?” “有什麼可爭的呢?”裴玄靜反問。 “哎呀,就像大臣們每天都在朝堂上爭個不休,你說他們又在爭什麼呢?” 裴玄靜說:“我朝自建國以來,佛道便相爭不絕,時而西風壓了東風,時而東風壓了西風,卻也無傷大礙的。” “嗯,我倒覺得是兩頭都不得罪,兩邊的好處都想要。” 這話說得夠尖刻,裴玄靜不覺瞥了永安公主一眼。

“我原來還以為,在這件事上皇兄也會效仿先皇。沒想到……” “效仿先皇什麼?”永安公主欲言又止,反而勾起了裴玄靜的興趣。 “先皇篤信佛陀,雖然一生病痛不斷,卻從不服丹藥。” “是嗎?”裴玄靜有些意外。 “是。”永安公主的語氣變得惆悵起來,“你是看不出來的,可我們都知道,皇兄在很多事情上都學先皇的做法。偏偏這服丹一事,可惜了。” 裴玄靜在兩代名妓傅練慈和杜秋娘的命運上已了解到,皇帝在效仿先皇。當然,她從未對人提起過。 裴玄靜試探著問:“可惜嗎?” “讓柳泌這種小人得志,你不覺得可惜嗎?如今皇兄一天都離不開柳國師的丹藥了,柳泌的榮華富貴自當享用不絕。” 裴玄靜說:“公主殿下若真的這樣想,就應該勸諫聖上。”

永安公主“咯咯”笑起來:“算了,我還是少惹麻煩吧。” 望著在祭台上忙乎的柳泌的背影,裴玄靜又問:“先皇完全不信道嗎?” “是完全不信丹藥。”永安公主回答,“至於信不信道,他從來沒對我們說過。不過……他卻撫養了一個道士的兒子。” “撫養道士的兒子?”裴玄靜很訝異:道士哪來的兒子?再說了,先皇為何要代為撫養?這事聽起來實在有些荒謬。 永安公主沒有吭聲,卻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公主殿下。”原來是柳泌不知何時來到暖帳前。 永安公主就像突然見了鬼似的,全身繃緊,怯怯地招呼了一句:“國師辛苦了。” “為聖上效勞,怎敢言辛苦。”柳泌躬身道,“不知公主殿下對貧道的夜醮,有何指教嗎?”他的話語和姿態雖然謙卑,淫邪的目光卻肆無忌憚地爬上永安公主的面頰,像條蛇一般在那裡上下游走。

永安顫聲道:“國師道行深厚,我、我哪裡有什麼指教……” “說到這裡,”柳泌湊得更近了些,幾乎要貼到永安的胸前了,“公主殿下獨自修煉,缺乏名師指點,精進的速度自然會慢一些。貧道倒有一個建議。” “什麼建議?” “殿下你看,你我都在大明宮中,公主殿下的玉晨觀和貧道的三清殿離得也不算遠,何不經常在一起探討道義,共同修煉呢?” 永安公主尚未回答,裴玄靜卻向前一步,道:“無需勞動柳國師。公主殿下與我一起修道。” “原來裴煉師也在這裡,久違了。”柳泌裝出才剛發現裴玄靜的樣子,“見到裴煉師,不禁令貧道聯想起兩句寫夜醮的詩:'青霓扣額呼宮神,鴻龍玉狗開天門。'裴煉師很熟悉吧?”

裴玄靜鎮定地回答:“當然,但我更喜歡這首詩末尾的兩句:'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那不是李長吉的詩嗎?”永安公主問。 柳泌陰笑著說:“公主殿下不知道嗎?裴煉師原本與李長吉有過婚約。” “真的嗎?”永安的面色又是一變。 裴玄靜點了點頭。與長吉的往事,裴玄靜從未刻意隱瞞過誰,但也不會對任何不相干的人隨便提起。對於裴玄靜來說,長吉不是秘密,而是永遠的傷痛,是美到極致,不忍直視的月光。 柳泌道:“是貧道造次了,原來裴煉師不曾與公主殿下提起。” “此事和你有關嗎?”裴玄靜問。 “無關,無關。”柳泌笑道,“裴煉師,你我之間過去有些誤會,而今同在大明宮中,又都是修道之人,其實我很想與裴煉師捐棄前嫌。貧道建議,不如你、我還有公主殿下,我們三人從此一起修道、共同精進,煉師以為如何啊?”他的相貌本就猥瑣,此時簡直不堪入目了。

“捐棄前嫌?”裴玄靜注視著他,“你我之間沒有前嫌,只有每時每刻的仇恨。” 柳泌將臉一沉:“貧道可是聖上欽封的國師,裴煉師這樣與貧道說話,就是對聖上的大不敬!” “我正是與柳國師才這樣說話,對柳泌我根本無話可說!” 柳泌惡狠狠地道:“很好,既然裴煉師決意與貧道為敵,那咱們就走著瞧吧。”說罷拂袖而去。 裴玄靜對永安公主說:“我們也回去吧。”又見永安臉色難看地僵著,便問,“公主怎麼了?還在生我的氣嗎?” 永安不答。 裴玄靜輕嘆一聲:“長吉已逝多年,我不覺得有必要向公主提起我與他的往事,絕非刻意隱瞞,還望公主殿下不要在意。” 永安公主衝口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你的事情?”裴玄靜一愣,旋即醒悟過來,又覺得難以置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剛才我不該干預你與柳泌的談話?” 永安憤憤地嘟著嘴。 裴玄靜道:“殿下,他分明是在冒犯你啊!我是看不過去了才出言阻止……” “誰要你阻止!”永安尖叫起來,“你知道惹了他會是什麼結果嗎?如今皇兄就愛聽信他的話,你想找死你自己去,不要拖上我!” 裴玄靜氣極反笑:“所以公主殿下情願被柳泌侮辱?” “他沒有侮辱我,你哪裡看出他侮辱我了!” 裴玄靜勉強耐心道:“或許公主殿下對柳泌的為人還不甚了解,但我親眼見過他那些卑鄙無恥的行徑。此人的心地相當狠毒,殺人不眨眼,所以絕不能給他任何可乘之機,否則必將反遭其害。”

“你這麼清楚柳泌的為人,難道皇兄還不如你清楚嗎?為什麼還封他為國師?柳泌沒說錯,你如此詆毀柳國師,就等於在詆毀皇兄的英明!” “我懂了。”裴玄靜終於忍無可忍,“早知今日,當初聖上讓公主殿下去回鶻和親的英明決定,我就不該幫著公主殿下拒絕。” “你!”永安狠狠地一跺腳,憤然離去。 裴玄靜沒有去追她,而是遠遠地看著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廊簷盡頭,方才沿著長廊緩步前行。 她的心中有種世態炎涼的況味。雖然裴玄靜一向並不喜歡永安公主,但還是同情她的遭遇。正因為裴玄靜深信,任何人都不應該成為權力交易的犧牲品,所以那時永安為了逃避和親向她求助時,裴玄靜才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結果因此身陷宮禁,裴玄靜從來沒有後悔過。整整兩年過去了,今天裴玄靜才真正認識到,永安公主畏懼的並不是失去尊嚴和自主。不,她所眷戀的只是長安宮中優渥的生活環境,只要能保住這一切,她甚至願意向柳泌這種流氓惡棍低頭,忍受他的欺辱,就因為他現在是皇帝駕前說一不二的紅人。

裴玄靜在心中冷笑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用這句話來形容永安公主,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可是,今後要怎樣與公主相處下去呢?假如再遇到類似的情形,難道要自己裝聾作啞嗎? 皇帝將裴玄靜拘禁在大明宮中,除了陪同永安公主或者極少數被允許的情況外,一律不准踏出玉晨觀。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柳泌再到玉晨觀去騷擾永安公主,裴玄靜將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避無可避。 新年佳節還沒有過完,前方的夜空中輝映著長安城中的萬家燈火。團聚的日子,她卻只能孤單地站在重樓高閣的陰影裡。宮闕綿延望不到邊,就像她的思念綿長而沒有著落。 皇帝曾經說過,大明宮中有不下萬人,卻連一個相知的人都找不到。 “裴煉師。”有人在叫她。 裴玄靜聞聲回頭,原來是皇帝的貼身內侍陳弘志。裴玄靜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月光照在陳弘志的臉上,幾年來他相貌中的稚氣脫儘後,五官由清秀變為圓潤,又因為是個太監,所以沒有男性逐漸成熟後的剛硬,反而有點像個婦人了。 “陳公公?”裴玄靜向前望瞭望,永安公主早就沒影了,“你是找公主殿下嗎?” 陳弘志一笑:“不是,我來找裴煉師。”頓了頓,又道,“我早就來了,特意等到現在。” 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故意等到永安公主和柳泌都不在時才現身的。 難道是皇帝想起自己來了? 裴玄靜感到一陣空泛的疲倦。整整兩年了,皇帝將她關在大明宮中,卻從未召見過她一次。自從元和十年五月末的那個雷雨之夜,裴玄靜第一次來到長安,誤打誤撞進春明門外的賈昌小院,她的命運就被籠罩在皇帝的鐵血意誌之下。此後不論她做了什麼,遇到了什麼狀況,事後證明都與皇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恰恰就在過去的兩年中,她被皇帝深鎖在大明宮中,與他近在咫尺,卻似乎徹底失去了關聯。 裴玄靜明白,他是在消磨她的意氣,用徹徹底底的忽略煎熬她,企圖耗盡她的勇氣和耐性。這是一場無形的較量,皇帝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將她隨意地丟棄在一邊,用整座宏偉的大明宮來壓迫她,一點一點地把她的意志碾成齏粉。 他終於想到要來看一看成果了嗎? 裴玄靜問:“陳公公找我有什麼事?” “曾太醫來了,正在仙居殿中等候,請裴煉師趕緊過去。” “曾太醫?” “對啊。太醫院中資歷最老的神醫,早些年就告老隱退了。今天能來一次,特別不容易呢。” “曾太醫為什麼要見我?” “曾太醫來給裴煉師看病啊。” “給我看病?” “是啊。哎呀,裴煉師快跟我走吧。” 裴玄靜沒病,更沒要求過請什麼老神醫看病,她連曾太醫的名字都從未聽說過。 她看著陳弘志。 也許是在皇帝身邊待久了的緣故,陳弘志眼神中的精明冷酷竟和皇帝有幾分相似,但骨子裡又截然不同,渾然一件拙劣的贗品。 裴玄靜問:“這是聖上的旨意嗎?” 陳弘志沒有回答。 “請陳公公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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