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4·大明宮密碼

第5章 第四節

郭府所在的安興坊位於東市的正北面,靖安坊卻在東市的西南面。所以在薈萃樓前道過別,郭浣便與段成式、韓湘二人分道揚鑣了。韓湘和段成式相伴,縱馬向南迴靖安坊去。 坊街兩側的大槐樹上,預備在上元節點亮的彩燈已經陸續佈置出來。性急的百姓早早地就在家門口掛上了奇彩紛呈的宮燈。每經過一個十字路口,都能看到工匠在金吾衛的監督下連夜搭建燈樹。 韓湘感慨道:“上元節時城中遍地火燭,最怕走水。然而奉迎佛骨又要燒香祈福,這兩件大事碰在一起,也真是難為了京兆府。” “你說——會出事嗎?”段成式問。 沉默片刻,韓湘方道:“可惜我尚未修得未卜先知的能為。我只知道,世間的一切都禍福相依,就如陰陽共生。有惡方有善,有悲方有喜,有黑暗才會有光明。”

“所以大明宮中有了柳國師,就會有煉師姐姐。” 兩人不覺相視一笑,心中似有萬語千言,卻又都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說出口。 已經回到靖安坊了。夜更深,寒意侵人的街頭,燈火漸漸寥落,星光顯得比先前亮了些。長街上沒有一個人影,深不見底。 段成式舉起珊瑚馬鞭,指向前方:“我聽他們說,外公就是在那個拐角處遇害的。” “是嗎?”韓湘勒住韁繩,舉目望去。他記得武元衡是死在元和十年的六月,那個最炎熱的夏季中。從那時起,幾度寒暑,參與刺殺武元衡的三個藩鎮只剩下平盧還在苟延殘喘,而其他人,不論敵或者友,很多都已經長眠了。 前塵舊夢,往事如煙。沒什麼能夠永恆,唯有大唐一次次渡劫重生,靠的正是人心中不滅的信念。

段成式打破沉默:“其實,我對飛天大盜的案子做了一些研究的。” “哦,有什麼發現嗎?” “首先,以本人對狐狸精的了解,飛天大盜肯定是人而絕非狐狸精。”段成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而且我相信,飛天大盜應該是一夥人。” “怎麼說?” “我認為這夥人並非普通盜賊,不為謀財,所以對金銀財寶不感興趣。他們很善於利用假象蒙蔽民眾,造成各種傳言虛實難辨,才使得京兆府一籌莫展。另外,我認為這些人應該是外來的,且為首次作案。因為長安城內的慣偷在京兆府中大都有記錄,這次的飛天大盜卻不在其中。” 韓湘點頭:“段郎分析得不錯,但此案難破也正在於此。” “不。”段成式道,“我認為此案中最令人費解的是——失竊的東西。韓郎你想,如果說藥材還有些用的話,那麼剛被屠宰的生豬、洗衣服用的皂角,還有茅廁旁的泥巴又能有什麼用處呢?就算去買也花不了多少錢的,犯得著冒險去偷嗎?還要故弄玄虛、裝神弄鬼的。”

“或許……他們不方便去買?” 段成式蹙眉不語。 韓湘笑道:“那些東西也就罷了,最蹊蹺的是偷道經,我就無論如何想不通了。莫非飛天大盜也想修道不成?可光偷兩本經書也成不了仙啊。” “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 韓湘點頭。 “既然不是無緣無故的,”暗夜之中,段成式的雙眸亮如星辰,“如果能找出這些被偷物品的用處或者關聯,會不會就能有所突破呢?” “對了!”韓湘道,“說到這裡,我倒想起件事來——昨日傍晚我進城時,在城門外遇上幾個胡僧,他們也遭了賊手。不知是否與這幾起竊案有關?” “胡僧?他們被偷了什麼?” “通關文牒。” “通關文牒?”段成式思忖道,“通關文牒是胡人入城的唯一憑證,除此再無他用。所以,偷通關文牒的目的只能是為了進城!”

“而且是胡人進城!” “胡人?非要趕在這個時候入城的胡人,是為了什麼呢?” 兩人異口同聲地叫出來:“佛骨!” 胡人信佛者眾,又素有搜羅天下奇珍的名聲。他們會對佛骨產生特別的興趣,實在不足為奇。既然要用偷竊的手段,冒用他人身份入城,就更說明其居心不良,來者不善。 段成式喃喃地說:“胡僧失竊,會和飛天大盜有關聯嗎?” 從表面上看,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偷竊這個手段了,硬要將兩者扯上關係,未免太牽強。不過這的確是一條線索。畢竟,迎佛骨是如今長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而所有怪案都發生在迎佛骨的前夕,難道僅僅是巧合嗎? 韓湘想了想說:“方才提到的《太上聖祖煉丹秘訣》和孫思邈真人的丹經,我曾經從師父馮道長那裡抄錄過一份,就藏在家裡。我回去找出來仔細讀一讀,看看能否有所發現。”

“太好了!”段成式也說,“這兩天我會去鴻臚寺走一趟,想法把昨天進長安城的胡人名單弄出來。” “你還有這本事?” “鴻臚寺卿的公子是我的好友,經常一起去驪山行獵的。” “所以段郎還是打算幫京兆尹,哦,是幫京兆尹公子的忙了?”韓湘戲謔地問。 “幫是肯定要幫的……”段成式有些發窘,“我不對他直說,是怕他抱了太大的希望,到時萬一查不出結果來,失望更大。” 韓湘微笑著點頭:“嗯,還是給個驚喜比較好。” “但願真能有所驚喜。還有……如果能幫上煉師姐姐,那就更好了。” 看著段成式殷切的表情,韓湘忽然想到,今天段成式一見面便帶自己去鬼花間,是不是也存了打聽裴玄靜情況的心思? 他決定不去追問。最真摯的情懷,就應該盡在不言中。

至少,關於裴玄靜的下落,兩年多來頭一次有了准信,現在就等郭浣的行動了。想到這裡,韓湘又擔心起來:“段郎,你覺得郭浣會去向京兆尹提嗎?” 段成式毫不猶豫地說:“會!” “這麼肯定?” “當然。郭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一定會全力以赴的。只是……京兆尹敢不敢去對聖上提,就不好說了。”段成式又皺起眉頭。 韓湘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因上元節前段府事務繁多,所以段成式與韓湘約定過了上元節,在正月十六日的晚上再到薈萃樓的鬼花間中碰面。正月十六日也將是佛骨離開大內,迎入城中佛寺供奉的頭一天。 韓湘一直把段成式送進段府,自己才往韓府的方向去。三更的梆子聲已經遠去,坊街寂寂,街面被雪白的月光照得好像洗過一遍似的,幾乎能映出馬蹄的影子。

這兩天中發生了太多的事,直到此刻,韓湘的心才靜下來一些,所以並不急著回家,反而信馬由韁,享受著深夜街頭的寂寥。 忽然,從前方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在靜夜中顯得格外刺耳。 拐過彎就是韓府的大門了。韓湘連忙勒緊韁繩,左右四顧——看見了!就在不遠處的牆角下蜷縮著一個人,咳嗽聲正是那人發出的,因咳得太劇烈,全身都在不停地顫抖。 韓湘跳下馬背,快步來到那人跟前。月光照著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鮮紅的血沫從嘴角不停地滲出來,又從下巴一直淌到前胸上。 韓湘驚叫:“李兄!”此人正是前一天夜裡剛認識的韓府門客李復言。 韓湘將李復言扶在懷中用力搖撼,可是他的雙目緊閉,根本沒有反應。韓湘急了,一用力把他扯著靠在自己肩頭上,朝府門一步步挪過去。

還好幾步就到了,韓湘大叫:“快開門!” 僕人應聲而出,嚇了一大跳:“郎君,這是怎麼啦?” “還不快來幫忙!” 韓湘和僕人一邊一個搭住李復言的身體。韓湘急問:“快快!他住哪間屋?” “我、我不知道啊……” 韓湘氣得直瞪眼,又一想這個僕人只是雜役,平常連出入後院的機會都很少,硬要他記住每位門客的住所,確實強人所難,便道:“先把他扶到我的房裡去吧。” 兩人好不容易才把李復言弄進韓湘的屋子,平放到榻上。李復言倒是不吐血了,只是氣若游絲,不省人事。 韓湘吩咐僕人:“你快去請個郎中來。” 僕人站著不動。 “怎麼啦?快去啊!” “郎君,這都三更天了,我上哪兒去請郎中啊。” 韓湘一愣,卻聽榻上的李復言用微弱的聲音說:“不、不要……郎中……”

“啊?”韓湘湊過去道,“李兄,你病得很重,必須趕緊醫治啊!” “不要……我說了不要!”李復言猛地睜開眼睛,張嘴要說什麼,卻噴出一大口血來。 “喲!這請郎中還管用嗎?”僕人嚇壞了。 李復言只管死死地揪住韓湘的衣襟,雖然說不出話來,就是不肯鬆開手。 韓湘的心中一酸,低聲道:“好,那就不請吧。李兄你先歇著。” 韓湘在李復言的身邊守了一個晚上。晨鐘剛剛敲過,他便命僕人去西市的宋清藥舖買些上好的人參來。也不知李復言究竟得的是什麼病,但見他失血過多,只能先幫他固一固元氣。 韓湘伏在桌上矇矓睡去,只閉了閉眼的工夫,又被僕人叫醒——人參買來了。 僕人在廊簷下置了紅泥小火爐燉參湯,一邊嘮叨:“宋清藥舖關張了,我跑了西市上好幾家藥舖,都是鐵將軍把門,說要等過完上元節才開。好不容易才買到這點人參,都不是上好的,湊合著用吧……”

韓湘一驚:“宋清藥舖關張了?為什麼?” “不知道,好像關了有一陣子了。周圍的人還說宋清掌櫃有先見之明,要不然也得遭賊偷。另外那幾家藥舖統統被飛天大盜光顧過了呢。” “飛天大盜真有這麼厲害?”韓湘越聽越奇,“都偷了什麼藥?” “也沒什麼稀罕的藥材,聽說就是些雄黃、雌黃、硫黃之類的吧。” 韓湘對醫藥所知不多,如果崔淼在就好了……他晃了晃腦袋,不願再往下想了。 參湯燉好了,韓湘親自拿了一個小匙,一口一口給李復言餵下去。又守候在旁邊,看到他的面色稍有舒展,原先斷斷續續的喘息聲也逐漸平緩,才稍微放下心來。 冬夜來得格外迅疾。韓湘整天待在屋中,一邊留心李復言的情況,一邊鑽研那兩本道經。正看著書,光線便昏暗起來,不知不覺,天都黑了。 李復言在榻上呻吟了一聲。 韓湘上前查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了,遂道:“李兄,你可把我給嚇壞了。” 李復言用極微弱的聲音道了聲謝。 李復言前夜已經離開,為何昨夜又返回韓府?他得的是什麼病,為什麼堅決不肯請郎中?這些問題堆積在韓湘的心頭,但他一個都沒有問。亂世之中,誰沒有些秘密。這不是他們的錯,是世道的錯。 韓湘只是微笑著說:“李兄不必客氣,應該是我謝你才對。” 李復言面呈困惑。 若不是你發現了那首《華山女》,我又何嘗能探得靜娘的下落。韓湘心裡這麼想,嘴裡說的卻是:“再過兩天就是上元節了。可這韓府裡冷冷清清的,哪有半點年節的氣氛。如今有李兄和我一起過年,好歹熱鬧些。” 李復言在枕上勉強點了點頭,眼神複雜。 韓湘又道:“其實我不喜歡過年。我從小父母雙亡,是叔公撫養我長大的。我雖有家有親人,卻也有永遠不得圓滿的思念。我熱衷修道,便是希望能藏於深山之中,忘卻塵世歲月,拋開人間冷暖,然而……”他搖了搖頭,“還是忘不掉,也拋不開。唉,終究道行不夠啊。” 少頃,李復言斷斷續續地吟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韓湘從牆上取下父親留給自己的洞簫,笑著說:“李兄身子不好,就別發感慨了,乾脆我以一曲助興吧。” 簫聲在靜夜中響起,悠揚婉轉,彷彿夜鳥鳴唱,直入雲霄。這簫聲穿不透生死的屏障,喚不醒長眠的逝者,但是——韓湘在心中默默祝禱,惟願它能飛向龍首之巔,跨越重重往復的宮牆,給幽禁中的伊人送去自己的問候。 一曲終了,他驚訝地發現淚水佈滿了李復言蒼白的面孔。 “李兄,你……” “十幾年前,我家中遭了一場橫禍……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過年了。”李復言抬手拭淚,“讓韓郎見笑了。” 對於韓湘來說,這是一個悲喜參半的新年,一個吉凶難卜的新年,卻也是一個有所期待的新年。 接下來的三天,韓湘沒有出過韓府的大門。院牆之外,佳節歡聲不絕,韓湘統統充耳不聞,只窩在屋中照顧病人,同時鑽研兩本道經。李復言靠著參湯吊上一口氣來,畢竟沈痾在身,大部分的時間只是臥床昏睡,倒也不添什麼麻煩。暮去朝來,日子過得飛快,韓湘把那兩本道經顛來倒去讀了好多遍,卻始終沒有迎來靈光乍現的一刻。 轉眼又日落了,僕人來給韓湘送飯,問今夜是否可以出去看燈。 “看燈?” “郎君,今兒個上元節,街上的燈都亮了。您也出去逛逛吧。” 話音未落,便從坊街上傳來“劈裡啪啦”的爆竹聲。韓湘抬頭一望,夜空中不見星月,夜色更與往日不同,溫暖璀璨如同白晝。不用問,那定是遍布長安城的彩燈齊齊綻放,照徹了整個夜空。 上元燈節,沒有宵禁。長安城內一百零八座坊的坊門通宵全開,每年僅此一夜,所以百姓們倍加珍惜,家家戶戶傾巢而出,觀燈、歌舞、看百戲,孩子們還要放爆竹和祈願燈,盡情歡樂,直到正月十六日。 “是啊,都上元節了!”韓湘笑道,“好好出去玩吧,不用管我。” 正說著,又一陣爆竹聲響起來,離得特別近,好像就在牆根底下。僕人紅著臉道:“是我家的那個淘氣鬼,囑咐了讓他跑遠點兒再放……” “沒事。” 忽然一股嗆人的氣味鑽進韓湘的鼻子,他衝僕人的背影叫起來:“等等,這是什麼味道?” “是爆竹里的硫磺味兒……”僕人回過身來,愈發局促,“那個小兔崽子,我這就去揍他一頓。” 韓湘連連擺手:“不不,你們去玩吧,別打孩子。” 他激動地衝進屋裡,先翻開孫思邈的丹經,又找到《太上聖祖煉丹秘訣》中的那一頁。 就是這兒!幾天來一直在腦海中若隱若現的影子終於被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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