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死之枝

第25章 第四章

死之枝 松本清张 3770 2018-03-15
長府敦治不由得憎惡起林田莊平,這種厭惡和恐懼,與《榮華女人圖》受到的讚譽成正比。每獲得一次熱評,他就不得不從林田莊平手裡購買一本舊書。這明擺著是敲詐勒索,而且每一次的忍氣吞聲,都不能保證以後可以平安無事。拿不准哪一天,林田莊平也許會把《榮華女人圖》的藍本張揚出去。他這種人絕對乾得出來。 糟糕的是,長府敦治已經失去了將《室町夜話》的事公之於眾的機會。他發表在雜誌上的隨筆隻字未提《室町夜話》。在電視訪談節目中,他也不曾對此講過只言片語。實際上,他是用沉默對“仔細考察過歷史事實與地方風情”的說法予以了認可。 所以事到如今,如果藍本曝光,只會給世人提供笑柄。他的作品完完全全模仿了《室町夜話》,沒有絲毫自己的想像,根本談不上創作。其實,說他是在改寫或仿寫,顯然再合適不過。

另一方面,林田莊平似乎找到了一棵搖錢樹。而且他已經掌握了抄近道的要領——從車站走鐵路橋到敦治家。 漸漸地,不但在白天,就連晚上,莊平也會酒氣熏天地趕來。長府敦治家裡目前已經積攢有十一套《室町夜話》,不知道以後莊平還會弄來多少套。每次想到莊平,敦治就覺得自己的脖子彷彿被惡魔死死掐住。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林田莊平這個人,那該多麼光明祥和啊!至少自己可以高枕無憂地聲名遠揚。 不過,危機感除了會讓人精神緊張,有時候也可能對工作產生正面影響。長府敦治的情況就屬於後者。開始時,他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只是簡單地複制藍本。但後來,他的小說開始漸漸脫離藍本。寫了這麼多,也是一種積累,他的想像力自然而然變得豐富。此外,他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室町時代,不再像當初那麼不安,一切對他而言漸漸變得得心應手了。

儘管小說的大致情節依然圍繞原本,但他自己創作的部分也漸漸增多,還創造安排了好幾個原本中沒有的人物,並分別賦予了每個人物不同的性格。興味盎然之時,不知不覺下筆如有神助。讀者的期待激勵著他、給他勇氣,使他能夠超水平發揮。 然而,林田莊平的騷擾還是令他無法釋懷。儘管小說開始出現他自己創作的部分,但作品的基礎仍是建立在莊平祖父的著作之上的,自己也是最近才開始在作品中發揮想像的。 林田莊平仍舊遊手好閒,不斷前來糾纏。或許祖父遺留下來的書籍已經被他賣完,現在他連書也不拿來,直接上門要錢。他似乎還在亂搞女人。敦治一想自己不但要供他吃,供他喝,還要供他尋花問柳,內心對他的憤恨就與日俱增。 一天傍晚,林田莊平又以他一貫厚顏無恥的態度出現在敦治面前。

“老師,真對不住啊,能再藉我五萬日元嗎?” 你這借,根本不會還吧!敦治強忍著,終於沒有這麼怒吼出來。這些話沒法在玄關與莊平說,因為他擔心雇來的那對老夫婦會聽見,所以兩人總是在房間裡交涉此事。這天晚上,敦治最終還是拿出了錢,並稍稍向對方提了點忠告。 莊平微笑著點頭,但敦治清楚地知道對方會陽奉陰違。如果不是小說受到如此矚目,他真想以敲詐罪起訴林田莊平,可如今他拿莊平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令敦治耿耿於懷。 林田莊平拿到了錢,“那麼,”說著,他兩手按在茶几上站起身,又伸了個懶腰,問道,“老師,我想走近道回去,等會兒鐵路橋上沒有列車經過吧?” “現在幾點了?” “我沒戴手錶。” 林田莊平沒戴手錶,可能是被他典當了吧?訛詐了這麼多錢,一定都拿去養女人了吧?敦治這麼一想,就更加怒火中燒。

敦治走出房間來到飯廳,座鐘指向八點二十五分。老傭人經過走廊,看見敦治在看時間,便說:“老爺,座鐘慢了二十分鐘。以前好像就不准,我正想拿去修理。” 怏怏不樂的敦治沒有回答,直接返回了房間。 “你現在走的話沒問題,我看了座鐘,現在是八點二十五分,下一趟貨物列車過橋的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敦治說。 “是嗎?那正好,還有三十分鐘呢!”林田莊平露出一絲微笑,對敦治說,“老師,今天非常感謝。請注意身體,繼續把小說寫好。” 他就是這副德性。只要敦治繼續寫這部小說,他揩多少油都沒問題。 敦治屏住呼吸,聽著林田莊平遠去的腳步聲。再過五分鐘,莊平就會走上鐵路橋吧?這鐵路橋有三百米長,十五米高,下面是T川,河底全是亂石,單線鐵路兩旁的空間十分狹窄,橋上也沒有可以避讓列車的設施。並且現在已是黑夜。

林田莊平會在五分鐘後走上鐵路橋,到他下橋需要步行二十分鐘,而這段時間裡,八點五十五分到來的貨物列車將風馳電掣地衝過鐵路橋。 敦治對莊平的憎惡由來已久,可是今晚莊平的態度尤其令他難以忍受。對於敦治的建議,他竟然嗤之以鼻。他的手錶肯定是拿去換錢找女人了。敦治之所以故意沒說飯廳的座鐘慢了二十分鐘,就是出於對他的無限憎惡。佯裝沒聽見傭人說的話,也是因為他的憤怒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過傭人一定會以為,敦治沒有聽見自己說的話。 十分鐘過去了。敦治不敢透過窗戶看鐵路橋。 終於,列車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那之後的三分鐘,他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當列車開到鐵路橋中間時,傳來了三次撕心裂肺的汽笛聲。 林田莊平被軋死後,長府敦治的生活沒有因此發生任何改變。警察檢驗了鐵路橋上的屍體,但沒有人來調查敦治。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不是謀殺案。警察認為這是行人不小心進入管制區域而導致的不幸,計劃對鐵路附近的居民加強警示。

長府敦治完全沒有了後顧之憂,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筆走龍蛇。可是,自從林田莊平被軋死後,不知為何,他的情緒好像深受影響,再也發揮不出想像力了。 林田莊平是被軋死的,不是敦治殺死的。敦治沒有告訴莊平座鐘走時不准,但也不能據此判斷這就是莊平死亡的決定性原因。因為莊平在鐵路橋上行走的時間,與貨物列車到來的時間都有隨意性。 假如莊平晚五分鐘上橋,他就能注意到後方到來的貨物列車,然後停下腳步。或者如果他提前十分鐘或十五分鐘走過鐵路橋,那也不會遭遇事故。就算座鐘慢了二十分鐘,也不能將它看作是莊平死亡的決定性因素。 還有,如果貨物列車的司機能提前註意到鐵路橋上的人影,完全可以踩下急剎車把列車停住。敦治聽到汽笛鳴響了三次,貨物列車是在那之後停的車,但莊平已經被軋死了。如果再稍稍提前,比如說提前一百米踩剎車的話,莊平說不定會在列車前一兩米,或三十厘米的地方得救。莊平被軋死的概率與獲救的概率各佔一半。

但是,列車那汽笛聲一直在敦治的耳畔縈繞不去,敦治覺得那像是莊平魂靈的嘶喊。一個人的生命,在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沒有告訴莊平座鐘的毛病,並不能直接導致他被軋死,但是,敦治畢竟期待著事故的發生,並且事實上,結果與他內心的期待相一致。可能性的期待與殺人的念頭等價嗎? 從那以後,敦治努力想使作品脫離藍本。但奇怪的是,他此前終於離開藍本的寫作,如今開始再次回歸藍本。這並不是因為《室町夜話》已經徹底從世上消失,或者唯一的知情人已經命歸西天,讓他變得肆無忌憚,而是因為敦治腦中的構思隨著事故的發生開始枯竭。一種不安——有人稱之為良心譴責——開始妨礙他的思考。 但是,世上沒有一個人會知道這件事。 《榮華女人圖》仍舊不斷獲得好評,R周刊也要求他盡量延長篇幅,最好是能連載兩三年。

然而半年過去了,長府敦治的情緒仍未能平復。他腦中漸漸枯竭的構思,如同老年人的肉體一樣沒有彈性。他開始驚慌,這種情況以前從未出現過。只要一埋頭構思,那三聲汽笛就在他耳邊迴盪。他於是徹底死了心,不得不重新開始古文今譯。 兩個月後的一天,長府敦治正在閱讀報紙的書籍欄目,突然瞪大了眼睛。這不是出版社登載的《室町夜話》的廣告嗎? 他凝視著上面的文字。 明治年間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林田秋甫被埋沒的力作! 許久以來讀者難以一窺的名著! 本出版社應讀者需求,現在重印兩千冊影印本,欲購從速! 看著這些文字,敦治呆住了。 近年來,影印已經絕版的古籍非常常見,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室町夜話》也成了其中之一。

那本影印版的原本,說不定就是林田莊平拿給出版社的。他有那麼多部,隨手拿一本就可以。敦治本以為自己已經把林田莊平手裡的存貨悉數買盡,可現在看了,莊平肯定還留有一套並賣給了出版社。 就算出版社是通過其他渠道弄到的原本,敦治仍舊覺得這是莊平搞的鬼。 敦治害怕了。只要這兩千部影印本一出,一切都將真相大白。他受到廣泛讚譽的《榮華女人圖》完全是部剽竊作品的事實,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敦治覺得,林田莊平生前將一部《室町夜話》拿給出版社,簡直是在向自己復仇。 長府敦治患上了神經衰弱,再也寫不下去了。日後影印本面世,他必將面臨眾人的指責。 兩個月以後,一位評論家在報紙上談到了他的作品。 這次重印的林田秋甫的《室町夜話》趣味橫生。其實我很早就發現,長府敦治的《榮華女人圖》是根據這部名著改寫的。小說開始時,長府完全仿寫《室町夜話》,不過他加進了一些自己的虛構,我覺得這樣很好。然而最近的情況又出現逆轉,他的小說又回到了抄寫的水平,且文筆晦澀,味如嚼蠟。如今正逢《室町夜話》影印本面世,長府的大作卻中斷了。希望長府老師盡快恢復健康,重新執筆。另外,我想《榮華女人圖》的讀者一定也會喜歡它的名著摹本《室町夜話》,所以在這裡鄭重地向大家推薦這本書。

所謂早就知道《室町夜話》的存在,完全是評論家典型的故弄玄虛。 評論家的虛榮不理也罷,對長府敦治而言真正的不幸,是一個愛好文學的刑警也讀了這篇評論文章,並對長府敦治突告停刊產生了懷疑。 刑警不知道《室町夜話》作者的孫子叫林田莊平,可是他讀過當地警方的事故報告,記得在長府敦治住所附近的單線鐵路橋上,有一位名叫林田的男子被軋死了。 這名刑警造訪了長府敦治的家,不巧敦治正好外出,僱傭的老夫婦接待了刑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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