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分,地方課的刑警將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帶到了鬼貫面前。
“這位是姬路警署的刑警,他是為了調查某宗縱火案件而前來此地的。他今晚就要搭火車回去了,不過在走之前,他似乎有些話想對您說……”
刑警說完之後,對身旁的男子打了個招呼,便徑自離開了。從姬路來的那名刑警名叫布施;經過簡短的自我介紹後,他馬上進入正題,對鬼貫說道:“我是受同事大泉之託前來的;他要我前來東京的時候,務必跟您見上一面,他有些對您來說不知有沒有參考價值的話,想要轉達給您知道。”
大泉就是先前提過,在那輛從餘部到姬路的公交車上,目睹了整個爭吵過程的那位刑警。鬼貫心想,布施刑警接下來所要講的話,肯定與那件爭吵有關,於是趕忙拉來椅子,讓布施坐下。
“我想您已經知道了在去姬路的公交車上,一男一女發生爭吵的事……”
“嗯,這點我知道。”
“關於那名男子,後來發生了一件有點怪異的事情。”
“怪異的事?那是什麼呢?”
鬼貫沒有問出口,只是聚精會神地聆聽著布施接下去要說的話。
“那名男子一直坐到位於終點的姬路站才下車;就在他準備掏錢付車資的時候,錢包中的錢撒了出來,在車子裡滾得滿地都是。在那當中除了十元硬幣外,也有些紙幣,好像還有好些百元硬幣,其中也有好幾個掉進了駕駛座的縫隙裡,一時之間急切取不出來。不巧的是,當時外面已經有乘客在排隊等候上車了,於是車掌便對男子說:'等今天營運結束,打掃車內衛生時,我們會替您將它們收集起來,請您今晚再過來取回。'不過男子卻回答說:'我等下馬上就搭火車回東京,今晚恐怕是沒辦法過來了。'於是,車掌只好向他要了地址姓名,答應他'之後會將這筆錢寄回去。'”
“也就是說,他不是當地人囉?”
“是的。接著,那天晚上,當公交車結束營運開進車庫後,車掌和駕駛員便合力將錢幣給收集了起來;根據他們的計算,這筆金額大約有兩千圓上下。於是,他們便立刻用現金掛號方式,按照他寫的地址把錢寄過去了。”
說到這裡,布施刑警翻開筆記本,將它遞到鬼貫面前。在他攤開的那一頁上面寫著:東京都台東區下谷龍泉寺町之二,九〇二號,穎娃一臣(Ei Kazuoml)。
“穎娃、一臣……”鬼貫複誦了一遍筆記本上的名字。
“是念做'Ei'嗎?還真是罕見的姓啊!”布施刑警這樣說著。
“以鹿兒島縣人來說,這算是個滿常見的姓。在枕崎在線,就有好幾處以'穎娃'為名的車站呢!”
鬼貫在無意間,又展現出了自己喜好旅行的那一面。
“那,您說的怪異之處又在哪裡呢?”接著,鬼貫又繼續問道。
“怪異的地方在於,寄出去的信很快就被退了回來。”
“也就是說,沒有叫做這個名字的人是嗎?”
“不,的確有穎娃一臣這個人,但他說不記得自己曾經掉過錢,所以不能收下它。公交車公司對此也感到一頭霧水,於是再次去信詢問,最後終於弄清楚了,是那個男子擅自借用了穎娃先生的住址與姓名。”
(原來如此,這事果真透著蹊蹺……)鬼貫在心裡暗自想著。那男子既然留下了地址與姓名,那就表示他應該很希望能夠拿回那筆錢才對。雖然可以推斷得出,他是出於某種原因,所以才借用朋友的姓名和地址,不過問題在於,他為什麼之後不去朋友那裡把錢拿回來呢?
“聽說,直到現在,他仍然沒有和穎娃家進行聯繫。”
“該不會還在旅行中吧?”
“應該不太可能;畢竟,他當時可是說'之後馬上就要乘車回東京'的。”
鬼貫帶著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將穎娃家的地址與姓名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
“你們知道那男子的特徵嗎?”
“大泉說,因為他當時站在離得比較遠的地方,所以沒能看清對方的模樣,不過還是可以勉強辨別得出,對方是個年約三十四,五歲,下顎線條尖銳的男子,整體相貌看起來,像是個精神頹喪的上班族。除此之外,如果還要舉出其他比較明顯的特徵,那就是他的雙眼之間隔得相當開。”
雖然是十分模糊的描述,不過這也是無法勉強的事情。
“不知道我轉述的這件事,對案情的偵辦是否有幫助?”
“嗯,很有幫助!”
“是嗎;我想大泉聽到了,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姬路署的布施刑警說完這句話後,看了看時間,便立刻起身告辭了。
布施刑警離開之後,獨自一人留在房間裡的鬼貫,開始試著將那名男子奇妙的作為,從頭到尾重新思索一遍。除了不向朋友取回自己的錢這點讓人覺得很怪異之外,他之所以隱瞞自己的真實姓名,其中也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理由。
“如果把錢包裡的錢看做是差旅費的話,那麼男子之所以要隱藏本名的理由,也就能夠說得通了。看樣子,他大概是打算向老婆說錢掉了,然後偷偷把錢收入自己的私囊吧!這樣的心情,未婚者是無法理解的呢!”
之後,丹那對鬼貫這樣說著。
的確,鬼貫警部雖然已經邁入中年,但卻仍然一直保持著獨身的生活:不過,在他身邊的朋友當中,羨慕他這種生活方式的也大有人在。
“結了婚的人,成天想的都是怎樣從老婆手中偷偷攢下點私房錢,所以有時候,難免會下意識地想出一些歪主意。”
丹那瞇起了眼睛,笑笑地說著。 (這個在局裡一向以愛老婆出名的男人,什麼時候也變成了這樣的丈夫……?)鬼貫不由得這樣想著。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認定,穎娃一臣是那名男子認識的熟人囉?”
“正是如此。不過,我看與其說是熟人,倒不如說是朋友;而且還不是泛泛之交,是交情相當好的密友。所以,我們如果向穎娃先生詢問的話,應該就能夠輕鬆找出男子的真實身分了吧!”
“事不宜遲,我馬上就過去試試看。”
鬼貫一邊說著,一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鬼貫說著,站了起來。關於這次的案件,警局里大多數的人都傾向於認定宇部三郎是兇手;相對之下,始終認定田之中格之進有重大嫌疑的鬼貫,在搜查本部當中的處境則是日趨孤立。
穎娃一臣的家位在龍泉寺;從樋口一葉詩碑前的路口轉進去後,是一條雜亂而骯髒的小道,道路的盡頭便是穎娃家。當鬼貫前去拜訪時,穎娃一臣不巧正好外出了;他的父親穿著一條七分褲,腰上纏著腰帶,正在屋子裡看電視。老人的年紀大約七十來歲,看起來就是一副手藝人的模樣。
“如果是一臣的朋友,那我大多都認識,但我卻從沒聽說過,最近有哪個傢伙跑到了姬路去旅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上個月三十號。”
“那人長得什麼樣子?”
老人家雖然是鹿兒島出身,不過倒是說得一口流利的東京下町腔;向對方問過之後,鬼貫才知道,原來穎娃家從祖父那一輩開始,就已經移居到了東京。
“那是個年約三十四、五歲,下顎線條尖細,雙眼之間分得很開的男人。”
鬼貫將布施所說的男子相貌,大致向老人描述了一下。
“那不就是阿幸嗎,老公?”
當鬼貫說完之後,從屋子裡面忽然傳來老人妻子尖銳的聲音。
“笨蛋,你給我閉上嘴,少說兩句行嗎!”
“我說錯了什麼嗎?說到尖下巴、兩眼分得很開,那講的不就是阿幸嗎?”
“怎麼可能是那傢伙嘛!”
“不是他的話,警察先生幹嘛跑到我們這裡來問話?”
“警察先生,您所說的,確定是六月最後一天的事情嗎?”
老人轉過頭看著鬼貫,用壓得低低的聲音說著。他那副鄭重其事,彷彿要再次確認的模樣,讓鬼貫不由得感到有點怪異。
“是的,是六月三十號的事沒錯;我所說的那個人,在那天傍晚把錢包給弄丟了。”
“這樣啊……果然是你弄錯了,那絕對不是阿幸。”
他面對著鬼貫,向屋內的妻子這樣回答道。
“為什麼呢?”
“因為,阿幸那傢伙當時已經死了啊!”
老人說“已經死了”這句話時的微妙表情,引起了鬼貫的注意。
“我家那小子可是親自參加了他的葬禮呢!那個叫幸吉的傢伙,曾經和我家那小子在同一家玻璃廠里工作過;他的手藝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麼,跟社長之間就是合不來,後來遇到公司裁員,就被開除了。我家那小子跟他的交情特別好,經常一起去釣些像是香魚之類的魚回家。既然他已經死了,那又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姬路那一帶呢?當然,如果這世上真有幽靈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啦!”
這時,從隔壁的房間裡,傳來了老人妻子嘆息的聲音。
“他是病死的嗎?”鬼貫問道。
“不,是溺死的。”
“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三十號的傍晚時分。是在逗子、還是在葉山,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總之是在哪邊的海裡游泳時溺死的。”
“老公,他溺死的時間,不正是他在姬路現身的同一個時間嗎?這樣一想,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呢!”
妻子似乎真的覺得那是幽靈作祟,用一派認真的語氣這樣說著;然而,對於像鬼貫這種不信鬼怪的人來說,這不過就是件難以理解的事情罷了。
“那的確是他本人的屍體嗎?我的意思是說,他的家屬有沒有可能認錯人?”
“他老婆說過,那的確是她丈夫沒錯;像這種事情,應該是不可能搞錯才對。”
有沒有可能搞錯,這點還必須跟幸吉的妻子見了面才知道;鬼貫在心裡這樣想著。
“啊,對了,我家那小子留下了些有關此事的新聞剪報;請您稍等一下,我馬上去拿來!”
說罷,老人便走進了隔壁房間,很快地拿出一本筆記本來。鬼貫翻開來一看,筆記本里滿滿貼著的,都是從報紙上剪下來,有關於釣魚的報導;看樣子,穎娃一臣的確是個熱中於釣魚的人。在筆記本最後面將近半頁的地方,貼著好幾篇發生在茅之崎海岸的那起溺水死亡事件的報導。每一則報導的篇幅都相當小,頂多只有二十來行的程度而已。某晚報在七月一號的報導中記載著:三十號的傍晚,茅之崎海水浴場的管理員,在更衣室裡,發現了一套寄放在那裡、很明顯是屬於某位泳客的衣服;因為那位泳客直到半夜還沒回來,所以他便向警方報了案。接到報案之後,警方便立刻前往海邊進行搜索,不過至今仍然未有任何線索,看來情況不容樂觀。據警方表示,留在更衣室裡的襯衫上縫有一塊姓名條,上面寫著“武原”兩字,另外還有五千圓的現金。
武原的屍體被海浪沖上岸,是五天之後的事情了;發現屍體的場所,是在茅之崎旁邊的辻堂海岸。他的妻子阿勝確認了遺體後,便將它領了回去。這些報導的內容都顯得太過簡略,對鬼貫提供不了太大的參考價值。
出了穎娃家後,鬼貫搭上了開往堀切的公交車。鬼貫隱隱察覺得出,武原幸吉的死,只不過是整件事情當中的一個小環節;在他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某種讓人意想不到的重大秘密。每當鬼貫這樣想的時候,他就覺得連一刻都不能拖延;雖然現在的時間已經有點晚了,不過鬼貫急切的心情,卻讓他注定無法悠哉悠哉地,把事情留到明天再說。武原幸吉的家位在荒川對岸的濕地上;當鬼貫抵達時,那裡窗戶緊閉,悄無人聲。他一拉開玄關的格子門,一股濃烈的線香味立刻飄進了他的鼻腔之中。這時,幸吉肥胖的妻子走了過來;她一屁股坐在玄關的橫框上,將一把團扇遞給了鬼貫。
“沒什麼好懷疑的,我敢肯定,那絕對是我丈夫的屍體。”
她使勁地搖著頭,否定了鬼貫的質問。
“有什麼特徵可以證明這點嗎?”
“那可是我自己的丈夫,我是絕對不會認錯的。況且,他的背上還有燒過艾草留下的痕跡。”
據幸吉的妻子表示,當他的屍體被發現時,身上只穿著一條內褲;因為他原本並沒有打算去海邊游泳,所以出門的時候也沒有帶泳褲。
“那天早上,我和我丈夫吵了幾句,然後他便繃著臉出門去了。為了讓他消消氣,我特地做了他喜歡的柳川鍋,等著他回家,可是他卻一直不見踪影。我心想他可能還在嘔氣,所以跑到某個朋友家裡借宿了,因此也沒有太在意,就自己上床睡覺了。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我丈夫還是沒有回來,那時候我開始覺得有點擔心,於是便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某位熟識的刑警。結果,那位刑警告訴我說,在茅之崎海邊有人失踪了,在他留在岸邊的襯衫上,寫著'武原'兩個字。我一聽當場就嚇到了,於是便急忙趕到那邊的警察局裡,看見了那件襯衫。沒有錯,那的確是我丈夫的東西。”
“屍體是在五天之後才被沖上海岸的,沒錯吧?”
“嗯,他們是跟我說,屍體是在這個月五號被發現的。”
“原來如此。”
對於幸吉的行動,鬼貫在心中總覺得有種難以斬斷的疑惑:既然他是傍晚時分去海邊的,那麼他白天在什麼地方,又做了些什麼呢?
“您丈夫是在茅之崎那一帶工作嗎?”
“他上班的地方不在那邊,不過我覺得,他應該是為了工作才前往那裡的。雖然說是'工作',不過其實也只是份臨時性的打工而已……”
“您方便告訴我,他的工作是什麼嗎?”
(既然聽說幸吉是個優秀的玻璃製作工,那麼他應該也是在類似的工廠裡上班才對吧!)鬼貫在心裡這樣臆測著。
“他是在一位學者那邊幫忙;當他接到這份工作的時候,因為薪水很高,還高興了好一陣子呢!”
幸吉的妻子動了動鼻梢,用帶著幾分驕傲的語氣對鬼貫這樣說道。一個是正在失業的三十多歲男子,另一個則是學者,這樣的組合勾起了鬼貫極大的興趣。那麼,幸吉究竟是在幫什麼忙呢?
“那學者是個心理學家,雖然一周只需要上班一天,不過一天就有五千圓的酬金喔。開始時,我也覺得這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我猜想,那人會不會謊稱自己是心理學家,其實真正的目的是要欺騙我丈夫,讓他去乾一些不好的事情……”
“嗯?”
“不過,我後來弄明白了,那位先生是個真正的學者。據他表示,他是因為想要知道世人在看見意想不到的東西時會有什麼反應,所以才要進行實驗。比如說,他會讓我丈夫躺在公園的椅子上裝死,或者穿上小丑的服裝,一邊吃著麵條一邊走在小路上……”
“那麼,又是誰在負責觀察、紀錄實驗的結果呢?”鬼貫問道。
“那是老師的助手在負責。他們兩人經常按照老師吩咐的方式,在外面一起到處晃蕩。據我丈夫說,他還曾經穿得像熊布偶那樣,在高崎的街上漫步呢!聽起來真是有趣極了!”
“您剛才提到的高崎,是群馬縣的那個高崎嗎?”
“是的,老師說隨著地方不同,人們的反應可能也會跟著不同,所以得經常到遠處進行實驗才行。”
“那也就是說,在您先生去世那天,他們可能是在茅之崎或平塚一帶做實驗囉?”
“嗯,或許就是這樣吧……可是,我丈夫死後,那位老師連一根香都沒有來上過。”
講到這裡,幸吉妻子的話裡突然充滿了怨恨的語氣。
“還真是個薄情的學者哪!”鬼貫感嘆道。
“不過,好歹也是給了我們這麼高的工資,我想還是得感謝一下對方才行呢……”
雖然幸吉的妻子從外表看起來好似十分堅強,不過在丈夫去世,留下自己孤零零一人的情況下,還是不免會流露出軟弱的一面。
“不過,就算工資給得再好,連根香都不來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個學者叫什麼名字?”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那麼,他住在哪裡呢?”
幸吉妻子又用力地搖了搖頭,告訴鬼貫說:“關於這點,我也不知道。”
“那麼,他們之間又是怎麼聯繫的?”那名自稱學者的男子,忽然在鬼貫心裡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陰影。
“他總是在工作的前一天打來電話,第二天我丈夫便去約好的地方,由他助手開車來接。並在車上換服裝。工作結束後,回來的路上由那位助手付給工資。”
開始時,幸吉妻子對此事頗有疑心,曾讓幸吉去問問那學者的名字,但後來,看到對方給出如此高的工資,又開始感激起來,並想,弄不好的話,會惹對方不高興,於是也沒有再提姓名的事了。其實,幸吉與那學者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應該相互告知姓名的,而對方卻敷衍過去了。這樣,鬼貫更是覺得對方值得懷疑。
“那名學者的助手叫做什麼名字?”
“叫佐藤。”
“那個人不會跟你丈夫一起下水游泳嗎?”
“那是個女子;她通常在把工資交給我丈夫之後,就自己一個人先回去了。”
原來,幸吉是跟一位女性共同搭檔啊!聽到這句話,發生在姬路公交車上的那起小事件,不自覺地在鬼貫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