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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二

逃往中關村 汪向勇 11061 2018-03-14
康成的不順源自一次和劉總下圍棋。德高望重的劉總很久沒有和康成下圍棋了。有一天,劉總給康成掛了一個電話,電話中劉總非常和藹地說:"小康,我們很久沒有下圍棋了,今天好好切磋一下。" 地點是劉總家中的書房。書房用一些紅木家具佈置得古色古香,書桌是雕刻花紋的仿明清案幾,案上擺著一本已經翻鬆了的。 開棋時劉總執白,康成執黑。兩人下得都不是很仔細,相互都有大意失荊州的棋局。下到一半,劉總摁下一顆棋子後說:"小康,歇一會兒吧,我們泡一壺茶。"康成沒有說話,跟劉總到旁邊的沙發上。 劉總拿起用鋥亮的漆盒裝的烏龍茶說:"茶千變萬化,採下來都是綠葉子,早上采和晚上採不一樣,晴天采和雨天採不一樣,春末采和夏初採又不一樣,發酵的程度不同也不一樣。"

康成接過劉總的茶葉盒看了看,他真不懂品茶。 劉總接著說:"我比較喜歡烏龍茶,它既有綠茶的清香,又有紅茶的醇厚。" 一會兒茶已泡好,劉總端起酒盅大的茶杯,聞了一下茶香,將茶慢慢飲盡。康成也將茶喝盡。劉總又邀康成到圍棋桌旁說:"康成,你是夢想公司的人才,需要全面培養自己,在領導水平上再上一個層次。自己勤奮是一個方面,跟同事交流,多傾聽多交流是另一個方面,也要注重培養手下的能力,多給下面人成長的機會。" 幾句好像隨意說的話,卻句句擊中康成的要害,使康成心里略緊。 平時周圍人不經意傳給自己一些話,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也有所耳聞,大致意思也是不算帶人,獨斷專行。如果這些缺點是劉總觀察出來的,說明劉總非常有領導才能,但是如果這幾點是周圍的人傳給劉總的,這裡面就有些可怕。

接下來的棋康成下得心不在焉,最後輸得非常慘。劉總用關切的眼光看了看康成說:"小康,你的棋藝還需深練。" 康成覺得劉總從談茶道開始,每一句話都含義深奧,讓人犯琢磨。 距離這次下棋沒有多久,夢想公司提升了兩個副總裁,一個是康成,一個是做渠道的魏明。康成調到了集團總部,主要負責企業的組織發展和管理,PC的業務由系統集成部調過來的總經理負責。魏明繼續負責渠道的經營,同時輔助劉總進行公司財務制度的改革和人力資源開發工作。按照夢想公司的一貫做法,一兩年內輪崗是很普通的事,但是康成發現情況非常微妙,自己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工作,開始負責一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工作,他感到有些如墜雲霧,一絲絲疑慮爬上了康成的心頭。

一個週末,肖漢、李軍和我到康成的住所去了。大家開開心心喝了一瓶二鍋頭,話題最後轉到了康成這裡。 "康成,你現在叫什麼?提前退休。我給你分析一下,你現在雖是個常務副總裁,和辦公室常務主任有什麼區別。搞組織發展和管理,一個很虛的工作。現在PC部的業務由別人代,還會讓你回去不回去兩說。這叫捋其實權,給其俸祿。另一個副總裁的工作就跟你不一樣,輔助總裁進行財務改組和人力資源開發。這是什麼概念,人事和財務是一個公司的重中之重。所以你要好好考慮,自己在夢想還有沒有前途?" 肖漢這麼一分析,康成臉上陰沉得很,我們就不能再往深裡說了,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避開了表面現象,開始談一些更長遠的話題。

李軍對康成說:"夢想公司不可能這樣用人。你在管理上暴露一些問題,現在的這些調整可能對你以後擔當重任有很大的作用。如果劉總真想培養你為接班人,恐怕他也不會直接告訴你。他可能對誰都需要更深一步的考察,不光是能力,甚至是性格里層的東西。所以這些變化並不能完全說明你在夢想沒有前途。" "如果劉總覺得你是一個人才,但是又覺得你有許多需要完善的地方,現在將你放到一個相對不引人的地方,接受一些挫折感的考驗,會是一件好事。你現年紀不大,有許多發揮自己的機會。如果這麼早讓你擔當重任,你未必能夠擔當得起。"我發表了康成企業仕途受阻的看法。 康成臉上很不願意的樣子說:"我們換個話題,沒想到你們比我還緊張。能上能下才是平常心,我們來點輕鬆的。"

但是康成還是沒有平常心,不停地在一旁抽悶煙。 肖漢將康成家的31寸SONY大彩電打開了,說我們來卡拉OK一下。大家情緒一下振作起來,都要OK一下。卡拉OK非常好,有時候唱著唱著真把煩惱唱沒了,當然有時候唱著唱著真把煩惱唱來了。 肖漢最先來了一首《用心良苦》,他很用心,唱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喝倒彩,將他的話筒奪過來了。畫面上出現了《沉默是金》,我點的曲子,大家都拍手叫好,我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將舌頭緊貼下牙床,憋著粵語唱起來了。效果還不錯,大家讓我再來一首,我不客氣又來一首《偏偏喜歡你》,大家就不耐煩了,說怎麼全是老歌。 李軍從我手裡接過話筒,嘴裡還不停地說五音不全,學沙啞聲唱了一首<,這跟他的美國主義很相符。

康成誰唱就跟著誰哼,最後也來了一曲,他用略帶氣聲的嗓音唱道:"記憶力,在記憶的湖里,曾經有燦爛的春天,卻在模糊的淚和無數個心動的日子裡,拾起了生活和自己的悲哀。年輕的希望裡,從來不曾放縱自己……"歌聲一完,大家都彷彿回到青少年時代,變得多愁起來,肖漢說:"太煽情,下面禁止唱煽情歌曲。" …… 那一晚我們玩得非常開心,彷彿回到從前,那時候我們懷抱一腔熱血畢業分配到北京,心中充滿了比其他同學幸運的感慨。我們那時候吃什麼都是希望,玩什麼都是希望,幹什麼都是希望。那時候我們最不缺的是希望。時光過得真快,回首往昔,大腦裡全是忙亂的景象,瑣細得不行,希望往往很難戰勝瑣細。現在希望變得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了,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能夠在一起唱一次卡拉OK是最美好的希望。

接下來康成頭有些發疼,自從大學畢業以後,他很少有過這種毛病。他是這麼認識自己的:在夢想公司除了自己負責的工作不同,一切很正常,工作需要,換一個工作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周圍人的一些看法,以前自己和魏明是劉總的左膀右臂,兩人不分上下,現在的調整看上去似乎自己下了一層。不管你比不比,總有人會這麼比,到這個位置上,許多感覺不光是自己的了,別人給自己的壓力可能比自己給自己的壓力都大。 自己需要一個正確的心態,康成想。 自己的思想問題解決得差不多,康成想找劉總談一談,或者下下棋也好,於是給劉總掛了一個電話,但是劉總出差到香港去了,估計還需兩個星期才回來。 讓康成始料不及的是,在夢想公司居然有一種謠言開始流傳,說長虹出來挖康成去做常務副總裁,目的是開拓家電向信息產業的發展。從哪種角度來說,康成都認為這種謠言一拆就破,但是謠言的生命力比野草都強,像散播在空氣中的花粉,來無踪去無影。就這一件事,劉總從香港回來還找康成聊了一次。地點在八達嶺長城,初秋的季節,風很大,滿山遍野的紅葉和黃葉,色彩極其斑斕蕪雜。劉總和康成爬的南坡,南坡人少。秋天的陽光像綢緞一樣看得見顏色和質感。

上到第二個烽火台時,劉總說歇一歇,看了看四周的風景,好像記起了什麼,說:"我們還沒有單獨合過影,來,康成,我們合一下影。" 劉總在前,康成在劉總的右側後方,像許多工作會議後留影一樣,康成擺好了架式。劉總笑著說:"康成,你站那麼遠幹什麼。"一邊說一邊將康成往前扶了一下。 司機幫他們照了像,劉總掏出煙來,給了康成一支,慢慢地劃火柴邊說:"康成,夢想公司是一個大公司,以後會成為更大的公司,非常缺人才,特別是能夠把握企業方向的人才。這樣的企業領導,幾乎不能有什麼私心雜念,將這個企業作為終身的理想,才有那麼一點點可能將這個企業往高處帶,往國際舞台上帶。做管理做到了一定的高度,有些人就有點像官場的做法了,拉幫結派,換位置跑官,換一個企業就希望升一個職位。從國際大環境看,這也沒有什麼錯,因為經理人成了職業化,他的使命應該是到哪裡就完成自己的使命,沒有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但我認為那是外國企業,在企業管理非常成熟的情況下,整個企業的社會環境非常成熟的情況下,出現的活躍現象。而像夢想這樣的公司,雖然是中國了不起的企業,但是許多方面沒有形成製度,沒有完全成熟的現代企業製度,可以說還處在創業的階段,還有許多人不按遊戲規則做事,如果沒有人對其有一種殉道的精神,無法將這個企業帶起來。"

劉總的一席話讓康成心裡不安,他的話很有針對性。康成清楚,最近的人事變動自己沒有做很大的反應,但是各種議論不能說沒有左右他的想法。從這件事開始,康成的頭腦開始混亂,他覺得人事的糾紛比把PC做到中國第一還困難,他左右的東西越來越少。 從另一個方面,八達嶺的交談讓康成摸到一些感覺,劉總對康成寄予了一些更高的希望。 不料過了兩天,公司常務副總裁魏明給康成來電話,說要出去聊一聊。康成感到蹊蹺,如果是公司的事情,可以在公司裡談,為什麼要出來聊一聊?康成意識到自己工作之外很少約同事出來聊聊,在公司的領導層中是一個游離分子,對誰都不是很了解。 約見的地點是九華山莊,一個集娛樂會議於一體的場所。 康成開車去後,發現公司有10多個副總都來了,但是沒有劉總。

會議沒有打任何標語,氣氛與平時的管理例會完全不同,大家好像連閒聊的心情都沒有。 副總裁魏明在,不是魏明一個人,而是一群人,康成都認識,有香港分公司,全國幾個大區的分公司的頭,還有總部的幾個常務副總裁,顯然是一個工作會議。 魏明主持的會議,他表情嚴峻地說:今天這個會議由我主持,這個會議是由許多董事要求召開的。夢想公司的經營現在出現一些問題,主要是在戰略上出現了失誤,最直接的反應來自股市。我們在香港的股票已經下跌了50%,有許多股東對公司的領導層有看法,今天的會議主要針對這個召開。 康成覺得味道不對,劉總是董事會主席,公司重大事情如果沒有劉總參加就不合公司法。 接下來來自香港分公司的總經理髮言。總經理先將整個公司的股市報告宣讀了一遍,然後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提案:請董事會決定免除劉總董事會主席和夢想公司集團總裁的職務。 大家對這個提案居然反應平平,唯獨康成聽後詫異得失去了判斷,看來免除劉總職務並不是魏明一個人的主意。魏明現在在公司正是青雲直上,他為什麼要倒劉?康成被弄得一頭霧水。 讓劉總離開管理位置的理由是:一、劉總身為香港公司懂事會主席,對香港公司的業務管理不善,導致股價下滑;二、劉總身兼許多社會職務,沒有充足的精力來管理公司的經營,導致公司出現2億元人民幣的巨額投資失誤;三、劉總對整個集團的戰略管理缺乏能力,使公司的整體業務出現停滯狀態;四、劉總……共有六條讓劉總脫離最高管理位置的理由。這些理由是否成立,康成心裡沒有太大的底,而直覺告訴康成,這個會議有許多不當之處。 很快大家就開始在提案上簽名,從魏明開始,一張簽滿名字的紙慢慢向康成靠近,康成心裡開始吃緊,他如坐針氈,慢慢起身離開座位,想去一趟洗手間。在洗手間他打開水龍頭洗了一把臉,然後不停地在那裡洗手。從情感上他不能接受對劉總的微詞,但是從公司的前途著想,這些股東的意見或許是正確的。如果這是大風大浪,自己又該如何取捨? 水管在不停地嘩嘩流水,康成在不停地洗手,眼睛盯著旁邊的干手器。這時魏明進來了,康成給他打招呼,魏明笑笑說:康成,簽完名了,這件事要慎重對待! 康成從話裡聽出了另一層含義。 今天的簽名等於站隊,如果簽了名,等劉總下了台,康成在夢想的前途無虞。而反過來,如果劉總依舊是夢想的總裁,那麼康成就辜負了劉總的厚愛。 康成不置可否地一笑,從洗手間出來。八達嶺長城一幕出現在康成眼前,劉總那天的一席話,包括照相,是簡單的管理對話,還是劉總從感情上對康成的拉攏?康成覺得這些全是似似而非,無從判斷。難道劉總早就預感到他在夢想公司的領導危機? 康成沒有回到會場,他猶豫了一會兒,找一個樓梯角,想起要給劉總撥一個電話。他給劉總家裡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他夫人,說劉總不在家。康成又給劉總打手機,但是手機關機,他才想起來劉總去了香港。康成心裡茫茫然,他覺得自己遇到一個很難決定的問題。 康成往會場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他徑直向山莊門外走去,然後來到停車廠,啟動自己的車,離開了九華山莊。 兩天以後,夢想公司傳出一條驚人的消息,說眾多董事會成員給公司董事會聯盟簽名上書,要求集團總裁劉總離任謝職,董事會開始考慮領導層的重新安排。消息通過《北京青年報》和《南方周末》傳得沸沸揚揚,一時間孰是孰非眾說紛紜。康成幾乎看見這場鬥爭開始,可是他不知道這場鬥爭為什麼開始。 我們在康成家裡閒聊此事,有幾種分析,一種認為劉總在公司領導中比較獨裁,所以會讓這些新任的經理們共怒。另一種認為從企業的前途計,彈劾劉總的那幾條理也有可能是正確的,這些人只是反對對創業者終身製。在國企混得比較成功的李國林有新的觀點,他從官場規律分析了一下,認為這場政變的主謀是魏明,而最有前途接任劉總的康成不小心捲入,導致康成和劉總之間產生隔膜。從官場的規律來說,曲線比直線來得快,而且幾乎有一個規律,從副科長當到科長比從普通科員當成處長還難,副科長與科長之間絕不是半級之差。看魏明似乎就是接劉總位置的人,而魏明最清楚,他是一個明靶,他當副總已經成為公眾認識,當副手的人不能夠像正職那樣任意發揮,所以缺乏領導魅力。相反,從下面一個事業部調一個業績非常好的正職經理,他的個人魅力會在總裁的位置樹立起來。要當大官,絕對是跳級,在每一次機遇來臨時往上跳,而且要在外圍作戰,將自己負責的那一攤事做得響噹噹。在選接班人時大家往往很少從一把手身邊選,而是往外圍看,發現誰的個性品質和能力正好是大家需要的。而且每一個新人上來,他周圍的人肯定都變了,因為領導需要一個默契的團隊。魏明別看離劉總最近,他一點希望都沒有。 李國林的分析非常有說服力,我們覺得康成身上有明顯的缺陷,就是不會搞人際關係,但是康成的優勢是沒有私心。 兩個星期後傳聞開始平息,劉總依舊是公司的總裁、董事會主席。關於劉總是否繼續留任下一屆董事會主席和集團總裁之事,將在董事會年會上決定。 情況似乎對康成有利,但是劉總的一個電話讓康成陷入難言之苦。 一天,劉總給康成打過來一個電話,劉總的聲音雖然像以前一樣平和,康成卻感到句句都意味深長。 “小康,有個星期六你找過我,有什麼事嗎?我剛好去了一趟香港。” “沒什麼,我想找你下棋。”康成無法直說那天九華山莊的經過,只好撒了一個謊。這是他第一次向劉總撒謊,這使他感到非常難受,他覺得自己陷入一個怪圈。 “下棋方面,我們算上是棋逢對手,人生幸事!”劉總用開玩笑的語氣跟康成說,康成覺得這話裡的意思讓他害怕。他對劉總一直很深的信賴開始發生動搖,這是一個可怕的開始。他心裡清楚,自己在夢想有今天的成就,與劉總的重用有直接關心,從某種程度上,劉總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這也是康成對劉總深表敬重的地方。 劉總讓康成去他那裡一趟,康成想自己應該鼓起勇氣,將九華山莊那天的事原本說給劉總聽,他懷不懷疑是他的事,自己必需做到對自己誠實,在夢想公司的前途已經不是他能夠左右了。 進了劉總的辦公室,劉總正在看報,報上正刊登劉總被彈劾的內容。康成的心唰地往下墜,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敢正視劉總的眼神。等到他近到劉總的桌子前面,發現了一張簽名複印件,上面赫然有自己的簽名,他仔細看了看,發現並不是那張聯盟簽名的名單,而是那天到會人在會議簽到單上的簽名。康成心裡稍感平靜,然而他剛才在電話中說星期六找劉總下圍棋的事不攻自破,無論他的謊言是出於什麼原因,康成已經非常清楚劉總知道了他在撒謊。 康成的表情有些僵硬,他故意裝沒有看見那張簽名單。而劉總將簽名單放在桌面上是什麼用意呢?他的手心有些發汗。 劉總慢慢從桌後面走過來,表情依舊,笑著問康成最近的情況。 康成簡單說了一下情況,然後說身體不太好。劉總語氣重起來,說一定要注重身體,幹事業要有一個好身體,然後建議康成一些健身的娛樂。康成更加感到無地自容,他不是心中有愧,因為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對不起劉總的事,而且從心裡上他贊同著劉總。問題是他不能放下自己的尊嚴,像一個小孩那樣在劉總面前表忠心,他希望劉總能夠真正信任他,看出自己是一個正直的人。憑他和劉總這麼久時間在事業上的默契配合,他想劉總不會誤解自己。他認為許多事情不能解釋,解釋只能更加增進彼此的防備。懷疑可以從莫須有開始,但是斬除卻非常困難,他感到更大的悲哀是他和劉總的溝通出現了障礙,而他對劉總依舊充滿敬意。 劉總提出和康成下棋,康成沒有任何興趣,他在劉總辦公室已經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託辭說身體不太好,從劉總屋裡出來了。康成感到和劉總的緣分開始減少,這種痛苦前所未有,眼淚幾乎在他眼裡晃動。 這件事一直像空氣一樣在康成周圍流動,使他經常處在矛盾痛苦中,他想不出任何與劉總修復信任的辦法,深厚的友誼有時候和深沉的愛情一樣難以修復。 或許劉總根本沒有對他產生懷疑,只是康成自我折磨,但是誰也不敢冒這種人際風險去試探對方的真實想法。 康成頭疼的毛病繼續加深,接著是耳鳴,短小的夢一個接著一個。到醫院裡作了檢查,腦波沒有問題,血壓正常,CT掃描正常,核磁共振正常,大小便正常,一切都非常正常。自己的緊張情緒影響到妻子,兩人莫名其妙地為飯鍋用完後沒有上水難洗吵了一架,他們以前幾乎不吵架,只是在請不請保姆的問題上有過很大的分歧,妻子認為不請保姆好,他同意了妻子的決定。 面臨這樣的身體狀況,康成打算請一段時間的假休養一下,自己20天的年假還沒休。康成去找劉總請病假,劉總非常關心地問了康成的症狀,認為是工作太緊張,給康成批了一個月的假。康成在離開劉總辦公室的最後一刻,想鼓氣勇氣對劉總全盤托出九華山莊事件的經過,但是他還是將話嚥下去了,因為如果劉總根本就沒有懷疑自己,自己就是越描越黑了。如果劉總認為康成的行為只是因為他沒有被彈劾掉,康成又來拉攏劉總,會讓康成更加覺得人格被曲解。他非常輕地關掉了劉總的門,長舒一口氣說:先休個假再說。 車開到郊外的馬路邊,康成停下車,從車裡鑽出來對著天空大聲嘶嚎著:啊啊啊!不禁淚流滿面。 康成離開夢想公司休假的日子,也是公司董事會決定下一任領導的日子,康成心裡還是惦著這件事。 在家里呆了一星期,每天早上六點半起來跑步,白天釣魚看小說,一些症狀開始減退,康成給我掛了一個電話,剛好我也從美森公司辭職賦閒在家,準備休息一段時間,然後再找一家公司。兩人想小聚一下,約好了在醜鳥酒吧。 晚上康成開的車來,是一輛陸地巡洋艦吉普車。 "怎麼,借別人的車?" "哪裡,換了一輛,那輛給賣了。" "人家成功了換老婆,你換車,這也是一個比較好的解決方案。" 康成拍我的肩笑了。兩人進了醜鳥。 "還說呢,前天跟老婆吵了一架,心裡彆扭。最近我沒事老找她麻煩。"康成重重抽了一口煙說。 "這樣可不好,不像大男人的做法,不過你這人不太有情緒,所以也不會發洩自己,到頭來誰離你最近誰倒霉。"我調侃著說。 小姐一定要推薦我們喝一種德國的黑啤酒。 "那就來吧。"康成對小姐點點頭。 "怎麼哪?比高倉健還深沉。"我往後一仰,吹了一口煙說,"人在江湖,何必那麼認真,都是掙口飯吃。" "有點煩!"康成很認真地來了一句。 "煩也是流行病一種。今天不談煩的,我們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你可真乾脆,說辭就辭了。"康成笑著望著我。 "想通了,別老那麼給自己彆扭著,錢掙不完,夠花就行。"我說。 "你有一個好老婆,不逼你掙錢。" "你也一樣。最近聽說你身體不太好,怎麼,別跟葉利欽似的,身體不好有別的原因嗎?” “有。我和劉總有些誤會,比誤會甚至還難消除,因為誤會變成了懷疑。”康成一臉難過的樣子。 “你擔心你在夢想的前途了?” “前途不是我能擔心的,人承受不住的是委屈。” “要做大事別說委屈,連屈辱都應該能承受。”我笑著說。 “那我還是不做大事吧。” “你有這個潛質,何必浪費。你和劉總有什麼誤會,你應該跟他談,如果不交流,誤會會像吹氣球似的。” “終有一天會破?” “不,是越吹越大!” “這個時候我不能跟他談。現在正是他的敏感時期,如果我跟他接觸過密,人家會認為我是兩面三刀,我康成真還不是那種人。”康成說得有些激動,反而莫名其妙生起氣來,只是他找不到一個承受的對象,只好猛喝一口酒。 "想沒想辭職後乾什麼?"康成問我。 "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睡一個月的覺。" “good idea,我也請了一個月的假。你有什麼地方可以推薦我去渡個假?"康成問道。 "我倒是一直有一個想法,別處都去過,就西部很少去。要不到西藏去?"我隨口嚷道。 "飛來飛去,看看風景沒什麼意思,要能夠有一個團到野外走一走就好。"康成吐了一個煙圈。 "這主意夠生猛的。你不是有吉普車嗎?我們親自駕車去,怎麼樣?"我附和道,心想只是說說而已。 康成的眼裡卻閃過一道閃電,拍了我一下,說:"好想法,好想法,讓我仔細想想。"康成坐起來了,顯得渾身不舒服似的。 我有些無所謂,因為這個主意八成無法實現。康成猛吸了一口煙,想做商業計劃似的一五一十說起了他臨時想出的計劃。我似聽非聽,許多時候我們只是這樣過過嘴癮,要是句句都兌現,我們不知娶了多少老婆。 康成在下面的談話裡就沒有離開西藏,什麼瑪旁雍措,什麼崗仁波欽,什麼瑪尼堆,我沒想到康成對西藏有些研究。 當天晚上我們聊到深夜2點,各自回家,我就將西藏拋到九霄雲外了,沒想到第二天下午康成打我的手機,問我去不去西藏。我說我不去。他說那他就自己去,我問怎麼去,他說自己駕車。我說我想想吧。 本來我打算休息一個星期,有一家搞管理諮詢的公司想和我見面談一談,有可能我就那裡上班了。算了吧,自己駕車去西藏還是非常有意思的,至少對這一生都是非常有意思的。 "好了,我去!"我對康成說。 兩天后,康成將他的陸地巡洋艦開到了我的家門口。他的車已是全副武裝,後背加了一個備用胎,車裡還裝了一個,而且帶了兩床被子。他說他老婆說已經是秋天,如果遇到汽車發動機出了問題,沒有空調,人會凍死。還有4箱礦泉水,兩箱方便麵,一箱火腿腸,各種藥……當然還少不了大量CD,四塊手機電池。 各種想到的問題和應對的策略都裝在車上。 我調侃說:"你帶這麼多東西捐給貧困山區呀,現在還哪裡有荒郊野外,到處都是人,你信不信在青臧公路上還交通堵塞。" "出門在外,能準備充分最好。"康成催我快準備一下出發。 “那帶這麼多手機電池幹嘛?開電話會議?”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康成說道。 沒轍了,我只好匆匆打點行裝,和他一起上路。我這麼匆忙已經讓我老婆忍我可忍,但是她還是忍了。 我在車上給康成開玩笑說:“等我回來不知道她還是不是我的,如果不是,你得賠我一個老婆。”康成狠拍我的肩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車出了北京就是山路,以前很少走山路,康成開得很謹慎,花了近6個小時才到張家口。在張家口我們找一家小飯館吃了莜面,喝了一些水,然後上路。不一會兒,康成喊肚子漲,我說一定是莜面吃多了,趕緊給他兩顆酵母片,然後換我來開,兩人開車倒是不累。 車走了兩個小時,夕陽已經出現在我們面前了。我換上康成開了一會兒,他突然停下車來很鄭重地問我:"你說劉總會不會被董事會選上連任?" "你真是不知享福,現在還惦著夢想公司的事,現在夢想公司倒閉都跟你沒關係,車翻不翻跟你休戚相關。"我給了康成一拳。 "我是認真的,你好好給我分析分析。"康成還停著車不走。 "你怎麼跟祥林嫂似的,如果你老糾纏這個問題,你、就、是、被、夢、想、公、司、給、毀、了。"我非常不耐心,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世界上最俗的俗人。” “你是世界上最雅的雅人,但是和我混在一起,這不就結了!”康成應一句,掏出煙來,我們各來一隻,各自沒有說話,看夕陽下金色大地。 煙抽完後,我對康成說:"如果你將個人的這點挫折帶到拉薩去,那你是有違神靈。早知如此,我也就不會陪你去拉薩了。" "沒那麼嚴重,我再不提了,操,開路!"康成拍了一下車喇叭,汽車發出短促尖利的聲音,在曠野中有些怪異。 "我來開吧!"我對康成說。 "還不至於,我不會拿生命開玩笑的。"康成執意要開。 我們的計劃是沿109國道,經山西大同、內蒙古東勝、寧夏銀川、甘肅蘭州,到達青海西寧,然後好好休整一下,目的是向剩下的近2000公里的茫茫西路進軍,到那曲可以做大的補給,最後達到聖地拉薩。 一路上康成經常會拿出手機來給北京打電話,他說公司董事會的會議正在召開,他非常關心劉總的去留。 車在山西境內的干坼土塬上行駛,道路還算平坦,但不能信馬游韁地開,因為經常有丘陵和很深的溝壑。那些乾裂的黃土裸露在日光下,幾乎能聞出烤焦的氣味。我們經常會看見從溝壑旁的窯洞裡出沒的人們,甚至還有一面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那些地方一定是學校,有些學校用的還是古老的鐘,發出悠揚的噹噹聲。在一些加油站旁邊,會有小男孩賣麻籽――一種比綠豆還小的褐色籽實。小孩滿臉是陳年的煤灰積垢,津津有味地給我們示範如何吃香脆的麻籽,看那個臟樣,我毫無興趣,說小孩你先把臉洗乾勁再說。康成說你小時候也這樣,然後一氣買了三袋,他在路上邊開車邊說還有這麼苦的地方,沒有看見他們的莊稼,真不知他們吃什麼。 我說那一定是吃黃土了。 康成罵我有些幸災樂禍。 兩天后我們進入了內蒙古荒原。康成又給北京打了一個電話,接完電話後他顯得情緒非常低落,將車停在路邊,抽煙。 我問康成是否家裡出事,康成搖了搖頭,說劉總繼續做董事會常務董事,但是脫離了實際管理職位。說完我看見他眼睛紅潤,遠眺東方。 車在路上晃晃悠悠,我兩隻眼皮只打架,康成挑出一張CD讓我放上,音樂很快流出來了,男人臧天朔的歌: "西瑪拉雅,長城萬里,遼闊的草原,綠色的森林;大千世界,人來人往,五湖四海,兒女情長。是不是大地,托起了我們,還有那太陽,使萬物生長;是不是朋友,帶來了歡樂,還有那媽媽,給我們安慰。為了大家……" 音樂使我更快進入夢鄉,我在車後座上躺下很快就神遊西藏了。我夢見康成和我爬在白雪皚皚的西瑪拉雅山半山坡上,白雪非常白,刺得我們雙目流淚,岩石非常冷,像冰刀扎得我們雙腿印血,我們非常高興,大聲唱著我是一隻小小鳥,此時突然出現一隻巨大的紅鳥,展著不知幾千里的大翅從我們面前飛過,頓時風轉大雪,日月昏暗,天旋地轉,我們無法在地上固定自己,這時一陣更大的狂風襲擊過來,將我們拋入空中,我們變成兩隻巨大的紅鳥,才發現有兩個人正在通往珠峰的道路上艱難地攀爬,一個叫康成一個叫徐偉明,鳥人我和康成嘲笑著向兩個人拉出一串鳥屎,然後我們看鳥屎如何落到康成和徐偉民身上,事實上鳥屎非常準地落到了他們兩個人身上,鳥人我和康成高興地一聲長啾,沒想到撞到迎面而來的青黑色巨大磐石上,我們雙雙折冀快速下墜…… 等我從被子裡爬出來,發現自己做了一個惡夢,再摸摸手臂,潮潮的是血,我才發現車已經倒過來了。我慢慢從後座掙紮起來看康成,康成在前面的駕座上扭成一團,頭部殷紅的血像一張網罩在他頭上,嘴裡有混濁的呻吟。我趕緊從座位後爬到前面,用坐墊上的布把他的頭捆住,第一反應是拿出手機來。 手機這個讓我深惡痛絕的科技玩具現在是最可愛的玩具,我們兩的性命開始維繫在這個300克的電話上。 平時我們將手機關著,為了省電。等我打開手機時,發現信號只有一節,而且這一節信號還像信號燈一樣閃爍不停,我意識到我們游得太遠了,幾乎快要脫離人們想知道的地方,因為手機信號快沒有了,沒有人再關心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 我腦袋裡一片混亂,緊張得幾次將手機弄停,電池接觸不良的毛病一直就有,但是我還是能夠將電話號碼撥出去。我不知道誰能夠救我們,因為四周非常荒涼,撥打120、122都沒有反應,此時我們幾個酒肉朋友的音容笑貌像拉畫片一樣在我腦里拉過。我最先撥的是肖漢的手機,電腦小姐告訴我他沒有開機,我心裡罵著去你媽的又撥了李國林單位的電話,而他的電話嘟嘟著一直沒人接,我又撥通了李軍的電話,他的手機艱難地嘟了兩聲就回到了"中國電信"這一屏,我的心咚咚咚跳得更歡了,我執著地又撥了李軍的電話,電話沉默了3秒鐘,電腦小姐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說: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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