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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

逃往中關村 汪向勇 4840 2018-03-14
房改辦的工作很快陷入了持久戰,在程序的開發過程中出現了各種責任不明,無法計算工作量的問題,侯哥、康成和阿甘三個人被捲入這場無法解圍的程序修改大戰。但是他們在還未從郝同志手上拿到一分錢,他們只有耐心接受一切有理和無理的要求。 在程序開發過程中,由於銀行利息在幾個月內連調兩次,北京市住房標準價和成本價也是一調再調,多次出現程序計算公式大改動。郝同志在如何計價,如何處理系統變化和需求的問題上總是模棱兩可,朝三暮四,早上說應如何如何,晚上又說上面來了新文件,應該如何如何。如此反复,讓最能吃苦的侯哥也開始怠工了,侯哥的邏輯是在準備乾之前應該有一個預熱期,先等一下,到晚上或許郝同誌有變化,不能急著開工,免得多做無用功。在程序進度上大家聽侯哥的。

後來阿甘在一次工作總結會上說:"這是中國程序員和用戶之間的普遍現象,用戶永遠拿不出最後的完整的系統需求,程序員永遠在程序調整中空耗時間,一個項目的滯後期多則一年,少則幾年,不斷沒法計算時間成本,而且要搭一個程序員進去,專門去幫他們維護系統。"為了盡快脫身,阿甘加緊了從郝同志那裡催款的力度。 從各分廠調來的機器基本接近淘汰,運行起來經常出毛病,三人輪流值班給機器作硬件維護,換顯示卡、格式化硬盤、倒數據是經常乾的活。最頭疼的是房改辦只有從房戶收錢的權力,沒有花錢的權力,添一個硬盤要三批五審。 隨著數據量增大,每天的數據備份變得越來越困難,每台機器的數據庫都大於一張軟盤的容量,康成開始使用壓縮方式備份,最後壓縮備份也不能將一個數據庫備份完。這樣每天在備份數據上要花相當長時間。侯哥這時對數據庫採取了外科手術,他編了一個程序將大數據庫分成幾個小數據庫進行備份。康成嘆到:在中國做一名程序員非常困難,往往要把更多的經歷花在程序之外。

由於實行三班倒,午夜十分會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許多操作人員將游戲帶到了機器上,這些遊戲病毒混合體使機器變得越來越慢,慢到最後打印一張合同需要等待2分鐘。是可等孰不可等,康成和侯哥在30平米的機房內開始和病毒作戰。病毒經常在內存裡不斷複製,只到將內存佔據殆盡,機器死機。更利害的病毒會將硬盤引導區的數據完全破壞掉,讓機器無法啟動。他們只好用軟盤啟動,然後將同一型號硬盤的引導區數據拷貝到被病毒感染的硬盤中,使其恢復運行。為了嚴厲打擊病毒傳播,康成專門起草了關於嚴防病毒傳入的公告,大意是大家要以工作為重,不要自帶軟盤上機,病毒已經影響到大家的工作從而影響到大家的利益。雖然我們進行了努力,但是清除病毒不是一個智力問題,而是一個相互理解的問題,我們無心和大家開展病毒與反病毒的智力遊戲。

公告收效甚微。最後侯哥出了一招,大意是堵不如疏,不許大家玩遊戲恐怕很困難,採取折中的辦法就是給每台機器裝上正版遊戲。結果將機房的遊戲統一成了DUNE,雖然女同志不喜歡玩這種遊戲,只好玩簡單的紅心大戰,但是大家理解了康成等人的良苦用心,病毒之難終於得到控制。 新的問題像藏在碗櫃裡的蟑螂一樣多,揭開一個問題,下面會藏著一窩問題。機器沒有聯網,每台機器上的數據庫達到了2兆多,4兆內存運作這麼大的數據庫顯得免為其難,檢索數據的速度已經無法忍受,敲一個命令進去,鼠標變成沙漏之後就再也不變回箭頭,機器硬盤一直沉醉在紅燈閃爍中。 侯哥及時對整個電腦的性能作了一個評估,給郝同志打了一個報告,認為每一台機器的系統資源已經充分發揮,但是無法運作目前的數據庫,聯網勢在必行,否則整個工作的效率將比手工時代還慢。而且目前這種備份方式的風險很大,一旦數據庫丟失將無從追回。聯網上服務器,採用雙硬盤或雙機備份,將數據集中到服務器上,將應用放在微機上,採用CLIEN T/SERVER架構,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和系統的安全性。

網絡設計報告由侯哥和康成兩人完成,為了計算整個系統的費用,他們買來了專業報紙,從報價版研究最佳投資方案,這本來是郝同志操心的事。阿甘和郝同志就係統費用進行了談判,因為網絡建設在開始並沒有寫到合同中。郝同志爽快同意了阿甘的要求,在項目經費中增加了2萬元,作為網絡建設和系統移植費用。 但是阿甘他們並沒有想到,他們的飯碗正暗中遭到一群游擊程序員的爭奪。 中國有許多程序游擊隊員,他們和阿甘一樣,兩三個人,只是沒有成立公司,很有可能在某國家機關或國有企業供職,標準裝束是身背大帆布日字包,包裡裝滿工具軟件、DOS6.2和改錐,好機器可以弄壞,弄得只聽他們的話,壞機器也能弄好,好得你不相信還是原來那台機器。以前他們主要談論遊戲,現在他們經常談論新的開發工具。他們經常接企事業單位的MIS,要價低,系統幹玩了交鑰匙完事。目前他們正得心應手使用DELPHI2.0,VB5.0也是滾熟,重要的是他們會大數據庫SYBASE,ORACLE,而且使用的是POWERBUILDER作開發工具。他們會將最原始的彙編和先進的VC混合編程,程序寫得極簡練高效,他們寫的程序只有他們自己能讀懂。顯然他們這些程序員掌握了正規軍沒有掌握的武器,這就是智力致高點:人無我有,人會我精。他們是一群軟件追新族,他們的武器顯然比康成他們的FOXPRO要先進和前衛,他們的終極目的是將來到街上開公司,編出比微軟還利害的軟件。這一次康成等人遭遇了程序游擊隊員,使已經很複雜的問題變得更複雜。

項目糾紛在那一幫程序游擊隊員的參與下發生了。郝同志對阿甘等人半年的工作作了一個總結性評價:整個系統離房改辦的需求相差甚遠。房改辦大型數據庫系統沒有建起來,也不能實行統一快速查詢,系統備份採用手工操作,大量垃圾數據出沒於數據庫中,經常會出現查詢張三蹦出李四的情況。聯網後沒有使用大型數據庫,給將來房改工作發展造成障礙.... ..在評估中郝同志認為工作只進行了一半,整個程序非常不規範,系統也很不穩定,完全需要重新設計......在項目過程中房改辦請別人來開發的是新的系統任務,並不違背阿甘和房改辦簽訂的協議......根據實際工作進度,只能給永泰公司一半項目金10萬元人民幣,而且必需負責項目的完整移交和後期問題的維護......一場消耗了永泰公司半年時間的房改項目使三個人對做MIS系統喪失了信心。小公司、低成本和不規範的運作使他們吃盡了苦頭,半年來三個人不知加了多少班,熬過多少夜,換來的是被郝同志一腳踢開。尤其是整個項目對侯哥的打擊非常大,那些程序游擊隊員的水平並不在侯哥之上,但是在新的技術方向面前,侯哥幾乎喪盡優勢。在侯哥心目中,編程用什麼語言並不重要,但是遇到像這樣的項目主,侯哥無法說服別人。侯哥更善於散兵作戰,一個人獨自開發一個軟件,他一個人便是一個英雄,一旦陷入這種並不考驗一個人的編程水平的MIS建設中,他的精力就會耗在項目主不斷改變的系統需求中。你在不太懂技術的項目主面前你的技術往往並不是優勢,項目主需要他的結果,往往中途改變自己的初衷,他們中糊塗的甚至連結果是什麼都不太清楚。這件事促使侯哥下定決心要作軟件個體戶,編通用軟件,而不是做什麼MIS,跟毫無主意的項目主打交道,空耗一腔熱忱。侯哥的目的並不在於掙了多少錢,而是他的軟件能夠滿足自己的快感,生命的價值就是在他的軟件能有非常多的拷貝在用戶中流傳,而不是賺了多少錢。這個項目使侯哥更明白了生命的價值。

幾年後,我們在市場上看見了一個和微軟競爭的文字處理軟件,伴隨這個軟件的英雄就是侯哥,但我們不再叫他侯哥了,而是尊稱為民族英雄,因為只有他才能和微軟較量,和比爾。蓋茨爭雄。在不相同的遊戲規則面前,他更具備了悲劇的力量,無論成敗,他都是撼人心脾的力量。 康成漸漸對自己創業喪失了信心,他所理解的創業和現實之間的差距更大。他嘻稱自己是靠技術要飯,一個項目下來,從體力到腦力什麼苦都受了一便,最後還要非常難地從項目主那裡要錢,使整個過程好像變成了最後的一個目的:錢。結果的艱難使前面的行為喪失了意義。 這個項目給永泰公司帶來了一筆不大的現金,同時也帶來了散伙的命運。康成和侯哥相繼拿了一筆錢離開了公司,剩下阿甘一人,但他並不想將這個公司註銷掉,決定招兵買馬重振旗鼓。

侯哥又回到了他的廁所工作室,開始踏踏實實編寫他的一個偉大夢想,不是用華麗的語言,而是一行一行代碼。 康成幾乎達到了崩潰的邊緣,他開始對未來失去力量。在一個無趣的下午,他搭乘一輛開往北京郊縣房山的小公共汽車。 他衣衫不整,雙眼微睜,手中拿著一張《北京青年報》,報上有一整版關於"蹦極跳"的內容??一種從歐美流行到中國的極限運動,運動員是普通人,心臟健全就行。方式是將兩條腿用一根橡皮筋綁住,從一個高台上魚躍而下,一開始作自由落體運動,然後在胡克彈性定律下上下彈幾回,最後像一條栓在釣魚線上的魚被人從魚鉤上解下,運往岸邊。 康成到達房山拒馬河時,已是正午十分。驕陽灼人,從清澈的拒馬河上游送來一股涼風。高高的蹦極挑台像一隻巨臂張狂地刺向天空,從對面的河灘往上看,它是一個巨大的黑影。

沒過多久,運送人到蹦極台的纜車開始運轉,人群如蟒蛇逶迤很遠。蹦極教練的工作就是將人從50米的懸崖上推下去。 蹦極台上每10分鐘就會呼嘯落下一個人。在巨大的山崖的映襯下,人就像一團渺小的破布,在一根白色細線上來回抖動,頗像以人為誘餌在山崖上釣河中的巨獸。 每一個人落下時,周圍會激起巨大的聲波,美麗少女的驚聲尖叫使綁在繩端的小伙子的下落多出許多榮耀,他們會像倒懸的蚯蚓一樣將頭勾起來,免為其難地豪叫兩聲,表示他們意識清醒,膽量超人,注重造型。 每一個跳下的人都有一批觀眾在為他們鼓勁。蹦極如果沒有觀眾喝彩,整個過程顯得很唐突,陡增幾分悲壯。 在康成前面跳下的是一個體態肥胖的中年婦女,她是一個缺乏觀眾的英雄,身著一套咖啡色職業裝,表情平靜中有幾分鬱悶,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鎮定,有哀大心死之態,對高空沒有絲毫恐懼。當教練在她腿上綁上蹦極繩後,她主動走上了伸出平台的挑台。一般遊客的表現是這樣的:在購完票走向平台的時候顯得躊躇滿志,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向台下歡呼的觀眾振臂拋吻;等教練給他綁上繩索時,表情變得莊重起來,兩眼似看非看平台中央開的一個供勇士往萬丈深淵看的小口;等教練讓他走向起跳板時,意識讓自己往挑台上走,腿卻還在原地僵直或者疲軟得站不直,表情已經因恐懼而僵硬,被教練扶上挑台時,上身往後仰,教練數兩遍3、2、1還是不敢跳,最後教練只好來個推背圖,將其推下,人就像一枚炸彈一樣筆直往下落。等到了繩的盡頭,繩會將人拉一個180度的轉彎,這時候從崖下傳來一聲"啊"的大叫,觀眾才知道此人還神智清醒。等繩在空中彈了五、六個回合,人在繩端倒垂著,一條小船將還在繩上蚯動的人從繩上卸下運到對岸,然後那人就會坐在河岸久久不動,彷彿在回味死亡隧道的滋味。

職業女士是以極其優美的魚躍式刺向藍天又落向峽谷的。由於沒有一個觀眾是屬於她的,她的表演美麗而沉默,頗像眾人在觀看一個無力挽救的自殺者。這是陽光下最大的罪惡。 康成在職業婦女跳下後被綁上,他也無人喝采。不過他沒有那位女士那麼鎮定,他不斷給自己打氣,要求自己鎮定,但是腿肚子根本不聽話,開始跟打擺子似的抽搐。他扶著柱子,一步步往伸出的挑台挪,教練想幫他,他認為自己還行,兩腿卻像戴了腳鐐一樣,每一步都氣定神凝,緊張萬分,眼下的50多米深淵看上去透著一股涼氣,而且有比地心更大的引力。人在風中開始失去自己的重心,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精確的控制能力,這是康成感到最可怕的事。 已經沒有正確的時間概念,不知過了多久,康成終於舉起了自己的臂膀,他這時候已經不能靠意志,而是靠想像來指導自己的行為,他想像自己是一隻巨大的黑身白頭岩鷹,在迎著上升的氣流展翅。他認為自己已經做到了,只要自己的身體往前稍稍前傾,就會迎風飛翔。在觀眾眼裡,他其實兩隻胳膊一高一低,兩腿跟八旬老人一樣羅圈一樣支撐著,非常滑稽地將脖子往前一抻,整個身體像被人推下的一塊廢鐵,啞然落人空氣中。

巨大的風聲使他根本聽不見觀眾的呼喊,兩耳只有嗖嗖轟鳴,等他睜開眼時,水急速撲面而來,他不禁失聲叫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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