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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斷落的手指:珠三角工作報告

生命之痛 曾子墨 5995 2018-03-14
斷落的手指:珠三角工作報告(1) “東西南北中,打工到廣東”。這句流行於20世紀80年代中國大陸的順口溜曾經激勵數以千萬計的人奔赴改革開放的熱土——珠三角。 20多年過去了,珠三角的經濟取得了騰飛式的發展。與此同時,這裡的一些企業也變成了“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的血汗工廠,淪為了一個又一個打工者的傷心之地。 謝澤憲,廣東商學院社會工作系教授。近年來,她帶領上百名學生,對順德、中山、東莞、惠州、深圳和廣州6個珠三角城市的39家醫院、582位工傷患者進行調查走訪,結果觸目驚心。據統計,僅每年發生在該地區的斷指事故就達3萬宗,被機器切斷的手指頭超過4萬隻。他們歷時3年實地採訪寫就的《珠三角“傷情”報告》僅僅揭開了事情的冰山一角。

子墨:您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對珠三角的工傷情況進行調查的想法? 謝澤憲:2002年9月,我覺得這個事情已經非常嚴重了,就放下了手頭工作去了解真相。之前看過一些資料,說順德、中山、東莞、惠州等城市的工傷情況最嚴重,尤其是東莞和深圳。這兩個城市的外來人口比例很高,深圳1000萬人口中,有戶籍的人口只有100多萬,80%以上是外來流動人口。 子墨:為什麼受工傷的都是外來人,本地人口的受工傷可能性很小? 謝澤憲:珠三角的經濟是靠“三來一補”(即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起步的。政策的開放,香港和台灣資金的注入,使這些當時以農業為主的城鎮迅速工業化,迅速致富,迅速繁華。這個過程很短,不到20年。大量外省農民離開自己的家鄉來到這裡,形成所謂“民工潮”。機械製造業第一線的產業工人現在都是外來人口,本地人幾乎不做這個事情。按我的研究,不光珠三角,整個廣東省的絕大部分勞動力都來自外省。本地勞動力與外省勞動力相比,是一個很小的數字了。珠三角的經濟就是在民工離鄉進城與外來資金不斷注入的刺激下發展起來,出現了諸多我們以前看不到的現象。這種以前不易看到的現象,就是大面積和頻頻發生的工傷事故。據統計,珠三角71.8%的企業發生過工傷,工傷數字以每年3萬~4萬人的速度增長。其中,來自農村鄉、鎮和縣城的工傷者分別佔工傷者總數的70.2%、15.4%和10%,城市戶籍職工受工傷的只佔4.3%,大城市的工傷者佔1.6%。謝澤憲:工傷情況非常嚴峻,而且面積很大。據我們的調查,70%以上的工廠都有工傷問題,且工傷比例很高。這些受傷者的平均年齡只有26歲,多數未婚。也就是說,他們剛開始在人生路上起步,就遭遇到了工傷這種殘酷的傷害和打擊。此外,86%的工傷者都是男性,因為男孩子從事機械製造業的比較多,珠三角又是世界性的製造業基地,男工比女工多。我們調查的行業如小五金、家具等,這些行業的受傷者大多是男性。

子墨:受傷的部位集中在哪兒? 謝澤憲:手指和手臂。機械製造業主要用手。發生工傷最直接的原因是機器壓傷和割傷,受傷部位最多的是手指。在謝澤憲調查的582名受傷者中,401人手指受傷,佔受傷者總數的69%,受傷手指765個。 1998年,僅深圳龍崗和寶安兩地對外公佈的斷指個案就1萬多宗。然而令人心酸的是,每天冒著斷指危險工作的工人們的報酬竟少得可憐。根據廣東省總工會2005年初公佈的一項調查顯示:珠三角76.3%的進城務工人員月工資水平處於1000元以下,1001-1500元占17.5%,501-1000元占63.2%,500元以下佔13.2%。而他們的生活成本卻達到每月500元左右。子墨:受傷的工人的收入水平高嗎?

謝澤憲:工資水平似乎比農民工還低。平均可能在700多元,甚至低於這個水平,掙100多的也有。 子墨:為什麼他們的工資會比農民工還低? 謝澤憲:工傷受傷者這個群體可能多是剛剛進城,沒有技術,年齡又小,資歷又比較淺的人。因為工資水平跟他的技能水平和崗位相關。那些容易受傷的人普遍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缺乏城市閱歷和工作經驗,學歷可能也比較低。所有這些因素加起來,使他們成為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工傷事故頻發的原因首先是部分企業機器設備陳舊老化。很多在國外被淘汰的機器設備卻被珠三角“引”了進來。據媒體報導,法院對深圳一家港資企業進行查封拍賣時,發現該企業的設備是20世紀20年代出廠的,已經沒有任何價值。此外,工人缺乏技術培訓、倉促上崗,也是事故發生的重要原因。據統計,在珠三角地區工作一年內就發生工傷的佔75%。其中,新上崗僅一個月就發生工傷的佔14.8%,上崗幾個月之內發生工傷的佔31.1%,上崗一年左右發生工傷的佔29.2%。工傷發生最多的行業是五金(32.3%)、家具(13.1%)、電子(8.1%)和建築業(5%)。 40多歲的老王,剛從湖南老家來廣州打工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慘劇。子墨:您傷到哪兒了?

老王:手指。 子墨:怎麼傷的? 老王:我做皮帶的插扣。兩個指頭被鍘斷,剩下三個。 子墨:受傷的一剎那,心裡怎麼想? 老王:什麼也沒想,疼得要死。 子墨:之前做過這樣的工作嗎? 老王:沒有。 子墨:這份工做了多久? 老王:十多天。 子墨:之前有人給你做過培訓嗎? 老王:沒有,只是跟著做熟的工人做了幾天。 子墨:您一天工作多少小時? 老王:12個小時。 子墨:一周幾天? 老王:7天。 子墨:有休息的時候嗎? 老王:沒有。 子墨:您知不知道這超過了法定勞動時間? 老王:不清楚。只有停電的時候,放假一天,不停電就天天做。 子墨:每月能掙多少錢? 老王:三四百塊,沒多少錢。珠三角地區農民工月工資12年來只提高了68元。 13.2%的進城務工人員入不敷出,63.2%的人沒能攢下多少錢。 52.4%的進城務工人員每天勞動時間超過8小時。為了掙錢,他們只能靠加班。報告顯示,66.3%的被調查者每天工作超過8小時,日平均工作時間為10.18小時。超過五成的打工者經常加班,加班的時間最短1小時,最長8小時。超過七成的被調查者沒有任何休息日。謝澤憲:工人很累,長時間工作,經常加班,幾乎沒有星期天。不休息,機器也會出故障,何況是人。勞累容易走神。

子墨:您調查的工傷者一般每天工作多長時間? 謝澤憲:一周7天,每天12個小時以上。 子墨:這跟《勞動法》是衝突的啊。 謝澤憲:《勞動法》管不住。 子墨:難道工人沒辦法保護自己的權利嗎? 謝澤憲:你不干,只能走。實際上只要進了廠,要走都難,老闆不讓你辭工,廠方押著你的錢和身份證。比如你乾了倆月,他不給你錢,走的話,倆月就白乾了。所以工人也怕辛苦掙的錢到不了手。工廠老闆完全從自己利益的角度出發,很不道德、很卑劣。現在整個珠三角勞動密集型企業的工人像走馬燈一樣,留不住人。 20多年的發展,珠三角地區不但沒有擺脫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發展道路,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複製了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的殘酷和血腥。加上一些政府官員與投資者的利益關係,使當地打工者的生存狀況持續惡化,使越來越多的民工選擇拋棄珠三角。 2004年開始,廣東的“民工荒”現像有增無減,影響到當地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有學者認為,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在於:文化缺位。無論是企業老闆對於企業文化,還是當地官員對於人權維護,抑或是勞工的自我維護,都顯得粗陋和短視。人們只認錢,不認別的。文化的缺位,使珠三角的經濟發展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子墨:工傷這麼頻繁,深層次的原因是什麼?

斷落的手指:珠三角工作報告(2) 謝澤憲:珠三角地區很多小企業的老闆都是洗腳上田的農民,沒有辦工廠、辦企業的經歷,管理素質低下。工人自身也有問題,從農村青年到城市產業工人的轉型,其實是很痛苦的過程。沒有任何人幫他,靠他自己,靠他用生命、血肉、痛苦完成這樣一種不合理的、悲慘的轉型,代價非常大。 子墨: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在經濟高速發展和社會轉型的過程中,有一些人不可避免地要付出代價。 謝澤憲:為什麼要是農民工?為什麼不是全國每個人都付出?為什麼你不付出,他應該付出?為什麼大家都熟視無睹,覺得這種付出是應該的?為什麼替工人打官司的律師那麼少?全國祇有不到10%的律師幫工人打官司,90%的律師都去幫富人打官司了,因為工人根本付不起錢。當然這裡的“工人”還要打引號,我叫他們“泥領工人”,他們甚至連“藍領工人”都不是,農不農、工不工、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我覺得把他們當工具不符合和諧社會的構想。

子墨:工人受傷之後能得到醫療救治嗎? 謝澤憲:按我的判斷,絕大部分人得到了基本的醫療救治。 子墨:什麼是基本醫療救治? 謝澤憲:就是及時把你送到醫院,然後治療,然後出院。 子墨:醫療費誰付? 謝澤憲:如果企業給工人買了工傷保險,醫療費用是保險公司付70%,老闆付30%。如果沒買保險,所有費用都由企業自己出。 子墨:如果老闆不付錢,醫院會給他們救治嗎? 謝澤憲:肯定不會。 子墨: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 謝澤憲:只能出院。發生工傷事故最多的是個體工商戶和私營企業,比率高達53.9%,台資、港資等“三來一補”企業工傷率位居第二,佔37%。而在這些工傷高發的企業裡,超過六成的工人沒有簽訂勞動合同,八成以上的企業根本不為工人繳納工傷保險費。工傷者所在企業建立了工會的只佔11%。絕大部分工傷者沒有按規定獲得醫療期間的工資,正常發了工資的企業只佔20.3%,減發工資的佔16.4%,沒有發工資和不知道有沒有工資的分別為24.5%和38.5%。子墨:工人上班之前會簽一份對工傷有所保障的合同嗎?

謝澤憲:60%以上的人沒有合同。就算簽了合同,也不會牽扯到工傷問題,老闆會迴避這些問題。 子墨:為什麼那麼多人不簽合同就開始工作了? 謝澤憲:主要是因為勞動力過剩。一個工人當著我面說,他所在的那個廠天天招工。為什麼?因為老闆不怕招不到工人。他說三隻腳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腳的工人到處都是。工人的生存狀況與勞動力過剩有關係。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社會福利保證,如果社會力量不介入的話,他們為了生存會迫不得已,即便是火坑也要往裡跳,根本不能保證自己的尊嚴。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工傷事故最嚴重的國家。雖然《職業病防治法》、《工傷保險條例》、《工傷認定辦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規相繼出台,各級司法、執法部門加大了勞動監察力度,社會福利、慈善救濟、法律援助等製度體係日益完善,但所有這些因素加起來,還遠遠沒有構成一張強大的、真正能夠保障工人利益的保護網。傷殘工人的命運不僅悲慘,而且無助。

“傷者能否得到外界幫助和支持”的調查顯示,朋友、老鄉、同事、家人對工傷者的關心程度非常高。而維護社會公正的政府、維護工人權益的工會、維護女工權益的婦聯等機構,理論上應該是工傷者最強大的後盾,事實上,來自它們的關心還顯得不足。沒有人、沒有機構告訴他們應該享有什麼樣的權益,將近80%的工傷者根本不了解傷後如何獲得相應的賠償。很多企業對因工致傷致殘者棄之如敝履。就算少數人試圖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糾紛,他們又面臨著工傷鑑定舉證困難、法律援助申請條件繁瑣、司法程序漫長等諸多具體問題,維權之路舉步維艱。子墨:有工傷者公開要求賠償的嗎? 謝澤憲:有,但據我了解,公開提出賠償的比率不高,而且通過法律途徑要求賠償這條路很少有人走得通。受傷的工人沒錢,沒自信,沒精力,沒時間——打官司是要時間的,而且缺乏法律信息,不知道去哪裡討公道,不知道誰能管這個事。他們本身就處在危機中,還得靠自己處理好危機,他們有這個能力嗎?真正拿起法律武器是需要很高成本的,他要衡量自己是否有這個能力,是否能支付得起。有的官司雖然非常艱難地打贏了,但是老闆不給錢,執法更難。

子墨:工傷這麼頻繁,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謝澤憲:這涉及整個國家和企業的經濟可持續發展問題。因為工傷的根本原因是不可持續的經濟發展模式造成的。儘管中國的勞動力過剩,但勞動力也是中國最寶貴的資源。它的寶貴性超過水資源、油資源和其他不可再生資源。人是追求價值、追求意義的群居動物,人不可能脫離群體而獨自存活。目前這個群體面臨的卻是這種狀況,這會影響到整個人群的生存。很簡單的道理,所有財富都是人創造的。如果我們不愛惜人、不珍惜人,我們還能珍惜什麼?珠三角的加工製造業園區一片繁榮。珠三角大大小小的醫院的手外科同樣是一幅忙碌景象。在互聯網上搜索斷指醫院,可以得到近千條介紹,絕大多數都位於珠三角。其實內地醫院也有手外科,但大多設在骨科中,單獨設科的極為少見。而在珠三角,甚至連小城鎮的醫院都設有專門的手外科門診。雖然從醫療技術上說,算不上全國最好的,但從臨床技術來看,這裡卻是全國領先。手外傷的診治量太大,當然臨床經驗豐富。 在一家比較擅長治療手外傷的醫院裡,病房、走廊、樓梯口……甚至連護士站裡都躺滿了病人。據說醫院平均每天收治10例左右的工傷者,而因為床位有限和醫療費的問題,每一個手指移植或截肢的工傷者平均的住院治療週期僅為兩週。 20多歲的小武來自貴州,一周前他的左臂在醫院接受了截肢手術。子墨:你受的是什麼傷? 小武:電傷。鋼筋不小心觸電,我被電傷了。 子墨:小臂完全截肢嗎? 小武:是電熟了。腿上也有傷,皮膚被電熟了,現在要植皮回來。 子墨:你從事什麼工種? 小武:建築。 子墨:發生這樣的事故是自己不小心還是其他原因? 小武:是我不小心。我不知道外面有一條高壓電線在那兒。 子墨:做這份工有多長時間了? 小武:兩三年。 子墨:之前受過工傷嗎? 小武:受過,曾經從樓上摔下來過。工傷者絕大多數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村青年。他們懷著希望進入城市,辛苦的付出不僅沒能改變命運,反而要拖著傷殘的軀體返回農村。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攜裹著殘弱者的血和淚。工傷問題不僅會影響到當地經濟的發展,也遲早會演變成為外省農村的可持續發展問題,演變成不可小視的社會治安和社會穩定問題。羅爾斯的說:“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每個人都擁有一種基於正義的不可侵犯性,這種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會整體利益之名也不能逾越……正義不承認許多人享受的較大利益能綽綽有餘地補償強加於少數人的犧牲。”子墨:醫生有沒有告訴你手臂和腿將來會怎樣? 小武:說以後裝個假手,腿不一定能正常走路。 子墨:那肯定不能正常工作了。 小武:已經變成殘廢了。 子墨:想沒想過以後生活怎麼辦? 斷落的手指:珠三角工作報告(3) 小武:想過,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有吃就吃,沒飯吃自己再想辦法。 子墨:如果自己沒有能力掙錢,能依靠誰呢? 小武:依靠爸爸媽媽,以後他們不在了,我不知道靠誰。 子墨:爸爸媽媽多大年紀? 小武:60多了。 子墨:他們做什麼呢? 小武:種田。 子墨:你受傷以後爸媽怎麼說? 小武:爸爸說我用手吃飯都難。 子墨點評: 中山大學的曾飛洋教授曾經估算過,在珠三角地區每年發生的工傷斷指事故大概是30000起,其中被機器切斷的手指大約是40000根。 40000根手指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數字,它充分反映了工傷已經成為了珠三角的企業普遍面臨的問題,而高速發展的GDP曾經一度掩蓋了這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但願在未來珠三角地區經濟的蓬勃發展不要再以民工數以萬計的手指來作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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