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生命之痛

第3章 淮河邊上的村莊

生命之痛 曾子墨 5512 2018-03-14
淮河邊上的村莊(1) 2007年7月,淮河發生了僅次於1954年的全流域洪水,給兩岸居民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然而,在淮河人眼中,天災遠沒有人禍來得可怕。這條滋養著27萬平方千米土地的河流,由於長時間的污染毒化,早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人為的污染,對於1.7億靠著淮河水生存的人來說,才是真正的災難。 在河南省沈丘縣新華街上,有兩間不到30平方米的臨街商舖,一間用做電腦維修店,另一間則是民間環保組織“淮河衛士”的總部。這個總部的負責人是霍岱珊。 54歲的霍岱珊原是《周口日報》攝影記者。十多來年,他致力於淮河污染的調查和資料收集,向公眾揭示淮河10年治污不成的真相和癌症村的生態災難。 2002年,正是在他所居住的沈丘縣城周圍,他首先發現了因為水污染導致的“癌症村”。子墨:您最初是怎麼開始關注淮河污染問題的?

霍岱珊:我曾經到一個地方拍攝當地群眾飲水情況。當地村民吃的是軋井水,是從8米左右、10米左右的地下軋上來的。拍攝的時候,有很多村民圍觀,看熱鬧。我問他們,水污染這麼嚴重,你們離河又這麼近,怎麼受得了?這時有幾個中年婦女沒說話就開始哭起來,然後轉身走了,擦著眼淚,一路小跑的樣子。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是說錯了哪句話得罪人了。陪同我的人說,你不了解情況,她們的親人,有些是她們的丈夫,都是因為飲水問題得癌症去世的。 沈丘縣位於淮河最大的支流沙穎河的源頭,一度被認為是淮河流域污染最嚴重的地區。沈丘縣孫營村是一個有大約2000口人的村莊。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這裡陸續發現得癌症的人家。和霍岱珊熟識的村民吳月榮指著一處長草的荒地說:“這里以前是堂屋,結果爹死了娘也死了,堂屋扒了,剩下一個孩子,20歲時也死了,才死不到一年。這一家人,不到三年死了三個。”

吳月榮的左鄰右舍中,最近被診斷出患癌症的鄰居叫王養賢,80歲,2007年5月被診斷為腸道癌晚期。老人躺在床上,體重只剩下六七十斤,瘦得皮包骨頭,胸前的肋骨條條可見。他神誌雖然清醒,但是已經說不出話來。王養賢在病倒之前一直靠撐船為生,喝的用的都是淮河水。家里人說他的身體一直都很硬朗,可是就在最近幾年,和他一起撐船的幾個老人都因為癌症相繼去世了。記者:老爺子得病之前身體怎麼樣? 孫月芬(媳婦):身體好啊。今年春天,剛得病那會兒,大壩子礙事,他還去幫忙扒磚頭呢。 記者:什麼時候確定得病了? 孫月芬:五一才確定是癌。 記者:醫生說了怎麼治嗎? 孫月芬:醫生給他開了些藥,為了讓他不疼。他已經不能吃飯了,沒有辦法治療,回來就滴水,一直滴著葡萄糖,消炎的。反正一天比一天嚴重,病不見輕,也不能走路了。他兒子打工回來,叫他住院。咋住呢,檢查出病,人家就不讓住了,這會兒更不讓住。王養賢並不是家中第一個患癌症的人。早在7年前,家裡就有人開始得怪病。王養賢的一個孫子,開始得病時,腿有點瘸,後來越來越嚴重,到北京、合肥、阜陽各大醫院去看,一直查不出病因,一年多後不治身亡。王養賢的三個兒子目前在外打工,另外兩個孫子還在讀書,只有兩個兒媳在家,全家的收入靠兒子在外打工掙錢。記者:這些年家裡看病花了多少錢?

孫月芬:光老三孩子就花了11萬多,都是管親戚、鄰居借的。家裡的錢已經花乾了,一直到現在錢都沒還上,還背著債。 霍岱珊:有時候一個村莊有十幾個這樣的癌症病號,就躺在家裡面。這次去看,他們還在非常艱難地熬著。再過一段時間去回訪,很多人就已經不在了。另外又有一些人得病,躺在床上,一撥一撥的。生在淮河邊,長在淮河邊,村民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條他們賴以生存的河水,有一天會給他們的生命帶來威脅。數據顯示,僅沙穎河岸邊的癌症村至少有20個以上,癌症發病率最高達到3.2%。在孫營村,50多歲的潘廷運此時也躺在病床上。他在兩年前被診斷為直腸癌,雖然比王養賢早發現病症,也動了手術,可是,他的情況也並不樂觀。

潘廷運:你說我這種情況咋辦啊? 霍岱珊:治療啊,對症治療,不能拒絕治療,不吃藥不行的。 潘廷民(潘廷運哥哥):到哪個地方都說除不了根,因為這是惡性的,不是良性的。我問,動手術能活多少年?有說3年的,有說5年的,有說10年8年的,都跟你這樣說。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霍岱珊就不斷向有關部門反映沙穎河的污染狀況。 1994年,國務院頒布《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條例》,提出1997年污水排放達標和2000年水質變清的治理目標。 1997年底,淮河沿岸各地紛紛宣布治理達標。然而霍岱珊在實地考察中發現污染並未緩解,謊報達標的情況非常嚴重。 1998年,霍岱珊向國家環保總局下屬的《中國環境報》申請,得到了對淮河流域1997年達標後情況進行後續調查的委託書。拿著這份委託書,他離開了《周口日報》社,開始沿淮河拍攝、調查。他以為少則一年,多則兩年,能把淮河從頭到尾走上一遍,完成自己的調查使命。沒想到,這一走,就再沒有停下來。水污染造成的慘況難以形容。沈丘縣某些村的人家已經死成“絕戶”,癌症患者中甚至還有一歲的嬰兒。白天,霍岱珊跟著村幹部挨戶去看,想哭不敢哭,心情壓抑到極點。晚上回到家整理照片,他經常捧著照片痛哭失聲。 2002年,霍岱珊把他在“癌症村”所看到的慘況用鏡頭記錄下來,完成了一組《污染造成腫瘤村》的組照,淮河水污染的嚴重情況給人帶來觸目驚心的震撼。子墨:水污染是通過什麼樣的途徑導致這麼多人出現癌症的?

霍岱珊:水從淮河裡面流出來,通過乾渠、支渠、毛渠,像人的血管一樣,分佈到每一塊田地、每一個村莊和每一個坑塘,然後再下滲到地下,地下的飲用水也就成了淮河裡的水。當地環保部門做過一些檢測,說50米以上的地下水都不能飲用。 子墨:當地老百姓的飲用水從哪來? 霍岱珊:他們用的水都是自己打的簡易井,8米、10米左右深,通過一個管道,一個軋桿,把水軋上來。 子墨:8米到10米深的水應該還是污染的。 霍岱珊:是污染的,就是因為長期飲用這種水,對身體造成了危害。他們做了一個對比,以前的水吃了甜絲絲的,後來的水吃著澀,拉嗓子,有沉澱,有臭味,吃過以後拉肚子。而且這種拉肚子是長期的,持續的,很多人就因為拉肚子拉了一段時間,治不好,最後導致癌變,成了直腸癌。 2005年,中國啟動了安全飲水工程,投入上億元解決農村清潔水源的問題。目前,在河南省已經有了46眼深水井,解決了13萬人的吃水問題,然而,這僅僅占到了河南水污染地區的1/10。子墨:淮河流域有多少人會受到水污染的影響?

霍岱珊:這個數字很大。我走過的地方,凡是離水源近的,凡是靠河近的,靠坑塘的,這些地方都是癌症高發區。淮河流域有27萬平方千米,生活著1.7億人,最保守的估計,也有一半以上的人受到淮河水污染的危害。 子墨:也就是8500萬,接近1億人口。那得需要多少口深水井才能解決當地百姓的吃水問題? 霍岱珊: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你想,一眼井可以解決3000人到5000人的吃水問題。這麼多人,(需要的深水井)確實是一個巨大的數字。孫營村現在已被“安全飲水工程”惠及,王養賢家的那口自打井已經封掉了,改喝從村里深井引來的自來水了。但是,令村民們不安的是,河水的污染源仍然存在。記者:當你們慢慢發現得癌症的村民多了以後,首先會想到是水的原因嗎?

淮河邊上的村莊(2) 杜衛民(孫營村村長):當時不知道,沒想到水會污染。後來有人說,壓水井壓上來的水有一股臭氣,但是離沙河遠的水井就沒有臭氣。最後知道是2005年,是鄉里記者從俺這邊的井水取樣,水利局化驗,裡面有一些致癌物質比較高的東西。 記者:以前這裡的水好嗎? 杜衛民:我從小在這長大,小時候在沙河裡玩,水都是清的。 1985年以前水基本上是好的,1990年以後開始變壞。 記者:主要的污染源是什麼? 杜衛民:上游有味精廠,也有神牛乙烯,也有搞皮革的,污水都往河裡放,但主要的污染源還是味精廠。 子墨:如果排放污水不達標,當地環保部門對這些企業就一點約束力都沒有嗎? 霍岱珊:還是老問題,叫作“違法的成本低,執法的成本高”。對不達標排放的處理,力度很小。政府部門也監管,他們偷排,打“運動戰”,他們形像地比喻為“貓捉耗子”。就是這麼一個狀態。

記者來到沈丘縣的前一天,這裡剛下過一場暴雨,剛好能看到沙穎河邊的工廠排污的狀況。在沈丘縣的五孔大閘前,只看到層層白沫從上游翻滾而至,河水幾乎變成了黑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惡臭。正在岸邊捕魚的一對夫婦說,這一段河流本身已經沒有什麼魚了,只是偶爾在暴雨之後,會有從上游或一些魚塘里沖刷進來的魚。河水的污染程度不僅已經活不了魚,即便是人的皮膚在水里稍微泡久一點,都會瘙癢潰爛。記者:一般什麼時候會有泡沫? 村民:經常會有,治理?治理的啥?基本上沒有好水,都是這樣的水。 記者:以前水是這樣的嗎? 村民:以前不這樣。以前支大網,魚多,打一回就能賣二三百。現在大熱天我都要穿膠鞋。泡了水以後,皮膚一動就爛。我不敢下水,一下水就爛手爛腳,我還要煮飯,都是他(丈夫)下水,爛了回家就抹紫藥水。

記者:去醫院檢查過嗎? 村民:一檢查不得要錢嗎? 記者:紫藥水能管用嗎? 村民:幹以後就不疼了。手腳都爛了,腳比手爛得厲害,都抹了紫藥水。 子墨:曾經把淮河的水送去檢驗過嗎?結果是什麼? 霍岱珊:做過檢驗。 1994年發生特大污染,蚌埠自來水公司在污染之後才想起做檢測,結果發現有很多有毒物質,致癌物質。污染最嚴重的時候水質的評定是“劣五類”,裡邊主要是COD,氨氮,還有一些重金屬。水污染會釋放出硫化氫氣體,這種氣體我當兵的時候學過,有一種化學毒氣彈散發的就是硫化氫氣體,它可以使人瞬間窒息,甚至死亡。從沈丘縣出發,順流而下,是沙穎河流經的最大一個城市阜陽。 2000年,阜陽東南角的七里溝曾發生過一幕慘劇。當時水污染嚴重,但是村里人不知道,他們下河擔水澆地,先下去6個人,被熏倒了,後邊的人去搶救,也熏倒了,最後造成了6死4傷的事故。在此之後,溝邊專門立起了一塊碑,告誡市民遠離這條“毒氣溝”。阜陽市政府也曾重點整治過這條河溝,然而當記者來到溝邊時,仍然不得不戴上口罩才能堅持拍攝。當年發生過慘劇的人家,如今仍然居住在離河溝不到100米的地方。 7年過去了,他們還是沒有盼來河溝變清的一天,他們甚至從沒喝上過自來水。記者:您現在喝的是什麼樣的水?

村民:軋的水。要燒開了以後,澄清了,喝上面清亮的水,下面都是白的、稠的東西。 記者:村里都是這樣嗎? 村民:對。燒開了,澄清了再喝。 記者:生水根本不能喝是嗎? 村民:生水不喝,煮飯都是燒開水澄清了再煮飯。根據村民反映,河溝的兩岸有一個磚窯、一個製藥廠,以及全市的垃圾處理場。一位村民說,2000年出事以後,政府來治理過,污水廠也開始運作了,但是沒多久就放鬆了。磚窯和製藥廠都是關關停停,排污問題沒有徹底解決過。而生活垃圾則沒有經過任何處理,緊靠河溝堆放著。 順著七里長溝往東走,不到1000米,來到了阜陽市污水處理廠。據了解,這個污水處理廠建於2003年,規模為日處理10萬噸工業廢水和生活污水,其配套措施——投資2300萬元建設的“污水截流工程”也在2006年正式啟動。然而記者來到時,這里大門緊閉,看不到一個工作人員。污水處理廠門口一條河溝也長滿了浮萍,不見清澈。子墨:過去13年,國家花了這麼多人力、物力和財力來治理淮河,為什麼就不能使那些企業的排放污水達標呢? 霍岱珊:真正解決問題,要靠公眾參與。可以這麼說,淮河水污染治理,10年治理未果,總結出來一條:公眾參與程度低。從我的願望來說,要讓公眾參與做水污染這方面的監督。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時時監督的效果,才能遏制企業偷排。企業偷排不是有三十六計嘛,晴天不排,下雨的時候排;平時不排,洩洪的時候排;領導檢查的時候不排,領導走之後排……他們用了許多措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瞞天過海,幾乎所有排污的企業都會用這些手法,就像經過培訓一樣。 2002年11月,霍岱珊開通了淮河衛士環保網站。 2003年10月註冊成立了淮河水系生態環境科學研究中心,主要工作包括宣講、腫瘤村的救治、設立監測站、建立民間水污染災害預警機制等。淮河衛士一網站現在有800名註冊會員,但研究中心常年的工作人員,只有四五個人,分別是退休幹部、退休工人、公務員和編輯。在沈丘這個小縣城裡,他們都不願意公開身份。子墨:你們和當地政府之間的關係怎麼樣? 霍岱珊:這個問題不好說。地方官員也處在一種選擇之中。最近幾年,科學發展觀貫徹落實,他們也有了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和過去幾年不太一樣,有所轉變了。淮河水污染最嚴重的那幾年,他們的決策都是一心一意求發展,而所謂的“發展”是超常規發展,跨越式的發展。從這些提法中可以看出他們對經濟發展的渴求,但是忽視了環境保護。其實,他們並不希望有一幫人,有一個組織站在監督者的位置上,對政府進行監督。因此,民間組織的處境可想而知,我們的生存狀態並不樂觀。 子墨:這些年來關注淮河問題,給您自己生活帶來的最大變化是什麼? 霍岱珊:整個改變了我的生活狀態。我現在思想裡沒有其他東西,一說話就是水,看到水就想到淮河,看到好的水就會流淚。我剛剛看過三峽,看到了上游那些清澈的水,別人很興奮,我流淚了。我拍攝淮河,關注淮河,十多年了,看到更多的是淮河水污染造成的那些恐怖場面。我期盼清水,我感覺痛心,我的心情很複雜,我流淚了。 子墨點評: 在霍岱珊的影響下,他的兩個兒子放棄了原來的工作,也跟父親一起投身於淮河的環保工作。霍岱珊說,他自己是看不到淮河水變清的一天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看到。重訪淮河,讓我們面對他這種悲觀的情緒時,卻無以辯駁。為了呼籲對淮河的保護,霍岱珊一家已經用光了所有的積蓄。這讓我們思考,對於淮河這條母親河,也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得更多。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