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八十年代訪談錄之劉索拉

第9章 第九章

不過呢,從樂觀的角度講,儘管我們出了種種問題,就像我,在美國住了那麼多年搬回來,還會感覺到這地方一方面亂七八糟,一方面生氣勃勃。它有好多地方不規範,小兒科,令人難堪,還有好多事情氣得你想跳樓,可也有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在發生,包括那些讓你哭笑不得的人和事。恰恰因為變化快,有很多東西把握不住看不清,難以預卜明天,所以也許你可以做點兒事情。而且你會為在這種環境裡頭腦清醒堅持工作的人感動,你會特別尊敬他們。這種生活有它獨特的魅力。 劉索拉:對,是,中國人經歷了這麼多的動盪,有一種心態是任何地方都沒有的——隨時可以讓自己身在其外。因為我們經歷了那麼多失落,所以再怎麼失落都不太要緊了。一方面大家都想過天堂的日子,但隨時都可以馬上享受地獄。前兩天北京發大水,就是下大雨造成的,第二天,報紙上登的頭版頭條新聞就說,北京人為此太興奮了。這種情緒要是在任何別的國家裡,都是很悲傷的,房子淹了,財產沒了,情緒混亂了等等,外國居民會說,這麼大的雨怎麼不掏溝?保險公司怎麼賠償?但是北京人說,我這輩子沒有看過北京被淹成這樣,下這麼大的雨,我一點兒都不害怕,就是太興奮了,覺得太好玩兒了。這真是典型的北京人心態,天塌了還得看熱鬧。

查建英:北京人有一種把生活當成一台大戲看的心態,他覺得這戲就得鑼鼓喧天,就得出點兒事,有人得發財,有的人可能就會倒霉,然後大家搖著扇子, 在那兒乘涼時都有故事可講。也都不想下頭這個孫子兒子再繼承什麼財產,都備好沒有,這些都不太費神去想。 劉索拉:不想,沒有這個計劃,北京人的魅力就在於此。北京人喜歡湊合,今天高興,大家就都高興,明兒就不知道了。今兒就今兒了。北京城經歷了多少社會的大變動呀,換了多少朝代呀,所以北京人擁有的特殊心理,是國外人不懂的,國外人看到北京人這種情況就著急,說你們怎麼能這麼消極呀,你們怎麼不干點什麼?北京人說,幹什麼呢?這不是挺好的嗎?北京人這種反應,我覺得挺特殊,也特舒服,世間難得,挺好。

查建英:你繞不過去這個,這地方就是我們的老家,甭管好賴,它永遠揪著你的心,你惦記它、盼著它更好。不像美國或者歐洲,制度全都建成,社會很成熟,而且都建成好幾代了,一切在一個穩固的軌道上進行,你從生下來就知道你大概會上什麼學校,上完學以後你大概會找什麼工作,然後多少歲數以後你大概買什麼房子,買什麼車,然後開始撫養下一輩,怎麼怎麼樣,然後養老金。倒是安心,但我覺得這要成了一種慣性也壓抑、也無聊。倒是享受,但光是坐享其成也有些彆扭,畢竟是別人的“成”:人家幾代辛苦鋪了路種了大樹,你搭車來乘涼了,有點佔便宜的感覺。 劉索拉:所以話又說回來了,你要是心態正常的話,想想八十年代出現的事也挺好玩兒的,跟北京發大水似的,突然下了場大雨,馬路上全是溝,下水道全都不通,水都積在馬路上,車都不走了,白菜和西紅柿都飄在水上,大家都發瘋,然後又覺得特別高興。八十年代不就是這種感覺嗎?

查建英:也是一場戲。你就說劉再复,就是當年社科院文學所的所長,他那時一演講文學主體性呀什麼的,據說有上萬人去聽;在公園里辦詩歌朗誦會,能站滿了人;把尼采、海德格爾譯過來,居然能成暢銷書。 劉索拉:是,我們班同學的那種現代音樂會居然能夠賣黑市票。所以說起來國外人都不相信,說作曲家的現代音樂會怎麼能賣黑市票?跟流行音樂一樣了, 怎麼可能呢?都覺得特別奇怪。但是這些事就是發生了,而且呢,還是一個挺好玩兒的時代。 查建英:所以人心裡面本來就有一種很矛盾的東西,一方面他希望做一個正常人,另一方面太正常他又覺得很無聊,所以他又希望有一些不正常的事情發生,他能有的時候發發狂。就像理性和非理性一樣,他不能永遠在理性上,理性到頭了他會轉向非理性。

劉索拉:所以反過來咱們也不能批評八十年代太狠了,把八十年代罵了一通,批評得體無完膚…… 查建英:其實它還是挺可愛的。 劉索拉:所有時代的變化,都跟那個發大水的公路似的,站在裡面玩兒水,玩兒垃圾,是不是一樣的感覺? 查建英:當然發大水絕對不是個常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發大水你絕對淹死了,但是有時候下那麼一場,你覺得挺興奮的。 劉索拉:時代的大潮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來的,八十年代的風潮也不是老有的,就那麼一回,以後也不會再有了。比地震還少有。回頭看,只能觀賞,不能把它變成負擔,也不能把那種興奮變成今後生活的焦點。生活不是必須每天都有那種偶然性的興奮、那種光環、那種運氣…… 查建英:撞大運……

劉索拉:永遠生活在撞大運的感覺裡,其實挺沒勁的。生活不是這樣的。如果誰撞上了什麼運氣,明白那是一個偶然事件,然後就完了。 查建英:而且說實話,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有限,人其實需要生活在平緩的底子上,然後有時起來一些浪花、有時打雷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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