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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土窯洞內有垛回音壁

根本利益 何建明 17466 2018-03-14
在中國的地圖上,人們還真不太容易找到夏縣這個地名。因為它小,因為它偏,更因為它窮。窮得到了全國最貧困縣之列。但這兒的百姓感到的不僅僅是一個窮字。說窮窮不過舊社會,窮不過當年黃河水氾濫的那年份吧? 然而夏縣的百姓已有些年頭感到自己的心情怎麼說也是不舒坦的。什麼原因?是政府的問題?好像又不是,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的政府怎麼會讓自己的百姓心情不舒坦呢?可,可這日子就是這麼不舒坦。 咋回事嘛? !百姓開始一天天尋找著答案。答案難找啊。 天,還是共產黨的天;地,還是共產黨的地。天下還都是咱人民的天下。但人民的天下為什麼人民自己的心裡就像棉絮堵著一樣?那些生活依然過得苦澀的百姓自然還在天天巴望著能有個好年成,這樣一年的肚子就不會餓了,孩子上學的學費就有著落了。對他們來說,這便是最好的企求了。窮人的心頭整日整年壓著一塊石頭算是正常的事,那麼靠鄧小平政策致富了的人該有個舒心日子吧。然而夏縣的那些靠政策靠勤勞致富的百姓的心頭也像壓著一塊塊石頭似的。他們的心裡甚至比那些過苦日子的人還愁,這又是為什麼?是啊,為什麼?為什麼咱今天端著吃肉的飯碗,卻也還要嘴裡不停地罵娘呢?

1998年6月12日,梁雨潤奉命出任夏縣紀委書記。他來到夏縣的第一感覺就是這個。他在尋找答案。 來夏縣當紀委書記之前,梁雨潤在地區行署機關當紀委書記,雖然工作上和縣里接觸不是很多,但關於夏縣的情況他早有所耳聞。這個窮縣,卻有“四多”遠近聞名:告狀的多,上訪的多,惡性案件多,集體鬧事的多。每年總有幾回在太原省政府大門前鬧事靜坐的是夏縣的人。至於梁雨潤所在單位的運城市委、市政府門前的集體鬧事事件中,少不了夏縣人。 梁雨潤接到地委的任命通知後,他心裡沉甸甸的:夏縣的問題到底出在何處?我這個紀委書記咋個當法? 接到調任通知的第二天,梁雨潤便到夏縣報到。按慣例,頭幾天縣里幾套班子,都要認識和熟悉一下,好今後彼此有個照應。相關部門一圈走下來就是四天,辦公室主任把相關的“到任走訪日程安排”給梁雨潤拿過來。長長的細目,一直排了半個多月時間。

“我說主任同志,我是來工作的,可不是來串門子的呀!這走完縣四大班子,再走縣直機關,再到各鄉鎮,還不得一個月?”梁雨潤急了,新任夏縣紀委書記後第一次說話提高了嗓門兒。 “可每回新書記來的前幾個月都是這麼著的。”主任小聲地說。 “那就從我開始斷了這種習慣。”梁雨潤揮揮手,說,“今天下班之前,請通知信訪室把近期的群眾告狀信拿給我,明天我就正式開始工作。” 到任的第五天早晨,梁雨潤恢復了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每天早晨六點起床,走著在街頭順路吃點早點,然後再回辦公室上班。現在跟地委工作不一樣了,他的辦公室和“家”都在一間30多平方米的房子裡。所以,等同事們八點鐘上班剛剛踏進辦公室時,梁雨潤便心急火燎地找到紀委信訪室主任老胡:“我說老胡啊,有個你們姓胡的本家那封上訪信你看過沒有?”

“本家?就是那個胡正來吧?” “對,就是他。為什麼人家上訪了300多次還不給解決?”梁雨潤握著那封皺巴巴群眾來信的手在微微發抖。 “讓這個胡老漢告到什麼時候才有盡頭呀?啊?我說老胡你這個信訪室主任是怎麼當的?” 老胡搖搖頭,皺著眉頭說:“你不知道,梁書記,這事……難哪。你新來乍到,這類理不清頭緒的爛事,最好你也先放一放。” “放?放到什麼時候?人家一個平民百姓,在兩年多時間裡,上訪了300多次,幾乎兩天就要往縣城裡跑一趟,你想過沒有,兩天上訪一次!這人是埝掌鎮的吧?這個埝掌鎮我去過,是在山上的那個鄉吧?那兒距咱縣城少說也有五六十里路。人家上訪了300多次。來回得走多少路啊?”

信訪室主任老胡長嘆一聲,不吱聲了。 “上午我在紀委還有一個常委會,吃完中午飯我們就上山。你備車去。”梁雨潤說。 6月下旬,正值盛夏時節,吉普車在乾旱的黃土高原上飛馳,揚起漫天塵土。胡正來所在的埝掌鎮高居橫亙百里的中條山上。這裡的路難行是梁雨潤不曾預先想到過的,難怪當年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抗日游擊戰都選擇這中條山作自己的屏障,1943年那日本鬼子多瘋狂,可是到了中條山跟前就再也神氣不了,幾仗下來,就再不敢上山一步。解放了,中條山歸到人民的手中,但由於這兒的自然條件惡劣,居住在山上的百姓生活一直很貧窮。即使是今天,他們仍然不富裕。多數人仍住在土窯洞之中,幾個月前我來到這裡採訪時所看到的一切,印象特別的深。在這裡,似乎只有個別富裕人家的電視機,才使這片古老的土地能與現代化的今天有了一絲連接。但當我從許多農民土窯洞裡看到他們的泥牆上仍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幅毛主席畫像和那幅“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的條幅時,我心頭的強烈感受是:這兒的老百姓對大救星毛主席和共產黨的那份感情特別的深,就像對他們腳下的那片永遠不太可能使他們富裕卻又永遠無法離開的土地一樣懷有深厚情感。

扯遠了。還是跟著梁雨潤他們的車子走。 梁雨潤和信訪室老胡他們上山時,這兒的路還是一條晴天是路雨天是溝的土道,不過好在這兒一年下不了幾場雨,土道人走多了也會變成一條能使拖拉機和馬車之類的交通工具行走的路了。原在地委機關經常下鄉的梁雨潤熟知情況,他今天沒有坐“桑塔那”,而是坐了一輛吉普車。這吉普車上山是強項,但在炎熱乾燥的盛夏時分,坐在吉普車裡面的人卻受大罪了,如同關在油悶罐內一般,外面揚塵飛舞,車內的人兒汗雨摻夾著粉塵,活像一個個泥菩薩。 “嘟嘟……” “誰的BP機在響?”老胡抹了一把汗塵,詢問道。 “我的。”司機說著一手掌穩方向盤,一手摸著腰端的小玩藝,然後他把車停了下來:“梁書記,你去不成山上了。”

“咋?什麼事?”梁雨潤問。 “縣委辦公室打電話來,請你馬上回去,說下午各鄉的黨代表都到會了,務必請你回去,跟這些代表見見面。” “哎呀,明天就要開黨代表的換屆會了。梁書記,這個當口你必須回去!”老胡著急道。 “為什麼?”梁雨潤問。 “這你還不比我清楚?你沒聽人說?現今當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換屆選舉這一天。再說你是新來的,雖說上級調任你到咱這兒當紀委書記,可要是在黨代會上選不上,那就……”老胡偷偷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年少五六歲的這位地區機關來的新上司,心頭一團著急。 梁雨潤聽完老胡的話後,沒有說半個字。他微微地將頭轉向彎曲綿延的崎嶇山路,那張國字臉上映出一團深深的疑慮。是啊,這個“見面”和“拜會”太重要了,用現今官場上私下流行的話說,這可是立竿見影的拉票時刻,何況我梁雨潤是初來乍到夏縣,各鄉的代表誰認識我梁某呀?在正式開會之前利用一點時間同代表們見見面,聯絡聯絡“感情”實在是很必要。不然一旦在黨代會上自己失票而不能當選,組織的一紙調令也等於放了一馬空砲。空砲還不打緊,可怕的是要真是那樣的話,我梁某的政治前途興許就從此徹底完了。這不明擺著:現今當官的,假如組織已經“安排”定了,結果選舉時落選了,你這個官怎麼還有可能被重用?而且,令梁雨潤不得不考慮的是,在運城、在夏縣這塊土地上,啥事不能發生呀?有個鄉干部,為拉票竟能使出招術把上級的意圖來了個全面顛覆;不久前在運城不是還出現了一位局長為競選當副市長,高價賄賂了幾十個人大代表,如果不是有人關鍵時刻倒戈,說不准人家真的當上了副市長了。這些都是在運城地區相繼出現的並且已經曝了光的選舉醜聞。但沉在水面下的那些選舉交易就沒有了?有,太有了!梁雨潤在運城市政府機關工作了20多年,啥事沒耳聞目睹過?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眼下這麼件意外的事卻像一座大山似的橫亙在自己的面前讓他幾乎有點措手不及……

“走,繼續上山!”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朝老胡揮揮手,自己先鑽進了車內。 “不行!梁……梁書記,嚴格說你這個書記還只是個預備的,只有經過了黨代會正式選舉後才算真格的。你不是一點不知咱夏縣的情況,要真因為你沒有讓代表們認識而丟了選票,我們的紀委工作咋個開展呀?”老胡犟著勁不上車,命令司機倒車。 “老胡——你給我上車!”梁雨潤憑著年輕力大,一把將瘦小的信訪室主任拉上車,然後高聲命令司機:“朝山上開!” 吉普車重新加大馬力,在彎曲的山路上顛顛簸簸地艱難行進著。 “梁書記,你這樣的作風在夏縣會吃大虧的。不信你走著瞧吧——!”老胡彎著腰,對著梁雨潤的耳朵大聲說道。 “哈哈哈,老胡啊,對你實話實說:如果山上的那位農民的冤情屬實,我們又能及時幫他解決了。我覺得這樣的一票遠比下山嚮那些代表們拱手作揖得來的一百票要值得多呀!”

信訪室主任聽完這話,不由對這位新來的書記重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在心底滿意地笑了笑。這一笑,使這位比梁雨潤年長五六歲的老同志從此甘心情願地跟著這位新書記開始了為疏鬆夏縣這塊僵硬板結土地的艱辛工作。 七彎八拐,吉普車拖著長長的尾塵,在一座土窯洞前停下。 “老胡,胡正來,你快出來,我們是縣上來的,梁書記來看你們來啦!”老胡一邊拍打著滿頭塵土,一邊朝窯洞內直起嗓子喊著。 這時從土窯洞內走出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農,他愣了一下,朝喊他的老胡點點頭,說認得你,你是縣上信訪室的。 “哎呀胡主任,你這大熱天的咋跑到我這兒來了?”胡正來很是驚詫。 “我是陪梁書記來的。你快來見梁書記,他是專程來看你的,想給你解決問題呢!”老胡把胡正來領到梁雨潤面前。

胡正來面對著梁雨潤,不敢相信信訪室主任的話。 “胡主任你就別拿我們小百姓取樂了。我這兒咋會有縣上的書記來嘛!” “哎,你這個胡正來,這就是梁書記,是我們縣上新來的紀委梁書記,他就是專門來看你的嘛!”信訪室老胡急得不知所措,最後還是梁雨潤書記自己出來對胡正來說個明白。 “老胡啊,我是新來夏縣工作的梁雨潤。今天專程來聽你說說你們家的事,咱們進你窯洞裡說好不好啊?” “你……你真是縣上的梁、梁書記?” 胡正來怔怔地愣在原地打量著梁雨潤,當梁雨潤向他點頭時,胡正來突然轉身朝窯洞內大喊起來:“娃兒他媽,快出來!出來!縣上的梁書記來看我們啦!快,快出來見梁書記——!” 這時,窯洞的那塊舊門簾掀開一角,一位滿頭白髮、神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老農婦走了出來。 “來,快來,見過梁書記……”胡正來拉過妻子的手,兩人突然“撲通”一下全都跪在了梁雨潤跟前……

“梁書記啊,你,你咋就親自辛辛苦苦來看我們了?這幾年我到處找官不見官,現在你卻自己大老遠跑到山上,我們……我們說啥好?,你一定得給我們伸這個冤啊……”胡正來夫婦說到這兒,早已泣不成聲,接著便是“咚咚咚”地朝梁雨潤磕起頭來。 “別、別,二位老人家,你們快起來,快起來——”梁雨潤不曾想到他來到夏縣與百姓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受了不少冤屈的父老鄉親給自己下跪磕頭。他驚慌之餘,瞅著眼前兩位老人的哭訴,忍不住滿眼含淚,心頭無比愧疚:“是我們當乾部的工作沒有做好。不該你們給我磕頭,是我們這些當公僕的人該向你們磕頭才是。別急,咱們坐下來慢慢談。只要你們反映的事屬實,我一定會幫你們伸冤的。來來,慢慢說……” 當胡正來夫婦拉著梁雨潤坐進窯洞的土炕上,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給講清後,素來辦事穩重的梁雨潤無法平靜了,他“噌”地站起來,大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胡家僅有的那張方桌上:“共產黨的天下,竟然有人敢如此欺壓百姓!老胡你放心,只要事情查實,我保證十天之內讓他們把該給你們家的錢全部退回來!” “梁書記,有你這句話,我胡正來這幾年跑了300多趟縣上算沒白搭。死去的娃兒也該閉上眼了,你瞅孩子他媽,就為這事,這一年多時間,頭髮全白了。現在連下地都不能下,整天只知道往兒子的墳地上堆土……苦啊,梁書記,咱老百姓的冤就盼您這樣的好領導呀。嗚嗚嗚……”老漢胡正來拉著梁雨潤的手,在老伴的頭上輕輕一撥,便見幾縷白髮掉在手心。 梁雨潤將白髮接到自己的手中,再看看坐在炕上只顧自個兒用舊報紙做著紙錢的胡妻,心頭不由打了幾個冷顫。 “老胡,你等我的消息吧——”梁雨潤轉過身子,擦了把已經溢出的淚水,對信訪室主任和司機揮揮手說:“走,回縣城!” 吉普車依著彎曲綿延的原路,像一艘行駛在風浪中的小舟,猛烈地起伏顛簸著。一路上,梁雨潤一言不發,可他的心底卻比這行駛在山路上的吉普車更加起伏跌宕。 是啊,胡老漢說得好啊,這樣的事不該出在我們共產黨領導的天下呀,可它又偏偏是出在我們共產黨的鼻子底下,而且幹這種缺德損民的事竟然還有一些是“共產黨員”和有共產黨招牌的政法幹部! 真是混賬! 胡正來家出的這種事,不能不令梁雨潤感到氣憤至極。 事情的原由是這樣的:1996年9月的一天,胡正來老夫妻倆正在地里幹活,突然有人傳來口信,讓胡正來一家趕緊上太原,說他們正在太原打工的兒子胡宏鴿出了事。到底出什麼事,來的人沒說清楚,但顯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咋讓一個打工者的家屬全家往幾百里之外的省城裡趕呢?胡正來老兩口一听就癱了,為啥?因為他們的兒子是全家唯一能為家裡掙回些現錢的頂樑柱,再說兒子才剛剛結婚半年,小媳婦李雪梅連個身孕還沒有哩。 爸、媽,宏鴿到底出什麼事了?媳婦一路問公婆,問得公婆急也不是緩也不是,只有默默流淚和乞求天王老爺開恩不要降災難到他們這戶中條山上的貧苦人家。 然而天王老爺不開恩。到太原後胡家才知道他們全家的頂樑柱已死於非命,胡宏鴿在做工時不幸觸電致死。胡正來老夫妻和小媳婦哭得昏天黑地,但人去鶴飛,胡家除了留下無邊的痛苦便是兒子打工的那個單位給的17000元賠償費。 世上什麼人的命最不值錢?當然是窮人的命。胡正來老夫妻手捧著兒子用生命換來的17000元錢,更感到悲慟欲絕。因為他們心頭不僅要承受老年失子的不盡苦楚,更讓他們擔憂的是在失去兒子之後,他們的這個家將可能面臨解體。你想呢,兒媳婦年紀輕輕,沒了丈夫,身邊又沒孩子,咋說人家也該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利吧? 兒子沒啦,家裡垮了一半,老頭子你說啥也不能讓她再離開我們家,要不等老了誰來為我們送終?胡正來的老伴把兒子用命換來的17000元錢緊緊地裹在貼身布袋裡,一邊悄悄對老頭子說,一邊不停地抹著如泉般瀉下的眼淚。 老伴胡正來只得無奈地對著蒼天長噓短嘆。 回到家,胡正來在兒子的墳頭添完最後一鏟黃土後,便從老伴手中要過了那17000元錢,然後一張一張地數了個無數遍。而每清點一遍,他心頭便多一份惆悵:咱中條山上的農家人,就是乾一輩子未必見得著這麼多錢。兒啊,你是想用自己的命來保你娘和我壽終正寢。我的好兒,兒啊…… 這一夜,從沒在外人面前流過淚的胡正來,摟著兒子的遺像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便下山來到了鄉農業信用社儲蓄所,將17000元錢存了進去。 回到家,老胡覺得該給兒媳婦有個交待,便將存錢的事告訴了兒媳婦李雪梅。 當時李雪梅雖然有些不太高興,但也沒有說其它的,反過來安慰老兩口,說你們儘管放心,宏鴿不在了,我還是你們的閨女,等機會合適了我招個女婿回來好為你們養老送終。 哎,好閨女,有你這話我們就放心了。失去兒子的老兩口要的就是媳婦這句話。在中國農村,幾千年來始終遵循著這樣一條不變的規律:含辛茹苦把兒女撫養成人,為的就是他們能夠將來給父母養老送終。胡正來兩口子當時已經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這對老夫妻打成親那天開始就沒有離開過黃土地和那個土窯洞,所以也就沒有跟貧窮的日子和艱辛的歲月脫離過。當兒子第一次出遠門從太原託人帶回第一筆200元錢時,老兩口樂得按捺不住那顆喜悅的心,逢人都要說一聲他們家的兒現在有出息了,能在外頭掙“工資”給他們老兩口了,可把鄉里鄉親的鄰居給惹紅了眼。 唉,老天瞎眼呀,才不到半年工夫,好端端的兒子沒了,沒了兒子的老胡夫妻像一對離了土的枯蒂蓮,整天唉聲嘆氣,雖然兒媳的話說得很甜蜜,但老兩口的心總是隨著太陽一起落上落下。為啥?他們怕呀,怕天一黑,已經斷了“線”的兒媳婦會突然遠走高飛。 那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老胡提起這話便會忍不住抹眼淚:老伴幾乎天天整夜不敢睡個囫圇覺,時常要比兒媳睡得晚起得早,而且半夜常常起床裝模作樣關關門看一看雞棚的栓,其實都是為了“盯”住兒媳。另一方面,老兩口在明里還不斷託人給李雪梅找對象,他們想這是可以讓娃兒留在胡家生根的最好辦法。 可胡老夫婦所做的這一切其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自丈夫死後,抹乾眼淚後的李雪梅已經開始盤算著自己的未來,只是這一切都做得不動半點聲色。 “哎呀老頭,快快,怨死我了怨死我了!啊嗚嗚——我的天你咋不睜眼啊?你叫我咋個活法呀?老天爺呀——”老胡這一天還在夢裡,老伴突然在院子裡哭天喊地起來。 啥?她真就跑啦?老胡往兒媳婦房頭一看:可不,人家連床頭的被子都捲走了…… 唉,娃兒畢竟是外人,又年紀輕輕的,理該找自己的熱被窩去。老胡強忍著淚,將昏倒在地的老伴扶起,一口悶在心頭的鮮血濺在炕頭。 不該是胡家的人就永遠不會姓胡。可是令胡正來老兩口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僅僅在兒媳離家十天之後,在一個天色已黑的傍晚,幾個身著制服的縣法院法警,耀武揚威地跑到胡正來的土窯洞前,大聲嚷嚷道:“這兒是胡正來家嗎?快出來!胡正來!” 老漢胡正來還從沒在自己家門口見過這麼個陣勢,連忙放下飯碗從土炕頭迎出來。 “什麼事呀,警察……警察同志?” “你們家的兒媳婦李雪梅是不是離開你們家啦?”一個法警手叉著腰,官氣十足地在胡家的窯洞前邊走邊問道。 “是,她頭十天就走了……”胡正來不明來人其意,如實說道。 “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走嗎?” 胡正來和老伴搖搖頭。 “她是另找婆家啦!”那法警“嘿嘿”一聲乾笑,說:“婚姻自由,是國家法律所允許的,你們想攔也是攔不住的。” 胡正來與老伴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為好。 “雖說她人走了,但她還是你們儿子的財產繼承人,所以今天我們來是為了給李雪梅執行她那份應得的財產歸屬權的。你們聽好了,我們是縣法院的,據原告李雪梅稱,她的丈夫在死後你們家得到過一筆17000元的撫卹金。按照國家民事法規定,李雪梅是你們儿子財產的第一繼承人,所以法院判那筆撫卹金應該給李雪梅。”為首的那個法警從口袋裡掏出一份皺巴巴的紙團,在空中揚了揚,對胡正來說:“這是法院判決書。我們今天是來為當事人取回那筆撫卹金的。你要配合人民法院的工作,快把那筆錢交出來由我們轉交給原告李雪梅,否則——” “否則咋樣?”胡正來的老伴雙手顫巍巍地上前拉住法警的衣角兒,問。 “否則?當然是我們帶走他!”法警指指胡正來。 “天哪,這是什麼王法?你們,要帶你們就帶我走,帶我到兒子那兒去——”胡正來的老伴“撲通”一下倒在地上,一聲撕心裂肺的“兒啊——”震得窯洞的鬆土瑟瑟落掉。 “不像話。既然你們是縣法院的,難道不懂得執法的最基本常識嗎?”就在這時,胡正來家的另一個土窯洞裡走出一個乾部模樣的中年人來,他氣憤地大步走到那幾個法警面前大聲責問道。 “你,你是誰?”為首的法警驚惶失措地問。 “我是誰並不重要。不過也沒有必要對你隱瞞什麼。”那中年人瞪了法警一眼,說:“我是市民政局辦公室主任,是市委派來駐老胡他們村的扶貧幹部。順便我想把在普法時跟你們法院的人學到的一點常識向你們'求證'一下,那就是法院在處理案件時,最先的一步是對當事人發傳票,在沒有發出傳票之前就進行具體的執行程序,法警先生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恐怕首先違法的是你們自己吧?” “這——”方才還不可一世的那個法警,沒想到半途會殺出這麼個“程咬金”。很不服氣地瞅了一眼那位扶貧的干部,嘰哩咕嘟地吱唔了幾聲,說:“胡正來,你聽著,今天算我們專程來給你發傳票,不過話說在前頭,當事人李雪梅要的撫卹金是早晚的事,你必須隨時準備拿出來。走,回城!” 幾個法警沒好氣地出了胡家小院,登上警車一溜煙儿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胡正來老兩口打出生在中條山這塊黃梁山崗起,就沒有離開過土窯洞,哪見過今天這陣勢。兒子為別人打工,電擊死了給家裡帶來一筆撫卹金,照說也算給悲痛欲絕的父母雙親一點點補償。兒子死了,兒媳婦不辭而別,丟下孤苦伶仃的老兩口不說,還要拿走胡家的這麼點“命根錢”。這里特別要說明一下,那李雪梅跟胡正來那個死去的兒子胡宏鴿實際上沒有辦理正式結婚手續,只是同居了半年,後被法院判為“事實婚姻”。且不管“事實婚姻”還是正式婚姻,胡正來老兩口想不通:兒子是他們生的,即使兒子娶了媳婦,可他們還沒有分家,現在兒子死了,帶回一筆撫卹金,總該也有當父母的一份吧?這對老實巴交的農民,雖然不懂多深奧的法理,但他們在想情理之中的事。法院怎麼啦?按理說人民法院是為人民秉公辦事的,可他們怎麼就像專門欺壓老實人似的。 老兩口這一夜就沒有合過眼,尋思著怎樣理會法院的“傳票”。全家唯一的頂樑柱倒了,卻還要為死去的兒子打官司。老夫婦倆抱著兒子的遺像一直哭到天明。 他們企盼天明後太陽不要從西邊出來。 這是咋的啦?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啦! “老天咋專跟我們窮苦人過不去啊!老天爺,你倒說話呀?說話呀?”第二天,胡正來的老伴聽鄉信用社的人說他們存的那筆撫卹金已經被法院的人帶著“手續”提走,叫了一聲“老天爺你開開眼”,便再也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好端端的一個人,從此變成了“瘋子”,那原是花白的頭髮也一夜之間變成了一片銀白。 可憐的胡正來老漢,一邊看著兒子的遺像,一邊看著蓬頭垢面的瘋老太,心如刀割。他不明白共產黨的天下咋會有衙門裡的人這麼不講理,這麼為所欲為,無法無天,可以將別人的錢隨意借手中的權力拿走! 胡正來不信這天變了。他相信毛主席的兩句話:“政府是人民的”,現在的天下是“共產黨的”。打那天起,年近七十的胡正來老漢,開始了一次次尋求希望,“下山上訪”。在這之後的兩年多時間裡,他幾乎每兩天下山一次,先步行十幾里山路,到鄉政府所在地搭乘去縣城的汽車。再在縣城找一個又一個“衙門”。他找到縣人大,人大的人告訴他應該找檢察院,檢察院人對他說是法院辦案有錯,應該找法院。那都是大門口掛著國徽的人民政府機關,胡正來老漢心懷一百個希望和信任,所以人家怎麼說他就怎麼做。今天人大的人下班了,他明天再來;明天檢察院的人說這兩天忙其它事,他就改後天再來。法院的人說你這事要改判不那麼容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就說那我隔三差五來聽你們的消息。總之一句話,人家說什麼,他聽什麼;人家讓怎麼辦,他就怎麼辦。人家是人民政府的官員,得聽人家的話。胡正來老漢一次次頂風冒雨,每次往返行程幾十公里山上山下的不停地跑,有人就說你在城裡又沒認識人,這樣的事即使跑斷腿也是白搭。 胡正來不信,他說縣委縣政府的大門口都寫著“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有這五個大字,我就有希望告贏這場官司。 從1997年1月26日,法院的人從信用社私自取走胡家那筆撫卹金之日起,到1998年的4月份,胡正來前前後後下山300多回,每一次來回上百里路。這中間有多少個風雨交加、烈日炎炎的日子,胡正來自己也記不清。他只記得有幾次為了等候法院和其它政府部門的那些“說話算數的人”,他得一清早在人家還沒有進辦公室就在大門口堵住他們。從山上下來再搭車到縣城,就是早班車也得在八九點鐘進城,花去前後的時間,再想見那些“說話算數的”頭頭腦腦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為這,胡正來自己說少算也有20來次為了在第二天見到“說話算數的”那些人,自己就得在頭天下午兩點鐘下山,走上一個小時,再搭上去縣城的最後一班車。到了縣城後就得尋找某個旮旯角落,露天裡湊合一夜,這樣好在第二天能搭上“上訪早班車”。誰都知道現在沒有錢是打不成官司的,即使有錢也未必能打贏官司。胡正來老漢本來家裡就窮得只有一孔土窯和一個土炕,再就是一年也收不到幾袋糧食的幾畝旱地。為了省出每一分錢,胡正來老漢出門時烤上兩張玉米餅,一張留給瘋老伴吃,一張留給自己上路吃。可到了縣城,常常因為要見那些沒有個準時的“說話算數的”人,他不得不經常改變自己的行程,這一改,帶在身邊的一張玉米餅便再也不夠吃了。餓了,忍著;渴了,找個水龍頭“咕嘟咕嘟”喝上幾口。或許人們知道上訪的人可憐和可氣,卻從來不了解上訪的人多數還有著不為人所知的種種淒慘情景。 胡正來是個不善表達的莊稼漢,但只要他一回憶起上訪的日子,那雙有些混濁的眼裡就會掉下眼淚。他只說有幾次上了縣城走了一個又一個部門後,人家總是愛理不理地打發他“回去等候”,他只好無奈地出了縣城。搭車到鄉政府所在地後,就得自己步行上山,胡正來老漢說那十幾里山路是最難走的。又飢又渴,又疲又憊,尤其是失望加氣憤交織在一起,“那時候,我幾次跌倒了就不想再坐起來。看看身底下的黃土,捏一把,揚揚手就飛走了,留下光禿禿的山丘給我們這些莊稼漢,讓我們祖祖輩輩流汗流血卻收不回填飽肚子的幾粒苞谷。再看看天上的星星,高高地懸在天上只知道可憐地朝我們眨眨眼,啥也幫不上忙。那時我真想一死了事……” 據村里的干部介紹,胡正來老漢在為兒子的後事而進行的一次次上訪之中,不僅荒廢了幾茬莊稼,老伴的病也顧不得醫治,家裡幾乎連鍋都揭不開了。村上的干部和鄉親們實在看不過去,同時也對“上面”的一些機關辦事拖拖沓沓,不負責的作法氣憤至極,紛紛向胡家伸出援助之手。村支書等人甚至幫著上縣城一起上訪有關部門。就是村里小學校的娃兒見上訪的胡老漢路過他們學校時也會上前掰半塊餅或塞上一兩毛錢支持這位“打官司爺爺”。 然而,不知今天的某些政府的某些人到底怎麼了,一件本來清清楚楚、簡簡單單的事,就是你推我我推你,最後總是在“一定”、“一定”中辦不了,辦不完,辦不定。胡正來老漢後來明白了一個理:他的事,凡他見過的領導們幹部們都說應該糾正,可就是落實不下去的原因只有兩個,一是他是一介平平常常的無權無勢的普通百姓,二是辦錯案的人都有“背景”。胡正來心想:我是啥人?一個祖祖輩輩在山上住著的老農民,要什麼沒什麼,就是跑斷了腿也未必有結果。 唉,兒啊,爹什麼都不怨,只怨當初你說到山外的城裡打工能給家裡掙點錢,我沒攔住你。你不出山,咱爺兒倆再窮得啃黃土泥巴也不會輕易命歸黃泉的。如今倒好,你走了,還留下無盡頭的官司讓你爹和娘受著……娃兒,咱家到底誰作的孽啊?兒啊,你說,你說呀,爹想听個明白,啊——! 在用完家裡全部可以抵變現錢的財物後,胡正來除了每天帶著有病的老伴上兒子的墳頭跪哭之外,再也不希冀青天白日會在他們胡家的土窯前出現…… 離開胡正來家,在回城的路上,梁雨潤眼眶裡噙著的淚水就沒有乾過。 “是縣司法局嗎?” “是檢察院吧?” “法院嗎?” “……噢,我是梁雨潤,我有要事,請你們每個單位的負責人來一趟縣紀委,我要開個緊急會議。對,馬上來人!” 當日,從幾十里外的中條山胡正來家回到縣城辦公室,梁雨潤沒顧得喝口水,抄起電話就給上面三個單位的頭頭打去電話,令他們一小時之內上他辦公室。他要親眼看看這麼一件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區區小事”,竟然讓一位年近七十歲的山區老農整整上訪了300多次還解決不了,根子到底出在何處? 在預定時間內,公安、司法、檢察院、法院四大單位各來了位負責人。這也是梁雨潤到夏縣上任後召開的第一個會議。幾位夏縣的“高級幹部”第一次就領教了新紀委書記的雷厲風行。 你們說,胡正來家的事到底他告得有沒有道理?法院隨意武斷地從信用社拿走人家的錢合不合法?那些錢該不該還胡正來老兩口?怎麼個還法?什麼時候還?現在錢在哪裡?你們都是執法專門機關和部門,比我更懂法,請你們一個個給我回答! 梁雨潤強壓心頭的不滿,作了一個沒有半句客套的開場白,然後朝到會的幾位關鍵機關的關鍵人物掃了一眼。 我們司法局對這件事早有批复,而且不止一次。司法局負責人的氣也不打一處來,朝法院負責人瞪了一眼。 這事明顯是我們的執法人員違反了執法程序。檢察院負責人說。 在夏縣,誰都知道我們法院的個別單位是太上皇頭頂的土——動不得呀。公安局負責人譏諷道。 梁雨潤把目光停在法院負責人身上。 面對會場眾人的目光,法院負責人臉色極其難看,那隻握成拳頭的手在微微發抖。突然他揚起頭,對梁雨潤書記說:“梁書記,你抓這件事太好了,我也早悶了一肚子氣。這幫混在法院內的共產黨的蛀蟲,早該處理處理他們了,可是……”法院負責人一臉難色。 “可是什麼?儘管說。今天我們就是要研究解決問題的辦法,即使再大的困難也要闖過去。”梁雨潤不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無比激動地說,“人家胡正來僅僅是個普普通通的山區農民,孤苦伶仃的老兩口子,沒了兒子,兒媳婦跑了還不算,又帶走了他們的養老錢,為這事,他賣掉了家中一切可以換成現錢的物品,9000多塊呀,全花在上咱縣城打官司的路上了。最後對我們政府和共產黨幹部的心都死了,見了一個想了解他們情況的人就會在你面前長跪不起……假如胡正來是我們在座的某一位同志的父親的話,我們的心裡該是什麼滋味?大家設想一下,啊?!” 會場一片寂靜。 “是我們工作沒做好。”法院負責人垂下頭,然後說:“一年前,當胡正來的上訪材料轉到我們法院時,我經手過。當時我也十分氣憤,因為這事的當事人之一李雪梅一方,起訴狀是遞到縣法院的法警隊的,這本來就不符合法律程序。但由於原告當事人的代理人馮某與法警隊某人有親戚關係,就憑這他們為所欲為,在未徵得另一方當事人胡正來同意的情況下,於1997年元月26日,法警隊負責人指派一名臨時法警在未經法院有關領導簽字的情況下,私自擬定了一份所謂的民事裁定書和所謂的執行通知書,由兩名臨時法警跑到胡正來所在的埝掌鎮信用社將胡正來的定期一年存款連本帶息共17290元2角強行提走。這麼一樁違反法律程序的事,自然令胡正來不服,他告到縣里後,人大等單位把告狀信和處理意見都轉給了我們。法院隨即進行了乾預,並且要求法警隊追回其中屬於胡正來的9200元,但法警隊沒有將這筆錢退給胡正來,卻以種種理由日復一日地拖啊拖,一直拖到今天……有一次我實在看不下去,就當面對法警隊的頭兒說,你們吃了活人錢還不夠,非得連死人的錢也要吃?可他們朝我嘻皮笑臉,說:院長,死人錢不是更容易吃嗎?不吃白不吃……” “這幫惡棍!”梁雨潤聽到這兒,一雙拳頭重重地砸在會議桌上。 “法警隊到底誰在負責?此人是什麼人?竟敢如此囂張?” “哼,事情壞都壞在這人身上,人家身後有人……”有人輕輕嘀咕道。 梁雨潤不滿地:“大聲說。” 會場又一次寂靜。梁雨潤頗為驚詫,他不明其意地瞅瞅這,瞅瞅那,可凡是他瞅到的人都下意識地在避著他的目光。 “梁書記,此人叫解林合,縣上有靠山,是誰都碰不得的一個人物!”紀委信訪室主任老胡貼在梁雨潤耳邊悄悄說道。 “我不信。他就是天王老子的親兒孫,我梁雨潤也要為夏縣的百姓碰碰他!”梁雨潤被激怒了,站起身,句句鏗鏘道:“大家聽著,胡正來這事我們要馬上處理,這次由我們縣紀委牽頭,組成公安、司法、檢察院、法院聯合調查辦案組,每個部門出一名負責人,我任總指揮,我已經向我們的百姓許諾了:要在十天之內糾正此案。請各位記住一點:不管遇上什麼難點什麼重要人物,只要他有違法行為,就要一查到底;同時再說一句:不管誰出面乾預此案,我們一律秉公辦事,不得徇私情,誰要徇私情,紀委將嚴肅查處。縣紀委查不動的,我會請市紀委、省紀委,直至中央紀委來查處!” 作為新到任的夏縣紀委書記,梁雨潤沒有顧得上去看望過明天就要召開的全縣黨代會的代表,卻在自己的小會議室裡進行了他獨特的“就職演說”。 聽他“就職演說”的雖然只有幾個人,但他的這番鼓舞人心的聲音,從此一直久久地迴響在夏縣幾十萬人民心間。 由於在一些地區和部門的腐敗風氣盛行,人們往往會發現原本一件非常簡單和不大的事情,解決起來就是那麼難。問題出就出在許多事情的背後總有種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在作怪。 農民胡正來上訪幾百次想討回屬於自己的那筆養老送終錢的背後,牽出的正是這樣一個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和一些吸人民血汗的腐敗分子。 再來看看本事件的核心人物,那個在夏縣聲名顯赫的法警隊長解林合。此人何許人也?我看到當時的聯合調查組的《調查報告》,是這麼介紹的:解林合,男,現年43歲。漢族,高中文化。 1973參加工作,197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現任法警隊隊長,系本縣胡張鄉人。 梁雨潤給我介紹的此人“活檔案”是:這傢伙身高馬大,腰粗體壯,普通的三四個人根本不是其對手。他又長期從事政法工作,總是一副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樣子。 對付這樣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棘手的是姓解的在夏縣地盤上執法多年,上上下下都有特殊關係,以往的多少年裡從來是他找別人的麻煩,而不會有別人找他的麻煩。現今梁雨潤初來乍到,就要動這麼個“太歲”頭上的土,多少人為梁雨潤捏著一把汗。 果不其然,聯合調查組剛剛開始工作,各種明的暗的勢力立即像一股滅頂巨瀾向梁雨潤他們的調查組撲來。紀委信訪室主任、本次調查組組長胡根發等辦案人家裡的玻璃窗連續幾次被砸碎;匿名和恐嚇的電話不止一次向這些辦案人員的辦公室和家裡打去。 “閣下,你的那條腿不是還沒有好嗎?聽著,如果想留下另一條腿,那就別跟著那個姓樑的沒病攬傷寒——自找苦吃。”素有鋼銼漢子之稱的紀委副書記王武魁在梁雨潤到任時因車禍被人撞斷了一條腿,現在又有人打電話到醫院對這位鐵骨錚錚的漢子恐嚇道。 王武魁“噌”地從床頭站起,對著沖他而來的恐嚇電話說:“你大概不了解我王武魁是什麼人吧?告訴你,我就是菜園裡的那種韭菜……” “怎麼講?” 王武魁嘿嘿一笑,說:“是割了一刀又一刀都不怕的主。謝謝你的提醒,本來我還準備住上幾天醫院,現在看來我得提前回去上班,參加梁書記他們已經拉開的戰鬥!” “你?哼,走著瞧。” “哈哈哈……” 當夏縣近年來第一場觸動某些“中樞神經”的激烈戰鬥剛剛打響,梁雨潤高興地迎來了一位堅強有力的干將:他便是拄著拐杖上班的王武魁副書記。 梁雨潤要求關於胡正來這樁案必須在10天之內辦完,所以調查組的全部人員一律按照他的統一指揮,吃住在辦公室。這樣既集中時間,又可以避免外面各種干擾。此時正值酷暑時節,辦案的六七個人擠在一間十幾平米的房間裡,白天他們分頭調查取證,晚上挑燈夜戰,審查調查對象,研究戰鬥部署。梁雨潤親自督戰,夜夜堅守在辦案現場,令調查組的同志幹勁倍增。身為公檢法司四大執法機關的工作人員,大夥早已心頭壓了多少年的冤氣和受人奚落的惡氣。以往大夥並不是沒有看見夏縣稱霸一方的那些惡勢力和腐敗之風,只是常常迫於某些人有“靠山”和“背後的關係”,所以只能忍氣吞聲。今天看到新來的梁書記一身正氣,大刀闊斧要力改夏縣的風氣,在人民心目中重新樹起咱共產黨人的形象,當然有使不完的勁。大夥也深知,胡正來一案雖然看起來僅僅是一個普通農民的受冤案,但透過這件事往前看,它可以讓全縣人民看到一種嶄新的希望,一種人心所向的希望。這案情處理的本身,就是一場正義與邪惡的嚴峻較量。前進一步,人民群眾拍手稱快;退縮一步,我們黨的威信也會蒙受恥辱。從這個意義上講,辦案的每位同志心裡都明白,自己是在捍衛現實中最神聖和最重要的一種信念,它便是廣大人民對黨對國家的信任。 難道不是嗎? 而與他們較量的另一方此刻也感到了極度的緊張和不安。因為過去他們從未遇到過像梁雨潤那樣認真的領導,所以每次總能化險為夷,這也使得他們在脫離人民群眾利益,滿足個人私慾的道路上越走越猖狂。 胡正來一案調查的結果令辦案人員感到,法警隊的工作人員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在隊長解林合的一手指使下,幾位臨時法警人員(特別注意:在這個縣的法警隊裡,因為解林合一手遮天,他一向不要正式編制的法警人員,明曰是為了給法院省下幾個編制,實則為他乾為非作歹的事敞渠開道),不僅隨意私自編造、簽發法院執行公文,而且將從信用社強行取走的那17000餘元錢,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更令人氣憤的是,原屬胡正來的9000多元撫卹金,法警隊拿到手後,幾個人竟然用這錢去歌舞廳尋歡作樂,剩下的錢則由解林合裝進了自己的腰包。與他們的任意妄為相對的是,山上山下跑了幾百趟縣城的胡正來老漢兩年多中差點為這養老送終錢家破人亡。 查!把這種專門欺壓百姓,敗壞我們黨形象的敗類查個片甲不留,直到清除乾淨為止!梁雨潤的拳頭在空中揮動著,憤怒的火焰彷彿要把一切對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敗類燃成灰燼。 經過七天七夜連續作戰,調查組不僅對胡正來一案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而且順著法警隊一連串違規違法案例的線索,很快發現了解林合不只在胡正來一案中任意濫用職權,進行非法活動,而且掌握了他大量私吞多個案件當事人財物的事實證據。 “梁書記,此人生性歹毒,咱夏縣一般的人都不敢碰他,過去他是穿著人民法警的製服,人家怕他,躲他,知道碰上他不管你是官司的贏家還是輸家,到了他那兒沒有不是虧家的。現在我們想動他,也恐怕有點難啊。”當案情進入定性階段時,調查組組長、紀委信訪室主任老胡在向梁雨潤匯報時,不無擔憂地提醒道。 “你直說,這會兒屋裡就我們兩人,你儘管說。”梁雨潤非常信任地請已經勞累了數日的部下坐下,傾過身請教道。 “你想,不說這解林合上面有什麼背景和靠山,就是現在我們要對他進行雙規,要對他進行談話,要向他核實情況,不是都得有人出面嗎?”老胡一五一十地說著。 梁雨潤在一旁頻頻點頭。 “一旦通知這個解林合到咱們紀委或者到調查組來談話,這不等於是向毒蛇亮招嗎?他可是個不僅掌握著一支由他幾年來一手扶植的法警隊,而且他個人也有一套使槍弄刀的本領。你是派公安還是武警去?我可以告訴你,派誰可能都對他有些膽怯。說不定派誰都不敢去。” “真有這麼嚴重?”梁雨潤有些不信。 老胡點上一支煙,說:“不信,你明天不是準備派人把解林合找上紀委來談話嗎?我可以預料這回可能誰都會找些理由拒絕你的指示。” “真這樣?” “基本是。” “那我讓你跟那個姓解的談話你敢嗎?”梁雨潤給老胡來個下馬威。 老胡笑笑,說:“你要聽實話?” “當然。” “那我告訴你:我真的不敢跟這樣的人玩命。如果不是你以這種方式向我髮指示的話,我會用個非常巧妙的理由來逃避你的指示,比如說我要上醫院看病啦,身子不舒服啦,總之理由完全正當。但其實真正原因只有一個:怕這樣玩命的惡人。” 梁雨潤聽完突然站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踱來踱去,表情極其嚴肅。 “梁、梁書記。我剛才,剛才只是說了些真心話。不過你明天真要讓我去除惡治霸的話,我也在所不辭。因為我畢竟還是一名老共產黨員。”老胡忐忑不安地跟著從椅子上站起來。 “坐下坐下。老胡,我怎麼能不相信你呢?”梁雨潤趕緊過來將老胡按在椅子上,十分動情地:“我們雖然共事才幾天,可你是個好同志這一點毫無疑問。我也相信真的有一天黨和組織讓你去沖鋒陷陣,你一定會一馬當先的。但我知道現在是和平時期,尤其我們夏縣紀委和政法戰線的同志,一方面要為捍衛黨和人民的利益去英勇奮鬥,流血流汗,另一方面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都在本地,他們的後方全部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各種惡勢力面前。擔心親人們的安危,這是人之常情,我自然非常能理解大家的苦衷。唉,這也正是我們今天的工作要比過去戰爭時代或者其它任何時候都困難的原因。人們越是生活在幸福之中,就越渴望過平靜的生活。難怪像美國這樣富裕國家的人們是那麼看重人的基本權利和人的生命啊。” 梁雨潤不由感慨萬千。 “那明天找解的事……”老胡忽然擔憂起來。 梁雨潤笑笑:“不是還有我嗎?既然解是個夏縣有名的一霸,那這樣的重量級也應該配個相應的對手。老胡你覺得我這身膘夠不夠?”梁雨潤說著特意拍拍自己的“將軍肚”風趣地說。 “梁書記……”老胡則兩眼噙滿了淚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自己想親自擔這個風險,不想讓其他的同志擔這份心。可你相信,你在夏縣絕對不會是孤軍作戰的。明天你找姓解的談話時,算上我這個老兵,一切聽你指揮。你說上刀山下火海,我老胡不會多眨一下眼。” 梁雨潤默默無言地握住比自己個頭矮半截的老胡同志,兩眼同樣湧著熱淚。 “現在你的任務是:馬上回家睡覺。明天提前一小時起床。”梁雨潤最後說。 “是。老兵明白。”老胡一個立正。 關於後來怎麼將姓解的這個彪形大漢找到紀委來,又怎樣不打草驚蛇,接著又如何機智地拘捕他,將其送上“雙規”之路,當眾宣布開除其黨籍和公職,移交司法部門處理等等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場面,梁雨潤只朝我笑笑,說得十分輕描淡寫。但是我從別人嘴裡知道事情確實出現過驚心動魄的幾幕,而且當時也真的像老胡講的那樣,派誰去執行對解林合的處理任務時誰都會找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逃避理由。後來老百姓中傳說的版本很多,至今幾年過去了,我到夏縣時人們還有好幾個關於“梁青天孤膽除霸”的折子,那聽起來真的異常精彩紛呈。 不過,我從紀委同志那兒聽到的是完完全全的“正版”。其真實情況是: 當專案組將解林合等人的違紀犯罪事實弄清後,準備移交檢察院處理時,身為法院法警隊隊長的解林合卻跑了。關於解林合怎麼跑的,紀委的同志解釋,儘管他們在辦案時嚴密封鎖內情,但由於調查過程中已經在夏縣幾個司法部門成了一樁半公開的秘密,再加上解林合等人多年在夏縣稱“王”稱“霸”,司法部門可能也有他們的“眼線”,不用說,肯定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你想解是什麼人?法院法警隊的隊長!他可以說是在夏縣這塊地盤是個最具危險性的人物,因為他一直是法院隊伍中的執法頭目。他跑了還了得!紀委如此大動作在查處他的問題,如果他不跑,說明他還真有點呆。可他這一跑給梁雨潤他們查案帶來巨大壓力。 “要不惜一切代價,將此人逮回來!”梁雨潤命令道。 然而談何容易。這一點梁雨潤同樣十分清楚。可是,不把姓解的逮回來,別說胡正來的案件無法處理,說不定可能誘發更嚴重的惡性事件。 撕掉人民法警隊隊長偽裝的解林合,此刻成了一隻歸山的惡虎! 那些日子裡,梁雨潤帶領紀委幹部,聯合公安等部門的同志,通過各種途徑,在夏縣一帶撒下了天羅地網。梁雨潤坐鎮指揮,各路兵馬分成明暗兩條戰線作戰。姓解的是個詭詐狡猾之徒,辦案人員多次在他家設伏都沒有逮住他。其實此時的解某早已遠離夏縣,逃往附近幾個縣。但姓解的同樣知道紀委、公安部門會向各地散發“通緝令”一類的東西,所以他也沒敢跑得很遠,而且此人心存僥倖,心想自己在夏縣有方方面面的交情,興許會出現一線生機,故而常以試探心理從夏縣以外的地方給紀委打電話。紀委同志按照梁雨潤的指示,規勸其認清“抗拒從嚴”之理。如此拉鋸式的試探與反試探持續了一個多月,在外逃竄的解林合實在無路可走,只得表示“願意回家交待問題”。當梁雨潤知道解某要回夏縣的家時,帶領紀委辦案人員和公安干警,冒著生命危險,連續數日隱蔽在解林合家附近,但多疑的解林合沒有出現。根據這一情況,梁雨潤同辦案同志分析商議,覺得解還是想回家的,就是擔心自己會受到法律的嚴懲。為此,梁雨潤佈置了有關同志找到解的哥哥等親屬做工作。果然,經解的哥哥多次按梁雨潤的方案說服教育,解林合終於在走投無路時回到夏縣自首…… 1998年7月16日,正是梁雨潤來上任夏縣紀委書記一個月的日子,夏縣幾十萬人民像懷著久旱逢雨的喜悅。人們奔走相告,一齊湧到縣城去參加和觀看紀委召開的“夏縣反腐敗鬥爭公處大會”。就在這次大會上,解林合等10名政法公職人員被開除公職,移交司法機關公開處理。這10人中有9名是戴著“黨員”標牌專幹欺壓百姓勾當的,有一半是科級幹部,別小看了科級幹部,在一個區區縣城中,他們可都是有權有勢的“高幹”哩!尤其當老百姓們看到過去不可一世的“夏縣一霸”解林合被“雙開除”,並被司法機關判3年徒刑,更是拍手稱快。對一名黨員幹部,又是執法人員,作出如此嚴懲,這在夏縣近20多年間是第一次,所以由“胡正來民事案”牽出的一場反腐敗激戰,在夏縣人民心中引起了巨大震撼。 “夏縣來了位梁青天。” “他是百姓的好書記。” 新紀委書記梁雨潤的名字從此在這片遠古大禹王所開闢的傳奇土地上不脛而走。 作為本案的主要受益者胡正來一家更是做夢也不曾想到,害得他們幾乎家破人亡,上訪了300多次沒有結果的冤案,在梁雨潤書記承諾的十天裡,竟然乾脆利索地全部解決了。當那天胡正來拿到紀委送來的那份屬於他和老伴的9000元錢撫卹金時,他再次來到他兒子的墳頭,那帶著幾分寬慰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迴盪在中條山的山谷裡:“兒啊,你在九泉之下睜開眼睛看一看:咱家的土窯上又見陽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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