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精彩吳仁寶

第2章 一、精彩求實路

精彩吳仁寶 何建明 18895 2018-03-14
自上世紀五十年代華西村有黨支部開始,吳仁寶就是這個村的支部書記。時過半個世紀,吳仁寶已年近80,可村上的百姓總在議論:老書記也是土生土長的華西人,可幾十年來他的思想咋就是比別人超前一步? 省、地市、鄉鎮的干部也如此議論:吳仁寶這個人確實了不得,幾十年風風雨雨,別的先進典型一個個褪色了,無聲無踪影了,惟獨他吳仁寶是個“不倒翁”。 那年江澤民同志視察華西問到這個問題。吳仁寶回答:我注意“兩頭”。一頭與中央保持一致,也就是同各級組織保持一致;一頭是同人民群眾保持一致。 “嗯嗯,細細說來。”黨的總書記頗有興趣地請他解釋。 “我認為,做一名幹部,只要跟'兩頭'保持一致,即既同上面保持一致,又跟下面保持一致,就是一個不太差的干部。在下面做乾部的,不要說做最好的干部,能做不太差的就不錯了。如果專門想做最好的干部,就會容易只看自己好的一面,看不到自身存在的不足一面,最後這樣的干部就要變成壞幹部。”

聽吳仁寶這話,容易讓人想到另一位曾經風雲一時的農村幹部典型。他就是天津大邱莊“莊主”禹作敏。 吳仁寶曾經與禹作敏交往和交情很深,但由於各自的精神境界不同,兩位“農民領袖”最終成了不同道的人。吳仁寶聞名遠在禹作敏之前,可到了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始,隨著陳永貴的大寨大隊失去光彩後,天津的大邱莊異軍崛起,一夜間成了“華夏第一村”。早有“南大寨”之稱的華西村支書吳仁寶聽自己的助手趙毛妹、吳協德從南昌的“中國農村'群雄會'會議”上回來介紹大邱莊後,心情極不平靜。在此次會上,禹作敏的代表向外界亮出他們“華夏第一村”的實底:1983年全村工農業總產值3002萬元,人均過萬元。其實當時吳仁寶他們的華西村人均產值比大邱莊高出2012元,為12012元。

“可我們與大邱莊比有差距,他們的村級經濟總量比我們強,我們得迎頭趕上,奪回'天下第一村'!”已坐全國農村“經濟老大”多年的吳仁寶不甘心,在秋收秋種尚未完時,便急匆匆地帶領20多名村幹部直奔天津大邱莊。 吳仁寶見禹作敏後,一副江南農民的謙和與誠懇之情,遠遠伸出雙手握著對方說:“早就耳聞大邱莊的事蹟,我這次和村上的干部專門來取你們的真經,你可不能保密啊!” 禹作敏一副新霸主的氣度,當著吳仁寶的面直拍胸脯:“北方我老大,南方數華西。我大邱莊哪裡不幫,你華西我要幫。” 握手那一瞬,吳仁寶笑瞇瞇間已知曉了這位新對手的三分深淺。可那一次吳仁寶不露聲色地沉下心來學習對方在開發市場、體制管理和用人等方面的道道。回華西後,吳仁寶一連開了幾次幹部會和骨干會,把大邱莊如何壯大集體經濟的經驗反反复复琢磨了個透底,隨後又派幾位精明之人再度北上到大邱莊進行了半個月的調查摸底。

之後,吳仁寶與禹作敏也因都是南北“第一村”的緣故而數度交往交手。日子一長,吳仁寶對小他兩歲的“禹莊主”有了入骨三分的了解。以自己用血和淚水換的挫折教訓,他對日益惟我獨尊的禹作敏語重心長地說道:“禹老弟啊,你這一輩子不怕出小事,因為出小事誰也不想動你,可你將來要是出事就可能會出大事上。”吳仁寶久經政治風雲,他跟禹作敏說完“我們靠改革開放政策,作出了一點成績,黨和人民給了我們榮譽和地位夠多、夠高的了。所以我們更要頭腦清醒、更要有自知之明,擺正自己的位置”這段話後,以其老練的農民政治家的涵養,特意加了一句:“我說這些話,也是和你共勉的。” 不出所料,彈指一揮僅是十年,曾經耀眼無比、不可一世的大邱莊“莊主”禹作敏因觸犯法律而鋃鐺入獄。 “天下第一村”的光榮頭銜仍然穩穩噹噹地回到了吳仁寶的華西村。

禹作敏的下場,在社會上對重新認識中國“農民領袖”引發了不小震盪。因為在這之前,新中國歷史上最耀眼的農民形象陳永貴的政治末途和他“說沒就沒”(郭鳳蓮語)的去世,及其他幾位“農業標杆”的紛紛落馬,使得人們對“農民革命”的成功者產生了一定懷疑態度:他們能不能代表真正的農民利益,能不能成為永不倒的共產黨旗幟? 這一時刻,在農業戰線依然站著的似乎只有吳仁寶這杆旗幟了!此刻的吳仁寶在做什麼?想什麼呢?此刻的吳仁寶做了三件很經典的事: 一是他不顧重重阻力,帶著華西村的主要幹部和村民代表,不遠千里,到了山西的大寨大隊。在虎頭山上,他率領華西幹部和村民代表向“最值得佩服的當代中國農民英雄”陳永貴墓莊嚴地鞠了三個躬。同時向郭鳳蓮送去了華西村與大寨大隊的幾個合作支援項目。

第二件事是他親自為華西村編了一首“村歌”。歌詞這樣寫:“華西的天是共產黨的天,華西的地是社會主義的地。華西人民艱苦奮鬥,團結奮進,錦繡'三化三園'社會主義的新華西。華西的天是共產黨的天,華西的地是社會主義的地。華西人民艱苦奮鬥,團結奮進,實踐檢驗華西,社會主義定能富華西……”這是一首套用《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歌詞的村歌,樸實無華,光“社會主義”一詞就用了好幾回,可當這首由共產黨的農民紅色旗手吳仁寶填寫、華西村村民們齊聲合唱的村歌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後,令無數老共產黨人和新共產黨員激動得流淚。他們說:“這樣振奮人心、催人奮進的歌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了!”那時,以前蘇聯爲代表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紛紛換朝易旗,中國國內外嘲諷和懷疑社會主義的陰風也吹得玄乎。吳仁寶帶領華西人高吟這樣一首社會主義讚歌,是需要很大勇氣的。而當時還有一個背景是:隨著農村改革的不斷深化和市場經濟的風起雲湧,曾經締造了新中國農村經濟發展神話的蘇南鄉鎮經濟“模式”,在此時又面臨近乎徹底解體的末途,似乎誰言“集體經濟”,誰就是“改革倒退派”。吳仁寶才沒管這一套,他對共產主義和建設華西特色的社會主義新農村有自己的信仰和認識。而正是他的這份不可動搖的信仰和認識,才敢理直氣壯高吟“華西的天是共產黨的天,華西的地是社會主義的地”這豪邁的歌聲。

此時吳仁寶做的第三件事——也是最漂亮的一件事:他在報端見到鄧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後,以其敏銳的政治眼光和豐富的實踐經驗,迅速作出了一個後來使華西村突飛猛進在中國農村乃至其他各行各業前頭的決策——集中和動員華西村所有血本,以其雷鳴閃電之勢,奮力搶占市場的舉措。 這一幕值得細敘—— “餵,總機嗎?請通知村黨委委員和正副村長,還有各廠廠長,讓他們凌晨三點上南院賓館403會議室參加緊急會議……”牆上的鬧鐘時針已指向午夜兩點多了,吳仁寶則一手拿著《深圳特區報》和《人民日報》,一手操起電話哇哇直喊著。 “老書記,半夜三更開會是啥急事呀?”不到三點,該來的村幹部們全部到齊。他們弄不明白吳仁寶要幹什麼。

“急事!天大的急事!”吳仁寶連掃一眼會場的功夫都沒顧上,便直奔主題:“總設計師小平同志出來說話了!我看中國新一輪的經濟發展馬上就要到來!我們華西村如果不抓住這一次機遇,就會痛失一百次的騰飛機會!為此,我提出當前我們華西村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是四個字……” “啥四個字?”會場上的幾十雙眼睛聚集在這位華西村領航人身上。 “借——錢——吃——足!”一向說話蘇吳語軟綿的吳仁寶此刻彷彿使盡全身力氣,從心底蹦出這四個驚天動地的字來。 “借錢吃足?”會場上,片刻的寂靜後,立即爆出此起彼伏的詢問聲、議論聲。 “對,我們華西村過去當了幾十年先進,一向以既無內債又無外債而自豪。這回我們要打破老思路,來個借別人錢,生自己的財了!你們聽我說……”吳仁寶站起身,然後又示意與會者都跟著他站起身,之後輕輕一揮手,以其特有的笑瞇瞇姿態向村幹部們如此這般一通言說……

“太好了!老支書,就照你說的,我們幹!甩開胳膊幹!”村幹部們的臉龐開始是不解和疑惑,繼而是聚精會神的緊張,進而是激動振奮的歡呼和大戰前的摩拳擦掌! “好,那我們就拼出血本大干它一場!”誰也不會相信此時的吳仁寶已是年屆65歲、任職村支書近40年的老人了。 他依然如20多歲時初任華西村領頭人那會兒健步如風地頂著晨曦向東方走去…… “老吳,你這麼早找我有啥事啊?”無錫市市長走出辦公室的第一眼,就十分意外地看到了默默等候在一旁的吳仁寶。 “我來向市長你借錢的。2000萬,我要2000萬!”吳仁寶像背書似的一張嘴就是虎口。 “嘿,怪了啊。你華西村吳書記借錢,可是頭回聽說!說,什麼用?”市長又意外又興奮地詢問。

“嘿……商業機密,不可洩露。” “好你個老吳同志呀!連我都不透露一點?” “不透露!”吳仁寶一雙瞇成細縫的笑眼裡透著幾分狡黠。 “好,你不說我也不問了。你吳仁寶和華西村借錢,我一萬個放心!2000萬就2000萬!” “謝謝市長,華西村百姓會永遠記著你恩的!” 吳仁寶這回張大嘴樂了。他用借得的貸款和村上的自有資金及村民集資的幾千萬元,一下“吃”進後來翻了數倍價格的萬餘噸鋼坯和千噸鋁錠及數百噸電解銅,又將這些原材料投入到之後上馬的村辦新企業生產中,而等別人還在細學慢嚼鄧小平南巡講話精神的時候,他吳仁寶和華西村早已甩開四蹄揚鞭在經濟大發展的快速道上——10億村、20億村……50億村、60億村……之後是100億村、200億村……天下第一,無人能敵!

呵,此後的吳仁寶領導的華西村,不再僅僅是全國產糧標杆、農民艱苦奮鬥建設新農村的形象了,她已成為市場經濟大潮中奮勇前進的巨輪——躍居全國百強企業行列;她已成為農工商全面現代化的旗艦——稱雄華夏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的戰場;她已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先導和成功實踐的經驗產地——閃耀在中國共產黨時代豐碑上一顆貼著馬克思主義和中國農村具體實際相結合標籤的五彩金星! 第一次採訪吳仁寶時,他一路陪我參觀華西村風貌,曾非常自信地對我說: “三年。再過三年你來華西村看看,就更不一樣了!” “三年後的華西會是什麼樣呢?”我在眼花繚亂的“人間天堂”中參觀時,盡力去想像明天的華西與現在的華西之間的差異,但我自感想像力的匱乏。明天的華西村有更多的“金塔”(華西村現在有三座十五層的金塔)?明天的華西實現一千億的年產?明天的華西是一個田野裡的現代化都市? 吳仁寶笑了,細言細語地告訴我:這些都不難。千難萬難,實事求是最難。 真的是這樣?我站在華西金塔頂端,眺望足下成群連片的農民別墅和生機盎然的綠色田野,傾聽著這位農民老書記的訴說—— 吳仁寶所在的華西村並非古來就是天堂福地。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吳仁寶出任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時,正值“大躍進”年代。那時天天有人在放“衛星”。先進分子吳仁寶自然跑不了被上麵點名:“吳仁寶同志,你們大隊的稻子長勢比別人家的好,你能報報多少畝產?” “哪——人家報了多少?”吳仁寶問。 “最少的也有一萬斤了。” “一萬?”吳仁寶兩眼發直,心裡打算了半天怎麼也高不上去。最後他狠狠心,鼓足勇氣報了3700斤。 “保守,太保守了!仁寶同志你應該認識到,產量報的高低是個政治問題,也是黨性問題,你要好好考慮考慮。” 吳仁寶打小在田野裡打滾,他清楚每一塊田裡到底能打多少糧出來。面對無數雙咄咄逼人的眼睛,這回他不想再說違心話了:“這樣吧,等收割時,公社派人到我們大隊監收,如果地裡能多收一斤稻穀,我們全大隊寧願挨餓也要倒貼十斤指標賣給國家;可如果畝產每少收一斤,你們也得給我們補上啊!” 這個吳仁寶!他的話一出,從此再沒人朝他要畝產數字了。 “那時我不滿人家報萬斤糧的,其實我報3700斤也說了假話。從那以後,我再不想玩虛的了。那虛假的東西,當乾部的可能還沾些光,但吃虧的肯定是老百姓。我是從泥土中走出來的共產黨員,至今雙腿仍沾著莊稼人的泥土,所以我不忍做假……”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吳仁寶如此深情和執著地對我說。 1961年,華西村正式組建,當時稱大隊,下轄10個生產隊,人口667個,可耕面積841畝,人均欠債15000元。 12個小自然村落,破破爛爛,茅草房、泥垛牆,羊腸小道彎彎曲曲,七高八低的田地落差數米……“高的像斗笠帽,窪的像浴鍋塘。半月不雨苗枯黃,一場大雨白茫茫。”這是舊華西村的真實寫照。 面對貧窮,吳仁寶最真切的感受和最強烈的願望,就是要讓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再面黃肌瘦,就是要把那些背井離鄉的孩子和老婆婆們找回來,暖和他們的手和腳…… 那時吳仁寶想做到這兩點,惟一的辦法就是帶領鄉親們改天換地。 改天換地的戰鬥,是靠每一滴汗水沖刷和壘起的一種艱與苦的實幹。實幹的農村幹部不少,但吳仁寶與眾不同的是他在註重實幹的同時,還格外注重從實際出發,堅持與時俱進的創新和創造。 在全國性的“農業學大寨”熱潮中,吳仁寶帶領華西走的是一條既求艱苦奮鬥又講規劃目標之路,他在當時就提出了“十五年將華西建設成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目標。吳仁寶身先士卒,帶領全村幹部群眾苦幹實幹拼命幹,提前8年實現了奮鬥目標。 “做煞大隊”換來的是土地平整、道路寬暢、白牆青瓦的新農村和聞名全國的“畝產超噸糧”先進典型。 現在我們到華西村參觀早已看不到昔日吳仁寶他們改天換地留下的那些舊景了,其實當時他們幹得相當悲壯。有一首民謠曾在華西村四周流傳了很久:“做煞大隊無搭頭,幹起活來累死人。有女不嫁華西去,寧願扔在河浜裡。”吳仁寶和他的農民兄弟姐妹們的拼勁,是華西精神最初的核心內容。那會兒華西人的苦幹確實嚇退了不少本來已聯姻給華西村小伙子的外村姑娘們。 一時間,退婚的女子把華西村攪得人心惶惶。這是一向笑瞇瞇的吳仁寶所不曾料到的。別出心裁的“尋開心”青年社員大會上,吳仁寶高揚起嗓門說:“同志們,我不相信華西村的男青年找不到對象!今天我們幹得確實比別人苦出幾倍,可明天我們華西村就會比別人好出幾倍。那時候,我們華西村就會有成群送上門的好姑娘!你們說是不是啊?”“是——”小伙子們被吳仁寶說得眉飛色舞。 “那現在我想鼓舞一下我們華西村的姑娘們,你們幹活個個衝鋒陷陣,不甘落後,現在你們要拿出乾活的勁頭去跟我們村上的好小伙子們去戀愛、去結婚!”吳仁寶的這句話可把“尋開心”會引向了高潮。當下,“鐵姑娘隊”隊長趙毛妹“噌”地站起身,響亮表態道:“別村的姑娘不要華西村的小伙子,我就要嫁給別村姑娘不要的那個……”說完,她漲紅著臉,瞄了一眼坐在旮旯的那位被外村姑娘退了婚的小伙子趙福元。趙毛妹後來真的與趙福元結為百年之好,證婚人自然是吳仁寶。趙毛妹非常了不起,她不僅以自己的行動為“做煞大隊”的關鍵時刻穩定了軍心,後來還成長為吳仁寶的得力助手,人稱“華西村的郭鳳蓮”。 華西村靠一根扁擔兩個肩膀威震神州大地。那年許世友將軍率領江蘇省幹部們在華西村開現場會,見身邊站著一位衣冠楚楚的農村大隊書記後,一把將其揪到吳仁寶面前,說:“你這個書記我看不要當了。瞧瞧人家吳仁寶:捋胳膊,光雙腳,手上的老繭銅錢厚。這樣的書記才能讓農民過上好日子嘛!” 華西出名的時候正值“文革”時期。靠實乾和抓生產爭出的典型,在那會兒並不吃香。倒是一個由林彪老婆葉群抓的“學毛選”積極分子一夜間像神話般地傳遍了大江南北,因為這位種田的老阿婆能畫各種符號來談“學毛選”的體會。一時間,這位家離華西村並不遠的老阿婆成了萬眾瞻仰的人物,人們上她那兒學到的卻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早請示”、“晚匯報”和“忠字舞”。種田出身的吳仁寶一看那些玩藝就忿忿地甩袖回到華西村,對村民們說:“'早請示'、'晚匯報'和'忠字舞'出不了一棵好苗好秧。我們把生產搞上去,就是用實際行動向毛主席獻忠心。” 就這樣,東邊的“學毛選積極分子”老阿婆那裡書聲琅琅,生產卻連連下降;西邊的華西村腳步咚咚,生產卻大豐收。於是不多久,來自全國各地參觀“學毛選”的人紛紛轉道上了華西村。這還了得!吃政治飯的人趕緊派隊伍攔堵通往華西村的人群,哪知根本不起作用。 “吳仁寶,你這麼搞是什麼用意?想用生產壓革命啊?”帽子滿天飛的年代,有人舉著這樣的高帽來壓吳仁寶。 “我……”吳仁寶想當面頂撞那“領導”,可靈機一動,他又恢復了平時一臉笑瞇瞇的神情,說道:“毛主席不是說了'抓革命,促生產'嗎?我們華西就是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產,再說我們的生產上去了,也是學習'毛選'後的結果呀!” “老吳,你要這麼說就對了!華西村的生產上去了,就是靠的學政治嘛!”那“領導”這回對吳仁寶笑臉相迎。 “我現在經常對人說,自己為什麼七八十歲了還沒有完全退休,就是因為過去犯過三個錯誤:教條主義、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這三個主義在我們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幾十年裡經常有人犯,我也不例外。所以總想在自己身體允許和有能力改正錯誤的時間裡多補點回來,多干點有利於老百姓的事。”2005年的“五一”長假期間,已從華西村“一把手”退位至“總辦”主任的吳仁寶,在華西接受我採訪時說到此處,又一轉話鋒道:“教條主義、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是實事求是的最大敵人,我為什麼總說千難萬難,實事求是最難?就是因為我們在基層要想從實際出發、堅持實事求是時,不斷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在社會上到處刮著'寧要資本主義的草,也不要社會主義的苗'時,我們華西村為了改善和增強集體經濟,偷偷摸摸搞了個'小五金'廠。那時華西已經是全國有名的農村先進典型了,我們辦'小五金'廠在當時是絕不允許的事,屬於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範圍。但我們為了讓百姓過得日子好一點,就把辦'小五金'廠當作頭等重要的副業來抓,後來每年為村上創利幾十萬元,那時候一個生產大隊有幾十萬元收入,絕對算富裕了。可這麼好的事,我們只能領導來了趕緊關門,參觀的人一走就機器隆隆響……後來露了馬腳,我們就只好跟領導匯報這是'響應上級指示精神,搞兩條腿走路'這一類的話。上面的人信這呀!他一信我們就可以繼續幹,這樣華西村就慢慢有了較強的集體經濟。” 有人說吳仁寶之所以成為中國農業戰線上的“不倒翁”,就是他有一套能對付上面的手段。吳仁寶聽我口出此言時,爽朗地笑道:“我儘管很痛恨形式主義,但有時覺得形式主義還有點用。比如我們要干成自己想幹的一件事,可當時的政策和形勢可能就不讓你幹,怎麼辦?這個時候我就玩點'形式主義'了。這形式主義能對付官僚主義,因為官僚主義比較喜歡形式主義。”吳仁寶說到此處,笑瞇瞇地把嘴湊到我耳邊說,給你講個故事:你就住在我們華西的金塔賓館嗎?華西的金塔現在有三座,我們還要造十幾座金塔。你們大城市來的人看了金塔一定會說這塔怎麼不土不洋呀!吳仁寶怎麼就這農民水平呀!我告訴你為什麼要造這不土不洋的東西:華西村發展現在這規模,按照一般思路就得有行政大樓、業務大樓、綜合大樓什麼的。可我不搞那些。因為我們華西還是農民的華西,要有農村特色。農民對塔建築容易接受,一句話:喜歡塔。所以我就主張建塔,以塔代各種大樓。現在的金塔全是我設計的。造好後,大家的感覺就是有些不土不洋。我心裡偷偷笑,華西和我吳仁寶要的就是這不土不洋。而且這不土不洋就是一個形式,專門對付那些官僚主義的。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如果當初我把塔建得特別洋氣,就會有領導指著我鼻子說我搞那些洋氣乾什麼?華西是中國農村的先進典型,那麼洋氣就是脫離農民唄!反過來同樣道理:我把塔建得太土了,人家領導又會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吳仁寶和華西村再富也是農民,就是土。難辦哪!所以我乾脆來個不土不洋——正好,哈哈……吳仁寶說到這兒,自個兒先笑起來。真是個典型的農民風格的智者。 “話得說回來:一般情況下,領導們到下面來總是愛看點好的、聽點好聽的,於是下面就有人專門搞這些名堂了。所以說到底,除掉形式主義的根子還要靠下面,靠實事求是。”吳仁寶如此結論。 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華西村依靠一個“小五金”廠和一台小磨坊,便積累了100多萬元固定資產和100多萬元現金存款。而此時的華西村村民們也全部搬進了大隊統一蓋建的新瓦房,並且家家有存款。從這時候起,外村姑娘嫁華西村甚至小伙子“倒插門”來華西的風潮就一直延至今日。 吳仁寶通過華西村第一個歷史發展的進程,深切地體會到:將一名共產黨人的使命和責任落到為百姓謀幸福之上是多麼的重要,而人民群眾對這種重要性的呼應,又使吳仁寶更加堅定了走實事求是和創新創造的發展之路。 “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有句名言:叫做'發展是硬道理'。我怕農民群眾弄不太懂,就改成兩句話,叫做'有條件不發展沒道理,沒有條件創造條件發展才是真道理'。我們華西就是靠這個精神,一步步地發展起來的。所以我總結了十八個字:大發展,小困難;小發展,大困難;不發展,最困難。現在胡錦濤同志提出科學發展觀。我的看法是:發展最科學,不發展最不科學。”這位農民政治家話語樸實,卻總是涵含著哲學思想的深刻。 “讓百姓幸福就是社會主義。讓百姓幸福就必須大發展。”這是吳仁寶擔任華西村支部書記幾十年來總結和遵循的一個“真道理”。 為了把這個“真道理”轉化為農民們人人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感覺,吳仁寶帶領華西人走過了“七十年代造田”、“八十年代造廠”、“九十年代造城”的三次革命性征程。 “七十年代造田”完成的是農民們實現溫飽的革命。就是在這樣的一場農民們人人都明白的革命中,吳仁寶也創造過許多“特色”。 “造田”初始,吳仁寶就放言說:“這些年,幹部一動員大干快上就說要讓大夥兒脫幾層皮掉幾斤肉。我看哪,叫群眾脫皮掉肉的干部一定不是好乾部。從今起,我們華西人搞大干快上時,不僅不能脫皮掉肉,而且還要長肉增膘!” 天底下能有這等事?當然有。這就是現今老一代華西人給後代們經常講的一則百聽不厭的“老支書辦食堂”的故事。 農忙來臨,支書吳仁寶忙著張羅的不是農田裡的播種與收割,而是那個“大食堂”。 “你們聽著:主食供應要放開,小菜副食多花樣,葷素搭配得合理,茶水點心送田頭……”吳仁寶拉長著嗓門在食堂里外不停吩咐道。農忙戰鬥打響前,吳仁寶特地指定58位姑娘稱了稱體重,大忙一過,竟然出現奇蹟:有38位姑娘增了體重。現今姑娘增體重是件愁事,可那個年代絕對是喜笑顏開的美事,更何況是出力流汗的農忙季節!這就是吳仁寶為百姓創造幸福的細節之一。 “辦食堂”曾經被當作一種極“左”行為。可吳仁寶不這麼看,他看到的是農民們為了集體生產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不能把身體搞好,哪來的沖天幹勁?於是他力排眾議,辦起“農忙大食堂”。農民們高興呀!說乾活有人管飯,自然心情舒暢。這心情一舒暢,啥苦啥累就都不在話下,身體也跟著長膘!華西村的“農忙大食堂”一直辦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來“大食堂”就變成了大飯店、大賓館和無數小餐廳。現今村民不管男女老少,每人每年有3000多元補貼,可任意上村辦的各個飯店、餐館甚至是大賓館內吃免費餐,這是後話。 華西人有句“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的口頭語。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進行“造田”運動的同時,吳仁寶已經摸索出了一套建設社會主義富裕新農村的經驗,即單一的農業很難使農民們真正富裕起來,只有徹底解放農村生產力,走農村工業化道路,中國的農民、農村和農業才有出路。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的農村經歷了一場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最為波瀾壯闊的偉大革命。在跨越30年的土地集體耕作之後,農民重新獲得了種地的自由——分田到戶、包產到戶的承包責任制迅速在各地推開,成為那個時期“三農”工作的主要內容和改革標誌。面對全國性的農村改革形勢,以集體經濟壯大起來的華西村的路怎麼走,吳仁寶必須回答。 “分?!當然分有分的好處。可分與不分僅僅是個形式。中央政策的意圖很清楚,分田到戶口為主要改革內容的承包責任制的最終目的,是讓中國的農民富裕起來。這就是,選擇什麼樣的道路並不重要,根本的一條,就是看我們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民們能不能過上富裕日子。我們華西村的集體經濟已經發展得相當好了,農民們都開始過好日子了,為什麼一定要分呢?因此華西村的頭等任務是要大力解放生產力,讓大夥兒的生活更加富裕、全面富裕!這也是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的根本目標!”吳仁寶回答得異常響亮。 南京。雨花台。細雨氵蒙氵蒙中,一百多位神情肅穆、列隊整齊的農民,緊握拳頭,面對革命先烈紀念碑,一個個異常莊嚴地宣誓:“蒼天在上,大地作證,我們華西人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決心苦戰3年,目標1億……”儘管雨水打濕了每一個宣誓人的臉,但人們還是認出了領頭宣誓的那個年長者就是吳仁寶。 這個日子是1985年8月19日。這一年吳仁寶58歲,一個名副其實的老共產黨員。在雨花台的那次雨中宣誓,細心的人會發現:流淌在這位帶領華西村高高揚起中國農村先進旗幟的老共產黨員臉上的不盡是飛揚的雨水,其中有兩行是他的滾燙淚水…… 外界人一提起吳仁寶,只知道他是華西村的黨支部書記。其實吳仁寶還當過鄉官、縣官,只是他在當鄉官、縣官時從沒有丟過華西村支部書記這個職務。吳仁寶一生中最大的官職,是他在1975年4月至1980年5月這段時間裡出任江陰縣委書記一職。 “不行不行,我是一個農民,文化水平低,怎麼能抓得了一個縣的工作嘛?”在上級領導告訴吳仁寶已經決定讓他出任縣委書記時,吳仁寶再三真誠地推辭。 “我們認為你行。你事業心強,魄力大,幹勁足。再說你也兼任多年縣委副書記,在負責一方面工作中抓得很好。組織上考察的結果,大家都覺得你能挑起新的擔子。再說,陳永貴不也是從一個農民、一個村支部書記,一直現在任國務院副總理、中央政治局委員嘛!”領導舉例說。 “我的水平哪能同陳永貴同志比?再說,我也離不開華西……” “這個我們已經研究過了,你當江陰縣委書記,仍兼任華西村支部書記。陳永貴當了國務院副總理,不也還兼任昔陽縣委書記嘛!”瞧,又拿陳永貴說事。 組織決定,沒轍。於是吳仁寶就從專職村支書,一躍成為專職縣委書記兼華西村支書。之後的五年零一個月裡,吳仁寶以抓華西村的干勁和經驗,依然堅持從實際出發和抱著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心願,廢寢忘食地工作。他在復出的鄧小平向全黨提出的“全面整頓”的精神影響下,以真抓實幹的工作作風,上任縣委書記的第一年就提出要把江陰“一年建成大寨縣”,並用他特有的形象語言把幾項奮鬥目標編成一首詩:“七十萬畝田成方,六萬山地換新裝,五業發展六畜旺,社會人人喜洋洋。”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1975年,雖然鄧小平的“全面整頓”使各條戰線如久旱中迎來一陣春雨一樣,但“文革”形成的只講“階級鬥爭”、不抓生產和發展的政治空氣就是在農業戰線也還極其嚴重。吳仁寶那顆“誓改江陰面貌”的火熱之心多麼不易! “建設新面貌,縣委是關鍵;不怕群眾不願幹,就怕縣委不敢干;不怕農業上不去,就怕領導幹部下不去;不怕基層幹部不團結,就怕縣委班子思想不統一。”面對重重壓力,吳仁寶在縣委常委會上用這樸實而熾熱的語言,感動和激勵著他的縣委一班人。為了實現“幹社會主義,就要拿出真變化”的雄心壯志,吳仁寶結合江陰實際,提出三項“大跨步”。在這一系列措施中,其中有一項最能體現吳仁寶作為基層共產黨幹部的實幹精神。他要求縣機關幹部改變以往坐辦公室的作風,實行“三三製”,即三分之一人員到基層或農村,三分之一人員深入一線調查研究,三分之一人員留守機關處理日常事務。如此一來,整個江陰縣機關和基層單位的干部精神面貌和工作幹勁為之一新,全縣各項工作呈現生機勃勃、熱火朝天的景象,江陰的各項發展由此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突飛猛進階段。從1975年至1980年吳仁寶任縣委書記的5年裡,江陰縣的工農業生產總值整整翻了一番多。 “農民標杆”吳仁寶幹出如此一番“英雄業績”,卻在當時的某種不和諧政治氣候中,被一些人利用了起來——我們都曾記得,隨著陳永貴為代表的一批農民典型和大寨旗幟紛紛失色,紅了幾十年的吳仁寶這位老典型似乎也讓個別喜歡在某種政治氣候中撈稻草的人看到了機會,他們到處寫黑信、整材料說“華西是假典型”——華西假了,吳仁寶還能真嗎?這種邏輯的推斷所產生的結論,自然讓一般的人容易相信。而吳仁寶坦蕩無私的工作作風,又使一些“講實際”的干部黨員也一時找到了“出出惡氣”的藉口…… 1980年5月中旬的一天,縣直機關召開黨員大會選舉出席即將召開的縣委第五屆代表大會代表時,身為縣委書記和省委委員的全國老典型吳仁寶竟然落選了! 這是吳仁寶一生從未有過的一次大起大落,並且是在他入黨整40年、官職最大、為黨的事業幹得火熱朝天、功績最大的時候出現的政治命運,剛毅的吳仁寶此刻想流淚都沒有可能…… 無奈中的上級組織考慮到這種尷尬局面,決定調吳仁寶任地委農工部負責人,但吳仁寶卻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我來自華西,我還是回華西。我是黨員,我一生惟一願望就是想為百姓多干點實事,坐機關不太適合我。”面對一位不計名利的老共產黨員的誠懇請求,組織上答應了他。 吳仁寶從“縣官”的寶座上又回到華西村當起了農民。 從縣委書記崗位上正常卸任,以後的日子頤養天年也屬情理之中。然而非正常“下台”的吳仁寶,卻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他重新回到了生他養他並與村民用汗水改變了舊貌的華西村。 他的身份依然是農民。他的黨內職務是村支部書記(這一職務在任縣委書記時一直保留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甘心自覺自願去接受這樣的命運選擇,但吳仁寶做到了。他以一個共產黨員立志“為民造福”的寬闊胸懷和崇高追求,完成了從一個普通農民到時代先鋒的人格昇華和心路轉變。 之後的20年裡,吳仁寶這位老先進、老勞模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踩踏的每一個腳印,都體現了一位共產黨人的先進性。而他對中國農民的深厚感情、對中國農村和農業發展方向的真知灼見與成功探索,都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八十年代造廠”,是他這種不斷追求完美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億元村”——這是吳仁寶領著他一百多名華西村人在南京雨花台前發出的誓言。選擇雨花台,這就意味著吳仁寶下了“誓死不休”的決心。 今天的華西村每年產值以100個億的速度在遞增。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億元村”對中國農民們來說,是如夢裡的天堂一般。天津大邱莊的禹作敏之所以牛氣沖天,就因為那會兒他村里的產值已達3002萬元(1983年),比在全國早出名的華西村高出一倍多的年產值。可吳仁寶他們即便到了在雨花台革命先烈前宣誓的1985年,其村上的年產值也還不足2000萬元。 “億元村”的目標,對一個僅有千把人的小村子而言,那是一座近似高不可攀的泰山。 吳仁寶不愧是一頭永不知倦的拓荒牛,他的每一次發力都讓人驚駭。三年實現“億元村”,而且是“三化三園”的“億元村”,即綠化、美化、淨化和遠看華西像林園、近看華西像公園、細看華西農民生活在幸福樂園——這都是吳仁寶描繪的華西村的形象藍圖,它浸滲著這位悟透農民意識和追求的老共產黨人始終如一的作風:不僅要有物質文明,更求精神文明;既要好看,又要實惠。而這正是農民們擁護又歡迎的理想家園。 “搞建設,就得拿出革命先烈那種舍生取義、視死如歸的精神。從今起,我們每個黨員幹部都要以身家性命來押保華西三年內實現'三化三園億元村'的目標。拿筆來——”南京雨花台宣誓回村後,吳仁寶第一個在幹部責任保證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不是一次普通的簽名,黨員幹部們知道,責任保證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在“億元村”的奮鬥中如果目標沒有實現,你的家產將全部歸公! 如此悲壯的農民革命呵! “從那年起,我們華西村黨員幹部每年都得在村民面前'簽字畫押'一次,並且延續至今。正是這種豁出去的拼命精神,我們黨員幹部的責任心、事業心才獲得極大發揮與激勵,華西因此也有了一年更比一年好的直線上進的局面。”吳仁寶說這話時,一腔慷慨和激情。因為他始終是“軍令狀”上的第一個簽字畫押者,隨後他要求自己的兒女也同樣行為。 華西村的農村工業化道路便在這般悲壯的號角中吹響了戰鬥的進行曲。 田野上的工廠該是個什麼樣?顯然吳仁寶想的絕不是那些在生產隊倉庫內乒乓亂響的作坊式小廠,這回他要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工廠夢! 從田埂到工廠,中國農民夢求了幾千年的路程,現在吳仁寶欲一步跨過。 “攀遠親”、“搞聯營”、“借他力”、“尋遠航”……那歲月,吳仁寶既像樂隊的總指揮,又如親自上陣演奏的大提琴手,忽兒掀動百舸爭流的奔騰旋律,忽兒譜奏綠色田野的春天童話,那情那曲,令人目不暇接,陶醉又迷戀——跳出“村門”進“城門”,闖出“國門”富“村門”,借腦袋生財,租梯子上樓,綁大船遠航……這一招一式,無不顯示著吳仁寶解放思想、開拓進取的膽識與氣度。這期間,由華西村引出的諸如“星期天工程師”、“教授下鄉走親戚”等媒體新名詞也不斷在人們的耳邊響起。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吳仁寶這位農民改革家一手譜寫的“造廠”樂章中閃動著創新光芒的精彩音符…… 現任華西村黨委副書記、“教授村民”程先敏走過的人生經歷,無疑是吳仁寶所譜寫的精彩樂章中格外奪目的“音符”。 那年程先敏39歲。這位因不甘“囊中羞澀”而獨自辭別西安交通大學的年輕教授,有一天懷著好奇心走進華西村。 “你是大學教授?” “是。我家在陝西商洛地區,農民出身。因為家裡窮,所以上學後特別用功,從小學到大學讀書一直是跳級的。十幾年寒窗苦讀就是為了跳出'農門',可真當了大學教授後,又發現自己還是沒有能力改變家族的窮困,所以隻身來到蘇南想尋求生路。” “你學的什麼專業?” “機械製造專業。” “聽說你在我們華西村附近的地方有過三年的辦廠經歷,現在為什麼又要走了?” “是,那個廠我去後效益翻了好幾倍。因為我是個外地人,他們在許多關鍵決策時不聽我的,最後工廠每況愈下,我也不得不走了。” “那你願意上我們華西村嗎?” “如果我來了,你們能發揮我的專業特長並按照我的建議辦企業,而且不把我當成外人嗎?” “完全可以!只要你是對的,只要你真心把自己當作華西村的人,華西村會真心誠意對待你的。” “那我願意留在華西。” “好!”一雙長滿老繭的手熱情地伸向年輕的教授。程先敏認出了站在他面前一直笑瞇瞇的老人就是華西村老支書吳仁寶。 “說說你這位教授留在華西村的條件吧。”吳仁寶喜歡直截了當。 “沒什麼條件。”程先敏回答得也很直截了當。 “真沒啥條件?” “沒有。”程先敏肯定地搖搖頭。見老支書的眼睛盯住自己不放,於是只好說:“工資可以低一點,300來塊就行了。” 吳仁寶再一次伸出雙手,握住年輕教授的手,十分欣慰地笑道:“你是個跟我合得來的人!好好乾吧,華西村有你的用武之地!” 程先敏就這樣成了第一個到華西村工作的教授。他以自己的專業知識和令人敬佩的工作幹勁,為華西村“造廠”事業貢獻著才智和本領。年末,程先敏要回陝西回家探親,吳仁寶給他3000元錢,並說:“你一個月拿300塊工資是虧的。”老支書的一句話,讓年輕教授十分感動。程先敏其實知道,那時華西村一般的干部和企業管理者也就一個月拿100多元工資。 又到第二年回家探親時,程先敏正在收拾行李,村上的會計扛著一隻鼓鼓囊囊的麻袋進門對他說:“老支書讓我把這些給你。” 程先敏打開麻袋一看,驚得嘴巴半天沒合攏:媽呀,盡是一捆捆嶄新的十元鈔票!不多不少,50000元整!那時的50000元,對多數人來說,是個天文數字的巨額財富。程先敏面對老支書吳仁寶和華西人的一片灼熱心意,他哭了。從老家再回華西村時,程先敏把放在自己口袋裡5年的組織關係和全家人的戶口簿一起交給了吳仁寶:“老支書,如果你同意收留我們,從今起我們就是華西村的村民了。” 吳仁寶聽此話後,轉身揚起嗓門,朝正在“造廠”工地上熱火朝天干活的人們大聲嚷道:“有教授來華西當村民,相信我們的明天一定更美好!” “華西的天是共產黨的天,華西的地是社會主義的地……”這時,環繞全村四周的高音喇叭齊聲響起農民們熟悉而高亢的那首《華西村歌》。 3年,1000多個日子,轉眼間的事。吳仁寶卻像變戲法似的讓華西村的田野裡矗立起一座座既綠化又環保的大型工廠,並且連片成氣勢雄偉的蘇南農村土地上的第一工業園區。時至1988年,華西村的經濟已呈現以第二產業為主體,一、三產業為兩翼的多元化格局,年產值超過預期,達10106萬元。 華西再度成為全國農業戰線最光彩奪目的旗幟! 這年吳仁寶整60歲。可他意氣風發的精神面貌,誰也無法將“老人”兩字貼在他身上。吳仁寶說自己正當年,“因為我的黨齡才34歲”。 34歲的人幹什麼事業?當然是翻天覆地、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是一個生命不止、奮鬥不息的共產黨人的胸襟和情操。 他這樣說:“一個黨員就是一面旗幟,黨員代表著黨的形象。一個黨員乾了好事,老百姓就會念共產黨好。” 他這樣認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共產黨員的職責。要為人民服務好,最根本的就是要讓人民過上好日子。要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就得發展經濟。” 吳仁寶就是以其不甘平庸、搶立潮頭和求新務實地一心撲在發展經濟上的雄心與乾勁,帶領華西村農民以“十年跨越一個時代”的速度,創造了“天下第一村”的神話。 “不土不洋,亦城亦鄉,把華西建成富足的社會主義農民樂園。”這是吳仁寶在完成對華西村“造田”、“造廠”之後,在集體經濟不斷壯大的基礎上,開始引領農民們走向全面小康和向“中康”邁進的又一次歷史性的登高。這期間,在吳仁寶“實事求是、艱苦奮鬥”的思想意識裡,又加進了“科學發展、超前規劃”的理論內容。 吳仁寶構築的“不土”,並非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華西村那一幢幢一排排現代大都市裡才能找到的那些中式和歐式農民別墅或是像徵華西形象的金塔建築那些外觀形態上的淺層感知意義。他的“不土”,其實是當代中國農民在鄧小平理論指導下,以勵精圖治的創業精神和敢為天下之先的英雄才智,在完成從拿鋤頭到拿钅郎頭,從與莊稼土地打交道到與機器、市場擁抱,從種田漢到廠長經理,從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的“自我革命”,開始全面進入脫胎換骨的“基因革命”過程。這既是終結傳統農業文明、抬腳跨入現代工業文明的一種辭舊意義,又是一種開創符合中國國情的社會主義農業城市化的創新探索。 “土”是農民的本質,吳仁寶在領導建設富足的華西村時,之所以被世人所稱道和不失為中國農民的榜樣標杆,就是他始終沒有脫離農民的“土”的本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華西在取得農村工業化巨大物質積累後,開始了驚世駭俗的“造城”即農村城市化的進程。在傳統意義上,“造城”總會破壞原有的農村自然格局。可華西村在吳仁寶的一手規劃下,沒有將城市的概念簡單地搬到村子裡,他們追求的是那種在外建築和內裝修上“一百年不落後”的超前設計和投入,在規劃與選址上則堅持現代化的都市建築與農村古樸的自然風景和諧地結合為一體,因而這樣的“華西城”讓人百看不厭、百住不舊,獨具魅力。 “規劃和質量上的一百年不落後,實際上本身就包含了巨大的經濟效益。過去農民日子好過了,第一個任務是翻蓋房屋,幾乎把所積累的財富都用在一次次的建房上。華西村在發展初期也出現過這種情況,現在我們改變了思路,在再規劃和蓋房時盡可能地超前,這樣做從長遠看,既達到了一百年'不土'的目的,又因優美的硬件建設,為吸引投資和聚集人才起了很好作用。”吳仁寶指著那些讓美國人、歐洲人都羨慕的造價在幾百萬元的農民別墅,如此為我解讀其中的奧秘。 與那些豪華的歐式別墅相毗鄰,我信步參觀了代表華西村文化概念的“農民公園”,“不洋”在這裡很有代表性。走進公園,綠蔭和花叢間是小橋流水、扁舟穿梭,鳥語鶯啼間是柳楊吹拂的陣陣歡歌……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中國人熟識的“桃園結義亭”、“三顧茅廬”和“二十四孝”長亭等景緻。許多到華西參觀的中外學者和旅遊者,總會在此對吳仁寶這位“百分之百布爾什維克”的老支書為什麼要搞這些名堂頗為費解。 “這正是我們老支書從農民的實際情況出發,而一向堅持倡導的一種農民傳統文化。”村精神文明辦的小趙為我介紹說:老支書比誰都了解村民們的思想和意識。他認為教育富裕了的農民,既要向他們不斷灌輸現代文明思想,同時也絕對不能放棄傳統文化教育。老支書常說,做人就得講求“仁義忠孝”,尤其是年輕的一代對老人和父母必須忠孝。為此,老支書還在村里倡導設立了一項特別獎:凡哪家有90歲高壽的老人,直系親屬每人每年可獲得“忠孝獎”1000元;凡哪家有老人活到100歲高齡的,直系親屬每人每年可獲10000元“忠孝獎”。有人問老支書,說是不是獎金太多了?我們老支書說:“一點不多。華西村的老人都能活到百歲,那就證明我們華西人民不僅生活富足、精神愉快、身體健康,而且後代敬孝老人做得出色,這樣的獎勵物有所值。”瞧吳仁寶,他想的就是比別人高一籌!這樣的“不洋”裡包含著深刻的中國特色和農民特色。 走出“農民公園”,我被一座綿延起伏的山巒所吸引。此山雖說不上高,但它因矗立於一馬平川的田野上,故而顯得特別氣勢壯威,形狀又極如一條活脫的巨龍,這使我心頭頓升一種聯想:華西村好風水,原來此處真有“龍”也! 說話間,我的雙腳跨進了一座飛簷斗拱、氣勢恢宏的牌坊,上面有四個金燦燦的大字——華西公園。嘿!在這峰迴路轉、依山傍水的公園裡,我終於領略到了華西村的“洋”景:“美國的白宮”、“英國的古城堡”、“巴黎的凱旋門”、“德國的天文台”、“捷克的鄉村別墅”……這裡真的“洋”透了! “農民們出國過去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可在華西,我們的村民可以天天'出國',而且免了任何手續,早飯可在'印度'吃、晚上住宿在'日本',一天可以走十幾個'國家',保證享受的是一流服務……”搞宣傳的小趙繪聲繪色地向我介紹,並不時領我身臨“出國”其境。真的喔,在這華西“萬國園”內,有各種外語的服務,有各色飲食的享用,更有各種文化的欣賞。總之,這裡是十足的“洋”。 “不土不洋”,又“土”又“洋”,在華西村無時不在這種傳統與現代、歷史和現實的中西文化大交融中感受著、激動著、陶醉著、回味著…… 是的,所有這些,都滲透了吳仁寶這位農民思想家的精心創意和深刻理念。讀懂它,既要穿透辯證法的哲學境界,又要領悟實事求是的現實根基。我這樣講解吳仁寶的“不土不洋”——在這裡的“不土”中,“不”,其實是一種追求、一種理想、一種創新、一種與時俱進;而“土”則正是實事求是、中國特色或者說是具有中國農村與農民特色的社會主義本質。 “不”與“土”在這裡是一對互為依存、互相促進的充分活力的革命的辯證關係。同樣,在這裡的“不洋”中,“不”,其實是摒棄一種早被毛澤東同志批判的那些盲目崇洋思想和教條主義;而這裡所追求的“洋”,卻代表著吳仁寶和華西人善於吸收人類一切文明成果、樂於接受新思想新事物的先進意識。 吳仁寶的另一個建設新華西的“亦城亦鄉”理念,則是與“不土不洋”同樣涵義。它讓我們有梳理不完的哲學境界和可藉鑑的實質內容。這也許就是華西村這面中國農業戰線上的紅旗幾十年不倒的根本所在。 面對筆者的發問,吳仁寶老書記顯得有些激動地說:“其實,華西這面旗幟幾十年不倒也很不易。我們能做到,是因為我們始終做到了'三不倒',即'難不倒'、'嚇不倒'和'誇不倒'。” 他這樣解釋:“難不倒”,通常是我們在改造客觀世界過程中的決心和辦法;“嚇不到”,通常是中國特有的社會環境和政治形勢下,我們在基層幹實際工作的同誌有沒有較強的政治勇氣和政治謀略的問題。吳仁寶進而舉例說,華西村和他本人在過去的幾十年風風雨雨中曾經遇到一次又一次的“黑典型”和“紅典型”之爭。比如在“文革”中,林彪、江青一夥為了抬高他們樹起的那些極“左”的假典型,曾多次對華西村打壓、污衊,甚至採取極端的手段企圖毀掉華西村這面堅持建設有自己特色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典型。在那些歲月裡,華西人民始終不移地堅持“搞社會主義必鬚髮展生產力”的信仰,他們以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和為國家多作貢獻為己任,使華西村的旗幟永遠迎風飄揚。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農村的“包產到戶”已在全國全面鋪開,而且當時的上上下下幾乎只有同一聲調:“包”字萬能、一包就靈。似乎誰不包,誰就背離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一時間,這樣的帽子從四面八方打向一直堅持“不分不包”的華西村,主要打在了領頭人吳仁寶頭上。面對全國風雲變幻的形勢和重重壓力,吳仁寶鎮靜自若,他對村里的干部群眾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是我們黨總結了歷史上犯“左”的錯誤教訓後,根據我國農村實際情況所作出的政策,它的中心意思是對一切有利於增加生產、增加收入、提高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做法和責任制都應予支持,中央並沒有說要搞一刀切、搞一種模式,而搞一刀切、搞單一的模式,正是中央並不提倡的。針對外面有人說“我們那兒分田到戶後農民如久旱逢甘霖,你們華西不分田不怕上壓下反嗎?”吳仁寶坦然置之,說:“三中全會精神講實事求是,一切從實際出發。我們各自的情況不同。你們分,是實事求是,是三中全會精神;我們不分也是實事求是。雖然我們搞的是與你們不同的責任制,可我們奔的都是三中全會指引的富民路。”吳仁寶還將華西村“產業結構有生命力、集體經濟有吸引力”等比較優勢介紹給那些真心愛護華西的領導和友人。尤其當吳仁寶介紹到華西村早在六七十年代就開始把那些便於個人操作的農活包戶包人以及企業實行廠長責任制的做法時,那些懷疑華西村、勸說吳仁寶的人都十分驚詫地說:搞了半天,你們華西村在落實三中全會精神方面又走在了我們前頭! 談起華西村和個人曾經親歷的一幕幕跌宕起伏的往事,吳仁寶坦言:共產黨人的一大本事,就是在各種考驗面前不被人嚇倒。而要做到不被人嚇倒,你心裡就得有本執政為民、造福為民的賬。有了這本賬,你做事就不會迷失方向、不會被任何力量所動搖,更不用說被什麼政治形勢嚇倒了。 在華西村,無論是那些當年與吳仁寶一起艱苦創業的老一代,還是改革後成長起來的或者是近年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兒的年輕一代,他們在談起老書記的政策水平和處事能力時,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佩之意,甚至到了某種崇拜的地步:“老書記說對的就肯定沒錯,因為他對政策的理解能力都比我們高、都比我們準確。”這是實話。 黨的十五大後,中央根據當時國家經濟發展中出現的一些情況,作出了“抓大放小”的戰略調整。一時間,上上下下、各條戰線立馬“忽悠”起一陣針對那些喪失活力和效益乏力的小單位、小企業的“轉制風”,在蘇南地區更是刮起了將曾有“半壁江山”之稱的鄉鎮企業“全盤轉制”的風潮。當時華西也有一些效益並不太好的企業,有人進言吳仁寶:乾脆藉機把這些企業“放”了算啦!吳仁寶搖頭,說:華西村的每一個企業、每一塊磚瓦,都是全村村民的,我們沒有這種權力。我們能有的只是責任,是把這些效益差的企業扶植好的責任。在吳仁寶的這一思想指導下,華西村借十五大東風,在村企業集團範圍內開展了一次旨在調整產業結構、狠抓企業效益為目標的“抓大扶小”舉措,很快使得全村工業效益呈現“大向強走、小向優走”的全面健康發展的態勢。至2000年,華西人在吳仁寶的領導下,在僅有0.96平方公里的面積上,創造了50億的工業銷售額和5億元的利稅效益。黨的十六大後,吳仁寶又對華西提出“科學發展、有效發展、創新發展、統籌發展”的新目標。具體落實在全村工業生產指標上,他和乾部們制定的目標是:2002年完成60億、2003年完成80億、2004年完成100億,結果由於大抓了“科學、有效、創新和統籌”發展的四大措施,生產效益不僅全面完成,而且出現了連年100億元的遞增速度! 在一片欣欣向榮的形勢下,吳仁寶出人意料地提前兩年將華西村的領航大權交給了年輕一代——過去他多次表示要幹到80歲。交權的那天,他深情地對村民們說:“沒有吳仁寶,華西的明天定會更美好。”事實也是如此,新華西村黨委班子以老書記為榜樣,緊緊抓住執政為民和科學發展兩大主題,他們提出了從今年起,要“努力一千天,創造一千億”的新目標,即在今後三年內,每天全村要創造一個億的產值,三年一千個億! 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數據。而他們僅是一群中國農民,一群由老共產黨人吳仁寶一手培育起來的中國農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