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秘密檔案

第22章 第三章

秘密檔案 何建明 4447 2018-03-14
那是1957年,新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第一次大劫難的年份。當時黃汲清身兼兩大要職:國家石油地質局總工程師和地質部地質礦產研究所第一副所長(所長由一名副部長兼任)。 4月,全國第一次區域地質調査會結束後,黃汲清帶著一批青年工作者赴廣東野外進行實地傳幫帶。當時的蘇聯專家已經滲透到了各個工業部門,地質部也不例外。可是,早在四十年代就已成為世界知名的大地質學家的黃汲清發現,那些在他面前指手畫腳的所謂蘇聯專家,竟是些在蘇聯本國把他那本中國主要地質構造單位名著捧為經典學習的剛從大學門走出的學生。黃汲清很有些看法,並且直言不諱地向專家組組長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與建議。其實作為大師他也有足夠的資格在這些俄羅斯娃娃面前說說話,可是黃汲清錯了。

初秋,他回到了北京。地質部的反右鬥爭已經進入了高度的具體階段,他和另外三名高級工程師被點名批判,那時的點名實際上已是內定右派了。除了黃以外,那三名受批判者有當時的地質部總工程師謝家榮和著名地質學家李春昱。他和黃汲清一樣,都是當時中國地質事業的頂樑柱。謝、李的罪責難逃,特別是謝,他的罪責有兩大條:一是反蘇聯專家。謝的觀點跟黃汲清一樣,他對蘇聯的毛孩子在自己面前指手畫腳意見大著呢。更何況謝當時是堂堂共和國地質部總工程師,一國之地質最高技術權威,聽你俄羅斯毛孩子瞎指揮算什麼事呀。二是反黨。天知道何為反黨,如果他多一點官場上的涵養,也不至於後來被打成大右派,也不至於文革開始沒多長時間被逼得含冤自盡,他的妻子在他死後幾天也自殺辭世。

黃汲清和謝家榮作為當時發現大慶油田的主要組織者與領導者,他們在反右鬥爭中的命運,對後來直至今天有關這一中國科技界第一大懸案的結果,有著直接與至關的淵源。 從此,他嘴裡的話不再屬於他自己了。 從何長工家出來,黃汲清回到人大會議上,四川組的代表們早已在那裡等著聽他講大慶油田的發現秘聞了。 黃汲清找到自己的座位後,摘下眼鏡,抹了一下額上的汗珠,心頭異常緊張。他知道弄不好會捅婁子,可今天再不講已是不行了。於是他只好這樣不著邊際地講道: …… “嗯,這麼說吧,像我們的四川大盆地一樣,東北松遼地區就是現在的大慶,那兒也是一個大盆地,這大盆地是可以含油的,陸相地層大盆地更可以含油,那些厚度很大的有機質、豐富的灰黑色頁岩就更可以生石油。咱們的大慶油田呢,是政府1955年開始佈置人力最很強的地質隊和物探隊,經過大約五年時間,後來在松基3號井位打了一口深井,一鑽下去,油氣就噴出來,好大好大的油氣,這就是我們的大慶油田!”

黃汲清就這樣一邊謹慎地一個字一個字琢磨著,一邊自感十分生硬地講著。人大代表們可像是在聽說戲人講三國、水滸,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黃汲清,彷彿他的嘴裡蹺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最最精彩的傳奇故事。 “黃先生,你說說,過去有沒有人在大慶那兒找過油呀?”有人站起來問。 黃汲清說:“有啊,日本人在那兒找了整整三十年呢!可他們沒有找到!” “聽說日本人找油技術比我們先進得多,為什麼他們沒有發現,而我們才用了五年就發現了大慶油田呀?” 黃汲清一聽這,眼睛立馬亮了起來,嗓門也高了,話語也溜了:“小日本為什麼沒找著呢?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陸相地層可以生油。在我們大慶油田發現之前,世界上許多國家的大地質學家都認為只有海相地層才可能生油,而把陸相地層視為貧油區,咱們中國搞地質的人不信那一套,早在四十年代,就提出陸相生油的理論。新中國成立後,根據這一理論,我們果然沒用多少年就找到了大慶油田!”

“要得嘛!咱中國人就是不比洋人差嘛!” “這提出那個叫啥子陸相地層生油的人可是了不起呀!” 代表們越聽情緒越高漲,有人站起來拉著嗓門問道:“黃先生,你知道是誰提出陸相地層生油的嗎?” 黃汲清一聽,心里格登了一下,額頭頓時直冒虛汗。他知道由於自己太投入話題而說漏了嘴,於是趕忙改口:“這都是毛主席、共產黨領導的偉大勝利,我們中國人民找到了一個大慶,明天還會找到第二個、第三個大慶!” “對對,為第二個、第三個大慶歡呼吧!”代表們完全沉浸在激情澎湃之中。 險乎!黃汲清躲過歡呼的浪潮,掏出手絹,輕輕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他無意間抬起眼神,一下愣了:他看到了另一位著名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地質研究所所長侯德封。侯先生是中國地質開山紀元的十八羅漢之一,與謝家榮是同學。解放前,黃汲清任國民政府中央地質調查所所長時,侯當過比自己小一截年齡的(黃汲清的)部下,不過他們彼此都是有幾十年交情的好友。方才黃汲清講話時,並沒有想到身邊還有位認識他的大地質學家。否則恐怕連上面有關大慶油田發現的那番含糊其詞的話都不會講的。

黃汲清偷偷抬起眼皮,又瞅了一眼對方,只見侯德封十分滑稽地朝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之後是長嘆一聲。 怎麼,我哪兒說錯了?黃汲清頓時驚恐起來,他想上前問個究竟,可中間有幾位代表的座位隔著不好動彈。七上八下的心,使黃汲清長嘆了一聲,他的心頭湧起一個念頭:以後我再也不說發現大慶油田的事了! 事實上,後來的十幾年間,他別說想談大慶油田發現的事,就是最基本的工作和搞科研的權利也都被剝奪了。那些鋪天蓋地的千篇一律的有關發現大慶油田的宣傳,根本不容另一種截然相反的聲音出現。特別是黃汲清的聲音。 需要申明的一點是,後來關於大慶油田發現的非真實宣傳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細節,那就是在黃汲清發誓閉嘴不談時,全國人大會議內外哄起來的大慶熱,使作為第一個在松遼平原插足,並第一個在那兒發現油砂和打出第一口油井的地質部領導越來越感到失落,原因是在上面以及公眾印像中,大慶油田的功勞幾乎一邊倒地傾向石油部及王鐵人為代表的石油工人。

對這樣的不公,身為當時地質部的幾位領導自然首先感到緊張,因為不把這件事向中央和全國人民說個明白,下面幾十萬地質大軍是不會答應的;另一方面也難免有一天哪位中央領導站出來衝著你地質部的部長們說:哎,石油部找了個大慶油田,你們地質部怎麼回事,光向國家伸手要錢撐飽肚子,就不會生崽子呀!不行,決不能讓舉國上下的宣傳一邊倒。 對這件事最著急的應該數地質部黨組書記、常務副部長何長工了。那天聽黃汲清回來一匯報,他心裡就開始七上八下。當年毛澤東點名讓他到地質部來,就曾這樣說過,地質部長雖然是李四光,可他是搞技術的,你是黨組書記兼副部長,平時地質部的日常工作主要靠你。是啊,地質部的好壞,別人或許眼瞪著李四光部長,可老毛卻盯著我何長工呢!說不著急是假,可說為中國革命出生入死幾十年,從不計個人得失的何長工此時一點不為名利也是假。

外人不知道,何長工心裡清楚呀。打1955年黃汲清等人提出松遼平原列入石油普査計劃之後,從1959年開始大慶會戰以來,地質部和石油部兩家的合作是從不分彼此的,那時只要一遇到重大問題,何長工就會下道軍令,余秋裡、康世恩等石油部的小將們馬上就會像走親戚似地往他家跑。 “餵,諸位部長小將們,最近在松遼有沒有發現敵人的團長、師長呀?”每次,何長工不等客人坐下,就擺起龍門陣來。他愛把發現新的油田與礦山按其大小,稱之為班長、排長,大的就叫連長、營長,等等。 “報告老將軍,這次我們抓住了一個軍長!”余秋裡啪的一個立正,莊嚴地抬起他的那隻右手(戰爭使余秋裡失去了左胳膊)。 “好樣的,我就愛聽抓大傢伙的!”

何長工聽後,興奮得一跛一拐地走過來,雙手緊抱住余秋裡,然後大聲說道:“毛主席讓我們兩個斷腿少胳餺的人追趕美帝國主義的火箭衛星,誰說不成!” “成!”這時,屋子裡的人全都興奮地歡呼起來,只有一個人躲在一旁捧著一碗麵條在狼吞虎咽著。 “好你個康世恩,每次來你都得消滅我一斤白面。怎麼樣,又該罰你頭個發言了!”何長工拎著大慶油田會戰總指揮的耳朵,嚷著。康世恩則像頑童似地一手摀住耳朵,一邊連聲抗議:“這事你老可無權干涉,是尹大姐對我特殊關照!” “是這樣嗎?”何長工轉頭問老伴。 “你這個死老頭,先把手給我放下!”老伴尹清平站出來說話了:“人家世恩在冰天雪地裡吃捧子麵,難得回來一趟,總給你抓來作舌頭坦白交待,還不許讓人家吃飽一頓?”

康世恩聽了這話,樂得像個大孩子似地手舞足蹈起來:“還是大姐好,大姐心疼我喲!” 此時,何長工的家里便會響起一陣歡快的朗朗笑聲。 那是多麼難忘的時光呀!何長工想著過去左右上下為了大慶油田通盤合力的一幕幕情景,再看看眼下打出油後誰都想在毛主席老人家面前和全國人民面前擺功舉旗的局面,心裡真不是滋味。 老將軍生來不為名利所動,可在大慶油田這個問題上他不能等閒視之了,因為這不是他個人的事,是全地質部幾十萬人的名譽問題,也關係到毛澤東和黨中央對地質部的看法問題。 何長工的看法和意見得到了一班人的讚同,自然也得到部長李四光的肯定。於是,向中央寫份關於發現大慶油田若干問題的報告的動議,便在地質部上層集體形成。

怎麼寫?寫什麼?這又是一個難題。 按照歷史實事求是地把發現大慶油田的每一個細節陳述一遍,那就得首先把黃汲清、謝家榮他們在普委第一個制定出對鬆遼平原進行石油普査的建議和計劃的功勞寫進去。或者更遠些,那就得從黃汲清在1942年秋至1943年夏,受國民黨政府經濟部派遺到新疆考察時第一個在世界上提出陸相生油論和多期生油論算起。後者顯然不能提及,因為那樣會冒為國民黨反動政府唱讚歌之嫌。可前者似乎又缺乏新中國陽光下的共產黨人光彩。為什麼?不為什麼,因為那個普委全稱為地質部全國礦產普査委員會,執權的三位大員黃汲清、謝家榮、劉毅都是臭名昭著的大右派或漏劃右派。普委主任名譽上由李四光兼任,實際工作則平時全由黃、謝、劉三位常委領導與決策。劉毅是三人領導組的行政長官,兼普委黨委書記,打成右派後被押至東北一個農場。據說,這位黨的九級高幹死得很慘。大慶油田,如此一個在毛澤東光輝思想照耀下取得的社會主義臣大成就,怎麼可以與這些右派分子們的功勞聯繫在一起呢? 李奔當時石油局副局長他們代表業務部門為黨組起草的初稿上列舉了黃汲清、謝家榮等技術人員的名字,但被刪掉了。報吿中的提法後來改成了李四光的名字,改成了李四光用他的地質力學首先肯定松遼平原有油併後來得到了證實的文字。 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部長運用毛主席的哲學思想和他舉世聞名的地質力學理論,實現了大慶油田的重大發現……地質部如此向黨中央向毛澤東報告道。應該說,這一報告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它為地質部以及幾十萬地質工作者挽回了面子。 —位不願披露姓名的當事人這樣對我說,這個提法是出於何長工的考慮:中央當時對余秋里和石油部十分賞識。如果泛泛地說地質部在大慶油田上也有功勞,不足以壓住別人。而李四光是大地質學家,世界公認,說他用自己的理論指導發現大慶油田,誰都沒話反駁。承認這一點,地質部就是在大慶問題上立頭功了,因為李四光是地質部部長呀!後來果真印證了何長工的判斷。在這之後,毛澤東和中央領導們在各種公開場合談起發現大慶油田的功勞時,不再只表揚石油部和石油工人了,而是多了一個李四光。 李四光的名字從此響徹雲宵,名垂史冊,並且至今餘暉昭昭。 毛澤東對李四光說:“你的太極拳打得好哇。” 黃汲清感到納悶:為什麼自己親自布下的松遼平源石油普査計劃被無情地賴掉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