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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5.他靠雷鋒精神支撐了幾十年的非人命運

秘密檔案 何建明 7680 2018-03-14
“老地主,今天生產隊有隻糞缸破了,你下去修一修!” 第一次有人叫他地主,陳月盤說,“我有名字嘛”,人家愣了一下,說“你就是地主,有什麼不能叫的?快去把活干了吧!” 陳月盤心裡悶了一口氣,可干完活,累了個半死,就忘了這口氣,反倒樂滋滋地自我總結道:“我又在做農民的長征路上邁出了一步。” “老地主,今天是元旦,社員們放假了,生產隊的母豬要生崽,沒有人管,你搬到豬棚去管一管吧!”生產隊長說此話時連商量的口氣都沒有,完全是一副命令式的。陳月盤話到嘴邊,想說一聲自己也希望能在元旦假期裡去兒子那兒看看孫兒,可他剛剛開口說話時,對方早已人影都沒了。 “老地主,最近上面有話,你們'四類分子'以後出門要請假,另外你也不要每天到鎮上上早市了。”又有人通知說。

陳月盤站在原地想說又不知說什麼,因為他越來越感到只有別人在不斷地向他下達各種命令、各種限制,而自己想表達意見的機會都沒有了,即使能吐半句話,人家也根本不聽不回答。 地主?我真的是地主?為什麼地主就得受這麼多限制?憑什麼對我也這麼限制? “憑什麼?就憑你是大地主一個,你說憑什麼?笑話。”總有一天陳月盤可以說話了,可人家就這麼回答他。 這回陳月盤真生氣了,他回家就抄起筆給那位當過自己學生又一起在抗戰時期幹過地下工作的已經當上常熟縣委領導的學生寫信,他想問個究竟。 一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陳月盤始終沒有盼到那位當了縣官的回信。有次陳月盤聽說那個姓仲的學生到大隊來檢查工作,陳月盤瞅機會跑到檢查隊伍前面,想親自當面問一聲自己的學生,可人家遠遠看到“老地主”向他走來時,就問身邊的公社武裝部長:“你們這兒對'四類分子'(即地富反壞作者註)怎麼管的?”隨行的公社武裝部長隨後便氣勢洶洶地跑過來用手指戳著陳月盤的鼻子罵開了:“你這個老地主怎麼賊心就不死?回去給我罰三天苦力!”

悲憤之中的陳月盤又給他當年一起革命和抗日的如今都在政府和軍隊里當領導的熟人、同學、戰友寫了一封又一封信,他想:過去與自己一起戰鬥的那麼多人中總有那麼幾個人是了解我陳月盤的吧,總該出來為我說幾何公道話吧?於是他等啊等,突然有一天,大隊民兵營長找到了他,手裡拿著一大疊信件,毫不客氣地朝陳月盤一扔,板著臉說:“以後你給外人寫信先交我們,然後再由我們看是不是該發出去。” 那天,陳月盤聽這話後,半天沒有從驚呆中回過神:怎麼,我連寫信的權利都沒有了? 從此,他再也不給任何一位過去曾經與他並肩參加革命或被他救過命的同事、戰友、同窗寫一封求助信。他心裡說:你們眼高,我陳某心高。 此後,明細人情世故的陳月盤作出了一項重要決定:老婆和孩子們,你們以後再也不要同我來往了,我一個人過,你們都過你們自己的,不要管我這個“地主分子”!

陳月盤有3兒3女,大兒子也是地下黨出身,其他幾位讀書的讀書。參加革命的做革命工作,本來就遠離他,這回他向孩子們發出一道“家規”叫他們不得“犯規”,否則就不是陳姓。 最讓陳月盤難作決定的是與自己往日相依為命、相懦以沫的妻子。自己已經50多歲的人了,還戀什麼兒女情長嘛:“你的路長著呢,該怎麼走就往下走。”他對妻子說了絕情話。可是真當妻子揮淚向他告別時,陳月盤這回可忍不住眼淚嘩嘩而下……俗話說,50出頭,病魔糾纏。人生悲劇,莫過於在年邁的日子裡孤獨度蒼生呀。可一個“老地主”,還有什麼值得別人費心思的呢?陳月盤望著賢妻的背影,往事頓時浮現在眼前—— 妻名玉彩,是位賢惠女性。比陳小4歲。當時兩人的婚姻是大人們包辦的,結婚時陳月盤只有17歲,還在蘇州上學。由於受新思潮的影響,陳月盤當初有想逃婚的念頭。結婚前3天他還在上海徘徊,後來因為想到自己9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是母親很不容易才把自己拉扯大的,如果當了新郎就想逃婚,母親準會跳河自盡,為了這份孝順,陳月盤勉強接受了這樁婚姻,可就在入洞房的那天晚土,陳月盤以頗帶賭氣的口氣責怪小娘子為什麼接受包辦婚姻?他要她離開他另去尋找幸福。後來新娘子哭了。陳又哄著說:“我給你想個法子:等我上學去了,你就偷偷跑出我們陳家,只要留個條子便可。那樣我就可以把一半嫁妝送到你娘家。”14歲的新娘子玉彩聽著“小官人”的一番話,反覺他和藹可親,所以等陳上學去了,她不僅沒有走,而且正正經經當起了陳家兒媳婦。半年後,陳月盤從蘇州唸書畢業回家一看,婚姻既已成不可改變之勢,也就死了那份心。從此他教妻子認字。陳月盤在鄉下當小學校長時,妻子也成了學校的一名老師。之後,陳月盤一直在外參加革命工作,妻子便帶著孩子、照顧婆婆,一直留在家鄉附近的一個小鎮上教書。就是在陳月盤策反熊劍東失敗後從上海回到鄉下的日子裡,妻子帶著孩子一直住在了鎮上,只是一到假期就搬來與陳一起住。那些日子對陳月盤是溫馨的,然而現在一切都得改變,並且是永遠的改變……

陳月盤感到揪心的痛。可又有什麼辦法,因為自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是讓人仇視的地主分子! 別了,一切兒女情長,一切世態炎涼,皆隨我這頭頂上的這頂“地主分平”的帽字而去兮。秋風蕭瑟,陳月盤肚子蹲在長滿草、兩邊蛙聲震耳的田埂上,對著懸空的一彎冷月,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恫悵。他知道,自己面臨的將是無數他永遠想像不出的一個又一個嚴寒與一場又一場風暴。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連陳月盤自己都不明白,一向以革命者和“開明地主”自居的他,竟然變得再也找不到以前那自我的感覺了。 那是個異常寒冷的歲月。廣播喇叭裡整天喊著“堅決鎮壓階級敵人”! “徹底粉碎蔣介石反攻大陸陰謀”一類的口號。陳月盤從刺耳的廣播中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原來盤踞在台灣的老蔣鬼子白日做夢想反攻大陸呢!哼,這個“蔣該死”,還不死心呀!

一天,陳月盤找到生產隊長,說:“我對國民黨太了解了,對蔣介石的脾氣也略知一二。他嚷嚷反攻大陸,那是說說而已,絕對不可能的事,你們不要信他。” 誰知生產隊長瞪大了眼珠,反問道:“你怎麼知道老蔣不反攻大陸?” 不幾日,陳月盤被叫到全大隊社員會議上。他被兩位民兵押到前台,然令他把頭低下來。 陳月盤不明白,反問為什麼讓我低頭? 民兵二話沒說,上前一步,用力狠狠地將其頭往下一按:“你這個狗日的老地主,叫你低頭你就老老實實低嘛!” 後來幹部和社員代表紛紛上台發言後,陳月盤才明白過來:自己已經成了“麻痺群眾鬥志,企圖幫助蔣介石反攻大陸”的“牛鬼蛇神”了! 那一天,陳月盤感覺是自己最恥辱的一天。他心頭好冤啊,面對蒼天,陳月盤大喊道:“老天你作證,我自20年代開始就與蔣介石為敵,同他視如仇家,我怎麼會跟他同流合污呢?老天啊,你要為我作證!啊,你說話呀!一一”

老天無聲。 陳月盤悲痛欲絕地跪在田埂上,久久起不了身…… “後來是'四清運動',我又成了腐蝕幹部的階級敵人典型。”陳月盤指指我的父親,說:“這段日子你爸最有體會的。” 我轉頭問在四清運動中被揪下台的父親。 父親抽著煙,苦笑著對我說:“當時我的一條主要'罪狀'是階級陣線劃得不清。說我們重用老地主,也就是重用陳老先生。” “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說,要不我當了你好兒年'下台幹部'的子女也白受冤屈了。”我半真半假地追問坐在一邊的父親。 “其實就是一點點屁事”,看得出,父親內心的氣還堵在胸口,“當時縣里號召各公社都要寫地方志小史。我們大隊接受任務後,覺得應該找了解歷史和有些文化的人來幹這事。一排隊,覺得生產大隊裡只有陳月盤先生是既知道我們這兒的歷史,又是大隊文化程度最高的人,於是就決定讓他來寫地方志小史。後來小史就成稿出版了。'四清運動'開始後,這件事就成了階級鬥爭大事了,說我這個當大隊長的根本沒有階級鬥爭觀念,讓地主分子有了空子寫變天賬,還說小史實際上變成了陳月盤他們這批階級敵人為自己樹碑立傳。於是我便被打倒了,理由是我階級立場不穩,有嚴重政治問題。”

陳月盤接過話說:“天地良心,我為了寫那份小史,費了不知多少心思查閱資料,然後逐個年代逐個人物進行校對,完全是站在史學這個角度寫的,哪知反被當做我自己想'變天'的東西,還害了你爸和公社的幾位主要幹部。正是有理說不清。唉,哀哉哀哉也。” 往後的日子就不用說了,陳月盤成了徹頭徹尾的階級敵人了,而且是個“非常危險的敵人”。 他完全失去了做人的自由與尊嚴。 “那個時候,我彷佛覺得活得像個殭屍一樣……”老人痛苦地低下頭。許久,他抬起頭,臉上恢復了正常表情,說:“那一年我被廣播裡學雷鋒的事感動了,我一遍又一遍聽雷鋒的故事,我覺得這個小雷鋒小同誌了不得!他雖然只會做點好事,可能像他不計較任何得失為他人做好事,而且是從心底里甘心情願為別人做好事。這太不容易!我就想,我是一名老地主,過去為了新中國我做了些貢獻、做了些好事。現在被人當壞人,可我只要自己的心底沒有把自己當壞人、當惡霸,我還可以為這個社會做點好事。能做好事就是一種幸福!之後我就平靜下來了,生產隊讓我幹啥,我就去幹啥。農活干完了,我就幫鄰居和生產隊的一些缺少勞動力的人去幹活。時間一長,人家也就把我當好人了!我當了好人,人家就不會把我再當惡霸了……新的日子就這樣開始的。”可是陳月盤並沒有想到,他想當好人也非易事。

緊接著是急風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運動。陳月盤作為生產大隊唯一的一位地主分子,首當其沖地成了各種大批判和遊街的對象。下面的這些鏡頭是我作為“紅小兵”的一員所親眼看到的—— 鏡頭之一:大隊倉庫場上,身穿黑色棉襖的陳月盤站在批鬥台上,胸前掛著那塊打“X”的“惡霸地主”牌子;被人“飛機式”押著跪在地上,嘴裡時不時地自己喊著“打倒惡霸地主陳月盤”;“永遠不得翻身的地主分子陳月盤”等等口號,直到最後又被一群造反派押著遊村…… 鏡頭之二:清晨,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中,各生產大隊的“地富反壞”們被排在了“走資派”們的後面,每人手抱一一個用紙糊的比自己高大出一倍的牛、鬼、蛇、神。陳月盤是我所在生產大隊的唯一的地主分子,因此他每次都是遊街對象,本來陳的個子就小,加上戴著一副眼鏡,又懷抱一隻跟社會主義扭著勁的“野牛”,所以看上去又滑稽又好笑。根據遊街需要,每到一個熱鬧的街心和十字路口,“走資派”和陳月盤等這些“牛鬼蛇神”們都要高高地喊幾聲打倒自己的口號,然後相互抱攏一下,以示“走資派”和牛鬼蛇神是一伙的壞人。照理,我父親作為“走資派”也是要被列入遊街對象的,由於他那時年輕,歷史上沒有什麼問題,所以遊街這類事沒有輪到他。可是與我父親並肩當了十幾年大隊支部書記的瑞康伯伯就慘了,聽說他在解放前當過保長,所以被一次又一次地拉出去同陳月盤他們那些“牛鬼蛇神”一起遊街換批鬥。我親眼看到造反派硬要瑞康伯伯與陳月盤摟抱在一起,哪知這兩位同是落難人;抱在一起後竟死死地不能分開,他們面對面地號陶痛哭起來。這還了得!造反派便“通過活生生的現實”,從月盤和瑞康伯伯的身上“看到了走資派和地主階級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人民公敵”,陳月盤和瑞康伯伯後來都成了“文化大革命”中重點看管和批鬥對象,受盡折磨與迫害。

老先生情不自禁地用那雙佈滿皺紋的手輕輕地貼在胸口,然後順時針地按摩起來,我看在眼裡,體味著老人彷彿是在撫摸那依舊流血的傷口…… “可是您竟然奇蹟般地活了下來,而且比別人活得更健康長壽!”我有意轉換氣氛道。 即將步人百歲高齡的陳月盤聽到此話後,臉色頓露笑容:“可不,我差不多活了整個2O世紀的百年歲月,也經歷了20世紀所有風風雨雨,但我活得好好的,現在還耳不聾眼不花。不信你們瞧瞧。”說著,他跨出我家的門檻,在院子裡蹦了幾下,又活脫脫地轉了幾圈,然後連聲問我:“看看我死不了吧?” “肯定肯定!”我高興地和父親連忙將陳老先生扶進屋裡重新坐下。在給他端上一杯茶水之際,我由衷請教老人:“您經歷了那麼多磨難,為什麼還如此健康長壽?莫非真的有祖傳養生秘方?”

“哈哈哈”……“有,有,自然有囉!”陳老先生捋著鬍鬚,開懷大笑。然後他很神秘地告訴我:“就是我祖上傳給我的'地主分子'!” 我、父親和“老地主”頓時一起開懷大笑。想不到如今的陳月盤是個樂天派哩! 說到這裡,陳老先生將手伸向口袋,從中拿出兩本薄薄的小本本,“這是我的詩集,知道你在京城當作家,是特意帶給你斧正的。我先找那首小詩,再把本本給你啊。” 老人認認真真地翻著,然後又有滋有味地給我念了起來:“此為五律詩,題為《來游》,你聽:來游皆是客,相遇即為親;小步高松路,閒聽野鳥音。嵐光殊寂寞,溪影亦紛紜;分手橋邊立,潺潺水下津……” “好好,充滿詩情畫意。”我一邊叫好一邊忍不住搶過陳老先生的詩集。 “這200 多首詩大多是在我戴'地主分子'帽子期間寫的。很可惜啊,若不是'文革'中給造反派抄走,我會留下近2000首詩作哪,這是我可能唯一留在世上的東西了。”陳月盤突然湧發出的那種只有文化人才有的憂鬱情感,深深地感染了我。一個名噪一時的文化名人,在經過民族解放運動的大革命後,沒有當上革命的功臣卻反被戴了一頂“地主分子”的帽子幾十年。而命運偏偏使他又在飽受摧殘折磨後頑強地活滿了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忠誠革命者,在當了幾十年的“壞人”和變成一個純粹的農民時,該是怎樣一種人生心態,難道不是太值得探究了嗎? 一定很精彩,也一定很神秘。 當我打開記述這位“老地主”人生軌蹟的兩本油印小詩集時,我完全證實了自己的這份好奇心。 陳老先生的兩本詩集分別題名為《騎牛集》和《野蓼集》。編著時正值他90歲生日,我並非全部理解他的兩本詩集的書名,但看過《後記》後,方知這位“老地主”的內心世界竟同明鏡一般透亮寬闊。 詩集的《後記》這樣寫道: ……參加革命後回到老家時,已年至43歲。我自信能學會種田,不怕寒風烈日,成為一個勤勞樸實的中國農民。我早要“力耕”,像陶淵明那樣,吟出可愛的田園詩;也早認為新中國一定會誕生,那時誰也不像陶淵明“瓶無儲粟”而乞食。 我特別注意到陳月盤的《後記》最後落款是用的“阿跡子”,這個伴他走過近百年的筆名,使我重新把當了近半個世紀的“惡霸地主”,歸位為一名文化人。 20世紀是怎樣一個百年? 20世紀是人類擁有燦爛文化的百年。文化人創造了這個人類史上最輝煌的世紀,可20世紀又是中國文化人淪為最痛苦的一群孤獨者的百年。也許陳月盤是無數文化人中淪為最痛苦、最孤獨的典型代表吧。 我這樣苦思的時候,他又拄著拐棍來到我的面前:“在家孤單了幾十年,再也待不住了,我想在生命的有限時間裡,重溫一下當一個文化人的感受。噢,真是太久遠了!” 由於其身份的特殊性,我對當了幾十年“老地主”的陳月盤老先生如何能面對厄運、坦然人生的博大胸懷和明鏡般的心境,異常敬佩,甚至感到很不可思議。從解放初期的“土改運動”到80年代初,再往前五六年,陳月盤從策反熊劍東失敗後解甲歸田,當了四五十年農民和三十多年的無產階級鎮壓對象的地主分子,可是在這漫長的失意歲月裡,身為一介文人出身的他,竟然能寫了一大堆歌頌新社會和新生活的詩篇,而且不少是如何向雷鋒學習做好事的詩作…… 讀了他的那些詩,你怎麼也想像不出這是一個“社會主義的階級敵人”寫出來的詩篇,因為只有從心底里湧發對新生活充滿嚮往和熱忱的人才能有這種激情,而陳月盤在寫這些詩時又是什麼樣的境況呢? 我們沉默著。我心頭不由一陣冷寂,因為我想起了自己曾經參加過抄他家的那一個夜晚,對此我不敢當面對老人坦白真情……然而我感到極度自責。 好在老先生自己先把話題轉開了:“其實我作的詩大多是對家鄉田園生活的描繪與抒情。我們江南水鄉的景色太美了,勞動也是美的呀,這種自然美與勞動美,是我詩作的生活源泉,也可以說是我能夠活下來並得以長壽的生命之源,你信不信?” 我當然信。否則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力量可以讓這樣一位蒙受屈辱、備受摧殘、命運跌宕的世紀老人坦然人生,長壽百歲。 陳月盤共有7個子女,其中第四個在他參加革命工作時過繼他人後不久夭折。剩下3兒3女都非常有出息,不是共產黨幹部,就是在大學教書。然而正是這種身份,使他(她)們在父親當“惡霸地主”的幾十年裡不能正常地照顧老人甚至連走動的可能都幾乎全被剝奪了。 陳月盤的妻子年輕又漂亮,但這樣的“地主婆”是不允許存在的。 “文革”中被造反派折騰得死去活來,最後不得不尋了短見,與老伴沒打一聲招呼便永遠離他而去…… “有情不若無情好,越是恩深翻是惱。終會生離成死別,更憐孤寂天涯老。”陳月盤為亡妻作了這首《無情》詩。他說他知道妻子早晚會尋短見死的,因為像“文革”那樣的運動,怎麼可以讓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死守著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地主”呢?再說,在那些“革命者”眼裡,一個“老地主”要什麼感情和要什麼寄託?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地主是牛鬼蛇神,是牛鬼蛇神就不是人,不是人還要什麼七情六欲?那年月,地主分子的我,完全喪失了應有的人性,只像一個孤獨的木偶,一個尚有生命的孤獨的木偶而已。”陳月盤自己說。 “從一個革命者到被無產階級專政鎮壓的敵人,從一個知識分子到一個純粹的農民,這一生你真不感到有許多後悔與心底的仇恨?”我向老人提了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 他開懷大笑。然後清清楚楚地說:“說來你可能有些不信,我沒有半點後悔,更沒有半點仇恨,有的只是一點點可惜。可惜什麼呢?可惜那些曾經把我錯當階級敵人並最起勁整我的人死得太早,如果他們活到今天能看看現在的共產黨堅持實事求是的政策就好了。古人云:仁最壽。雖然我的一生幾乎經歷了整個20世紀,而且命運坎坷,但我能成為百歲壽星,最重要的是我心甘情願地在後半生的近60年間當了靠勞動自足自樂的一個農民。人生什麼最快樂?勞動,人生什麼能最長壽?把心放平——什麼最充實?古人云:善最美。這善,就是為人要像雷鋒那樣,心里永遠想著別人、無私為他人做好事,做了好事不計較任何回報,每做一件好事就是一種積德,積德多了,你就可以成為一個好人,一個善良人。雷鋒精神可以使天下的惡霸和壞人都能變成好人!” 這一天,我父親是準備好了要請陳老先生在我家吃頓飯的,但客人怎麼也不肯。 “在我讀書和參加革命工作時,我家是地主富豪,別人請不起我;解放後我當了地主分子後,再也沒人敢請我吃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後我摘了帽,那時已經80多歲了,別人也不敢輕易請我去吃,所以我一輩子一直是自己管自己。你們別客氣。我得趕緊回家,早晨淘的米還在竹籃裡呢!”陳月盤老先生站起身子就走,任憑拉扯也沒用。我早聽人說他至今仍然不要任何人關照,連子女孫輩接他到城裡過也不願意,每天依舊黎明即起,打掃庭院,刷鍋起炊,手腳麻利得很,村上人無不稱奇;對這樣一個已經習慣於獨立生活近百年的人來說,我知道怎麼挽留也是沒有用的,於是我對父親說,放行“老地主”吧。 晚霞下,那條通向遠處的長滿青草的長長田埂上,老人的步履像一個移動的影子。然而我感覺那條田埂是他踩出來的,因為那條田埂是中國的,是中國的20世紀的田埂。是一個小人物走過的中國的20世紀的田埂…… 陳月盤老先生是前些年去世的,他活了近百歲(93歲)。一個除我之外沒有外界關注的小人物。然而在這樣一個小人物身上,我似乎看到了雷鋒精神的巨大力量和光芒。我因此常在想:假如我們每個人都能學一點雷鋒精神,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的話,那這個社會、這個世界不知會好多少!也許就不會有好人壞人之分了,世界或許太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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