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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6.殺中國人的“快感”

南京大屠殺全紀實 何建明 5827 2018-03-14
盧溝橋事變發生的時候,我已經作為現役兵入伍了。 得知事變發生時,我們正在愛知縣豐橋市外的高師原演習場進行夜間演習。那時我正在離東海道線二川站較近的岩屋觀音附近露營,等待著第二天早上拂曉戰的開始。 看著奔馳的夜行列車的窗口亮著燈,我想“再忍一陣子就可以退伍了。到了那時,就可以坐著那火車回家了。好想早點回到地方上,成為自由之身啊”,並感到很傷感。這時,前往中隊本部進行聯絡的士兵回來了,並帶來了盧溝橋事變的消息,他說:“據車站前面的雜貨店老闆說,日中兩軍在北京附近發生了武裝衝突,現在仍在交戰中。” 日中兩軍正在交戰這一消息對士兵來說是很感興趣的,但那時我沒覺得是什麼重大事件。只不過是想,“充其量不過是以清國奴為對手的小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一陣子就解決了”。

不僅是我,那個時候大部分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去戰場。我們覺得“就算戰斗狀態會持續一段時間,但滿洲有很多關東軍的精銳,所以國內的軍隊大概沒有必要特地過去吧”,認為這是和自己無關的事情。根據演習計劃,我們跑步穿越了高師原,結束了持續數日的演習回到了兵營。這時才知道我們“國內大概不會派軍隊去”的預想落空了,國內正在陸續出動軍隊。 此後,我因公外出前往豐橋的途中,在鎮子和村莊里看到上面寫著“祝為國效力之君出征”幾個大字的旗幟。在車站前的廣場上,送別出征士兵的小日章旗像波浪一樣揮動著,呼喊萬歲的聲音和助陣的軍歌聲如怒濤一般。 這樣,城鎮和村莊里的戰時色彩日漸濃厚,但我們這些軍營裡的現役士兵卻沒有要打仗的心情。被召集去的官兵都是些需要特殊技術的部隊人員,以及部隊行動所需要的運輸能力的補充,我們想都沒想過竟然要進行以師團為單位的大動員。

但到了8月,華北的戰火燒到了華東,上海方面燃起了戰火。到了8月中旬,我所屬的師團開始進行動員。從這時起,戰爭開始接近我們現役兵,並確定要出動了。 我們所屬的師團完成了緊急動員,開始向上海方面進發。即使到了這時,我們這些下層的士兵也不認為會是一場大規模戰爭。我們想當然地認為:“上海是海軍擔任警備的地區,所以主角是海軍,陸軍只是配角。大概也就是在海軍陸戰隊應付不了的時候去援助一下吧。” 就算是以陸軍為主角進行戰鬥,我們現役兵在演習中也一直是以世界強國蘇聯爲假想敵的,所以認為“清國奴還沒資格作為對手”。因為有這種自負,所以覺得要去不擅陸戰的海軍陸戰隊就能應付的戰場有點不太滿足。 離開國內的時候,很多士兵都天真地預計“昭和七年的上海事變30多天就解決了,所以這次最多也就一個月左右吧。就算要多花點時間,也不會超過兩個月”。但是,這種預計幾天后就落空了。上海附近中國軍隊的守備森嚴,日軍遭到了預料之外的反擊,陷入了苦戰。

作為師團的第一批人員,比我們還要早兩天從名古屋港乘海軍驅逐艦急駛的部隊用一晝夜就到了黃浦江岸邊,在吳淞毅然登陸後遭受了近乎全軍覆沒的損失。 在這支友軍部隊的苦戰後,我們緊接著作為第二批登陸了。 我本來的性格是連一隻蟲子都不想殺死的,在劇裡看到殺人的場面心裡都會很難過。但這不是因為我正義感強或者充滿了同情心,而是因為我比一般人都要膽小。 就是我這樣的膽小鬼在徵兵檢查中被評為甲等合格,入伍當了兵。 軍隊這一組織直截了當地說就是以殺人為目的而設立的集團。因此,給士兵的任務就是殺人。和平時期的士兵為了備戰,要練習開槍殺人,要掌握用刺刀刺人的技能,要進行將上述兩者綜合起來的戰術動作的演習,藉此掌握殺人的技術。

我也成了士兵,服現役的時候整天刻苦練習殺人,而且我的進步得到了認可,比其他士兵更出色,成了第一批被選拔的上等兵。也就是說作為士兵,我被認為比其他人更優秀。但是這只是在國內軍隊中進行模擬戰鬥時的情況,一旦面臨實戰,不僅不是優秀士兵,甚至連二等兵都不如,簡直就是一個無能的兵。剛到戰場就膽怯了。 我們部隊登陸的地點和第一批部隊進行敵前登陸戰的地點一樣,是吳淞鐵路棧橋。自從第一批部隊成功登陸以來,遲遲無法前進,所以與前線的距離很近。 當我們在碼頭進行登陸的時候,前線傳來了很響的敵我互相射擊的槍聲。流彈不斷飛來,呼嘯著從上空掠過。因為是初經戰場,光是這樣就感到很恐怖了,其中還有子彈擦過身邊打在附近的地面上冒起一陣煙。要是這個打中自己,一下子就完蛋了。每當這時我就變得很膽小,覺得“也許馬上就完蛋了”,無法平靜下來。

不知何處飄來一陣怪味。據士兵們說,在登陸地點附近黃浦江岸的廣場上,友軍的士兵正在火化陣亡者的屍體。 在其他人登陸期間我去看了一下,與其說是火化,不如說是將整個人體進行燒烤。在國內時,一具屍體也會讓我感到可怕,但那一帶好幾百具屍體堆成了小山,從其中拽出幾具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焰中,只撿了些先燒好的部分骨頭,剩下的大部分則在燒焦的狀態下扔進了黃浦江里。 我茫然地看著這幅駭人的場景,這時燒屍體的士兵說:“因為我們中隊全軍覆沒了,剩下的不到十人,怎麼也處理不完。這麼做已經盡力了。”在這裡我知道了戰場的可怕。放眼向周圍看去,又發現了敵人遺棄的累累屍體。 在登陸戰中,和我方遭受的損失一樣,敵方的死屍也很多。越看屍體越多,是幾十、幾百具地堆放著,被酷熱蒸得已經半腐爛了。不知是否體內充滿了氣體,全身像是快要脹破了一樣,看上去稍微捅一下就會破裂。眼、鼻、口等處都生了蛆,密密麻麻地在蠕動著。

那時我看到這些就覺得很可怕,但是真正可怕的還在後面。既然作為士兵來到了戰場,就不是模擬戰爭那麼簡單了。戰場是決定到底是殺死對手還是自己被殺死的地方。說自己天生膽小或者是懦夫之類是行不通的。我想“我也沒辦法逃避殺人這件事了”,就開始擔心起來。 我在吳淞登陸時親眼看見了戰場的殘酷,被嚇破了膽。然而第二天則看見了友軍士兵刺死中國人的場景。 是用刺刀刺的。那時的軍隊中,一般被稱為士兵的人用的武器主要是三八式步槍和刺刀。步槍是用來射擊並殺傷對手的,刺刀是裝在槍頭,在接近敵人後再刺殺對方的。士兵在受教育期間被迫練習射擊和刺刀術,都練得膩了。我也在現役期間接受過教育,清楚地知道要在戰場上使用這兩種技術,但是看到刺死人的現場,還是覺得非常殘酷。

在吳淞登陸後,我所屬的中隊早早地行動起來,集結在同濟大學校園的一角度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們士兵正在集合待命,突然聽到附近其他部隊的士兵說“抓住間諜了”,接著開始喧鬧起來。 我是第一次看敵國的人,所以出於好奇去看了,被說成間諜的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太婆。一看之下,老太婆步履蹣跚,怎麼也想不到她能當間諜。她用莫名其妙的語言不停地說著什麼,並低下了頭,好像是在哀求說:“我沒幹過間諜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情,是良民。放過我吧。” 看見老太婆那樣,我覺得很可憐,想去救她。本來想說“我說,這樣的老大媽是不可能當間諜的,放了她吧”,但是被殺氣騰騰的士兵鎮住了,沒說出話來。士兵們圍住了老太婆,開始商量殺她的事情。這時一名上等兵出現了,他說:“我來刺死她。”

上等兵看上去還年輕,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好像是在境遇比較好的家庭出生長大的,外表很斯文。光看外表,根本不像是殺人惡魔。因為他說了句“我來刺死她”,我吃了一驚。他不僅說了,而且還端起刺刀對著老太婆大喊一聲:“呀,嘿!”刺刀隨著吶喊聲刺進了心臟,連刀尖都從背部穿了出來。 老太婆“啊”地大叫了一聲,然後就翻著白眼倒了下去。那白眼和旁觀的我的眼睛對上了,我在老太婆的目光中感到了怨恨,於是慌忙將視線移開。 只是旁觀的我都感到很難受,但是下手的上等兵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把奄奄一息的老太婆踢進溝裡,從口袋裡拿出了香煙。我當時想:“這個上等兵是什麼樣的人品呢?”但後來想來,這不是人品的問題。他比我先來到戰場,通過戰鬥成為了戰場上的士兵,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概念。

在一般社會生活中如果殺了人的話,會作為窮凶極惡的罪犯而受到刑法很重的處罰。不僅如此,在社會上也會被加上“殺人的惡魔”這一臭名。這是在普通社會中生活的普通人的常識。與此相反,戰場是人與人互相殺戮的場所。但是前往戰場的士兵在成為士兵之前是普通社會中的普通人。雖說成了士兵來到了戰場,要殺人也不是很容易的。 要殺人就需要經歷戰鬥,使人的正常心理失常。士兵們將其稱作“從普通人變成了戰場的士兵”。 在上等兵刺殺老太婆的那天晚上,我來到前線首次參加了戰鬥,第二天殺了敵兵,終於成了戰場上的士兵。這麼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是從抵達最前線到殺一名敵兵這段時間裡做的事,想起來都令人羞愧。那天決定要夜襲敵人的陣地,後來回想起在等待夜襲那段時間的心情,發現是難以用語言和文字來表達的複雜心境。

我試著分析了一下那種複雜的心情。突入敵軍陣地後就成了白刃戰,必須要殺死敵兵。有一種恐懼心理。雖然平時覺得中國兵很弱,看不起他們,但是一旦要戰鬥就害怕起來了。想到也許自己會被殺死,就有一種不想死的念頭。雖然如此,但如果要是做出沒出息的舉動的話,又擔心會被其他士兵嘲笑。 好像還有一些其他的想法,但記不清了。這些念頭在心裡錯綜複雜地閃來閃去,讓人心神不寧。以那樣的心情等待前進命令期間很是難過。我那時想,死刑犯在被宣布行刑後等待處刑的那一刻可能就是這種心情吧。 前進的命令下達了,從同濟大學校園來到廣闊的田野,飛來的敵人子彈越來越密集。有“槍林彈雨”這樣一個形容詞,完全如此。 因為前線就在附近,所以有子彈從低處掠過。我們匍匐著,但是子彈還是像驟雨一般擦著頭頂飛過。子彈打到不足一米高的棉枝上,棉花被彈得飛起來後落到地上,更低的子彈則打進了身旁的土裡。我要是中了這麼一槍,人生就完蛋了。這時的心境是:哪怕去的地方是地獄般的地方也好,一心就想著早點到達。 到了目的地,來不及鬆口氣休息一下就對敵人陣地展開了突擊。到了這個階段,我做出了丟臉的事。雖然突入了敵軍陣地,但是沒有要刺死敵兵的想法。我像鬧著玩一樣四下里揮著刺刀小跑著。當意識到“這裡是戰場,現在在交戰中”時,突然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起來。為了在其他士兵面前保住面子,我耍起了滑頭,心想“為了體面,得先在刺刀上塗上血”。 我觀察了一下四周,發現有五六具敵兵屍體。當我準備刺其中一具,用刺刀對准他並擺好刺殺的姿勢時,看上去是屍體的人突然起身,並用跳躍一樣的姿勢跑起來。從那樣子來判斷,好像是沒來得及逃走所以裝死,當我用刺刀對准他時,他嚇了一跳,才開始逃跑。和敵兵一樣,我也嚇了一跳。當我吃驚於被認為是屍體的東西突然跑了起來而發楞的時候,敵兵逃走了,我的滑頭沒有耍成。 我在現役期間刺殺技術進步很快,水平在中隊裡屈指可數。以那樣的技術,刺死一兩個敵兵應該毫不困難,然而卻失敗了。後來想來,是因為那時我還沒有成為戰場上的士兵。我心中正常心理和士兵心理共存,正常心理對士兵心理想要做的事感到害怕,從而妨礙了行動。 雖然我做了丟臉的事,但突擊成功了,並奪取了敵人的陣地。那天晚上我們停止了追擊,在佔領的敵人戰壕內過了一晚。 早晨的陽光照了進來,戰壕中的情況映入了眼簾。可能是因為敵兵慌忙退卻,所以步槍、彈藥等武器裝備都被遺棄了。在到處散亂著的武器中,能看到敵方丟棄的屍體。從屍體來看,部署在這個陣地上的中國軍隊不是正規兵。好像是拼湊起來的人,年齡不一,服裝也是五顏六色,穿著卡其、深藍等顏色的衣服。 四下里看了一下屍體,裡面有人看樣子是有兩三個小孩的父親,已經年過40了,露出的牙齒看上去很可怕,讓人背部陣陣發涼。其中還有十五六歲的少年兵。看到孩子一般的臉,感到他們在天真無邪地睡覺,令人覺得可憐。 我想:“這些人大概是把妻兒、兄弟留在家鄉而來到戰場的吧,臨死前一定也想著他們,把心留在這世上而死去的吧。”並開始起了同情死去敵兵的念頭。想起昨晚放跑的敵兵,心裡想“幸好放跑了他”,於是鬆了一口氣。 用隨身攜帶的飯盒裡的飯解決了早飯後,攻擊前進的命令下達了。這不是對整個部隊,而是對昨晚為打掃小型的敵軍陣地而留下來的我所屬的中隊。雖然是小小的戰鬥,但對我來說卻是重要的戰鬥。 昨晚的失態因為黑暗的緣故沒被人看到,這次是大白天,如果再做出丟臉的舉動的話,以後會一直被別人當成笑柄。我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把反复練習的本領發揮出來”。 但是這麼下決心只是在行動之前,突擊進入敵人陣地後和昨晚一樣。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敵兵已經幾乎全部撤退了,戰鬥即將結束。我漫無目標地瞎揮著刺刀前進。 在我意識到“又失敗了”,並想著“得想辦法掙點面子”而四下里觀察的時候,發現正好有一名敵兵連滾帶爬地在逃跑。我想“這是武運之神賜予我的良機”,終於起了殺心。 “豈能讓好獵物跑掉”,我這麼想著並追上去做出了刺殺動作,但是又一次失敗了。要是平時的話是不會失敗的,但是因為焦急和用力過猛,時機沒抓好,刺出的刺刀沒扎到敵兵,刺空了。即便如此,如果下一刀能把對方刺死的話也行,但是我因為用力太猛而扭了腰,腰腿癱軟。在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的時候,敵兵逃走了。 這時又有一名敵兵跑到了我跌倒的地方。敵兵可能是因為逃跑落後了而發慌,沒有註意到我的存在,走近到快要踩到我的地方。我一驚之下看去,敵兵也注意到了我,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瞪著我。我被他的目光盯著,不由得移開了視線。與此同時我想“危險”,然後就自然而然地將刺刀向前刺去。 然後,下意識刺出的刺刀有了刺中人的反應,在一聲奇妙的聲音響起後,我終於神誌清醒了起來。定睛一看,敵兵簡直就像自殺一樣,扎在我刺出的刺刀上。那時雖然是下意識的動作,但後來想來,好像是在覺得“危險”的同時,保護身體的意識自然啟動,並化為了行動。正好我刺出刺刀和敵兵跑過來的時機一致,所以刺中了。 在我吃了一驚而行動緩慢的當口,敵兵倒了下來,我被壓在了下面。我想掙扎著推開他,但是力量不夠,無法動彈。 就是那個時候,敵兵流出的鮮血灑到了我身上。我的皮膚一感觸到微溫的血,就有一陣來歷不明的戰栗像電流一樣流經了我的體內。在這種麻痺感消失的同時,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湧了出來。我覺得突然變強了,踢開倒在我身上的敵兵,巋然站立,很有氣勢地大喊了一聲“太好了”。後來回想起那時的感覺,好像有某種強大的力量移到了我身上,使得迷亂的情緒消失了。喊“太好了”的時候,和戰國亂世的年輕武士高呼勝利是一樣的感覺。 我在戰場上經歷初次殺人可以說是受傷的功勞,但是以這次殺人經歷為契機,我快速成為了戰場的士兵。剛來到戰場上時曾害怕過敵人的子彈,現在這種恐懼心理沒有了,與此相反,湧起了一陣冒險的快樂。殺人也一樣,開始覺得有一種快感了。發生這種變化之後,就從普通人變成了戰場的士兵。其實此時已經失去了人的正常心理,成為了戰爭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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