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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章紅了長江水(大屠殺第一天)

南京大屠殺全紀實 何建明 15204 2018-03-14
無論如何,12月13日對那些原本在南京駐防的中國守軍來說,這一天的結局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當然, 12日當晚被人提前乘船接走的十幾萬守軍最高長官唐生智及幾百名隨行人員除外。 南京大屠殺除了追究日本人,國內曾有人多次談到蔣介石和唐生智的責任問題。蔣介石的問題,中國共產黨人對他有過自己的看法,總體來說正如前面所提到的,用毛澤東說的話是:1936年之後,蔣對抗日還是“比較努力”的,故他的責任似乎也就如此了。至於守軍最高司令唐生智,多數人認為,他本來就是個擺設,只是南京處在虎狼威脅前沒有誰敢站起來直著腰桿抵擋一陣、承擔首都守城之職時,他這位病體拖身者的一番“慷慨激昂”成就了他當上總司令。能讓唐生智擔什麼責任呢?蔣介石後來在武漢聽唐生智匯報南京守城的過程時,沒有吱一聲,其原因也在此。

作為十幾萬守城大軍的最高指揮官,唐生智在日本人進攻南京、守城部隊每分鐘都在成百成千死亡的時候,他做了些什麼,也應該是記入歷史的。由此,筆者看到了當時一直在唐生智身邊的司令長官部參謀譚道平的一篇回憶文章,裡面倒有非常詳細的記載: ……當日下午四時,在極度危急中,唐生智召集羅卓英、劉興、週斕、佘念慈及師長以上各將領在唐公館開會,這是南京衛戍戰中的最後一次會議。唐生智首先宣布說:“……南京現已十分危急,少數敵人業已衝入城內,在各位看來,尚有把握再行守衛否?” 大家都彼此面面相覷,空氣冷寂到使人寒戰,至是,他向大家公佈了蔣介石的兩份電文:“如情勢不能久守時,可相機撤退,以策後圖。”同時,把撤退命令、突圍計劃以及集結地點,分別作了指示。到會將領都默不作聲。不能言說的靜寂刺激著每個人的感情,大家沉浸在悲憤的深淵裡。

在這樣的氣氛下,唐生智又說:“戰爭不是在今日結束,而是在明日繼續;戰爭不是在南京衛戍戰中終止,而是在南京以外的地區無限地延展,請大家記住今日的恥辱,為今日的仇恨報復!各部隊應指出統率的長官,如其因為部隊脫離掌握,無法指揮時,可以同我一起過江。” 突圍計劃下發後,不久就快天黑了。從長官部的窗口往外望去,遠遠可見紫金山滿山都在焚燒,雨花台、中華門、通濟門一帶,也全是火光,南京城裡異常混亂…… 是夜,城東南隅,已發生激烈巷戰。我和李仲辛還在唐公館迅速蒐集文件,等我們趕出來時,衛士們正將汽油向這所屋子澆灑。原來唐生智在上車時,拿了500元和20瓶汽油交給衛士,要他們把這所屋子焚毀。我們離開唐公館,立刻趕到鐵道部辦公室,那裡除了幾個散兵在無聊地來去走動以外,什麼人也沒有。我們走進地下室,看見一元一張的鈔票,零亂地散在地上,一具死屍倒臥在那裡。我和李仲辛把遺留的文件燒掉後,急急地離開鐵道部。

我們想從挹江門出城,可是走到挹江門,看見兩邊卻佈滿著鐵絲網,中間僅留有一條小徑。第36師的士兵們舉著步槍,作著瞄準的姿態,禁止任何人的進出。第87師、第88師和其他部隊退下來的官兵正向他們吵鬧著,中間還夾雜一片老百姓哭叫的聲音,四處斷斷續續的零亂的槍聲。紫金山上火光照天,後面難民們扶老攜幼還在絡繹地過來,我們也只得在工事前面停住。我忽然想到第36師的這一團是奉命開來城中準備巷戰的,因此,我就走向前去,對那守衛的士兵說: “團長在什麼地方?我有重要命令要交給他!” “你是誰?”他問。 “衛戍長官部科長,我有符號在這裡。” 他檢查了我們之後,准許我和李仲辛通過鐵絲網。我們到了挹江門口,見到了第36師的一位連長,我便把他們應擔當的任務告訴了他。

我們已安然地出了挹江門,看見沿江碼頭上,秩序異常紛亂,槍聲這邊停了,那邊又響了起來,人是成千成萬,渡船卻只有兩三隻。長江此時已成了生和死的分界線。一隻船剛靠岸,便有一群人跳躍上去,冒失的墜入江里,也沒有人來理會,幾百隻手緊拖住渡船的船緣。船上的人們怒罵著站在岸上不讓他們開駛的人群,有的向天空鳴槍。水手經過一番好言勸說,竭力把船撐動。可憐!有好多人,還緊攀著船沿,隨著渡船駛到江里,也有的跌在水里隨著江水流向東方。在這時,人與人之間什麼也沒有了,戰爭的過失,黷武者的罪惡,讓萬代子孫永遠詛咒吧!當渡船駛到江心時,對岸浦口,又在開槍了,他們禁止南船靠近江岸,渡船隻好在江心裡團團旋轉。因為過去唐生智曾指示第一軍軍長胡宗南,不准南京的人員擅自過江。這次撤退,雖已有無線電通知第一軍,可是當時胡宗南部駐在滁州,命令還來不及傳到北岸的守兵,所以有此誤會。

當時,日軍也有一部分在江浦縣境內渡江,所以隔江槍聲很密,我和李仲辛也不知道這些消息,在槍聲中向煤炭港匍匐前進,終於到達了海軍碼頭,那裡有江寧要塞司令部特務連駐守,停留著一隻船。我們登船後,見船裡已有三四百人,都是長官部的官兵,可是卻不見唐生智、羅卓英和佘念慈。許多人主張立即開船,我盡力阻止他們,一定要等唐生智他們來後再開。等待了一小時以後,果然唐生智由南京警備司令部一個副官陪同著來了,一會兒羅卓英和劉興也來了,佘念慈和廖肯卻還沒有來。唐生智命令又等待一個小時,後恐誤了渡船的計劃,所以只得下令開船。 現在再來談談這艘船的來歷。原先在衛戍戰發動時,唐生智為防止守城官兵私自渡江起見,把所有的船隻交第36師看管,不准留有一船,違令即以軍法論處。 12月7日,江陰江防司令部裝運一部分人員和軍用品開到江寧要塞外面的烏龍山,停留在封鎖線外,後來週斕參謀長堅持把這艘船暫時取來,所以由我通知江寧要塞司令邵百昌,由小筏引港進入,停泊煤炭港,此次衛戍長官部人員得以逃生,全仗這艘船。

夜裡十點鐘到達浦口,沿鐵道北行,想到滁州,可是行不多遠,在花旗營遭到伏擊,據報江浦日軍正向我們進行包圍。因此,就改奔揚州向顧祝同部靠攏。唐生智因身體沒有復原,行路困難,他的隨從副官想了許多辦法,只覓得一輛板車,車上還有牛糞。唐生智見了說:“這輛車如何可以坐呢?”因此,仍舊由衛士們扶著前進。走不了幾里路,唐生智委實走不動了,又問副官有沒有車。副官報告說,還是那輛板車。唐生智嘆道:“我帶兵二十年,大小百餘戰,從未有今日之狼狽。”無奈,只好上車向前行進,不時停車問左右:“長官部人員都過江沒有?”“佘參謀長和廖處長來了沒有?”態度異常沉痛。 由浦口向揚州,走不多遠,途中有一座大木橋正著大火,我們一行共四五百人,在燃燒中的橋上艱難地通過。回望南京,火光燭天,尤以紫金山一帶照耀如同白晝,數架日機在南京、浦口、烏龍山上空盤旋,槍聲、炮聲、炸彈聲仍然在吼叫著……

唐生智走了,這位守城的最高司令長官走時心頭肯定也很沉重,然而僅如此而已,他唯一感覺悶在心裡很不舒服的是:他是作為蔣介石和國民政府的“替罪羊”,很沒有面子地在自己手中丟了首都南京,從南京城敗陣而走。 從史料和國民黨高級將領的回憶文章中都可以看到,當時蔣介石只對唐生智和他身邊少數幾位要員作了“撤離”的安排,其餘人員和守軍都是要求他們“突圍”。如何突圍,突圍到何處?唐生智的參謀人員雖然制定了,但那份草草製定出的“計劃”,基本上沒有人按此實施,最要命的是許多正在前線與日軍激戰的部隊根本就沒有接到這份“計劃”的通知,當他們的最高司令長官其實已經從長江搭船遠走了好幾個小時之後,才開始聽人說“上峰”已經下達撤離的命令。但那時日軍的屠刀已經架在了他們的脖子上,即使想走也無法脫身。更何況,僵持在城門口的守軍官兵怎能忍心拍拍戰袍上的塵埃,扔下那些成片成山倒在血地裡的戰友就跑了呢?

不能。一般部隊的官兵都不太可能這樣做。但不這樣做的結果又是什麼呢?象征南京失陷的那一刻,當中華門被日軍佔領的13日零時30分鐘左右,之前隨著紫金山、雨花台、工兵學校等險要相繼失守後,日軍的大砲立即向城區內展開猛烈轟擊,中華門血戰數小時後,被日軍揚揚得意地插上了太陽旗——南京城至此宣告正式失守。瞬時間,侵略日軍如洶湧的洪流,迅速沖進城區,部分守軍與日軍即刻進行白刃相加、拼死肉搏的巷戰和就地戰。但同時,一隊隊聽說唐生智司令已經下達“撤離”命令的中國守軍亂了陣腳,甚至多數還沒有弄明白在激戰時刻突然要“撤離”是怎麼回事時,就被潮水般的人流夾著、捲著、推著向城外的下關方向大逃亡……一時間,整個南京城陷入了絕望和恐懼之中。如果除去連日陣亡的一兩萬人,那麼此時撤離的守軍總人數仍應有十二三萬!這十幾萬大軍,此刻或有三三兩兩是有人帶頭在有序撤離的,但後來這些有序撤離的官兵彷彿溪水遇上了海嘯,轉眼被沖散了。此時的將軍找不到自己的警衛,成營成團的士兵更找不見自己的長官,是砲兵的扔下了砲台化裝成了伙夫,是機槍手的撿起了拐棍,是步兵的干脆把軍裝一脫穿上了百姓的便衣,軍官已經淪落成“落湯雞”無人理會,只憑自己的本事能走在前面的就可能撿條命,但走在前面的人發現比後面的人死得更慘——通向下關長江渡口的挹江門卻不知何故死死地緊閉著,城門口,一位中校指揮官站在城牆上,握著手槍,向洪流般湧來的友軍官兵,高喊著:“不准撤!統統回去——!”

“媽的,我們是奉唐司令的命令撤的!趕緊讓我們過去!” “再不讓過去我們開槍了!” 亂成一片的逃亡隊伍中有長官、有士兵,有拿槍的、有扛箱帶包的,一看被自己的人堵住去路,便罵開了,甚至有當官的舉槍就朝天開槍。 “我是上校團長,你個小小中校,給我讓路!” 這下惹火了守城門的中校,只見他一揮手,命令自己的機槍手:“誰要敢過來,統統槍斃!” “媽的!竟敢朝自己人開槍!給我衝啊——!” “衝啊——” 城門內的逃亡大軍,舉槍的開槍,持棍的揮舞著向挹江門口衝去…… “打——”城門口的機槍、步槍齊鳴,一條條火龍襲向毫無準備的人擠人的洪流之中,於是赤手空拳的撤軍隊伍一片片倒下了,前面的倒下了,後面的人不僅沒有後撤,反而更多、更猛地向城門口擁去……

“兄弟們,師長命令過我們,我們就是要守住這城門口,不讓一個守城部隊的官兵從這兒退逃!這是命令!決不能手軟!給我打啊!狠狠地打啊,把他們都趕回城裡去打小鬼子去——!”中校瘋了,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士兵瘋了。 沖向挹江門的撤軍們弄不明白為什麼逃亡路上竟慘遭自己人的殘殺? “營長!好慘,好慘啊!”教導總隊“六勇士”之一的張勇隆,身強力壯,撤離時他跟營長郭岐一行分散了,不想以為走得快的他,竟然最先遇上了最慘烈的一幕: 宋希濂的36師沒有接到撤離的命令,於是守在挹江門的官兵死活不開城門,源源不斷擁到那裡的幾萬官兵只有拼命沖向城門,企圖撞開圍擋,獲得生路。而把守城門的官兵死死不放,最後只得雙方出手開火……開始是朝天鳴槍,後來變成相互對射。城牆上的守軍憑著居高臨下的位置,機槍掃射下來,一片一片地倒在地上……但是後面蜂擁而來的人,身不由己,只好在慘死弟兄的屍體上踐踏往前。君不知,剛剛死去的屍體是軟綿綿的,一踏上去立腳不穩就會摔倒,這前面的人一摔倒,後面的人又把摔倒的人踩死了……如此一批又一批的新屍體倒在地上,又有一個又一個踩在屍體上摔倒的人成了新屍體……慘啊!誰也無法擋住這失控的局面。 朝挹江門方向來的逃亡人潮勢頭越來越猛。那些急於衝出城門口的官兵人群中,有人自作聰明,搬來木門和木牆板壁,鋪在成堆成堆的屍體上,然後成千上萬的逃生者跳上這些木板與木門,繼續往前衝。殊不知,木板下的屍體頓時腹破腸裂,加上你一蹬、我一腳,那熱乎乎的鮮血濺起好幾尺高,濺得逃生者個個如頭面分不清的血鬼一般…… 然而,更可怕的是由於前面堵塞,耽誤了大量守軍的撤離與突圍時間,使得後面的日軍追兵有了足夠的時間來收拾這些已經丟掉槍砲、毫無組織、實際上淪為逃亡難民的中國軍隊官兵。 於是,更多中國守軍官兵們成片成片地倒下,成片成片的鮮血向長江邊流去…… 畢竟,當夜日軍還沒有全部進城,趕在逃亡大軍後面的鬼子們還不算多,所以大部分的中國官兵最後還是撤到了下關的長江邊上,然而等待他們的命運卻比在挹江門時前有堵軍、後有追兵的處境更悲慘——這就是南京大屠殺中最嚴重的血腥一幕:多達十來萬的中國俘虜被日軍集體殺害! 關於日軍在長江邊屠殺中國俘虜的現場情形和怎樣造成如此殘酷的血腥事件,後來有些倖存者——國民黨軍隊老兵,在大陸和台灣都留下過不少珍貴的回憶。當筆者從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和相關地方獲取並看完這些回憶文章時,內心的那份震撼與恐懼數天不能平靜—— 田興翔,當時的國民黨陸軍103師613團排長,1937年8月底隨部隊從湖北羅田調到江陰,先在常熟參加阻擊日軍,後一直撤到鎮江,最後隨師部到了光華門參加與日軍的決戰。 103師進南京城時共七千餘人。副師長對田興翔等官兵們說:“唐總司令說,南京是國家的首都,國際觀瞻所繫,我們這裡有十幾個師和特種部隊,十幾萬人。我已下決心和大家一起,戰到一兵一卒都要和首都共存亡……這是我們殺敵報國的好機會。”這番話,對官兵們振奮很大,大家都作了為國犧牲、與小日本鬼子拼死到底的準備。 田興翔這樣回憶道: “我們接防按常規作戰法,以主力布防第一線城垣內外,但這裡是日軍主攻方向,他們的砲火、坦克、空軍、步兵配合輪番向我方轟擊,造成我軍極大傷亡。後來我軍改變戰法,把大部隊後撤,一連一營地輪換堅守。可是敵人的攻勢更加迅猛,城牆城門都被摧毀出數段缺口,部隊既要堵擊敵人,又得不斷用沙袋等障礙物堆堵住擊破口,這樣傷亡更嚴重,一連一營換上去,不到20分鐘即傷亡殆盡,屍橫遍野。陣地前,敵人也留下許多屍體。 “12月12日入暮後,日軍的坦克、騎兵數路衝入,師部電話緊急通知:'總司令部電訊中斷,不知去向。'此時電廠停電,全城電燈熄滅,而紫金山等地方燃著熊熊大火,城內炮火交織,房屋燃燒如同白晝。可失去指揮的部隊卻呈潰散之勢,紛紛向挹江門逃往下關,企圖渡江。我們退到新街口,中山路上已被軍隊車輛、逃難民眾擠得水洩不通,行李什物拋塞滿地,敵人的坦克騎兵又從後面追殺過來,故人群死傷遍地,原來成建制的連營甚至是團的部隊徹底被沖散了,各自擠在亂成一片的人群中向下關奔逃。我擠到挹江門附近時,數万人不能出城,因為守城的36師宋希濂部沒有接到守城部隊撤離的命令而不讓我們出城,且三道大城門洞口都用沙袋嚴嚴實實地堵塞了兩米多高,人群出不去,於是急紅了眼的城上城下官兵對射,造成遍地死屍,血流成河……” 田興翔說:“正在這當口,我偶然碰上了師部副官主任王景淵、少校參謀岑元彪等十多個貴州老鄉。見前有堵後有追、無法出城的情況,有人提議從城牆上吊逃出去。於是我們幾個手忙腳亂地從街上綢緞舖裡拿來幾匹綢布拴在城牆垛口上,然後拉著綢布吊出城外,總算到達了下關,這已是午夜時分。不想到,江邊已有數万軍民混雜在一起,簡直就是人山人海。大家到這兒只有一個共同的目的——找船渡江,可根本沒有船。所以為了活命,大家各使奇招,有用木桿的、有用桌椅的、有用床架的,也有用門板的,等等,人就騎在上面,企圖渡向浦口。但已到12月中旬了,江水特別冷,那天夜里風浪又特別大,溺江而死者不計其數。王景淵主任見狀,便對我們說:趁早離開下關,向燕子磯方向去找船。於是我們幾個貴州老鄉搭肩共行,費了很大勁才算到了燕子磯。在那裡,我們在江邊的小漁村里找到一隻小漁船和一船夫。” “我們以為有活路了,於是把船拉到江里,哪知突然小船上一下跳上幾十個人來,小船即往下沉……”田興翔說。當時算王景淵官職高,他說:“我先到對面的八卦洲叫副官開大船來接你們,你們先不要搶。”田興翔等幾位下官只好下船。 該船到江心時,這邊岸上的散兵越聚越多,有人衝著王景淵開走的那船高喊:“把船開過來呀!”但岸上的人喊了一陣見無人回應,便端起機關槍就向小船射擊。 田興翔等一看渡江無望,便夾雜在其他逃亡散兵中向下游的蘆葦灘亂竄。 “到13日中午,幾十里長的大蘆葦灘遍地都是散兵、亂馬和逃難的老百姓。這時日軍海軍出現在江上,天上的日軍戰機也飛來了,他們從天上、從艦上,向我們蘆葦蕩狂轟亂射,蘆葦頓時著火燃燒起來,我們這些逃兵,還有百姓,頓時被燒死的燒死,跳到江里的不是被淹死也是被敵人用機槍射死了……”田興翔他們一起逃出城的貴州老鄉此刻一下走散十來人,只剩下他和另外兩人。他們躲在一個小山腳,既冷又餓,走投無路,只能等到天亮後再想辦法。誰知黎明前,一隊隊日軍扛著太陽旗到處搜尋中國逃亡守軍,就在離田興翔他們躲藏的幾十米處,近百名剛剛逃來的中國軍人恰巧被日軍搜索隊碰上,全部被槍殺。田興翔等立即裝死躺在蘆葦裡,這才倖免於難。 “不能再待下去了。”田興翔說,無論如何要渡江過去,就是死在江里,也比被日軍槍殺好。船找不到,他們便找來一隻農民用的採菱盆——當地婦女們用來到池塘里採菱角的大木盆,又揀了兩個散兵丟下的搪瓷飯碗作划水。 “下江時天已入暮,渾身又寒冷,不到半小時,一陣風浪吹來,我們被掀倒在長江里,一下失去了知覺……”田興翔說,“等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見太陽正射在我頭上,再定神一看,發現原來自己連人帶木盆被一片蘆葦攔住了!命大啊!我想哭都哭不出聲……” 田興翔確實命大。他後來被路過的一位老大爺搭救了。 “一年多後,我才知道了當時我們103師官兵逃出南京後的一些情況:師長何知重也是死裡逃生從下關到了武漢,副師長戴之奇是化裝成漁民脫險的,但全師活下來的只有一千來人,其餘六千人全都被日軍殺害在下關一帶。師部的'軍士訓練隊'四百多學員兵被俘後遭日軍集體屠殺,只有一個中校隊長蔡國祥和一個身中七彈的學員兵劫後餘生。” 這支在南京保衛戰中立奇功的“貴州軍”,倖存的人為了紀念死去的戰友們,抗戰勝利後在貴陽市三橋那兒修了一座“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上面刻上了在南京陣亡的連以上人員的名字,但建國後由於陣亡者是“國民黨軍官”的身份,這個紀念碑被拆毀了。 13日發生在下關的大屠殺事件,需要靠當時少量的倖存者回憶,而有些倖存者後來繼續留在國民黨軍隊裡,解放戰爭結束時,多數到了台灣。這些倖存者雖然人在台灣,卻對南京大屠殺時日軍犯下的罪行,始終記憶猶新,並且寫下了不少回憶錄。下面是其中的一位署名“老兵”的回憶片段—— 12日上午,敵軍已經進入南京城內。此時,我守城部隊,仍然各自為政,沿途與日軍作激烈的巷戰,唯因日軍的坦克車隊已經進城,我軍與之抵抗,當然都是有死無生。 當日軍沿中山北路,向我朝挹江門下關方面撤退之軍民追擊時,其中甚至發生我軍自相殘殺的現象。死傷累累,沿途屍首遍地皆是。 這時由新街口向下關方面撤退的人潮達數里之長。挹江門原來是關閉著的,待這一洶湧的人潮到達後,城門只被擠開了一半,其餘一半,仍未推開。而一些急於求生的軍民,便如潮湧似的,爭先恐後一齊向下關江邊奔馳。由於你爭我奪,大家反而都不易出去;這時後面的逃難者,也想爭到前面,於是你推我拉,大家打成一團。在後面的亂軍當中,更有的用槍向前面射擊的,再還有用汽車向前面衝擊的。如此一來,前面的人潮,有的死傷了,有的倒下了;凡是倒下去的,即使你是活人,也永無機會使你再爬起來。因為後面的人們,便會毫不猶豫地一齊向你身上踏了過去。據說被人踩死的男女,就有好幾百人。我那時也在撤退的行列後面,到了城門一看,挹江門前死傷的屍體,幾乎砌有一個人那樣的高,後來清查其數不下五千餘人。我看大家很難由此出城,才轉回水西門方向,另找出城的路徑。 大家到了江邊,這裡混亂和悲慘的景象,更不是以言語可以形容的。因為大家都想利用船隻向浦口方面逃生;但是這時江邊的大小船隻,少而又少了,這些麇集在江邊的數万軍民,如何可以敷用?負責運輸的幾隻比較大的輪渡,開走以後,再也沒有方法靠岸。剛才幾隻小輪才一靠岸,大家都如狂蜂似的一齊向上爬去;輪船一離碼頭,因為載重過量,連船帶人即刻沉入江中。還有的人,看見自己還未上船,而船已經開走,他便用槍甚至機槍向船上射擊,一人如此,人人如此,直把那船打漏得下沉為止。有人自僱木船,欲向對岸劃去,或因超過重量下沉,或因被人打翻死亡,也沒有一人可以渡過江去。更有的自用木板桌面做成臨時木筏,以期脫離虎口,終因江中浪高數尺,空中風雪紛飛,結果仍然翻倒江中。於是滿江都是人頭,水面全是屍身;呼爹叫娘之聲震動天地,救命叫子之音充滿宇宙。世界上悲慘的事,還有比這一景象更甚的嗎? 我由水西門從城壁上用繩子吊出城外,一到江邊,正看見一隻小木船離開岸邊不遠。因為裝得太多,即刻沉了下去,其中有一位十分漂亮和打扮入時的小姐,掉下江後,左手提著一口小皮箱,右手抱著一塊木板,大聲在江中呼救。她說,如果有人能夠救她性命,她願意將她帶的珠寶首飾以及現金二十萬元奉送,而且也願意嫁他。但是這時人人自顧尚且不暇,誰還能去作急公好義、人財兩得的事? 下關江邊數万軍民,正在作生死的掙扎,意圖渡過長江的時候,日軍的炸彈和機槍又在向這群毫無抵抗能力的軍民頭上,大肆掃射和轟炸。頃刻之間,臥身血泊橫遭慘死者,其數當以千計。大家驚魂甫定,驀然,一隊隊騎兵和坦克車隊,又分由長江上下兩遊以及挹江門方面,直向下關江邊撲來。一陣槍砲聲後,大量的人群,頓時減去了一半;而長江水中,則又陡增了成千成萬的慘死之鬼。 我看時機迫切,即選擇江邊的貧民區去躲避。幸而離開江邊不遠,我用五元大洋買了一套破爛的貧民衣服,急忙將軍服換去,並用灰土把臉上弄髒。恰好附近有一個八十歲左右的老乞婆,坐在那裡哭泣;我便一把將她背在我的背上,代她提著籃子,慢步向下游走去。口中塞著一塊紅薯,邊走邊嚼。突聞身後鐵蹄聲起,二十餘個敵人,已經迫近我的身後,但我頭也不回,仍然往前直走。一個十分兇惡的日本兵,一把將我抓住,嘴裡嘰里咕嚕不知說的什麼;這時我的心裡,反而異常鎮靜。我“呀呀”的裝成啞巴,而且又把我的左臂偽裝成殘廢。那日本兵見我只是一個完全殘廢的乞丐,他就使力把我一推,將我“母子”二人摔倒在地,這群強盜這才呼嘯而去,過了許久我再給了這老乞婆二元大洋,把她放在地上,我又另作打算。 水陸交通既已完全斷絕,一時當然沒法逃走。我雖然暫時逃脫了敵人的殘殺,但久了又將如何呢?多方考慮的結果,於是在這天的下午,我便又到鼓樓醫院外國教會所辦的難民收容所去登記,意欲躲過幾天再說。誰知收容所裡,已經收容了五六千個男女,真是人滿為患,但為了自己的生存,又有什麼辦法呢,仍然只有擠下去。聽說像這樣的收容所,全南京城不知有好多個,而且全都人滿為患哩! 這天晚上,我們正擠在一起睡覺的時候,大隊的敵兵,忽然來到我們收容所裡搜查。他們的目的,一方面是為尋找年輕漂亮的女人,一方面也是為看收容所裡有沒有我們的官兵。我們大家排成數列,一齊站在鼓樓醫院走廊的前面,由敵兵的隊長,逐一加以檢查,稍有姿色的婦女們,都被拉入敵人的軍車中,凡是光頭的青年男子,或者頭上有戴過軍帽的痕蹟的男人,都一律被他們押入軍車。我因為是乾砲兵的,平日已經留上了西裝頭,這時已是一頭亂七八糟的散發,再加上我穿的是破爛衣服,所以當時才僥倖逃出了他們的魔掌。凡是未被抓出的,以為自己的災禍可以避免了,誰知敵兵正要撤去時,竟有一人大叫“立正”口令,敵兵看見男子當中,有誰聽到“立正”而站好的,又被他們拖上車去。我雖然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他們突呼“立正”口令時,我也曾立了正,但我站的是中列,比較隱蔽,同時我立刻就已明白敵人這聲立正口令的用意,所以我又馬上裝成毫無所聞的樣子。於是,我又逃出了敵人嚴格搜查的大關,但我有一同學,就是因此罹難…… 這位老兵後來在一個星期之後,趁著水上交通剛恢復,於當月21日再度偷偷從下關渡過了長江,沿鐵路轉入長沙,重新回到了抗戰部隊。 解放後一直生活在南京的唐廣譜,也是南京大屠殺中從下關渡口死裡逃生的少數“老兵”之一,1937年他是守城部隊中的教導總隊三營營部勤務員。這位“機關兵”也親歷了13日的劫難與之後死裡逃生的那一幕。他給我們講—— 1937年,我才十幾歲。當時在國民黨教導總隊第三營營部當勤務兵,駐守在上海江灣。自蔣介石下令國民黨部隊全部撤出,我也隨教導總隊從江灣節節敗退,一路逃到南京。我們逃到南京不到一個月,日寇又進逼南京。教導總隊被佈置在城內擔任城防任務,指揮部就設在新街口原國民黨交通銀行地下室,我做警衛。 我們進駐交通銀行地下室不久,日軍攻入了中華門。當得知日軍衝到太平路時,教導總隊的頭腦們就拔腳先逃了。我和六個弟兄,也連忙向下關方向奔逃。這六個弟兄中有一個叫唐鶴程的,是鹽城人,與我至好,故相約結伴逃命,至死不離。 我們六個人跟著逃亡的人群,向挹江門跑。一路上,逃命的國民黨敗兵像潮水。當我們來到挹江門時,挹江門口被人流堵得水洩不通。有的人在擁擠時被摔倒,人們就從他身上踩過去,再也起不來了。看到這情況,我們六個人相互用綁腿把彼此的手臂綁在一起,相約如果誰倒了,兩邊的人就把他拉起來。就這樣,我們六個人一道硬擠出了挹江門。 潰逃的士兵把整個下關的大街小巷擠得水洩不通,望著眼前的大江,人們不知往何處逃是好,我們也隨著人流盲目亂跑。這時,有一個當大官的,騎著大馬,衝進人群中,用話筒高喊:“……弟兄們,要活命,跟本人衝!”亂兵們看到有當官的指揮,也就鎮定些了。那個當官的叫輕、重機槍在前開路,步兵隨後,往上新河方向奔逃。當大量潰兵奔到上新河橋時,橋窄人多,很多人都擠不過去。我和唐鶴程沒有擠過橋,其他四個人也和我們擠散了,不知去向。我倆沒法,只得跟著沒有來得及過橋的潰兵,沿著長江向龍潭、鎮江方面跑。 我們利用高高的蘆葦作隱蔽,在江邊蘆葦灘高一腳低一腳地向前奔逃,當我們逃到一座橋前,鬼子已在離橋不遠的城牆上,架上幾挺機槍,把橋封鎖住了,許多想衝過橋的人,都被打死在橋頭、橋尾,血流滿地。我們趁鬼子掃射停歇的片刻,衝過橋,往燕子磯跑。到了燕子磯街上,已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們找到一塊厚厚的肉案板,兩人使盡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把它抬到江邊,放在水里,想扶著它渡到江北去。可是我們忙得筋疲力盡,它還是在南岸邊轉溜,沒辦法,只得又回到燕子磯。 天黑了,日本鬼子殺人的槍聲越來越近。我倆沒命地跑上山,蹲在坑里,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天還沒亮,日本兵搜山時發現我們。鬼子把我們押至街心的一個空場地裡,背靠背,手臂對手臂地綁起來。此時,場地上已站滿了像我們一樣被綁著的人,而且還有許多人陸續被鬼子趕到場上,捆綁起來。後來,我倆隨著這一大群人,被趕到幕府山原國民黨教導總隊野營訓練的臨時營房裡。這所臨時營房共有七八排,全是竹泥結構的棚子,裡面塞滿了被鬼子抓來的人。我們被關在裡面,連飯也不給吃,到了第三天,才給喝水。鬼子稍不如意就開槍殺人。到了第五天,我們被餓得肚皮貼著脊背,都只剩一口氣了。很明白,鬼子要把我們活活地餓死,有不少大膽的人,認為餓死不如拼命,就暗中商定以放火為號,各房的人一起衝出去。那天晚上,有人燒著了竹屋。火光一起,各房的人都一起向後衝去。當大家推倒營房竹圍時,見竹圍外是一條又寬又深的溝,人們急忙地跳下溝,泅水或涉水逃命。可是,溝外卻是一堵絕壁,大家都傻了眼。這時,鬼子的機槍向人群掃來,血把溝裡的水染得通紅。逃命的人又被押回房裡。因為房子被燒掉了不少,只得人靠人、人挨人地擠著,像塞人罐頭一樣,透氣都十分困難。 第六天早上,天還沒有亮,鬼子就把我們都趕到院子裡,把所有的人臂彎對臂彎地用布條捆綁起來。等到全部人都綁完,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然後,鬼子用刺刀逼著這一大群人排成隊,向老虎山方向走去。當時,人們已餓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了。日本鬼子在隊伍兩側,看誰走慢了,就給誰一刺刀。走了十多里,天已經黑了,敵人改道把我們趕到上燕門離江灘不遠的空場地。六天六夜沒有進食,又走了許多路,一停腳步,大家就癱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一時間,場地上黑壓壓地坐了不知多少人。 雖然如此,求生的慾望使人們覺察到鬼子要集體屠殺。我們相互用牙咬開伙伴的結頭,準備逃命。人們還沒有全部把結咬開,四面探照燈亮了,漆黑的夜一下亮得使人頭髮昏。接著,江面上兩艘輪船上的幾挺機關槍和三面高地上的機關槍,一齊瘋狂地向人群掃射過來。大屠殺開始了。 槍聲一響,我和唐鶴程趕忙趴在地上。只聽見許多人高喊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國萬歲!”隨著槍聲、口號聲,許多人紛紛中彈倒下,許多屍體一下把我壓倒在地上,他們的鮮血染透了我衣裳。我憋著氣,動也不敢動。二十多分鐘過去,槍聲停息,我戰戰兢兢地摸著唐鶴程,拉拉他,低聲問:“你怎麼樣,受傷沒有?”他說:“沒有,你呢?”話聲未落,機槍聲又響了起來,我嚇得伏在死人堆裡,一動也不敢動。等到第二次掃射停止,我發現唐鶴程一點動靜也沒有,就緊張起來。我用力搖他,他還是不動。當我摸到他頭部時,才發覺他頭上中了一彈,鮮血直往外湧,嚇得我連忙縮進死人堆裡…… 過了許久,不聽槍響,我想:要趕緊離開這裡,才得活命。我慢慢地、輕輕地從死屍中探出頭來。前頭屍體七橫八豎,擋住了我。我想:向前爬,敵人一定會發覺,就用腳勾住後面的屍體,慢慢地一點一點向後縮,縮到了死屍堆邊,我再也不敢動了。 探照燈早已熄滅,黑沉沉的夜,淹沒了大屠殺慘絕人寰的現場,江水嘩嘩,真像淒慘的哭聲。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鬼子收拾東西的聲音,接著便是他們走的聲音,汽船也突突地開走了,我才大著膽,慢慢地連走帶爬,向下游走了十幾里。我爬到一個窯洞邊,只見窯洞口也橫七豎八地躺著被鬼子殺害的同胞。我也顧不得許多,爬進能避風的窯裡。 迷迷糊糊地等到天亮,又迷迷糊糊地待到中午。當我看到一艘小船直向窯洞方向搖來時,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當小船靠岸時,才看見船上有一老一少,都是中國人。原來,他們是南岸的人,為躲鬼子到對岸八卦洲去,現在趁鬼子巡邏船不在,過江來裝牛草。我立即跑出窯洞,奔向船頭,請求老人家救我一命。老人見我滿身是血,一副狼狽樣,讓我藏在船艙裡,用稻草蓋好,把我帶到八卦洲…… 13日這一天,對中國守軍來說,是個絕命之日,也是日軍殘暴實施南京大屠殺過程中殺戮人數最多和最集中的一天,主要針對逃出城卻沒能渡江而不得不滯留在下關江邊的那些已經放下槍的中國軍人。 當數以十萬計的守城中國官兵冒死向長江邊逃難時,所有人都在急切間忽略了一件要命的事:天塹長江勝於百萬雄兵。撤退官兵如潮水般湧至下關之後,突然發現江邊根本沒有渡江所用的船隻,於是只得在下關以西的三汊河和再往東的煤炭港這麼幾里路之間的長江岸邊來回奔跑逃命……沿江的大船和小船幾乎全被日軍擊沉,於是中國官兵們只好千方百計自行渡江,他們從老鄉家裡抬出一口口棺材,當作渡江木舟,哪知由於想逃命的人太多,一口棺材下水後,總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人跳上去,搶啊、鬧啊,又相互爭奪著往江中劃去,結果不出十幾米或幾百米後就被洶湧江濤翻沉於江心之中,棺材成了無數官兵們葬身於大江的陪葬品——那些溺水的官兵們多數餵了魚,即使有些僥倖存活者,偏偏又迎來逆江而來的日軍艦艇不分青紅皂白、毫不留情地,甚至是在哈哈大笑中用機槍橫掃,於是我可憐的中國官兵死得體無完膚…… 言心易,上士,曾是教導總隊公認的一位勇敢、忠誠的士兵,打仗時每每衝鋒在前,殺敵無數,營長郭岐特別喜歡這位無敵驍勇的士兵。 13日那天,言心易與撤退的部隊在挹江門失散,便仗著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懷著求生的意念,夾在去下關的人潮中東奔西跑。到江邊後,一心想隨便找一件漂浮物,再憑自己過硬的泳技和體力,希望能夠游到長江對岸。可當他站在江岸上一瞅後,簡直嚇壞了:這麼多人啊!哪兒去找漂浮物呀?哪怕是一塊木板在那種情形下都是稀罕物。怎麼辦?正當言心易不知所措時,突然聽到有人在高喊:“鬼子來啦!鬼子來啦!”頓時,江岸邊更是一片混亂,跳江的跳江,往蘆葦蕩裡鑽的鑽,更多的人則在岸頭上無方向地奔跑…… 言心易踮腳想看清日軍到底從哪個方向來,可他的雙腳還未站穩,就見頭頂上火光閃閃——日軍的砲火和機槍子彈已經“噠噠噠”“轟隆隆”地在他身邊和周圍開花了! 毫無戰鬥力和反抗能力的中國官兵立刻成了日軍槍砲的活靶子,彈雨之中,成千上萬的肉軀一排排倒下,而更多的人仍在奔跑和絕望地哀號。言心易見勢不妙,便跟著抱頭就跑,但他感覺自己的雙腳不聽指揮,怎麼也踩不實,低頭一看,原來都是那些被敵軍機槍和砲彈擊中的傷亡戰友。 “救救我,別踩我……”言心易覺得有人在他腳下哭喊著,也曾有人拉住他的腿,他想俯身看一眼,可很快又收回自己的目光——因為躺在他腳下的人太慘,慘得甚至連看一眼都不忍……還是逃吧,逃出去就是活路! 那一刻,言心易覺得自己就是罪人,因為在踩踏過程中他見過幾張熟悉的面容,但此時此刻,他無法停止自己的腳步,否則另一個倒下去的一定是他言心易。 逃!沒命地逃!言心易在千千萬萬混亂的逃亡官兵中尋找著自己的生路。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立正——!” 奇怪,誰在這兒喊這樣的口令?言心易一驚,回頭一望,見一名揮動著戰刀的日軍軍官威風凜凜地站在一個高地上,用中國話在喊口令。 為什麼要“立正”?言心易沒有反應過來,卻看到許多奔跑中的中國官兵突然停止了腳步,條件反射似的站住了。一個站住了,便有十個跟著站住了,隨後有更多人站住了……言心易也不得不跟著站住了,因為他看到那些沒有站住的人,被飛來的雨點般的機槍子彈擊中倒下——子彈是從那個日軍軍官身後的至少有一個排的日軍機槍手那裡射出的。 “立——正!”日軍官再一次喊口令。 言心易趁機掃了一眼停下來的中國官兵人數,約有兩三千人,這都是些劫後餘生的命大者。小鬼子讓我們立正後想幹什麼?正在言心易想著的時候,第二個口令又從那軍官嘴裡喊了出來:“向後——轉!” 向後轉是——是長江呀!言心易本能地跟著所有人往後轉身,而轉身的第一眼,他和所有人都看到了滔滔不絕的長江。 “開步——走!”日軍官發出第三個口令。 言心易遲疑了一下,卻又把腿縮了回來,他見多數人順著口令往前走,走向寒冷刺骨的大江之中……那些“撲通”“撲通”跳進大江的人很快有的掙扎,有的想往回游,有的則繼續往前遊,但無論往前還是往後遊的人,都在雨滴般的槍彈襲擊下慢慢地躺在江面上一動不動,只有身邊的水漸變成一團團紅色,直至一片紅色、一江紅色…… 那是鮮血,那是水和血攪在一起的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下關段的長江。 我的天哪!言心易看著自己幾千名戰友僅在十來分鐘時間里便紛紛喪失了生命。他想喊、想哭,可是沒有力氣,也沒有機會。就在他遲疑和止步的瞬間,日軍的子彈已經飛向他和那些停止腳步沒有往大江里走的人……言心易的腦子裡一閃:快臥倒裝死也許還能活一次!但他的反應並沒有子彈飛得快,驟然間他感覺後腦被什麼東西重重的一擊,身不由己地栽了下去……完了,一定是中彈了!迷迷糊糊間,他有一絲意識——他撲倒在一個屍體堆裡。 是死了?言心易覺得自己也快到地獄了,但感覺好像沒有,因為他意識到頭頂有一股很腥很腥的東西在往嘴邊流淌……呵,是血!是自己的血?腦袋開花了?言心易緊張地想著。 他輕輕地用左手到後腦一摸:黏糊糊的,是腦袋受傷了,但沒開花。那流到嘴邊的血是其他人的……其他人都已經不能動彈了!他們一定是死了,或者跟自己一樣——半死不活。 “統統的槍斃!” “死啦死啦的!” 言心易聽到耳邊又有聲音了,一定是日軍,他們說的中國話不利索。不能張開眼睛了,裝死可能是唯一逃命的機會了!言心易慌忙閉眼,佯作死狀……日軍的皮靴聲已在幾米之外,那罵罵咧咧的聽不清楚的日本話就在耳邊。言心易知道日軍正在檢查屍體,給那些沒死和裝死的中國官兵補槍補刀。 日本兵的靴子聲已經在他身邊停住,似乎有半秒鐘的時間沒有聲音。言心易的心吊在嗓門口:日軍一定在審視著這具“屍體”……突然,言心易的腰部被重重地一擊:日本兵猛踢了他一腳!言心易只有腦子是有意識的,所以他的身子順著那重重的一腳翻了個身,頓時他覺得自己的頭是朝下了,只有兩隻腳在上面,又過了半秒鐘時間,突然身上被重重地壓了兩下:是什麼?呵,一定是另兩具屍體——真正的屍體。 言心易覺得自己被壓得有些窒息。但他寧可這樣被深深埋壓,因為這樣他就有可能逃過日軍的眼睛。 他成功了。 日本兵罵罵咧咧地用刺刀在言心易的上面刺了幾刀後,跨過了他的這堆屍體…… 後面的時間是怎麼過來的,言心易自己都記不清了,反正後來一直是迷迷糊糊的,似乎是睡了又似乎是昏過去了,總之等言心易再度清醒過來時,聽到一個聲音:“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會是誰?言心易的心一驚,悶住呼吸聽…… 不像是日軍。於是他輕輕地睜開眼睛:是一個老人。 “你還沒有死呀?”那個老人與言心易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言心易這回把眼睛睜大了:“老伯,鬼子走了嗎?” “走了,全走了!”老者點頭,又俯下身子問,“你傷了哪兒?” “好像是後腦殼。”言心易有氣無力地說。 “沒死就好!趕緊起來吧!”老者扶起言心易。 言心易這回可以左右看了。這一看,他徹底傻了:怎麼全死了?死了這麼多人啊! “喔嘔——!”言心易心頭一陣噁心,腸根子立即像被鉤子拉扯了一下,喉嚨里頓時翻江倒海般倒著混濁的水兒…… 那一眼誰都會吐斷腸根。在言心易的身邊,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多數還在冒著血泡,有的頭裂開了,腦漿白花花一片;有的腦袋與身子只連著一層皮,還在水里搖晃著;有的赤身裸體,身上的衣服不知到哪兒去了;更多的屍體被血與泥攪混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了。 “老人家,這裡都是死人,你來這兒乾啥?就不怕?”言心易一邊四處觀望,看看有沒有日軍,一邊問。 老者長嘆一聲後,說:“我老了,沒啥可怕的。我想一下死了這麼多人,總有個把活的吧。不想找了半天,就找到你一個……” “謝謝老伯了!”言心易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但就是說不出來。 “走吧,小鬼子正在到處殺人呢!死人堆裡不安全的。”老者拉起言心易。 “可南京還有啥地方是安全的呢?”搖搖晃晃站起來的言心易看看屍體如山、江水如染的下關江岸,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別別!千萬別出聲呀!我們走,走!”老者一把摀住言心易的嘴巴,拉著他快步離開了江邊…… 此刻,時間應當是1937年12月13日過後的第二天早晨。 1937年12月13日中國守軍到底被日軍殺死了多少人,一直是日本少數右翼分子幾十年來想賴賬的,他們甚至說“根本就是中國人編造的故事”,那麼我們就來看看當年參與此地大屠殺的日本軍人是怎麼回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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