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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篇一段悲痛欲絕的大地震記憶

一個人的國家記憶 何建明 83823 2018-03-14
2008年5月12日。 這個日子注定要被人類歷史記住。 這一天的下午2時28分。中國的一個並不被人們熟識的地方——四川省汶川縣,突然地動山搖,瞬間天昏地黑……隨即,一個個鄉鎮消失了,一片片農舍和居民樓坍塌了,一群群孩子和老人、男人和女人被活生生地埋入了廢墟,斷頭折腰,血濺大地,慘不忍睹…… 而與此同時,周邊更多的村莊、更多的城鎮、更多的百姓也被更嚴重的山崩地裂掩埋了,倒塌了,死亡了…… 北京在搖晃。上海在顫動。廣州人驚恐地從樓房跑出,甚至連隔著大海的台灣同胞也感到了明顯的震波。 里氏8級大地震!中國的大地都在震盪!從那一刻起,中國的13億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與悲傷、緊張與焦急之中。世界也在揪心地註視著東方大國發生的這一強震。

“盡快搶救傷員,保證災區人民生命安全。”第一時間裡,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胡錦濤的聲音迴響在神州大地的上空。 “災情比我們預想的要嚴重……同胞們、同志們,在災害面前,最重要的是鎮定、信心、勇氣和強有力的指揮。我相信,在黨中央和國務院的堅強領導下,廣大軍民團結一致,眾志成城,我們一定能夠戰勝這場特別重大的地震災害!”第一時間裡,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的聲音和身影,出現在地震災區上空的飛機上。兩個多小時後,他已經到達災區一線。 那時起,全中國人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關注災區的每一時、每一刻…… 那一天起,我的心就被拉走了,拉到了那片到處是廢墟和流血與死亡的地方。 地震之後,我已經去了那里三次。每一次去後都讓我感到心靈的顫抖——

◆第一個忌日 我第一次到災區是在大震後的第7天。 到成都後的第二天,我便進入了一個重災區。那是個被地震毀滅了的山區小鎮。眼前看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屋,當地百姓告訴我,地震前這裡很美,常有成都的城里人到這兒休閒度假。 “現在我們什麼都沒了,連豬崽都死光了。”一位老鄉這樣說。 解放軍在這裡進行清理廢墟。上面有指示:7天后大面積的救人搜索將結束——這個時間已經過了人的生命極限。雖然前線時有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說哪個地方又救出了生還者,但對多數被埋者來說,7天后的生存機會基本沒有了。 一片廢墟前,兩輛推土機轟鳴著,一堆堆橫七豎八的水泥板和磚瓦塊被翻動著。周圍有不少當地百姓圍著觀看,開始我並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麼,後來知道那裡面還有被埋者,那些活著的人在等待見到自己的親人……

一位中年婦女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著醫生的那種白衣,說明她是一個醫務工作者。 “她是我們附近鎮上的醫生,她丈夫埋在裡面一直沒有出來。今天她是來看他的……”一位老鄉悄悄地告訴我。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為這位不幸的女醫生。 “她一直在另一個地方搶救傷員,中間來過這裡幾次,但因為她男的埋得太深,一時挖不出來。今天是清理廢墟,估計能見到她男人了。”老鄉繼續在我耳邊說著。我心頭承受著推土機的轟鳴聲而緊縮起來…… 那時間太殘酷。你又想早些看到結果,可你又不願看到結果。對女醫生和對我們在場的都一樣。 推土機繼續轟鳴著,大地似乎也在強烈地震盪著。眼前:斷裂的樓板被一塊塊掀開、推走… …我注意到女醫生的腳步在不斷往前移,但都被身邊的兩名女同胞拉住。

幾位解放軍戰士在一位少校的帶領下,出現在推土機前,他們預計下面的被埋者會馬上出現,所以走在了前面。有兩個戰士的手裡提著黃色的裝屍袋——這讓人看後十分不舒服,但戰士們是在執行任務。 7天后的死屍基本上都處在腐爛階段,為了保護更多的活著的人,對所有遇難者進行現場及時的處理是災區指揮部交給救援部隊的另一項重要任務。軍人在一絲不苟地執行命令。他們的職責其實非常神聖,那些小戰士才當兵幾天,他們多數還是“80後”的新一代,如果不是抗震救災,他們怎麼可能去幹收屍這類的活呢? 地震遇難者的屍體十分可怕,慘不忍睹。但為了防止瘟疫,必須有人去處理。於是軍人義無反顧地承擔了這個艱鉅的任務。 “出來了!出來了!”突然有人叫起來。於是我們都跟著往廢墟前簇擁,但被戰士們擋住。

只有那個女醫生被允許往前挪動…… “是他。那件夾克我才給他買的,他第一次穿上的……”女醫生說。我聽到她的聲音是顫抖的。 一具完全變了形的屍體被4個戰士抬出來。抬到廢墟邊的一塊水泥地上。然後我們才允許走近…… 那是個男性遇難者,他的臉部是灰黑的,沾滿了塵土和血水,腹部印著一攤血痕,顯然是被重物壓死的。 我見女醫生一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擦著遇難者的臉。馬上有戰士給她提來一盆水和一塊毛巾。於是女醫生便輕輕地非常職業化地為死者擦洗著頭部,一點一點地為其丈夫擦洗著、擦洗著……我們已經可以清楚地看清死者的臉龐了。這時女醫生抬起頭,衝解放軍官兵們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見到了他……”然後她只顧埋頭為自己的丈夫整理衣服。

那位解放軍少校紅著眼睛,朝戰士們揮揮手,示意他們離開現場。我看到官兵們都在擦眼淚。 那一刻,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臉上也早已淌滿了淚水……我想上前安慰一下那個女醫生,可我沒有。我發現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這樣做。人們默默地站在那個女醫生的背後,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在為死去的丈夫擦洗、整理。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我會忍不住哭出聲的。 我走了。但就在我走出不到十來米的時候,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聲,震碎了我的心——我轉過身去,看到那個女醫生已經伏在丈夫那具僵硬的死屍上面號哭起來,那哭聲是那麼的大,那麼駭人,令人心碎。 在離開那個小鎮向另一處災區行進的路上,我發現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自己倒塌的房前點著蠟燭和各種冥幣,顯然他們是在祭奠。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災後的“頭七”。中國百姓中有這樣的傳統習俗:逝者走後的第七天,活著的親人要為他們舉行第一個祭祀。 於是我似乎也明白了那位女醫生為什麼哭得那麼撕心裂肺。我想可能是她與丈夫的最後見面竟然會是在逝者已經離開她的第七天。對女醫生來說,面對殘酷的現實,怎能不悲痛欲絕、哭聲震天呢!鄉親們告訴我,這位女醫生在另外一個鎮上參與了搶救30多名生還者的戰鬥,而她卻沒有時間去救自己的丈夫。 這樣的英雄故事在災區我聽說了很多,卻第一次親眼看到一位女英雄面對自己逝去的親人的這份悲慟之情…… ◆七七忌日 很巧,我第二次赴災區採訪的時間已經距大震49天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中國人紀念逝者的又一個重要日子。

這一天,我在德陽的什邡採訪。那個礦區在大震時所經歷的災難是毀滅性的。許多山體崩裂後不僅將整座礦山掩埋在百米的廢墟之下,而且沿途不少建橋修路的民工在施工時被掩埋在泥石流中。由於前一時期搶救太緊張,他們的遺骸仍在原地沒有處理。而根據當地搶險指揮部的意見,一般埋得特別深的遇難者不再進行挖掘處理,而是就地現場處置。北川縣城和不少地方就採取了這樣的做法。但也允許個別地方的百姓在有條件的情景下,對被埋者進行重新挖掘後再處置。 那天採訪歸途上,我遇上了這樣的事。 這是一處完全倒塌的山體。據說當時在這裡施工的有12個民工,他們都是距礦區不遠的附近村民。大震時他們都在為礦上築路建橋忙碌著。大震發生時,他們便毫無例外地全被埋在石頭里面。

大型機械設備沒有顧及這個偏僻的山區,一直都在最關鍵和更大傷亡的地方進行著緊張的搶救與清理。 40多天后,村民們向上級申請獲得了用幾台大型機械幫助挖掘清理的機會。於是就在“七七”這個忌日,全村人都來到了這片坍塌的山體前面,準備進行一次徹底的清理廢墟和挖掘遇難者的工作。 現場很沉悶,只有機械的轟鳴聲。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放在一旁的12口木製棺材——它們準備裝殮12名被埋者,並將其骸骨運回村里…… “不能讓他們就這樣埋在荒山野地裡。得把他們弄回去,好好安置。”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對我說。 “已經這麼長時間了,屍體會是什麼樣呢?”我有些擔心,小聲說道。 “防疫隊員馬上到了,估計還能處理。要不村民不干,他們不願讓自己的親人就這樣埋在石頭里面沒人處理。”幹部模樣的人有些無奈。

百姓的心情可以理解。 “來了!解放軍防疫隊來了。”正說著,我們看到一輛卡車駛過來,隨即從車上跳下4位穿著防護服的防化部隊戰士,他們是來幫助處理屍體的。 挖掘正在緊張地進行。第一具屍體很快挖掘出來,許多村民往前擁,但又很快退了回來…… “頭都沒了。”有人悄聲這樣說。聽到這話後,許多人膽怯地縮到一邊。 只有防化兵從容地上前對屍體進行噴灑藥水。隨後他們藉助挖掘機的翻斗,輕輕將遺骸裝進屍袋。因為斷頭缺臂,裝的過程很費勁。待裝入屍袋後,遇難者的遺骸便被移至棺材的旁邊。有乾部模樣的人在喊:“你們過來認一認!”於是那些遇難者家屬便一個個上前辨認。 “是他。是娃兒他爸。”一位婦女哭開了。她很快被另外的幾名村民拉到一邊。那具屍體也被幾位青壯年移入棺材內,並且有人在棺材上面寫著死者的名字…… 整個過程基本都是這樣的程序。我發現,挖掘過程和在辨認死者時,多數遇難者家屬已經不是那麼悲痛欲絕,也許他們在過去的幾十天裡流了太多的眼淚,也許他們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 “埋在石頭底下能有活路嗎?不可能的。”一位老漢抽著悶煙,蹲在一旁嘀咕著。我問他有自己的親人在裡面嗎?他說:“兩個娃兒都在裡面,一個28歲,一個剛20歲……”老漢說這話時,眼眶裡立即湧出淚水。 “我不敢讓娃的娘過來,她看了非死過去。老天作孽啊!”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語言去安撫這位失去兩個兒子的老人,更無法想像還在家裡等待兒子歸途的老婦人。 “快過來,你娃出來了!”有人朝老漢喊道。 老漢頓時快走過去。不等防化兵消毒,他便衝到了兩具遺骸前,最後還是被人拖了下來。 “娃兒啊,你們都走了,讓我怎麼向你們娘交代呀?我不如死了算了……”突然,老漢像瘋了似的沖向一塊山崖…… 幾位青壯年飛步將老漢拉住,哪知老漢拼命地掙扎,幾度掙脫小伙子們的手臂,三番五次地要沖向山崖。最後還是被眾人抱住,避免了更大不幸的發生。而這一幕令在場的人的心都深深地刺痛了一下,也讓原本沉悶的挖掘現場,變得有些混亂起來。一些遇難者家屬的情緒開始激奮,不顧一切地衝上坍塌的石堆用手扒拉起來。雖然這樣做起不了什麼作用,但似乎他們早已等不及地想見到自己已經埋了幾十天的親人……被裝入棺材的遇難者也不能平靜,他們的親人不停地拍打著棺材,有的甚至再而三地要扒開裝屍袋想再見親人一面,防化戰士們不得不採取強行措施隔離他們,然而仍然有人死死地伏在棺材上面不肯離去。 那情景叫人不得不跟著落淚。 顯然,地震發生的那一瞬間,12位民工正在同一地方進行施工。因此他們基本上都被埋在十幾平方米的一個地方,因此挖掘並沒有拖延太長時間。可是由於山體崩裂的力量猛烈,有幾具殘屍根本認不出是誰。幹部們只好讓遇難者的家屬認個大概,然而再裝入棺材。多數屍體已經高度腐爛,屍袋內不時淌出混濁的血水,使現場的氣味十分刺鼻。防化兵們一再告訴幾位幹部,要求轉移遇難者的遺體。 “那大家就準備起吧!”一位幹部模樣的莊稼人,招呼著在場的幾十位壯漢。隨即只見4人一組的抬棺隊伍各就各位,大家有序地準備著起棺。 “一、二、三——” “起嘍!——” 頓時,現場的幾位道士吹起尖聲的嗩吶,有人則點響了鞭炮,咚——哐! “回家嘍!——” 眾人齊聲高喊:“回家嘍!——” 於是浩浩蕩蕩的抬棺隊伍沿著一條崎嶇的小路向大山深處延伸,很快又有許多人加入其中,使得整個隊伍不斷擴大,甚為悲壯…… 我站在那堆曾經掩埋12名民工的亂石上,目送著這支特殊隊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遇難者們終於回家了,他們與自己的親人在大震後的第49天時終於團聚,這到底是悲還是喜? 大震帶給活著的和逝去的人都不是喜,只有悲。因為從此在我們的生命裡少了許多歡樂與親情,多了無數悲痛與思念…… “5·12”汶川地震,使多少活著的人要背起如此沉重的悲情?這時我的手機短信裡顯出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發布的最近權威新聞:截至2008年6月30日,汶川地震共造成死亡人數××名,治療××名,失踪××名。已經幾十天了,那些失踪者事實上已經可以歸入死亡名單之中。於是我們便知道了此次汶川大地震,其實共有9萬多條生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9萬多啊!瞬間的天崩地裂,你就這樣無情地奪走了這麼多條活生生的生命!如果將這9萬多條生命排列成一個整齊的隊伍,它是何等的威壯!然而,現在他們全都倒下了——就倒在了我們的眼前,倒在了我們的身邊,帶著痛苦的表情與眷戀,甚至多數還帶著斷肢與殘軀…… 痛,是我每一次從災區回來的最深感受。於是無論在災區或回到生活中的現實時,當我看每一個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時,會比以前多了一份親善的微笑和敬意。因為我的心裡想著一件事:活著就好!讓我們向每一個生命致敬!致敬——向生命致敬,是最最重要的人生使命。 ◆百天忌日 這一天是9月18日,北京仍然沉浸在兩個奧運會的歡欣與狂熱之中。但我卻在17日晚就已經睡不著覺了,因為第二天我要再次去汶川地震災區,因為這一天是八萬餘名遇難者的百天忌日……我像期待某一個重大日子似的早早為這一天成行而準備著,但即使這樣,仍然在臨行時感到倉促,甚至身邊的一些親朋好友奇怪地屢屢向我發問:你怎麼又要去災區了? 我能說什麼呢?面對諸多發問,開始我解釋困為是地震遇難者的百天忌日,後來被人問多了,便啥都不想回答了。 我內心對那些死難者的悲情,在現實裡變得有些令人怪異嗎?是我的怪異,還是他們的怪異,我有些不明白了。 但我仍然要走。也許是上帝的有意安排,19日這一天從北京飛往成都的飛機連連被推遲,9點多的航班10來點才起飛。中午到達成都後才知道這裡下著不小的雨,正是應了一句老話:人到悲時,老天也要下雨。 我知道老天是在哭…… 成都消防總隊的小李早早地等在那裡。我一下飛機,他就駕車拉我往北川方向駛去。我們走得非常快,一路上小李還在念叨我們前些日子共同創作的一部作品,小李說著說著,哭了起來:那天我不該只顧去執行命令,其實當時我要是留下來救她們,她們就有可能還活著……小李說的是5月13日那天,他奉命到德陽一帶給部隊傳達總隊的緊急命令,在途中路過一個重災區的小鎮時,當時有當地的老百姓看他開著消防車,便拼命攔住他,指著一片廢墟對他說:有一對姐妹被埋在裡面,還活著,希望他這個解放軍(當地老百姓將消防官兵統稱為解放軍)幫助搶救。可小李身負總隊領導的重托,不能停下來。他好不容易掙脫百姓的追趕和謾罵,冒著強烈餘震飛車幾百里完成了送達領導批示的緊急任務。後來在返回的途中,他特意回到那個被攔車的小鎮。他看到那對被廢墟掩埋的姐妹已經被老百姓挖了出來,但卻永遠閉上了眼睛躺在了冰冷的雨水里……小李哭得傷心,哭自己沒有乾好一件為人民服務的事。我第二次赴災區採訪時,他就給我講起這事。此次已經是聽他第二次講了——其實他向我講過無數次,每一次聽了都讓人心痛。 冷天是她們的百天忌日,我特意買了一個花圈去祭她們……小李指指後備廂。 於是我們有相當一個時間相互不說話,我想像得到小李的心情,也希望能夠與他一起去祭奠——那姐妹的亡靈。 就是這裡!在通往綿陽的途中,小李飛車穿越一些山嶺後拐彎到達一個依然可見滿街廢墟的小鎮,然後將車子戛然停下,說道。 這不是通平嗎?我發現這個小鎮似乎曾經來過嗨! 是。就是這兒。小李一邊說著,一邊啟開後備廂取出花圈。 我突然想起:臨離開北京時,我將第一次赴災區採訪時在這個小鎮的中學倒塌現場的廢墟里撿起昀一張與我們作家協會著名作家鄧友梅名字一模一樣的一位年輕女教師的教師資格證書複印件帶在身邊,希望能有機會再找找這位我一直牽掛的鄧友梅是否還活著…… 中學的廢墟現場已同我第一次採訪時的情景完全不一樣了:除了那棟沒有全部倒塌的教學辦公樓還歪斜在那里外,其餘的曾經掩埋了兩百多學生和教師的廢墟已經不見了。只有一群群當地老鄉在雨中或用雨衣或用塑料布擋著在點香燃紙錢,祭奠亡靈——我粗略點了一下,足有四十多群、一百餘人。 你們認識鄧友梅嗎? 就是她,鄧老師…… 我拿著鄧友梅老師的照片影印件,向那些正在點香祭奠的當地老鄉詢問。 這個老師我見過。不過地震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很失望,問了半天竟然只有一個老鄉說了這樣不明不白的話。 難怪的事。我們這個學校統計的遇難者其實到現在也還沒有最後清楚,有幾個一直沒找到,連遺體都沒找到,又沒見活人,所以只能作失踪者處理。鄧友梅老師可能就屬於這一類。當地的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告訴我們。 小李安放好那個花圈後,又從當地老鄉那裡借得幾支香點燃後向已經見不到廢墟的那片土地鞠了三個躬,我學著他的樣也鞠了三躬。我想起了那位年輕漂亮的鄧友梅老師,也想從老鄉那兒借幾根香祭奠一下,可又馬上打消了念頭——我希望鄧友梅老師能夠在什麼時候復活,因為我實在無法接受一位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漂亮的女教師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我想她應該活著,因為災區還有許多活著的孩子正等著她上課呢,而她本人也還只能算是個大娃兒! 北川縣城是我們的目的地。 但在後來的一路上,小李和我幾乎沒有說過話,我們沉浸在各自的悲傷之中。 過什邡後,很快進入北川境內。其實從什邡到北川並沒有多少路,但我只感覺這段路很漫長,長得叫我內心有些發毛……我想只有一個原因:那些亡靈是不是在路的兩側不斷地向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呼救和訴說他們離開人間之後的這一百天中的種種苦難與孤寂……我的身子有些冷,問小李什麼感覺,他竟然也說特別冷。是下雨的原因,還是心理作用,總之我們弄不清,渾身有些打顫。 第一站依然是我們熟悉而難忘的北川中學現場。 這里基本上沒有什麼變化,與我第一次到時的情景差不多,仍然是大規模倒塌留下的大片廢墟。似乎聽說要建地震博物館,現場可能是保護起來了。 我們到達這裡已經是下午3點多了,以現場看到的祭奠人群仍然有幾十個,而堆放在廢墟上的花圈則有上百個,其中有政府的、民間的,更多的是那些遇難者的親屬供奉的…… 真是奇怪,這一天雨一直下個不停。是老天在哭喔!中學旁的一位白髮蒼蒼的阿婆抹著眼淚喃喃地對我說。 我看到祭奠的人群中,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們幾乎伏在地上嗚嗚哭泣,聲音完全是沙啞的,與其說在哭,不如說在撕心。 因時間關係,我們不能在北川中學現場多停留,便上車迅速朝兩里路外的北川老縣城迸發。我們發現車子走不動了,因為通往縣城的路上來往的祭奠者太多,尤其是許多遇難者的親屬都帶著花圈一類的祭品,很佔道路,又逢下雨,所以我們只能半途停車後徒步往裡走…… 這已經是我第三次來到北川縣城了。每一次面對死城,心情無法用言語描述,是痛,是悲,想哭,還是想喊,都是……我想喊,是希望那些被埋在碎石斷牆下的幾千名遇難者能夠有可能複活;我想哭,是不知道那些無法救出的當時又沒有死去的遇難者在最後時刻是怎樣痛苦地離開人世的;這種眼睜睜地看著數以萬計的活脫脫的生靈在瞬間消失的悲絕,蒼天可知?這種一片一片的樓宇倒塌,一個、十個、百個家庭的毀滅之痛,能不撕心裂肺? 這個北川縣城,這個5·12大地震毀滅最嚴重的死城,你只要站在那裡的廢墟上稍作一下想像,眼淚就會嘩嘩地奔流而下……你不用去撫摸那些冰冷的廢墟,你只要站在那裡屏住呼吸數秒鐘,就會感到全身發冷,冷得透心、透足,直到你站不穩——這是我每一次到北川縣城的同一感受。 而這一次百天忌日現場不同的是,我看到了幾對老人,他們或拿著兒子、兒媳的照片在號哭,或在兒子、兒媳、孫子、孫女的照片前祭香默念,這種情形是最讓人難受的……有一對老人告訴我,他們的兒子一家全都遇難了,地震後連影子都沒有見過,一直掩埋在十幾米深的泥石流下面,而且據說要成為地震博物館的一部分被永遠地保留原狀。 作家,你說我們是不是可以讓政府挖出來,讓我們看一眼也算一個了結吧?老人用枯乾的雙眼看著我,企望從我的口裡得到答案。 我無言相對。只有眼淚告訴他們:估計可能性不大。 天快黑了,死城四處燃起縷縷星火,忽閃忽隱……走吧,要不回不了成都。小李催我快走。 我知道他有些害怕,其實我的內心也一樣。 在離開北川死城時,我轉身向這片仍然掩埋著幾千人的廢墟深深地三鞠躬……我不是這些遇難者的親屑,但我確確實實想大哭一場,因為我知道我再來此地會是很久很久之後。想到此處,我突然有種與親人永訣的感覺——我忍不住像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屬一樣哭了,哭得一直收不住…… 我們離開了北川,離開了災區,但我看到一路上仍然有許多人舉著花圈或其他祭奠品向災區行走。 我的姐姐是第二天才走的…… 我的兒子和他媽在第四天還跟我說過話,他們的百天忌日是幾天之後。 我一直沒有看到爸爸,所以我會一有空就過來看他…… 他們這樣告訴我,這樣繼續往那一個又一個廢墟和死城、死鎮、死村走著,去與天堂裡的親人會話、向他們祭酒……呵,老天,這樣的百天忌日有多少個呢? 永遠?永遠。這是多麼令人悲慟的曠世忌日! 於是我又想:在汶川大地震的數百公里土地上,那些活著的和死去的人之間似乎永遠隔不斷,只是他們以不同的生命形式存在於我們這個地球上。 是的,活著的和死去的之間,有一樣東西具有質的重要意義:唯生命第一。 許多人不想重現汶川大地震的災情,是因為人的生命在那一刻變得極端的脆弱與痛苦,無助與悲慟。但這是歷史,這是現實。不記述這生命之苦,就不知道人類是如何從漫長的蒙昧世界走向文明的社會歷程的每一步痛苦與輝煌,這對人類更好地走向未來也是無益的。 8級汶川大地震中,人的死亡是最為慘烈的場面,而映入國人眼裡最初與最痛的一幕是發生在大家都熟悉的一個地方——都江堰…… 都江堰怎麼啦? 都江堰到成都只有幾十分鐘的路程,每一位到成都旅遊和出差的人,幾乎不假思索,就會到那裡去看一看古代水利大師李冰父子留下的偉大遺作。那裡的水、那裡的水利工程以及由此帶動的自然與人文之美,令人嘆為觀止。 而都江堰,又是我20多年前曾經工作和戰鬥過的地方。 我比大多數人多了一份對它的感情。但都江堰是此次“汶川大地震”中最先讓我們感到生命之痛的地方。 我們無法抹去聚源中學、新建小學和中醫院這三個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的生命現場…… 許多人給我描述過當時地震那一瞬間成都和成都之外的情景。其實不用更多的描述,8級強烈地震在100里之內的那種感覺,就是死亡在接近每一個人,而且是在毫無準備、無法抗拒的死亡來臨之時,人變得極度無助與恐慌,更何況身邊的人、身邊的親人可能在那一瞬間,就死在你跟前,死得血淋淋的……沒有人不因這種情形而感到可怕和驚恐的! 都江堰的情況恰恰比這更加令人膽顫與心痛的是,死亡和倒塌最嚴重的竟然會是學校和醫院——那學校裡有我們的孩子,那醫院裡是我們的擔任醫護工作的親友和有病就醫的親人呀!那天我走到聚源中學倒塌的現場已經是大震後一個星期了。我仍然能深切地感受到大震時留給當地百姓,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家長們的那份悲慟與如刀絞的心痛…… 通往聚源中學的那條路叫學勤路,顧名思義,這是這所擁有1800多學生的城鄉結合部的農村鄉鎮中學的一種向外延伸的標誌,會讓走入這條路的當地農民們感覺到這是一條通往改變身份、榮耀祖宗的光明之路。但在我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天,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一群死了孩子的家長們舉著牌子和標語站在路中央,在向每一個來訪者訴說著這裡剛剛發生的一場大悲劇——“教學樓全塌了,當時有900多個孩子被埋在裡面,孩子們就這樣活活地離開了我們,有的頭跟身子都沒有連在一起……”“溫總理來的時候,我跪在他前面,他跟我一起哭……”“為什麼鎮上的其他房子沒塌幾間,唯獨這孩子上課的教室塌得這麼慘啊?”“……”家長們你一言、我一語,他們沙啞的嗓子不知已經重複了多少遍這一類話,但他們始終沒有放棄任何一次有用的和無用的機會在訴說他們心中的悲痛與悲憤。 “你看看,這是我的女兒,兩個,是雙胞胎。她們長得俊不俊?現在她們都沒了……一星期了,我天天守著她們的靈,我心裡好憋、好難受啊!”一個40多歲的婦女,雙手舉著一張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指著上面一對如花似月的女孩,邊說邊捶著胸脯向我喊叫著。 她的眼裡沒有眼淚,眼淚可能早已乾了,目光中只有期待與懇求:“我知道你是作家,我想讓你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在家裡給孩子設了個靈堂,現在我每天陪著她們,像過去一樣,可她們現在不跟我說話了,只衝著我笑,就是照片上這個樣子……”我想強忍眼淚,可還是忍不住……我告訴她請讓我記下這兩個孩子的名字。她說:一個叫趙雅佳,一個叫趙雅琦。她自己叫趙德琴。 我一路灑著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淚,踩著充滿消毒藥水氣味和沖天死屍氣味的學勤路,來到聚源中學的那個埋葬這位母親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的廢墟前……現場的幾位老鄉告訴我,這裡一共死了278人,其中有幾個是老師,其餘全是學生娃兒。 278個? !排在一起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啊?我下意識地往廢墟另一側的操場看去,老鄉便說:12號當晚,這個操場上就放滿了屍體。 簡直不敢想像! “當時你們都在現場?”“在。都在。出事後,這裡圍了幾千人,一直到14號後才少了些。那時已經很少能挖出活人來了……”幾位始終圍在我身邊的老鄉似乎有話要跟我說,但他們又顯得吞吞吐吐。這反倒讓我有些欲想追個究竟。 “你不知道,已經有人來打過招呼,說不讓隨便跟外面來的人說了……”有個看樣子膽子大一些的莊稼漢說。 “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學校塌了是事實,孩子死了那麼多也是事實,你就說你看到了就行。”我鼓勵他。 “我也是這麼想的,咋政府溫家寶總理都能在第一時間到災區來看望我們,他們下面這些官員就喜歡報喜不報憂,平時他們這麼做,我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他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可這回是地震,地震死人、死多少人是老天爺都知道的事,他們還要那麼做,我們老百姓看了就有氣嘛! ”中國的老百姓是很明白的人,他們要講心裡話。有人不讓他們講是沒有道理的。 嘴,長在他們身上。血淋淋的事實就放在我們眼前,誰也瞞不住——“我家的孩子也是在這個學校上學,他運氣好,那天他們班在操場上體育課,所以沒出事。因為他沒出事,所以我還能有心氣出來跟你們外面來的記者、作家說說當時的情況。要不然,誰有心思天天在這兒呆著?”這位老鄉悄悄指著剛才在我面前舉著雙胞胎女兒照片的趙女士說:“她從地震的第三天開始就天天在這兒舉著娃兒的照片,她心裡苦啊!好端端的兩個漂亮女娃,一下全沒了。換了你行嗎?都不行嘛!人家每天舉著娃兒的照片就想問問那些當官的:為啥學校附近的房子都沒塌,偏偏娃兒們上課的教學樓塌得那麼慘,害得幾百個娃兒活活全死了!老子覺得人家提這樣的問題沒啥錯!應該給人家一個答复嘛!”莊稼漢一說這,氣就大了。 “老鄉,這事我們先不去說。我想上面一定會有個說法的,請相信這一點。咱們說說當時學校的經過怎麼樣?”我跟他這麼說,其實不全是哄他趕緊向我介紹我想知道的事。事實上後來沒幾天,國務院真的開了會,作出專門決定,提出了那些學校倒塌而造成學生嚴重傷亡的四條處理意見。這是後話。 “你這話還算中聽。那我就跟你說說當時的情況。不過有個要求: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寫在你書裡。”在得到我的保證後他說了。 下面是這位老鄉的話——“我娃兒是初三(3)班的,他們班正好12日下午上體育課,所以他運氣好。他們那個班全活著。我家就在鎮邊上,所以來得比較早。那天我正在鎮上的一家商店裡買貨,突然貨架上的東西稀里嘩啦撒了一地,這時滿街的人都在叫、都在喊,說是地震了!我就趕緊往外衝,一直走了幾十米,停步後摸摸自己的頭,雙腿使勁蹬了蹬,沒傷著啥,就回過神拼命往家裡趕。 一路上,看到有幾棟樓塌了,哭的叫的到處都是,也見了死人。所以心裡很害怕,就跑著回家。還好,到家一看,沒啥事。老婆就對我說,你趕緊去看看兒子!我說我們家的破房子也就掉了幾塊瓦,他們學校的樓房不會有事吧!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心裡懸了一塊大石頭,趕緊就往學校奔。平時15分鐘的路程,這一天也就用了十來分鐘。特別是我走到鎮上時,一听就嚇出了冷汗:一路上看到許多人邊哭邊叫地往中學跑,我一問,說是學校塌了,死了好多人!我一聽,兩條腿也不知咋的竟軟了,跑不動似的。也看見有幾個女的家長原來走在我前面的,結果當場倒在路上,哭叫著,她們是嚇得跑不動了。這時,救護車也出現了,聲音挺嚇人。等我到勤學路口時,一看,學校那邊全亂了。煙塵還是很大,人都在往那裡跑,也有不少是往外面跑的,是一些家長帶著活下來的娃兒回家。我看了看,有的娃兒什麼事也沒有,有的就慘了,渾身上下臟兮兮的,一看就是從瓦礫裡剛剛鑽出來的。有一個同學臉上都是血,家長背著他拼命在跑。 一個騎三輪車的人就趕緊招呼他們,好像他們是熟人,說拉娃兒到醫院去。我一看這陣勢,心裡想著一定出大事了,我家娃兒是初三,他們在3樓,肯定跑不出來了!我就開始流眼淚了,還一邊喊著娃兒的名字,跟著一起在跑的學生家長們往學校跑。一到學校門口,我就傻了:咋樓房塌成這個樣? 3層樓變成了1層樓,我娃兒上課的第三層歪斜著疊在一、二層的廢墟上,而且也看不出哪間哪室了!現場已經有上百人了,都在叫著自己的娃兒名字。也能聽得出壓在下面的娃兒在喊救命聲……當時很亂,大夥也特別著急,沒有人指揮,亂挖一氣。家長們都急死了,踩著廢墟到處在喊,到處在尋找。多數人只顧救自己的娃兒,有些娃兒挺可憐,他們喊叔叔阿姨救他們,有好心人,順手把他們拖了出來,血淋淋的。現場的老師比較多,他們一個個臉色也都變樣了,拼命在自己的班級那裡救人。我到自己的娃兒上課的那堆廢墟前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可沒有回應。我也很著急。旁邊有個男老師正抬著樓板救兩個壓在裡面的娃兒,他抬不動。我就過去幫了一把手。那兩個娃兒救出來了,有一個腿斷了,血流了半身。 我們只好兩個人抬著她。當時救護車根本不夠,我們就把她抬到一邊的操場。躺在那裡的已經有好幾個,還有十幾個已經死了,連蓋都沒蓋,樣子可慘呢!我一想自己的娃兒,就往倒塌的教室跑,突然有人拉住我,叫我'爸'。我一看,是兒子!眼淚嘩啦就像放閘似的… …走走!我拉著兒子就往家跑。我記不清怎麼跟兒子回的家。後來路上他告訴我,他們班正好在操場上體育課,所以沒壓著。謝天謝地!他媽一看兒子平安回到家,也哭了。抱著兒子直念叨著'阿彌陀佛'。兒子嚇壞了,坐在那兒發呆。可我坐不住,覺得自己的兒子雖然沒事了,可他們學校那邊事大著呢!就啥也沒說,又往學校跑……這回學校的人多起來了,也看到有消防隊員出現了,他們救人比較專業,但多數還是家長和老師在刨挖。我跟著上去開始幫著救人,不少人跟我一樣,他們是鎮上的人和周邊來的,大家見一個救一個。那樓塌得玄乎,樓板壓得死死的,刨一個娃兒挺難的。有個娃兒的脖子被卡在鋼絲裡,我看著血順著她的衣衫在流,但就是救不出來。當時她還活著,眼睛裡滿是淚,我們幾個搶救的人費了很大的勁把她拉出來,結果一看她的腿斷了……我心裡疼得不能形容,這個娃兒被弄到操場時,就已經斷氣了。她的家長來了,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當場就昏死過去了。我再往那女娃邊上看去,已經有二十幾個躺在那裡都是沒氣的了。有的身上好端端的,啥傷也沒有,是悶死的;有的脖子扭到一邊了,估計是水泥板壓的;還有一個頭被蓋住了,可旁邊流了一攤血,還有白乎乎的腦漿……我不怕你笑話,從那會兒起,我再沒敢上廢墟里去救人了,傻呆呆地站在校門口,看著一邊是廢墟上忙忙碌碌的搶救現場,一邊是躺滿受傷的或是死了的娃兒的操場,我不知幹什麼是好。不少人跟我一樣,站在那裡不知做啥。我是嚇傻了。他們可能跟我一樣,因為這種慘勁誰也沒見過,沒經歷過。事後我心裡罵了自己好幾回,不像個男人,沒去多救幾個娃兒出來。 12號那天,我回去比較晚了。快半夜了。溫家寶總理來了後,我們大家都感到娃兒們有救了。 我和在場的人多數是第一次見溫總理,他現場看了一遍,然後拿著喇叭對我們說:“我知道消息後第一時間就趕來了,人命關天,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樣難過。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要盡全部力量救人,廢墟下哪怕還有一個人,我們都要搶救到底。”他這句話我們都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大家聽後內心熱乎乎的。我們現場開始被隔了幾個區域,外面來的搶救專業隊伍有一條通道,家長們有一條通道,中間是救護車通道。我看了看勤學路上圍滿了人,大家臉色都很難看。特別是那些有娃兒壓在下面的家長們,他們簡直急死了。我看到有個家長跪在地上磕頭,不知是在求觀音保佑自己的娃兒,還是在求人家幫她救人,總之非常可憐。在廢墟里面,每挖出一個活著的娃兒,有人就喊快來看,是誰家的孩子,家長們就擁上前。一看不是自己的娃兒,就散去趕緊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去喊、去刨。如果是自己的娃兒,家長們就又是笑又是哭的;如果抬出來的娃兒是死的,家長多半哭得叫人看著實在受不了!有個男的見了自己已經死了的女娃,雙手握著拳頭,連同頭一起往地上又撞又擊,嘴裡還在哭喊著,樣子真的叫在場的人都跟著落淚……夜里人少一點,因為只有一些車燈照著才能挖,所以多數家長只能看著一些消防隊員和解放軍等人在搶救。 這一天我離開學校時,操場上已經放了很多屍體,有人在說已經有八九十具了。我不敢去數,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咋回的家。其實回家後也沒睡著,眼前一直在晃著學校裡的現場,所以第二天一早又往學校走。家里人不讓我去,可我一雙腿就是不聽勸,還是往那邊走,好像埋在裡面的娃兒沒全挖出來,跟我有啥關係似的。我一到那裡,看到已經有很多人了。挖掘的機器好像也多了些。這個時候,操場上時不時有人放爆竹。我們這裡有習慣,死了人,要放炮,算是送他上天。所以後來每挖出一個沒氣的,就有人放一響,這響聲讓我們心裡感到說不出的難受滋味……後來的情況好像報紙上電視上都有了,我還說嗎? ”老鄉問我。 我說謝謝你。 “對了,地震當天晚上就開始下大雨,特別是13號這一天,下著大雨,大得很哪,老天不幫忙!你看這操場,過去長滿了青草,現在基本都沒草了,就是那兩天下雨踩掉的。”老鄉指著操場又說,“當時搶救現場不管是救出一個活人還是抬出一個死人,都得往操場這邊送。 這來回走的人太多了,整個操場被踩得像個泥塘,青草全踩掉了……”見我被另一位遇難者的家屬叫去,那老鄉又拉住我胳膊:“還沒說完呢! ”“說吧。 ”我不得不停住腳步。 “13號不是搶救第二天嗎?我再來現場時,看到了一支穿橙黃色衣服的國家救援隊來了,就是溫總理說的國家專業隊。他們是13號凌晨2點趕到聚源中學的,帶隊的團長姓王,他們有狼狗,還有生命探測器,那玩意兒真靈,誰在裡面還活著,就顯示出來,狗也挺厲害,嗅得出來。13號早上我回到現場時,就見他們在救一個女娃,費勁大了!那娃兒壓在3層半尺厚的樓板下面,正好在3層和4層樓板之間,只有20來厘米的空隙,娃兒從那縫裡喊救命。救援隊員想了很多辦法,就是救不出來,我們估計那娃兒不行了,因為她的腿被水泥板夾住,不把她的腿截斷不行。沒辦法,解放軍的一個大官張參謀長最後決定用軍刀把夾住娃兒的水泥板及桌子腿截斷,再用氣墊頂住,最後花了6個多小時才把那娃兒救了出來!娃兒的家長跪在地上直向解放軍磕頭致謝。娃兒叫高穎,跟我兒同是初三的,她也命大。13號晚上了,國家救援隊員在團長的指揮下,說要撤離聚源中學了。我們一听就著急起來,特別是那些還有娃壓在廢墟里面沒有出來的家長,急得死活不讓國家救援隊員們走。那個時候其他搶救隊雖然也能救人,但基本上跟我們差不多,靠笨辦法。所以現場的家長們一听就不干了,但國家救援隊是奉命要到綿竹的漢旺鎮去,那裡也有一個中學倒了埋了好多人,他們那邊比我們這邊慘多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江堰離成都近,交通是通的,其他地方就不行了。 第一個72小時裡救命最要緊,估計漢旺那邊太緊張了,說是總理的命令要調國家救援隊過去。但我們這邊的老百姓不理會這一套,都是孩子,都是命呀!所以家長們齊刷刷地跪在地上,我也跟著跪了下來,求他們不要走,哪怕再給幾個小時。人家國家救援隊水平就是不一樣,到13號後,一般搶救基本上不能救出啥活人了,只有國家救援隊他們用探測器一搜索,又有專業搶救本領,基本上能發現一個有生命的遇難者,就能救出一個來。他們在聚源救了5個生還者,可當時廢墟里還有幾百人沒出來,家長誰不急?但沒有辦法,我們跪在地上人家也要走。我當時看國家救援隊的人也十分為難,他們從感情上也不願走,有人看著我們跪在那裡都哭了,幾百人跪在地上求他們,我想國家救援隊雖然身經百戰,但這種場面可能也是第一次經歷。 最後那個王團長站在廢墟上用喇叭說:'鄉親們,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國家救援隊只有一支。這裡已經經過我們多次探測,裡面的生命跡像已經很渺茫了,所以我們必須趕到更需要我們的地方去,去救更多的人! '我看王團長說這話時,嗓子也是啞的。後來我們當地的一個領導也出面說話了,他說這次地震面積大,要我們顧全大局,讓救援隊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不要耽誤他們的時間。這樣,我們才慢慢站了起來,可那些家長還是沒有站起來,最後也基本上都站了起來,給國家救援隊讓出一條路來,這情景,我看了心裡既特別感動,又特別難受,因為這等於說那些沒有救出來的娃兒基本上沒有希望了,家長的心情你想會是啥樣? ”老鄉說到這兒一再說:“我不說了!不想說了……”然後背過身,走了。我看他在擦眼淚。 這一瞬間,我的眼睛也酸了,我能想像得出幾百人跪在地上的那種場景是什麼樣的!那些百姓默送國家救援隊離開現場時的心情又是何等的複雜啊!這就是生命之苦!生命之痛!我相信當時在廢墟里絕對還有生命,事實上後來也證明了在聚源中學廢墟里救出了存活70多個小時的遇難者。但我也相信,在國家救援隊離開聚源中學之後廢墟里又死去了不少人——他們是在無助的情況下喪失了殘存的生命……地震就是這樣無情!倒塌學校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這種情況。而在國家救援隊後來救援去的漢旺鎮其實命運要比聚源中學悲慘得多。因為多數山區倒塌的學校,他們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內獲得專業的救援,甚至連一些大型機械設備都不可能到達參與搶救。所以這些學校的死亡程度和死亡比例要比都江堰一帶的遇難者多得多!都江堰是不幸的,但都江堰在此次地震後的第一時間裡獲得了最快、最多的救援,這是他們的幸運之處。溫家寶來到災區後選擇的國家抗震救災總指揮部也是設在都江堰。 都江堰必須承擔悲痛和責任雙重擔子。 當我踩著撒滿白灰的地面,走近聚源中學兩座教學樓的那片廢墟時,看到的景象令人吃驚,因為6層的教學樓除了中間還留了一個只有一間房子那麼大的一個歪歪斜斜的樓房走廊外,兩邊看不到任何豎起的建築物。與之相距幾十米的據說是老師的辦公室,基本還算完好,但裂縫很明顯,顯然也是受到了嚴重損壞,不過據說當時這棟樓裡沒有死人,但遺憾的是學生們上課的所有教室全部倒塌了——這也是那些遇難學生的家長們無法想通的一個最痛的地方。 當地人說,聚源中學一直以師資力量雄厚著稱,多年來為都江堰市一些高中輸送了許多優秀畢業生。為此,在當地人看來,聚源中學就是該鎮的驕傲,而學校門前的這條勤學路,記錄了聚源鎮幾代人的希望。在勤學路的兩側,長滿了許多高高的白果樹,有的據說有40多年了,它見證了聚源鎮注重教育的深厚歷史。而10多年樹齡的水杉樹,則與聚源中學老教學樓的年齡相仿,記載了聚源教育的輝煌。 一位姓孫的老師告訴我,他小時候唸書時,那時也建了一棟教學樓,4層高,在當時的鄉鎮初中學校裡,是非常氣派的。那些家長們會在學校門口的杉木樹下叮囑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學習”,“將來要像這杉樹一樣,長得高高的,成為國家和社會的有用之才”。 勤學路和兩旁的杉木樹,寄託了全鎮家長們對子女的期望。多少年來,從這條路上走出去的是家長們的榮耀和學生們的理想。但,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的大地震,打破了這種理想性的期望:聚源中學的教學樓徹底震坍了,震得極其慘烈,讓人無法理解它為什麼會倒塌得那麼厲害!而在這之前的所有時間裡,這裡還是歡樂與理想並存的場所。地震來得太突然!大樓塌得又有些不可思議!逝者無法給我講述他們有如何的感受,他們的亡靈在天國,有一天我們同在天國的時候,我想他們再向我們講述的時候,天國會下淚雨…… 我們所能聽到的是那些倖存的孩子們的講述——初二(8)班一位同學這樣回憶:“我們的教室在3樓,靠樓梯口比較近。下午上課大約20分鐘的時候,教室突然晃動起來。有人說地震了!我們就開始奔跑,我跑得快,一口氣就順著樓梯口跑了出來。跑出來後,我看到有人從2樓、3樓,還有4樓的窗戶跳下來。有的跌倒了又爬了起來,但從高的樓房裡往下跳的人基本上很少有人能爬得起來,他們後來幾乎都被壓在倒塌的樓板下。 我跑得快,估計才用了幾秒鐘。我是男孩,平時我們同學之間吵吵鬧鬧,經常在樓梯上奔跑,那一天我跑得特快,所以跑了出來,後來就啥也不知道了……腦子空白了!只聽身後“轟”的一聲巨響,然後煙塵大得很,等能看得清時,我嚇壞了:我們上課的樓全塌了,我身邊不知什麼時候,有個同學倒在地上,全是血……我一看,雙腿一軟,又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時,我爸正背著我在回家的路上。 ”初三(4)班的一個同學說:“我們班逃出來了一部分,壓在裡面的很多,後來被救出的一部分,死的很多。我也跑得快,可是當時樓梯口人太多,堵住了,我們只能從樓上往下跳。我看到有個男同學跳了下去,我也跟著跳,著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腿可能斷了,但還是站了起來,往前跑了幾步,這個時候樓開始塌了……我回頭一看還有同學在跳,其中還有個女同學,她跳的姿勢不對,當場就伏在地上沒起來,可能摔傷胸脯了。我想去拉她一把,但來不及了,樓塌下來時往我們身上倒,我趕緊朝前撲了幾步,好險哪,一根大水泥板就倒在我身後不到1米的地方!等我能看清倒塌的樓房時,就再沒見那個女同學,她被壓住了,肯定沒活成。 在倒下的樓板的一根鋼絲上,我看到一個同學的大半個身子被挑了起來,她還沒死,渾身在抽動,一會兒就不動了……我該怎麼辦,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後來被老師趕到了操場,坐在地上,想站起來,可腿就是不聽使喚。其實沒多大傷,可就是起不來。眼睛裡老閃著那個女同學痛苦的抽動……”在這倒塌的兩棟教學樓里分別有該校初二和初三各9個班。每個班的學生平均在60人左右。5月12日下午第一節,其中的兩個班在樓外的操場上體育課,另有1個班在另一棟樓上微機課。這3個班得以全體倖免於難。 從那些從教師辦公室逃離和上體育課的老師的描述中可知,樓房垮塌的速度很快,隨之騰起巨大的灰塵,整個過程在一兩分鐘內完成,所以樓房倒塌一共有近千名學生和老師埋在裡面。後來在搶救過程中,看到最慘的地方就是十幾個十幾個的孩子一起砸在水泥板底下,其情景慘不忍睹!成都一家報社的何三畏,是比較早到聚源中學現場採訪的記者,他記錄了當時一位初二同學地震時的心境,讀後讓人心酸——5月12日,星期一,剛剛立夏,以川西平原的天氣來說,稍顯悶熱。都江堰市聚源鎮中學中午的作息時間是,1點40分學生到教室休息,到2點整,再活動一下,2點10分開始上課。也就是說,到地震爆發的2點28分,孩子們上了18分鐘課。 初中二年級(8)班第一節是語文課。楊琳同學今天感到很滿意,因為老師一上來就抽了她回答問題,“背誦一段你認為最優美的閱讀課文。”她準備了好久,可是,老師以前總沒有抽到她。 “荷是一種有人性有靈性的植物。如雁排長空,魚翔淺底,駝走沙漠,荷與碧水結下不解之緣……今夜在如水的月華下,我在書桌上鋪開綠色的稿紙,如同攤開一湖碧水,那荷則以詩的形狀開在紙上,花蕊便成了詩眼……”楊琳喜歡這些句子。可是,她覺得她背的段落太少了,她珍惜老師抽她的機會,在“詩眼”那句後面臨時加了些句子。這篇課文的名字叫《荷》,她喜歡。 老師抽其他同學去了,她檢查了一下自己在這一堂課的內容,想到下一節是英語課,她開始背英語單詞。 “各科老師都關心我,我的壓力很大的。有一次,老師還說有人要送衣服給我。因為我家裡貧困。”楊琳14歲,還有一個弟弟在同一個學校念初一。初一在另一棟房子上課,那一棟沒有垮。楊琳5歲的時候,爸爸突然去世。媽媽很勞累,患骨質增生,在成都打過工,後來到了青島,繼續供兩個孩子上學。爺爺66歲,奶奶63歲,是兩個孩子在家裡的依靠。 楊琳開始懂得生活的艱辛,性格獨立,堅強而隱忍。她學業中上,但她願意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她說,她到這裡來讀書,開始學校是不收她的。 教室開始搖晃的時候,她沒有回過神來。她能回想起那一刻教室裡恐怖的尖叫,但她說她甚至沒有感覺到害怕。當教室越來越劇烈地搖動時,她失去了控制力。在教室傾塌的時候,她已經被從第一排甩到了最後一排,她是從最後一排墜落在廢墟中的。 他們在3樓,教室最高一層。當塵埃初步落定,她被壓在廢墟里,傷勢不重,橫七豎八的建築構件暫時穩定下來。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兩個男生。一個壓在她的身上。在她的敘述中,地震發生過兩次,教室“第二次”垮下來,她的臀部被重壓,上面有了光線。但“第二次地震”應該是廢墟里的引力作用。 她不能計算在那裡面的時間。她先後兩次跟呼喊著尋找孩子的家長對上話。他們問,是不是某某,回答不是,別的孩子的爸媽就走過了。兩次過後,楊琳說她不叫了。她有一隻手能動,就拿磚頭砸自己的額頭,因為“砸昏了就不難受了”。旁邊的男生叫她“不要做傻事”。 不過,那隻是一個瓦片似的水泥塊,她沒有昏過去,卻感覺更加艱難。 前面一個同學終於被家長救出去了。她寄希望於他們叫人來,可是,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沒有人來。壓著她的那位同學,曾經昏迷過去,又清醒過來。那位同學後來也被家長救了出去。她又在裡面等,可是,他們又“忘記”了她。 在等待中,她摸到一個同學的鞋,摸到她的腿腳,凉的。她能判斷出是班上一位比較胖的女同學。 她不再喊了,開始自救。她要在玻璃碴上面爬行。她略微借用了一下書本墊著,隔玻璃碴。 她沒有感覺到哪裡痛,但是,她出來以後,遍體鱗傷。 她不能判斷時間。只知道爬出來的時候,天還沒有黑。她看到花壇,覺得有點怪異,這是一樓地面,而她沒有走路,竟然下了樓。一個“穿紅色衣服的人”背上她。下午第一節課聽她背誦過美文《荷》的老師“撲過來”,抱住她,說,我叫了你跑的!她想,我在愣著背英語,沒有聽到。 她被抬到一邊放著,等待送醫院。同學老師勸她不要哭。她說她是在傻笑。但是,當同學們說,她爺爺奶奶很擔心她,她才開始哭。 都江堰的醫院沒有救治條件了,她被送到成都。整個樓道都是地震的受害者。還有一個初一的孩子,一直沒有跟家人聯繫上,而他已經截掉了一段小腿…… 在成都時,很想與楊琳同學聯繫上,可整個災區的傷員分得太散。後來從一位朋友那裡知道了楊琳的情況,他們告訴我,這個女孩子非常堅強,內心也很豐富,她有個願望是將來能上一所好的高中,然後是爭取上大學。但她擔心家裡經濟條件不允許,那時她只能回家跟媽媽出去打工掙錢,來照顧爺爺奶奶。我請朋友轉告楊琳,希望她樹立信心,只要考上大學,國家現在有政策,那些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是可以通過多種形式,爭取貸款或勤工儉學等方法來解決問題的。 楊琳畢竟是幸運的。只要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但在聚源中學,有近300位孩子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的同學和親人…… 震後的都江堰,完全處在一片恐懼和混亂的狀態中,到處是痛苦和悲傷的場面。即使一個多星期後,我所看到的都江堰也還處在明顯的混亂加悲痛之中…… 天上的直升機不停飛過,據說是在向大山深處的映秀等地運送傷員和物資。地面上的城市,到處都是軍隊和那些推土機的隊伍,要不就是各式各樣的帳篷。 “這已經不知好多少了!”當地一位百姓說,“現在至少晚上有燈亮了,白天能喝上水、做上飯了!如果你們在5月12日晚上和13日來,就可以看到真正叫慘了!沒吃沒住倒還能堅持,最讓人揪心的是幾個地方的死人太多,尤其是新建小學,這麼多小娃兒,而且學校又是在市中心,去看的人也多,開始還能幫上手,後來只能靠機械來救人了,娃兒們埋在廢墟里哇哇直叫,把地面上的人叫得眼淚嘩嘩地流,可就是沒有辦法去救他們,那樓塌得懸乎,像老天爺從樓頂往下砸夯下來似的,幾層樓壓得扁成一團,扒不開,有的娃兒被壓成肉餅,不能提那慘勁兒……”都江堰多數人不願再提新建小學的事,這痛在他們心頭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有成都人告訴我,當夜在成都只有一個聲音,就是交通台還通著,一個女播音員一直堅守在直播間,她的同事都跑到大街上躲避,唯獨她沒有放棄工作崗位,而她也成了地震之後的第一個讓成都人感到有種希望和交流的“城市夜鶯”。可是在我們與她單位聯繫採訪她時,有人告訴我們說,此人平時表現一般,而且還不合群,言外之意希望我們不要“宣傳”這樣的人。真是可悲!一個給苦難中的城市帶來希望和安慰的人,同時也用她的聲音和傳播拯救了無數生命的英雄,卻在某些人眼里永遠無法擺脫陳舊的偏見。 這位女播音員在成都市民的心中永遠是英雄,至少她在那一夜比任何人都英雄。 “都江堰十萬火急!那裡急需救護車輛運送傷員,請的哥的姐們行動起來!去拯救我們的孩子和同胞吧!”這是她的聲音。這是她的呼救。 於是,成都到都江堰的公路上,長長的、開著應急頂燈的出租車隊,浩浩蕩盪地開向都江堰……最後匯成上千輛的隊伍——而且他們都是自願的!這是大震之後,第一時間裡出現的第一支偉大的志願者隊伍。 苦難中掙扎著的都江堰人一見如此陣勢,無不熱淚盈眶…… 新建小學,顧名思義,一座新建的小學。它在都江堰市中心的建設路上,原本由兩座平房和1棟4層教學樓組成。我們去時,看到了兩座平房還基本完好,但教學樓只殘留約四分之一的樓體,其餘的全變成了廢墟…… “地震時,只聽'轟'的一聲,那座4層的教學樓就倒了,學生娃兒一下就埋在裡面,慘得狠!”一位居住在學校旁邊的居民指了指那堆已經被推土機和挖掘機翻了幾次的廢墟如此說。 新建小學共有學生687人。 12日當天,在校的學生共680人。經過現場初步清點,安全撤離到操場的學生有350人。校長楊勇一直對外界這麼說:地震發生時,他急忙衝上3樓,大聲叫喊著要求學生們不要慌張,扶著牆壁往下走,到操場集中。 “我是最後一個下樓的人。”楊勇校長在地震發生時的指揮是有功的,不然不知要多死多少孩子!但新建小學付出的代價還是無法讓遇難學生的家長們平息心頭之憤:為什麼教學樓就這樣不禁震?砸死的又都是些七、八、九、十歲的孩子啊!地震襲擊都江堰後,許多房子倒塌了,市民遇難的也很多。因此有一對中年夫婦志願者駕駛自己的挖掘機幫助救援,可當他們經過新建小學時才知道他們的兒子也被埋壓在廢墟里。 “求求你一定救救我們的兒子啊!”中年夫婦看到現場的慘狀,跪在正在搶救的消防支隊四級士官肖和的面前乞求道。肖和點點頭,轉身上了廢墟,這位戰士當時已經救出了幾十位學生。他又毫不猶豫地開始為這對志願者夫婦尋找被埋的兒子。經過幾個小時的艱苦挖掘,一具殘缺的屍體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上來…… 那中年婦女一看屍體,話還沒說出口,便當場昏死過去。那中年男子從消防戰士的手中接過孩子,又一次“撲通”跪在肖和麵前,哭著說:“兄弟,我的孩子沒了,請求你們給他裹一床新被子吧。昨天我給孩子說好了,今天和我們分床睡,他很勇敢,不哭也不鬧,就說要一床新被子,我和他媽媽還沒有來得及給他買被子啊……”中年男子泣不成聲地說。 淚流滿面的肖和將手裡的工具遞給戰友,跑到自己駕駛的移動照明車上,將部隊集結時候發給自己的一床新棉被抱了下來,裹在了孩子身上…… 當時現場圍了很多人,大家看到這種情景,無不落淚。後來大家才知道,這位叫肖和的消防戰士是正面臨退役的四級士官,在消防支隊中屬於軍齡最長的一個兵,可這位老兵在新建小學立了大功,僅他一人就先後救起45人。 “國家救援隊來啦!我們娃兒有救了!快讓讓路!讓一讓!”突然,有位在現場指揮的當地領導對圍在校門外的家長們高喊起來。大家頓時不由自主地往同一個方向看去,只見一隊身著橙黃色服裝的國家救援隊的官兵們跑步向新建小學而來。立即,家長們讓出一條通道。 “國家救援隊”迅速進入現場。領隊的劉向陽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把手一揮:“快展開搶救!”一時間,隊員們衝上廢墟,生命影像測探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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