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總統”歸來·毛澤東與李宗仁

第21章 第二章廣西的政治基地被蔣瓦解了

(1947年夏秋之間,北平) 9、10月金秋,是北平最好的季節。湛藍湛藍的晴空,萬里無雲。香山的紅葉也都紅遍山了。郭德潔勸李宗仁別老想著競選副總統的事,出去散一下心,兩人去香山賞賞紅葉。如今國共交戰,影響到了北平,郊區亦時而有中共的游擊隊活動,因而他出遊香山也事先安排了一批扈從衛士。 豈料這天陰雲密布,吃過早餐正要出發,突然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已經換了一身墨綠旗袍的郭德潔,頗覺掃興。李宗仁忽地想起她沒看過而非得在雨中才得一睹的奇景來,便說:“莫愁了,今天下雨也好,賞不成紅葉我請你去太和殿觀賞一項奇景,包你不後悔。” 抗戰勝利消息一傳來,李宗仁也接到命令,從漢中行營主任調任北平行營主任,一年以後又將名稱由軍委會北平行營改為國民政府北平行轅,雖說直轄第十一、十二兩個戰區,包括五省(河北、山東、察哈爾、綏遠、熱河)三市(北平、天津、青島)。名義上轄區的一切黨、政、軍的機構都得聽他這個主任的命令行事,權力不可謂不大,可是實際上他手下的處長由中央直接委派,也就是由委員長蔣介石直接任命,他無絲毫調兵遣將、控馭下屬之權。蔣介石雖說也曾電令中央在華北的各級機關要聽行營主任的命令行事。事實上,各機關仍是直接聽命於他們主管官署的命令,與行營風馬牛不相及,行營也根本管不著他們。蔣介石的命令不過是敷衍李宗仁面子的一紙虛文。尤其是軍統中統在華北的特務,更是驕揚跋扈,不可一世,自稱“見官大三級”而為所欲為。儘管行營設在紫禁城里居行堂,富麗堂皇,黃琉璃瓦屋頂熠熠閃光,朱紅大牆鮮豔奪目,金漆繪飾的門窗金碧輝煌,不用說老河口五戰區司令部的廟堂、漢中行營的青磚老屋比不上,就是桂林靖江王府的宮殿亦比之而遜色,到底紫禁城是皇帝住的地方,紫色的禁地。

雖說這兒寬敞豪華舒適,李宗仁卻越住心裡越不舒服。回想七七事變抗戰爆發後,他和白崇禧都服從民族抗戰的大局,離開了已經苦心經營多年、甚有起色的廣西,他到了徐州前線帶兵,廣西的部隊亦開赴徐州五戰區,白崇禧卻到總參謀部任職。他在台兒莊打了勝仗,蔣介石並不怎麼高興。記得當台兒莊捷報傳出之時,舉國若狂,爆竹震天。蔣介石在武昌官邸聽到街上人民歡鬧,便問何事。左右告訴他說,人民在慶祝台兒莊大捷。蔣介石聞報,面露不愉之色,說:“有什麼可慶祝的?叫他們走遠點,不要在這里胡鬧。”蔣介石並不是不喜歡聽捷報,不喜歡的只是這個勝仗是他李宗仁打的罷了。武漢淪陷前,他曾經向蔣介石提出將五戰區的部隊調到長江以南防守,便於得到廣西本土的補給和支援。蔣介石沒有同意,要廣西的部隊留在大別山打游擊。儘管他在老河口駐防,與廣西本土聯繫卻不斷,也曾回去省親及奔喪;隨著抗戰的深入發展,他越來越感到,蔣介石的中央政府漸漸控制了廣西,他們行之有效的“三自”、“三寓”政策已經蕩然無存,民團的武裝也被限令收繳了。最使他疑惑不解的是,1943年冬天已有消息傳來,說日軍將在湘桂兩省有大動作,可是,重慶的總參謀部卻沒有作相應的重大部署。蔣介石沒有把在雲貴高原而裝備優良的嫡係部隊東調參戰。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源源運至西南的美國軍事裝備也裹藏在貴州的山洞裡,湘桂前線的部隊使用的還是抗戰初期的陳舊武器。因而,在抗戰進入第七個年頭,也就是1944年的湘桂戰役的慘敗,是怎麼也說不過去。有跡像說明,蔣介石不但對在柳州駐防的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不放心,而且對一向忠於蔣的薛岳也不放心。薛岳在湖南打過勝仗,聲望日高使得蔣介石益發疑忌。湘桂大撤退使桂林、柳州淪陷,待收復時已是一片目不忍睹的廢墟。使他感到極不舒服的,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在雲貴高原上按兵不動,保存著有生力量而讓地方部隊在前方英勇拼死。檢討湘桂戰事,他越想越寒心。蔣介石派了白崇禧來指揮這場在白家鄉進行的注定要失敗的戰役,真是十分陰險的一箭雙雕手法:既使白崇禧在地方上或是在中央都覺得臉上無光,又使桂系的政治中心經白崇禧之手而在日軍的砲火下摧毀。抗戰勝利沒幾天,蔣介石派嫡係部將杜聿明在昆明用武力壓迫滇軍頭領龍雲來重慶就範。消息傳到北平,他在太液池畔悲涼地自嘆:桂系已經不需要姓蔣的頭痛地去對付了!日本人已經幫了大忙了!蔣介石現在舒服了!

若干年後,在美國國務院公佈的中美關係的文件中,有一份美國駐華使館外交官約翰·謝偉思寫給國務院的報告,驗證了李宗仁的分析和慨嘆。這是謝偉思於1945年3月21日所寫,題目是《蔣介石對桂系的處理》,筆者下妨摘引幾段: 桂系的解體,桂系領導人在政治上被巧妙地分開;桂系軍隊被派到前線作戰,但得不到充分的補給,而且遠離家鄉;而日本人的行動也肯定起了作用。這就是蔣的手段的一面鏡子。蔣企圖利用這種手段,通過削弱其他一切派係來增進自己的勢力——他把這叫做團結。但是,這實際上增加了不團結,而且喪失了進行最有效的作戰努力的可能性。 廣西這兩位軍事領導人中,李宗仁地位高於白崇禧。李被指派率領部隊去前方,而地位較低的白崇禧卻被授予副參謀長和軍訓部長的較高職位。

這一職務不直接統率部隊,可是接近“核心”。因此,白大受鼓舞,以為可能真的會飛黃騰達。 這樣,作為桂系頂樑柱的兩個領導人,就被分隔開了,而且在他們之間製造了摩擦。打那以後,人們一直不把李、白看作成夥伴了。 在中國軍隊中,桂系軍隊的訓練和裝備是比較好的。他們在台兒莊和徐州戰績輝煌,但自己傷亡也很重。 這就勾畫出了典型的對待地方軍隊的圖像——把他們調離他們的基地,同其他部隊摻合在一起,把他們置於由於他們是“外來人”因而不能與之建立團結一致的關係的居民中間,並且派他們充當對敵作戰的突擊隊。 在這同時,中央政府控制了廣西。它馬上取消了行之非常有效的農民自衛隊制。這一制度本來是要使每個身體合格的人接受軍事訓練,而且在抗戰開始前不久的反蔣時期,是桂系補充兵力的重要來源。農民自衛隊的武器被政府收繳了。

1944年初,日軍對湖南和廣西的威脅增加。但是,蔣對李濟深和中國最善戰的將領之一、第四戰區(包括廣西)司令長官張發奎心懷疑慮,可是他與李關係密切。蔣甚至對薛岳日益增長的勢力和聲望也心存疑忌。 白崇禧被派去收拾爛攤子,完成不可能完成的挽救廣西的任務。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因為白的故鄉是廣西,是一個合適人選,實際上是因為他已投靠重慶陣營,被認為“可靠”。失掉他自己的省份的過失不會促進白的威望和地位。他的任務是沒有希望完成的。而且做不了什麼事情來幫助他。他的司令部從未予以正式命名,增援部隊很少,很慢。 美國的司令官們對局勢之嚴重都感到吃驚。可是中央政府說它有足夠的部隊和補給。把裝備運給薛岳的努力受到阻撓,雖然時間來得及。當日軍的攻勢最後威脅到鐵路終點站獨山的時候,數以萬噸計的未用過的裝備不得不加以破壞。

日軍進攻廣西打破了西南集團,使一部分人從事獨立的反蔣游擊戰爭,這種發展使蔣介石更容易採取他的下一步行動。李宗仁失去了政治基地,變得更衰弱了,也沒有必要予以安撫了,中國人士說,他不久就會遇到麻煩。 他們說對了。 1945年2月,李宗仁被免去了第五戰區司令長官的職務,並且被以類似的方式“晉升”為委員長漢中行營主任。名義上,這個職務權力更大,因為一般認為它意味著管轄好幾個戰區。實際上,它毫無意義,因為它不直接指揮任何部隊,前方軍隊接受重慶的命令。 蔣現在可以感到舒服一些了:桂系看來已經完蛋,但是完了麼?一個省丟掉了。 …… 蔣可以向他自己祝賀說,由於巧妙地瓦解了——日軍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一個強大的地方集團,進一步推進了“團結”。可是,結局是真正的團結麼?

李宗仁在北伐後期,到過北平,那時是戎馬倥傯,匆匆路過,也沒有認真觀賞遊覽。如今戰後在北平行營居的是閑職,倒使他不僅有餘暇與胡適、齊白石等文人雅士往來,還使他有閒空瀏覽了北平的名勝,對所住的故宮更是日漸熟悉,也頗知其中情趣了。他近來萌生了競選副總統的想法,思慮再三,甚為費神,也想出來散散心,去香山不成,他忽地想起趁雨一覽太和殿的雨中奇景來。 太和殿與中和、保和三座大殿,是紫禁城內最重要的一組建築。它們都依次聳立在“工”字形的漢白玉石台基上,金碧輝煌,端莊華貴,氣象萬千。尤其是太和殿是皇帝舉行登基大典,接受文武百官朝賀的地方,整個台基全由上等精選漢白玉築成,遠遠望去,重疊起伏,銀堆玉砌,蔚為壯觀。台基上所有的欄杆紋飾精美,尤其是望柱頭上的浮雕蛟龍,身繞柱頭,首昂嘴張,令人稱讚。每個台基的外檐還出有一個個螭首,計有1126個,個個張著巨口,瞪著雙眼,像是一列列衛士。每個螭首張開的嘴裡都打通了一個孔道,連接著基座的每層檯面。這天下雨,三大殿四周的雨水即順著這一個個孔道,從螭首嘴裡一層層地排泄下去,流到地面上的暗水溝裡。

李宗仁領著郭德潔站在太和門內,此時雨下得小了,一幅頗為壯觀的景象映入眼簾:螭首嘴裡流出的雨水似根根不斷的白線,雨漸又下大,白線又變成連綿不斷的白練。這時,千餘隻螭首嘴裡傾洩的水練,砸落在金磚上,轟轟作鳴,銀珠四濺,動聽的響聲迴盪在三大殿上空,壓住了周圍的一切聲音,雨中的大殿顯得更加雄偉壯觀,氣勢磅礴。郭德潔看了,贊不絕口,在太和門洞裡用手挽著李宗仁穿軍裝的胳膊,嗔道:“德鄰,來北平兩年多了,那麼好看的景緻,怎麼就你曉得,我就不曉得?!” 李宗仁也喜愛地回敬:“你不曉得的事就多了!” 大雨中身邊無人,郭德潔也就更隨便地開起玩笑來:“怪不得你來北平住久了,竟然要競選起副總統來,你還沒有當皇帝,就懂得皇帝取樂的板路(門道之意)了!”

兩人在雨中一邊賞景,一邊講著桂林官話取樂。李宗仁向夫人辯解說:“這番妙景,是有一次孫連仲來看我,我們兩人邊說話邊遊故宮,碰巧下起大雨來,才曉得有這一奇景。” 一提起那天與孫連仲同遊故宮的事,便又觸動了李宗仁競選副總統的心事。孫連仲是他在徐州前線時的部屬,孫連仲作為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在台兒莊戰役最緊張的關頭親自督戰,立下大功,因而兩人很熟。抗戰勝利後他被委任為保定綏靖主任亦到北平受降,卻不准其帶那已指揮了十餘年的子弟兵第三十一軍前來接收。孫連仲來華北指揮的,全是空運或海運來的中央軍;部隊長官都是“天子門生”,孫根本指揮不動,因而滿腹牢騷。他和孫連仲在一起就在這個門洞觀雨景時大大發洩了一番。慨嘆地方軍一支又一支地被老蔣吃掉了。牢騷太盛不過使他更傷心罷了。那時,他萌發了潔身而退的念頭。豈料,蔣介石卻又想讓他接替熊式輝擔任東北行轅主任的職務。這已是國共戰爭的第二個年頭,人民解放軍已經轉守為攻,打進國民黨統治的區域裡來了。在東北戰場,國軍敗北已顯,東北全部淪陷只是時間問題。而在關內,戰局也日趨惡化。國軍雖然於3月間一度進占延安,連蔣介石也洋洋得意飛去視察,旋而發覺這是毛澤東有計劃的撤退,國軍胡宗南部知中計而退出,對戰局並無決定性的影響。而在他轄區內,華北平原大半已落入中共手裡,國軍只佔據少數幾個大城市而已。他想,不能挽狂瀾於既倒,去東北又有何用?他便向蔣推說有病——胃潰瘍要作手術。蔣介石還是勸他赴任,說先讓白崇禧代理,他可以先去美國就醫。既有此議,他只好準備幹,就與白崇禧著手研究東北的軍事部署,並向蔣介石提出了一個縮短戰線的調整方案,蔣介石並沒有採納;從此,他再不願去東北。為此,蔣介石曾派陳誠數次來北平“促駕”。他竭力推辭不受,蔣介石只好打消此意,改由陳誠出馬任東北行轅主任。

他雖倖免介入東北,但又覺得坐困北平也終非了局。他曾在《李宗仁回憶錄》裡細述了其時的心理活動:“因東北一旦失守,華北便首當其衝,共軍必自四面向北平合圍。我屬下的將領多半系'天子門生',真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萬一我為共軍合圍於孤城之內,我將何以自處?低頭厚顏向共軍投降嗎?此事斷非我李某人能做得出來的。臨時逃走麼?我是守土有責的封疆大吏,棄職潛逃,將乾國法。事急吞槍自裁嗎?我實覺心有不甘。因為我雖為華北軍政最高長官,但事實上未能行使我應有的職權。” 這一年,正好由國民政府公佈將於明年“行憲”。所謂“行憲”,就是按國民大會制定的憲法要選舉大總統,實行總統制。在李宗仁覺得他進退維谷、處境十分尷尬的情況下,忽而想到參加副總統競選的事。他自信抗戰以來,作風開明,信譽甚佳,參加競選,不是不可以取勝。幸而獲選,便可作積極的打算;不幸失敗,則正可乘機表示消極,解甲歸農,告老還鄉。兩種前途,均可擺脫在北平的處境。

這一年的仲夏8月,他在北平與美國杜魯門總統特使魏德邁將軍見面晤談以後,更堅定了競選副總統的決心。魏德邁曾問他對挽回目前危局的意見和如何運用美援問題。李宗仁坦率地告訴魏德邁說,他認為目前問題的中心是經濟問題;他希望美國政府能貸款幫助中央政府穩定幣制,安定人心,至於軍火倒是次要的。當時美國人因為國民黨在軍事上屢屢失利,已對蔣介石有所不滿。魏德邁自己也覺得“國軍作戰沒有一次是因軍火缺乏而失敗的”,因而認為李宗仁的看法頗有見地。 8月24日魏德邁離華前夕,在蔣介石舉行的茶會上,宣讀了一篇《聲明》,指出國民黨政府“麻木不仁”、“貪污無能”,還說:“復興,有賴於富有感召力的領袖。”與此同時,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去北平作了一次調查“旅行”,回到南京後於9月8日向美國國務院提出了一份特別報告。司徒雷登在報告中說:“在一般學生心目中,象徵國民黨統治的蔣介石,其資望已日趨式微,甚至目之為過去人物者”;而稱“李宗仁將軍之資望日高。” 於是,李宗仁覺得他出來競選副總統,正逢其時。 那天,他與郭德潔在太和殿觀雨景回來,覺得不該再猶豫。他想找個人充分商量一下,便叫秘書給程思遠發電報,要程立即赴平一談。程思遠自1930年就擔任李的政治秘書,深得他的信任。接電之時,程思遠正在廬山參加三青團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並被選為中央幹事會常務幹事。 10月16日,程思遠從廬山下來後,從上海飛北平。當晚在居仁堂同李宗仁一起吃飯,兩人長談,程思遠為競選副總統問題同他充分交換了意見。 程思遠說:“根據去年12月國民大會通過的《憲法》,副總統是沒有什麼權力的,比美國副總統還不如。因為美國副總統還可以出席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會議,並且是參議院的當然議長。至於南京國民黨政府的副總統,在個人獨裁體制下,是決不能參與國家大計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德公對此感到興趣?” 他說:“我並不想擁有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虛名,只是想藉此擺脫北平行轅主任這個職務。照我看來,東北和華北軍事是沒有什麼希望的,如不趁早走開,我不知道將來如何得了,不是準備做俘虜,還有什麼好的下場?!” 程思遠說:“如果競選不成功,那怎麼辦?” 他說:“那隻好解甲歸田,不可能有別的打算。” 程思遠得知他下了很大決心,不惜孤注一擲,也就不好再行勸阻了。五天后,程思遠飛返上海轉回南京,帶著李宗仁致蔣介石、吳忠信的兩封親筆信。李在信中表達了準備競選副總統之意,但又說,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如何還聽蔣的裁決。另有一封緻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的英文信,紅火漆密封,他囑咐程思遠交給司徒雷登的私人顧問傅涇波。 在將近過了40年後,筆者在京向程思遠先生問及此事時,程說:“我估計德公敢參加競選,很可能取得了司徒雷登的幕後支持。他託我帶給傅涇波轉司徒雷登的信,我估計很可能與競選有關。可惜至今也沒法搞清楚這封信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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