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悲壯歷程·百色、龍州暴動紀實

第5章 行囊甫卸,鄧斌當頭被潑了一瓢“冷水”

邕江河畔的部碼小鎮。身穿淺白色西裝、頭戴通帽、儼如一位年輕僑商的鄧斌和隨員龔飲冰,跟著趕場的人群走下船,剛一上岸,就見一輛大篷馬車套著三匹棕色的南方山地馬飛奔而來。不由分說,從車上跳下一個壯漢,拉起二人便上車,“叭——”車夫揮鞭催馬,駕車向鎮子裡駛去。 喧嚷的集市聲,給這條清一色的木樓小巷平添了幾分繁忙的景象。馬車在鎮東頭一幢僻靜的木樓前停下來。那壯漢便領著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走進樓裡。那壯漢就是新任南寧市公安局局長龔鶴村。他與龔飲冰都是廣東樂昌人,並且一起參加過南昌起義,起義失敗後,龔鶴村去參加朱德、陳毅領導的湘南暴動,龔飲冰跟隨周恩來從事特科聯絡工作。所以這次接中央代表的任務就由龔鶴村親自出馬。

廣西特委書記雷經天和俞作豫早已在樓上等候。一見面,鄧斌便握住雷經天的手,用地道的四川口音說:“不用人介紹,你的大鬍子告訴我,你就是特委書記雷經天。聞其名就覺如雷貫耳!” 雷經天是在去年初由廣東省委指派回南寧恢復廣西黨組織的。國共兩黨合作時,他隨周恩來到黃埔軍校政治部任宣傳科長,後又調到葉挺領導的團隊任黨代表,參加過南昌和廣州起義。 雷經天樂呵呵地笑著打量鄧斌:“沒想到中央代表這麼年輕啊” 鄧斌打趣道:“而且還是個小個子。” 接著,雷經天給鄧斌和龔飲冰介紹:“這位是俞作柏主席的胞弟俞作豫同志,這位就是新任南寧市公安局長龔鶴村同志。” 俞作豫握住鄧斌的手說:“你一路辛苦了,我們歡迎你來廣西。”

龔鶴村與鄧斌握手時說:“到了南寧,你就住在我那裡。” 鄧斌風趣地說:“好嘛!有你公安局長保駕,看哪個敢趴在我這小個子頭上拔毛!” 大家聽後,都開心地笑了。這就是年輕的小個子操濃重四川鄉音的中央代表,給大家留下的最初印象。 簡單吃了頓當地的便餐,大篷馬車載著一行人向廣西的首府南寧駛去。一個多時辰,馬車駛進南寧市內。沿街架滿了低矮擁塞的竹木騎樓,賣燒鴨的、賣白斬雞的、賣臘腸蒸糯米的、賣王老吉涼菜的、賣桂林臭豆腐的攤棚擺滿一街兩廂,拖腔扯調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穿各色布衫、腳蹬木履鞋的城里人和披蓑衣、打著赤腳的鄉下人,混雜在一起,熙熙攘攘,萬頭攢動。在沿街的牆壁上,依稀看得見用石灰水塗寫的或用各色彩紙張貼的標語:

俞、李是蔣介石的走狗!打倒新桂系反動政府! 俞、李是改良主義者!堅決驅逐廣西的汪精衛! 俞、李倒桂不反蔣, 一定沒有好下場! 鄧斌側過臉問雷經天:“在南寧大街上粉刷和張貼這些標語,不會是自己人幹的吧?” 雷經天說:“嗨,現在南寧府好戲連台,熱鬧得很哩!蔣派的,汪派的, 還有粵、滇、川各派的,都來廣西各施其招,奪肉吃哩!不過,這些標語有他們幹的,也有廣東省委派來的同志鼓動工友農友和學生幹的。” “噢——”鄧斌沉吟片刻,又問俞作豫:“俞主席和李司令官對此是何態度?” 俞作豫說:“魚目混雜,一時難辨,二位兄長倒也想得開,只好來個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鄧斌說:“二位兄長還是很開明的嘛!” 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彷彿嗅到了裹進各式小吃裡的另一種複合氣息。

他的思緒已飄出滿街的騎樓、行人、攤販和喧嚷的市聲之外那幢房檐上爬滿了青藤的老式木樓,坐落在公安局的後院裡。兩棵古老的大榕樹,枝繁葉茂,樹冠如巨傘,覆覆蓋蓋遮掩了大半個庭院。 木樓內早已拾掇停當:一張掛羅帳的棕織墊木床,一張油漆杉木辦公桌, 桌前擺著一把紅木太師椅和一個書櫃,這就是中央代表的辦公室兼臥室。 行囊甫定,雷經天、俞作豫、龔鶴村向鄧斌簡要地匯報和介紹了一些情況,欲起身告辭,讓風塵僕僕的中央代表好好休息一下。鄧斌簡單地洗了一把臉,說:“你們先不忙走嘛,我就想跟大家多聊聊。” 這時,一位面孔白皙,留著分頭,戴一副近視眼鏡的斯文青年,步態輕捷地走進來——他就是年僅22歲的新任省府秘書長陳豪人。他把剛接到的一封“廣東省委關於廣西特委工作報告的複信”(1929年,廣西尚未建立省委, 只成立特委,歸屬廣東省委領導),交給雷經天。經雷經天介紹,當擔任中央秘書長的鄧斌與這位年輕的省府秘書長握手時,他發現陳豪人的神色裡隱含著一種抑鬱不安的情緒,這種情緒在他把信交給特委書記的那一刻就有所表露。

雷經天迅速把“复信”的內容看了一遍,臉上略露一絲苦澀,搔了幾下腮幫子,便把信交給鄧斌,說:“鄧代表,你看看吧,廣東省委對我們的批評更加嚴厲了,不,簡直是在聲討!在譴責!” 鄧斌接過信,仔細地看起來,眉頭漸漸緊蹙——即使這一軍閥軍隊中的軍官是黨派遣同志混入去做的,他們的作用,亦只在破壞敵人隊伍,絕對不是爭取群眾的公開路線。故在前統治階級隊伍中做事的人,不論其言談如何,一二件事情的實施如何,至多只將他看做是改良主義者,當做改組派第三黨一樣的反對。在目前統治階級日益走向崩潰,群眾革命鬥爭日益發展的形勢下,革命與反革命的堡壘只有愈加緊嚴,才能有益於革命的進行。反革命的統治階級利用各種各樣的欺騙引誘,以混淆革命的戰線,以緩和革命的發展;而革命的無產階級先鋒隊愈加堅定自己的革命領導,才能愈獲得廣大的群眾,一致的為革命鬥爭。所以現時我黨在兩廣反軍閥戰爭的工作,尤其是廣西的反俞、李等軍閥的工作,不應與上述的路線有絲毫歧異。這不僅在口頭上接受,要在實際行動中真有反抗的鬥爭表現字字句句反對“俞、李軍閥”和指責與俞、李合作的言詞,如此尖銳而激烈!但從《复信》的語氣裡能看出,這封复信不僅代表廣東省委,而是受命於中央的某一領導人的指示,句句都帶有命令式——在廣西,群眾運動可以公開號召,三四月來,未聞特委有一件領導群眾鬥爭的顯著事實,是群眾發動不起來麼?不是!在俞作柏初回廣西時,有許多群眾對他存有幻想,因之發生有農民代表找他的事實。在這種情形下,廣西特委如立即註意於此,則三四月來,我黨必早已將躍躍欲試的群眾發動起來,組織起來,形成黨的基本力量,反軍閥戰爭的群眾基礎了。因為事實的相反,不容我們不恐懼到廣西黨部的注意力將必在彼而不在此;不要說將群眾工作放在次等的地位,便是將群眾工作與軍事企謀等量齊觀,或是忽視了群眾鬥爭的發動與領導,廣西黨必已踏入機會主義之門,將使廣西黨全部工作與黨的爭取群眾的總路線走在分歧的道路上去了。

鄧斌知道,從信中措辭的嚴厲程度看,這不僅是給他的到來先當頭潑一瓢冷水,而且給他來廣西工作定好了“調子”! 他點燃一支煙,吸著,微蹙的眉心流露出深刻的負重之感,約瑟夫·維薩里昂諾維奇·斯大林的影像從煙霧中走出來:“中國革命是以武裝的革命反對武裝的反革命!”斯大林一邊吸著煙斗,一邊用舒緩的語調對中共“六大”的代表們說。 那是1928年6月氣候宜人的莫斯科。中國共產黨“六大”的召開,離大革命失敗剛剛一年,在這短促的日子裡,中國革命走過了一段驚濤駭浪的路程。黨在城市和農村的陣地遭到嚴重的打擊,全國六萬名黨員銳減到不足兩萬人! 面對新的反革命的瘋狂屠殺,共產黨人帶著累累傷痕從血泊中爬起來,投入新的戰鬥。在這摸索和苦鬥中,一種新的危險——“左”傾盲動主義和教條主義,從有的血泊中抬起了頭。

他清楚地記得,“八七”會議後,中共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在上海召開,“左”傾盲動主義取得了支配地位。共產國際代表羅米那茲把中國革命的性質和速度用一句話來概括,稱作:“無間斷的革命”。 當時的中國共產黨人,對這種論斷的思維狀態是盲從與思考。李立三主張先取得一省數省的勝利,身為中央秘書長的鄧小平表示反對:“國民黨有幾百萬軍隊,我們剛剛組織起來,沒有武裝,土槍土炮的怎麼打得贏?”黨的總書記向忠髮指著他的鼻尖說:“你是列席代表,哪有你說話的資格!” 他們把主要希望寄予廣州暴動和兩湖暴動上。然而,冷酷的現實無情地擊碎了他們美好的願望。廣州起義只維持了三天就失敗了。人們不禁要問,主觀設想和實際結果為什麼完全不同?失敗的原因究竟在哪裡?

黨內鬥爭越來越激烈。一會兒說低潮,一會兒說高潮。這種對革命形勢判定上的重大反复,反映了認識上的不確定性,也反映了形勢的變幻無常。這種迷茫游移的狀態, 曾使“多畏多慮”的周恩來常常沉入鬱悶難抒的痛楚內省。 黨,畢竟很年輕!就連那時的黨的高級領導人周恩來也剛滿29歲。能夠邁開探求的步伐,在黑暗中摸索,堅持下來就是偉大的,即使跌幾個跟頭又算得了什麼呢?他收住飛逸的思緒,特別顯得極有耐心地繼續往下看信——俞、李統治廣西,一切政治的設施,是帶有濃厚的改良主義的色彩的——不管在實質上能否實現其改良主義的企圖,但政治上欺騙的影響確已滲入到工農勞苦群眾中去了。因此,這一改良主義的欺騙影響,不僅可以誘惑群眾,增加其對於統治階級的幻想,延緩其革命鬥爭的發展,甚至已經反映到我們黨內來了!廣西群眾對改良主義的幻想,同誌中竟發生有獵官做的行為,這都是廣西工作中存在的很大危險!目前兩廣黨部的指導機關,除了廣東省委大體上了解中央指示的策略並相當懂得如何應付當前的事變外,我們對於廣西特委以及許多地方黨部,終覺著他們有可以發生機會主義領導危險。如上邊所說的群眾鬥爭之忽視,士兵工作之薄弱,偏於軍官運動,對統治階級的某些分子存在有幻想,這不能不說是廣西黨的指導機關中,已伏下了機會主義的危險根苗。

終於看完了。鄧斌把信放到桌上,推到一邊,然後抬手揉揉有點酸澀的眼窩。幾雙眼睛於沉默中投向他。鄧斌能讀懂大家目光裡的語言:既然你是代表黨中央接受俞、李的邀請,前來與俞、李合作,領導廣西的革命運動,我們倒是很想听聽你對此復信及大家最關心也最頭痛的問題的意見。 鄧斌站起來,又點燃一支煙吸著,緩緩地踱著步子:“要說這信來得好及時嘛!裡面準備了好幾頂帽子給人戴。據我所知,在蔣介石叛變革命之後,俞作柏、李明瑞把我們當知心朋友,特別請我們來廣西幫助他們工作,這在全國目前是沒有先例的。” 煙截火沒著,他劃著火柴重又點上,吸了兩口,接著往下說:“既然黨中央委我們以重任,對待俞作柏、李明瑞,我們只能以誠相見,一心一意和他們共事。你們曉得不曉得,蘇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射向冬宮的第一發砲彈是誰打的嗎?既不是俄國工人,也不是俄國農民,而是沙皇的海軍官兵開的砲!那麼,沙皇的海軍官兵為什麼調轉砲口向自己的皇帝老子開砲呢?問題很簡單,那是因為蘇聯共產黨人和沙皇的海軍官兵交上了知心朋友!”

聽到這裡,雷經天等人那或猜疑或惶惑或抑鬱而忐忑不安的神情都鬆弛下來,又舒展開來。雷經天忙起身抓起茶壺給鄧斌的茶杯裡續上茶水:“鄧代表,聽你這一席話,我雷鬍子心裡就踏實多嘍!那我們就給廣東省委打個收函的回條吧。” 鄧斌說:“好!就請陳豪人同志代筆,寫上我的名字,就說我鄧斌對信中的觀點不贊成!” 此時此刻,情緒顯得異常振奮的是俞作豫。這些日子,他常常被一種難以言狀的痛苦折磨著,也常常承受著這種折磨為他所信仰的主義和執著的追求而不辭勞苦地工作著。他聽到過不少對他二位兄長的種種曲解、非議、責難,以至誣衊、謾罵和攻擊,也聽到過不少對他本人的奇談怪論——但這些他都不在乎,只希望黨組織和黨內的同志能理解他。中央代表的一席話使他由開始的試探、冷慢和警惕的心理釋然了!眼前的鄧代表談吐爽快,思維敏捷且又坦誠直率,確令他佩服! 他從水果筐里揀了一隻牛角狀的大香蕉,剝下皮,送到鄧斌手上:“鄧代表,請吃香蕉,這是我們廣西的特產,又解渴又當飽。” 鄧斌接過香蕉,咬了一大口,意味深長地連聲讚歎道:“啊,好香!好甜!不來廣西怎麼能吃得上這麼又香又甜的果實呢!” 接著又對俞作豫說:“作豫同志,你協助特委做了大量工作,我相信組織是不會忘記的。你看什麼時候讓我去拜見一下俞主席和李司令?” 俞作豫馬上表示:“好好,我回去就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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