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悲壯歷程·百色、龍州暴動紀實

第3章 周恩來與鄧斌作臨行前的交談

1929年盛夏酷暑中的上海。天剛濛濛亮,這座遠東第一大都市的上空被鉛灰色的陰雲籠罩著。矗立在外灘的高樓大廈依然浸漫著斑斕的霓虹光彩。海關大樓的報時鐘聲每隔半個時辰就隆隆響起,緩慢而沉重的節奏已經拖過了半個世紀。斯時斯地,那些享有治外法權的外國租界、港口以及英國、美國、法國和日本的軍艦、商船與穿梭不停的黃包車組成五花八門的景象:官僚資本,外國買辦,國際騙子,地下鴉片煙館,白俄僑民的娼妓,殘暴的警察,青紅幫,軍火商,走私販,地皮倒賣者,交易所老闆,乞丐,童工,貧民窟……這一切足以窺見殖民地命運的最繁華也是最齷齪的特色。高樓大廈之上,是腰纏萬貫的金融鉅子;阻溝歧巷之中,是地痞流氓的棲身之地;這些見得人的和見不得人的,冠冕堂皇的和下三爛的,“正人君子”和魑魅魍魎,統統都麇集在一起,勾結在一起,纏繞在一起,表面上是十里洋場,黃金寶地,而骨子裡卻是污泥濁水,污穢腐爛已極!

上海曾經是北伐軍革命的基地,現在已成了反動新軍閥的勢力範圍。這裡軍警森嚴,特務猖獗,他們與外國巡捕房串通一氣,到處搜捕異己,收買叛徒,大肆鎮壓進步的民主人士和共產黨人。這裡每天都有人被捕被殺、砍頭示眾,死亡隨時隨地都在威脅和考驗著中共地下黨的戰士。 地處鬧市滬中區公共租界的雲南路447號(天蟾舞台隔壁),是中共中央的一個重要秘密機關。這是一幢二層樓房,樓下是一家“生黎醫院”(中共地下聯絡點);樓上則是周恩來親自安排的由熊瑾玎、朱端緩夫婦以湖南土布土紗商人的名義租住,門上掛著“福興字莊”的牌子,作為中央政治局開會和辦公的地方。從1928年11月到1931年4月間,中央政治局會議差不多都在這裡召開。離這裡不遠的浙江中路112號二樓,是中央軍委的聯絡地點。

此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兼中央軍事部長(中共“六大”後設立中央軍事部,楊殷為部長,楊被捕後,週兼任之)周恩來,正在同樓下開雜貨舖的老闆鄧小平作臨行前的交談。 在剛結束的會議上,經周恩來推薦並得到與會的向忠發、李立三等領導人的同意,決定派中央秘書長鄧小平作為中共中央代表到廣西工作。此時的鄧小平,年方25歲。 1927年“八七”會議後,鄧小平隨中央機關從武漢遷往上海,被任命擔任黨中央秘書長,協助周恩來等中央領導處理中央日常工作。作為掩護,他當過古董店的店員,又當過雜貨舖的老闆;作為中央秘書長,他與周恩來朝夕相處,遇事機智果斷,處理事情得體,幹得尤為出色。當中共南方局要求中央和軍委速派代表領導廣西黨的工作時,周恩來便想到了身邊的這位得力的助手。周恩來曉得,身邊的鄧小平已不是當年在法國勤工儉學時的那個“油印博士”鄧希賢了,也不是兩年前從蘇聯剛剛學習回國的那個能說一口頗流利俄語的“多佐羅夫”了。在國內兩年多的革命實踐活動,特別是大革命失敗後在艱難困苦和白色恐怖之中的革命活動,使他增加了不少的革命鬥爭經歷;尤其是在擔任了中央秘書長的職務後,他經常列席黨中央的各種最高會議,有機會看到全國各地的工作報告,並參加了黨的一些重大決策活動的技術性工作,這對於他增長鬥爭才幹、豐富工作經驗、提高領導水平,不啻是大有裨益。故此,周恩來在黨的會議上力荐鄧小平作為中央代表去廣西工作。

周恩來對鄧小平有一種特殊的喜愛和信任感,而鄧小平則把周恩來看做他最敬重的兄長,有一種終生不渝的知遇之情。早在法國勤工儉學時,二人就情同手足——那時的周恩來已經是一位具有鬥爭藝術和具有領導能力的青年團旅歐支部負責人;那時的鄧小平是同伴裡年紀最小也最活躍的分子,儘管圓圓的臉龐上尚未稚氣全脫,但已開始顯露出信心與剛毅。回國後二人又一直為了共同的事業在一起奮鬥,直到後來在江西中央蘇區,在長征路上,在革命戰爭中,在建國後的黨和國家最高機關中;直到周恩來為黨為國為人民鞠躬盡瘁,吐出最後一息,鄧小平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中一直是周恩來的得力助手和忠誠戰友。 此時,二人的目光投在桌子上的一張廣西省的地圖上:廣西是中國的邊遠而多山的省份,西南與越南接壤,西北與雲貴高原相連,東南與廣東、湖南毗鄰,軍事上是一個退可守、進可攻的好地方。

“俞作柏、李明瑞主政廣西後,很想有所作為給家鄉人看,誠意地向我們發出邀請。”周恩來一邊在地圖上指劃著,一邊冷靜地分析道,“廣西是李、白、黃苦心經營多年的地盤,粵、滇、湘各系軍閥幾經與桂軍交戰,都未能打過去,蔣介石雖然利用'以桂治桂'的手段趕走了李、白、黃,但這實際是給了他們一個養傷、喘息的機會,因為蔣介石還要對付馮玉祥和閻錫山,馮、閻的勢力由西而東橫亙中原腹地,他們為了各自的利益而窺伺時機刀戈相向。” “這個機會很難得!”鄧小平興奮地說,“我們正好抓住這個機會在廣西開創新蘇區!” “你到廣西的任務是:一、積極爭取俞作柏、李明瑞對我黨的理解和支持,協助他們控制好局勢;二、利用俞、李的掩護,發展黨的組織,建立起一支由我黨控制的軍事武裝;三、把我們的同志推薦到軍政機關各部門中去工作,掌握時機,在條件成熟的時候創立新的蘇區。”

鄧小平認真傾聽。他十分清楚肩頭上的擔子的重量。頃刻,一個溫熱的波浪打在心頭,他看到周恩來那佈滿血絲的眼眸裡湧聚著難以盡述的情感, 遐想之翼立即超越時空,在幾年前歐洲多雲的天空翱翔。那是一個秋雨暫歇的黃昏,在巴黎的埃菲爾鐵塔下,在凱旋門的石階上,他們二人面前擺著兩杯溫熱的咖啡但他不能在往昔的溫情裡沉湎太久,他現在正握著周恩來遞給他的一個熱米糰子,一邊吃著一邊俯視著地圖。 “實際情況往往要比想像的複雜得多,”周恩來略有所思地感動了一下眉頭,“我們要吸取廣州暴動的教訓。你到廣西後,可根據那裡的實際情況, 靈活機動。” “對頭,對頭,這樣我到廣西就好辦了。”鄧小平連連稱快,“我到那裡會及時與中央取得聯繫。”

周恩來會意地笑了笑:“南方局書記賀昌同志和廣東省委傳來消息說, 他們已派張雲逸、陳豪人、龔鶴村、葉季壯、袁任遠、宛旦平等同志陸續進入俞作柏的省政府和李明瑞的軍隊中去工作。” 鄧小平說:“有這麼多同志前去,想必局面不難開展。” 周恩來微微地點著頭,目光從地圖上移開。他那機敏睿智的眼睛無時不在審視著時局的風雲變幻:“蔣介石對廣西是不會掉以輕心的,其他派係也會有所動作,李、白、黃不甘敗北,定會以十倍的仇恨百倍的瘋狂伺機再起新蘇區若不能在廣西立足,你就拉隊伍進入湘贛。” 說到這,二人的目光打個對視,默契的凝眸裡蘊含了千言萬語。周恩來突然把話鋒一轉說:“從現在起,你的名字又要變一變了。在法國勤工儉學時,你的名字叫鄧希賢;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時,你的俄文名字叫多佐羅夫;武漢'八七'會議後,你改名叫鄧小平;現在你要去廣西,名字又要改一改嘍!”

鄧小平感慨地說:“名字就是個符號,為了我們事業的成功,哪怕改幾十回、幾百回名字又有何妨呢!” 周恩來思忖片刻,欣然地用手指蘸了一下茶杯裡的水,在桌子上寫出“鄧斌”兩個字。 鄧小平看了一眼,馬上道:“這名字好,好!文武雙全!” 周恩來深摯地說:“這叫量體裁衣,適而用之,大家對你寄以厚望啊!” “胡公”鄧小平聲音有些顫啞,他不禁為之動容。 身處白色恐怖之下的上海從事秘密工作,周圍的環境異常險惡。周恩來是眾所周知的共產黨領袖,是國民黨千方百計追捕的目標。他在大革命時期又擔任公開的國共兩黨的領導工作,國民黨內有許多人熟識他,處境更為危險。周恩來在如此復雜的環境中,卻以他的冷靜和機智從容應付,不停地變換姓名和住址。居住的地點,有時住一個月,有時只住三五天甚至一個晚上就得轉換,每換一處就改一次姓名。知道他住處的只有兩三個人。由於社會上認識他的人太多,他外出的時間嚴格限制在清晨五時至七時和晚上七時以後,其餘時間除特殊情況外都不出去。他對上海的街道佈局進行過仔細的研究,盡量少走大馬路,多穿小弄堂,也不搭乘電車或到公共場所去。他通常裝扮成商人,後來又留起了大鬍子,所以黨內許多人叫他“胡公”。敵人儘管把他作為極力搜索的重點目標,卻始終無法發現他的踪跡。

“胡公,根據我的體型,叫小平最適合不過嘍!”鄧小平說。 “你去廣西,就是要文武一齊上!”周恩來說。毋庸置疑,此次赴廣西,是鄧小平在他投身中國革命這部極其漫長、曲折而又險象環生的連續劇中,扮演的第一個獨立的角色。 對此,他充滿信心。他微微上挑的嘴角里透露著一個年輕而堅定的信仰。兩年前他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時撰寫的自傳中寫道:“我已打定主意,更堅決地把我的身子交給我們的黨,交給本階級。從此以後,我願意絕對地受黨的訓練,聽黨的指揮,始終為無產階級的利益而鬥爭!” 今天,當他覺得對組織的信任應道聲感謝時,一股熱流正注入他的血液, 成為他的生命他的歷史他的不朽的信仰!他知道再也用不著感謝了,他的生命正虔誠地答复著這個感謝,回報著這個感謝。

臨別前,一身嚴裝革履的鄧小平瞥了一眼換下來的那件青灰色棉綢長袍,強忍著惜別的情感,微微一笑對周恩來說:“我當不成雜貨舖的老闆了” 周恩來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握:“小平同志,不,鄧斌同志,祝你成功!” 為了保持和中央的聯絡,周恩來還派了特科的龔飲冰與鄧小平一道前往廣西,並帶著電報密碼,負責機要工作。 翌日,風度翩翩、紳士派頭十足的鄧小平即動身赴香港“省親”了。他告別了周恩來、鄧穎超夫婦,告別了那個秘密的雜貨舖,告別了他的已有身孕的妻子張錫瑗,在黃浦江碼頭登上了一艘去香港的英國客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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