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丁陳反黨集團冤案始末

第36章 2、以“蝸牛速度”寫結論

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剛剛擔任了黨組副書記的郭小川卻領受了一個棘手的任務,他要為陳企霞、丁玲寫一份查對結論。這是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郭小川在1959年11月25日《我的思想檢查》中說,對丁陳的查對工作基本結束以後,“發生了寫丁陳問題結論的人選問題。唐達成寫了初稿,不行;要丁寧同志寫,她堅決不肯;要林默涵同志寫,他為了避免把問題弄得複雜化,也不肯寫(李之璉等人攻擊的正是他)。於是,就叫我寫,我慨然答應下來了。” 元旦過後第二天,郭小川在家裡看了一整天陳企霞的材料,他剛介入情況,一下得不出完整的印象。第二天他去找劉白羽,劉白羽談話大意是:丁、陳還是有嚴重錯誤的,不能全部推翻,但這決不是說要保留“反黨小集團”的結論。 9日,郭小川說,“這個東西真把我難住了”,沒有想到會如此棘手。此後,他時常頭疼,失眠,處於一種不安的狀態中。 10日下午四時,他開始動筆,終於寫出第一段。 12日,寫了一天也寫不下去,臨睡前他看了契訶夫的小說《普里希別葉夫中士》,裡面寫了一個清規戒律極多而又好事的退伍士兵,郭小川感到“他很像陳企霞”,忽然從契訶夫那裡找到了感覺。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感覺頭腦清楚了一點,斷斷續續寫到晚上十點半,一共寫了兩千字,把最困難的一段完成了。他自嘲地說“這是蝸牛的速度”。

1月31日是陰曆正月初一,郭小川寫結論已經寫了整整一個月,他這個才氣洋溢的詩人,正當壯年的漢子,讓一份難產的結論搞得痛苦不堪。他在一種煩躁卻又無奈的心緒中,迎來了農曆的丁酉年。 春節放假三天,加上一個星期日,一共休息四天,郭小川幾乎一點也沒有玩,每天都在家裡寫,他感到有點對不起愛人和孩子們,但終於寫成了初稿,這個初稿可不是陳企霞的結論,而是四百行的長詩《深深的山谷》。 郭小川終於在2月5日寫出了陳企霞結論的第一稿,又用了兩天時間修改,2月10日晚上10時半終於改完,他很高興,立刻拿去給林默涵看。郭小川調來作協前,同林默涵同在中宣部文藝處工作,關係處得很好,他佩服林默涵的水平,遇事願意找他商量。 14日上午,陳企霞的結論打印出清樣。

但是這個結論初稿沒有通過。 丁、陳結論的起草、修改和定稿,都是在周揚主持下進行,固定的參加人員有邵荃麟、林默涵、劉白羽、郭小川。 2月15日下午二時半,周揚、邵荃麟、林默涵、劉白羽、郭小川在中宣部新樓內周揚的辦公室開會,討論陳企霞結論稿。這時,中宣部剛剛由中南海裡,遷至沙灘新建的辦公大樓。郭小川後來回憶:“草稿的內容,我現在還記得的有:第一,為丁、陳摘掉了'反黨小集團'的帽子,把他們的'錯誤'說成是'宗派主義、自由主義、向黨鬧獨立性';第二,承認1955年的鬥爭是過火的,要向丁、陳'賠禮道歉'”“他們是不同意我的第一遍草稿的某些提法的。周揚似乎對'賠禮道歉'的說法表示不滿,邵荃麟也'對其中的措詞有些意見',他們的中心意思是:僅僅說他們是'宗派主義、自由主義、向黨鬧獨立性'是不夠的,尤其不能向他們'賠禮道歉',而必須把問題提得嚴重一些。當時我做了一點解釋,意思是:既然'反黨小集團'的帽子要摘掉,也只能說成是'宗派主義'、'自由主義'之類,別的帽子我想不出。好像就在這時,誰想了一個'向黨鬧獨立性的宗派結合'的提法,周揚也表示同意。”郭小川說,這一提法也可能是周揚想出來的。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修改。 郭小川從2月17日(星期天)開始了這項苦差事,他感到“困難極了,同時也煩極了。精神上尤其特別疲憊。對於這個工作,我簡直一點興趣也沒有了。這簡直是一種刑罰。” 郭小川的難處在於,在對丁、陳問題的事實認定與性質劃定上存在著分歧,如何措辭,如何掌握分寸,不同人有不同的想法,而這相互矛盾的想法都要體現在“結論”中。郭小川是夾在中間難做人。 2月28日晚七時半,邵荃麟、林默涵、劉白羽、郭小川又到周揚那裡,討論修改過的陳企霞結論。這一次,幾個人意見比較一致。郭小川提出,他沒有參加1955年的作協黨組擴大會,不了解情況,希望劉白羽、林默涵能參加核對材料與修改結論工作,這個意見得到通過。郭小川很高興,這副艱難的重擔子,終於有人和他一起擔了。會議一直開到11時半。

3月3日是星期天,林默涵把陳企霞結論稿改了一遍,有些地方改動較大。郭小川把它與自己改的稿子對了一遍,高興地去向劉白羽匯報。上午他們在周揚那裡碰頭,幾個人又一起改了一遍,形成了陳企霞結論的第二稿,在提法上,把“反黨小集團”改成“向黨鬧獨立性的宗派結合”。從周揚那裡出來,郭小川就急匆匆送到打字室,第二天早晨發給中宣部和作協有關領導,徵求意見。 3月30日上午九時,中國作協召開黨組會討論陳企霞結論。雪峰提出,應該先搞一個對“丁陳反黨集團”總的結論,對1955年黨組擴大會的是非有一個明確說法,然後才能談陳企霞的結論。郭小川感覺:這實際上是要周揚、劉白羽先認錯。黨組會開到12點多,沒有開完。會後郭小川把意見匯報給劉白羽,劉白羽馬上想出一個主意:去找張際春,用他來封馮雪峰他們的嘴。晚五時,他們一起到張際春那裡,張際春的意見,還是先搞陳企霞的結論,修改好以後跟他談話,再拿到研究組討論。張際春並表示:“以後具體工作全由黨組來做。”這意味著,以張際春為組長的研究組要抽身退出了。張際春本來就不大願意管這件事,他雖然是組長,但在整個查對過程中並沒有更多參與,他懂得這裡邊的複雜。

4月3日上午,中國作協黨組會議繼續召開,意見比較一致,原則上同意這個結論,只提出一些文字修改意見。郭小川很高興,第二天他自己修改了一遍,又把稿子拿給黨組成員秦兆陽去改,然後提交黨總支討論。 4月8日星期一,下午二時半,黨總支會議討論陳企霞結論,意見分歧,一直開到六點也沒有一致的看法。第二天晚上八點,邵、劉、林、郭又到周揚那裡開會,郭小川抱怨沒完沒了,該盡快結束了。周揚表示,不能這麼長久拖下去了,按照總支的意見再作最後一次修改,然後就與陳企霞本人見面。會上還討論了丁玲的結論,談了一個輪廓。郭小川10日又在家裡勉強改了一天,11日一上班就去打印。至此,這個結論終於定稿,它耗費了郭小川三個月的心血。

4月16日下午三點,黨組書記邵荃麟出面與陳企霞談話,陳企霞對這個結論意見很多,基本不同意,而且“尖銳地攻擊了起草人”。 不管陳企霞同意不同意,他的結論算是告一段落,郭小川要轉向丁玲了。 陳企霞的結論定稿後,丁玲結論寫起來就順當多了。郭小川後來回憶說,“因為陳企霞的結論已經定了調子,丁玲的結論就可如法炮製了。4月11日,把陳企霞的結論交付打印。4月12日、13日、14日,只三天的時間,我就把丁玲的結論寫成。4月15日就去打印。4月23日,我又徵求了張海和崔毅對丁玲結論稿的意見,他們共同的看法都覺得材料比較瑣碎。4月24日晚,我又根據他們的意見做了一次修改。” 4月14日的《文匯報》上,刊登了一條駐京記者姚芳藻的報導:《作家的消息:丁玲再去桑乾河》,文中說:丁玲“決定最近就到桑乾河去看看她所熟悉的,被她寫到小說中去的主人公們。”顯然,丁玲此行是為了續寫《在嚴寒的日子裡》。但是她沒能成行,這或許是因為她的結論即將定稿,作協黨組不同意她走,或許是她自己十分惦念這件事情,在這個關鍵的當口不放心走。

雖然沒有離開北京,但丁玲卻在家裡接受了記者採訪,其中有《中國青年》、《文藝報》,這些記者都發了稿子。她還接待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同學,在談話中強調反對創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和不健康的文藝批評。天氣暖起來,4月16日北京的最高氣溫達到了攝氏24度,毛衣都穿不住了,春天已然來臨,丁玲感到陽光越來越足,天空越來越亮,曬得她家的小院子裡暖融融的,那兩株西府海棠已經綻放出粉紅色的花瓣。 郭小川卻越來越忙,越來越累了。 4月10日劉白羽離京外出視察,10天之後邵荃麟也同葛琴一起去了浙江,宣講“雙百”方針,動員大鳴大放。邵荃麟離京前向郭小川交代了三項工作,其中第三項是“丁、陳問題”。黨組三個正副書記,只剩下他這個三把手在家主持工作。他還身兼作協秘書長,諸多繁雜事務集於一身。 4月21日邵荃麟離京那天,郭小川在日記中寫道:“晚上,心中鬱鬱,邵、劉均離開北京,工作又壓得很多,如何在這期間把事情搞好,是需要多動腦筋的。我原訂寫詩的計劃只好放下了。”4月24日下午,他又修改了丁玲結論,晚六時改完,丁玲的查對結論至此定稿。

《關於丁玲同志的錯誤問題查對結果的結論(草稿)》首先承認:“調查的結果證明:黨組擴大會議及《報告》中提出的例證有些是不符合事實的,根據這些例證而做出的主要判斷——以丁玲為首,以她和陳企霞為中心的反黨小集團——也是根據不足,不能成立的。” 《結論》肯定了丁玲的成績:“丁玲同志長期以來從事革命的文學活動,取得了明顯的成績。在抗日戰爭時期,她就是我黨的重要作家之一。全國解放以後,她的作品發生了更為廣泛的影響,她本人也博得了國內外的更大的聲譽;在一九四九年以後,她又擔負文學界的負責工作,成為文協(和以後的作協)的黨內外的領導人之一、《文藝報》的主編和文學研究所的所長。在這期間內,她也作了不少有價值的文學創作活動和對黨有益的工作,她直接主持的《文藝報》和文學研究所,由於她和全體同志的努力,工作也是有成績的。”

《結論》接著用了一個“但是”,指出丁玲的錯誤,主要是驕傲自滿情緒和宗派主義態度。說丁玲的驕傲自滿情緒,首先表現在對郭沫若、茅盾、老舍、趙樹理、周立波等一部分作家的“宗派性的輕蔑態度”上面;丁玲的宗派主義態度,主要表現在排斥周揚與袒護陳企霞上面。 《結論》講述了中國作協黨組1955年的《報告》中“不符合事實的舉例和判斷”,主要有七點: “一、根據上述查對出來的事實看來,丁玲同志雖有宗派主義的錯誤,丁玲同志和陳企霞同誌之間的關係也是缺乏原則性的,但她的這種錯誤還沒有發展到反黨小集團的程度,因此不應說他們是反黨小集團。又,《報告》中認為丁玲同志的'反黨行為是有一貫性的',這也不合事實。

“二、《報告》中說到:還有一些黨員作家,'在某些時候也同丁玲的反黨集團結成一氣;各種各式的小暗流,幾乎條條都通向丁玲,在她那裡匯合為一股反黨的巨流。多福巷十六號(丁玲的住處)成了一個超乎作協黨的組織之上的特別的指揮機關。'據此次查證,當時有一部分黨員作家的自由主義作風是比較嚴重的,而丁玲同志的自由主義作風和宗派主義情緒,對於這些同志、對於黨內的團結是有影響的;但把這些說成是反黨的'細流'或'巨流'是誇大事實的。說'多福巷十六號(丁玲的住處)成了一個超乎作協黨的組織之上的特別的指揮機關',也沒有事實根據。 “三、《報告》中說到,丁玲同誌曾'在文學研究所的學員中散佈對中宣部不滿的話,說中宣部不重視培養青年作者,只有丁玲個人關心這件事'。據查證,丁玲同志並沒有在學員中散佈過這樣的話。 “四、《報告》認為,丁玲同誌等'對於經過中央批准的第二次文代會上的報告完全加以抹煞,他們主持的《文藝報》沒有組織任何文章宣傳第二次文代大會的精神和文件'。據查證,丁玲同志對中宣部的會議上對《文藝報》的粗暴批評的批評曾表示不滿,但那時她已離開《文藝報》,在她離開《文藝報》以後,她並沒有直接干預《文藝報》的工作。 “五、《報告》中說到,丁玲同誌曾'假託中央同志的話,說現代中國代表作家的位置已經排定,是魯迅、郭沫若、茅盾、丁玲'。據此次查證,這是傳聞的失誤,丁玲同志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又,《報告》中說到,'一九五三年,中央文學研究所在招待德國作家的時候,居然把丁玲的照片與魯迅、郭沫若、茅盾的照片並排地掛起來。'據查證,這件事實是有的,但並非丁玲同志的意思,丁玲同志知道後,並立即予以製止。 “六、《報告》中說到,丁玲同志'同一些青年寫作幹部說:一個人只要寫出一本書來,就誰也打不倒。有一本書,就有了地位,有了一切,有了不朽。'她又曾'向學員提倡驕傲:年輕人要驕傲,驕傲才有個性,才有出息!'經此次查證,丁玲同志確常常勸青年寫作者好好寫一本書,其中有時也夾雜著看重名位的思想;同時,丁玲同誌有驕傲自滿情緒,在與文學研究所學員的接觸中,對他們不無影響,但丁玲同志並沒有說過上述的話。 “七、《報告》認為,'丁玲同志對於黨所發起的批判胡風的運動,一直是消極旁觀的'。據查證,丁玲同志在這個運動開始的時候是沒有表示什麼態度的,但到胡風反革命集團揭露後她曾在報上寫了一篇反胡風的文章,不能完全認為她是'消極旁觀'。 “除以上各點以外,《報告》和傳達這個《報告》時的補充發言中,還有一些舉例不完全符合事實;還有一些判斷是過火的,不恰當的;均應根據前述查對結果予以更正。另外則有一些舉例和判斷,在查對中未獲得充分的證明,不能做出準確的辯正。這裡必須指出:當時對丁玲同志的錯誤問題的處理上,是有缺乏實事求是的調查研究和冷靜分析的缺點和錯誤的。” 但是,丁玲和陳企霞的查對結論,並沒有在中宣部討論通過,也沒有同本人見面。對此,李之璉的解釋是:“這個由周揚主持修改的結論稿,還沒有來得及拿到專門小組和中宣部的會議上討論,一九五七年五月《中央關於在全黨開展整風運動的指示》發布了。這個結論沒有公佈,也沒有同本人見面,但有些人卻知道已否定了'反黨小集團'的結論。”郭小川則說:“4月15日以後,丁玲、陳企霞的問題沒有馬上公之於眾。原因為何?看起來,有以下幾點:第一,劉白羽、邵荃麟相繼離開北京,劉白羽大約是4月10日後走的,4月底5月初回來;邵荃麟大約是4月22日後走的,5月12日回來。他們外出期間,沒有處理這個問題;第二,他們回來後,又忙於'整風',動員'鳴放'。”查郭小川1957年日記,劉白羽是10日走的,邵荃麟是21日離京,那天是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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