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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最小最晚的“右派分子”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3238 2018-03-14
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三日,筆者剛剛採訪了沙文漢夫人陳修良,翌日,家裡響起了門鈴聲。開門一看,是一位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他消瘦,一頭白髮,說是已經把一書看了兩遍,打聽到我的地址,所以前來尋訪。 我請他在客廳坐下。他說自己當年是“右派分子”,吃了二十年的苦,現在看了一書,才恍然大悟。 他說,書中引述了一九五七年九月四日中共中央《關於在工人、農民中不划右派分子的通知》全文。他還是頭一回看到這個《通知》。他是一個工人,按照中共中央這一文件的規定,在工人中是不划“右派分子”的。可是,他卻在這一文件下達後的一年零二十五天——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九日,被劃為“右派分子”! 他長嘆一口氣,如果在當時他看到這一《通知》,那就不會吃那麼多年的苦頭了!

他說自己在中國的“右派分子”之中,佔有兩個“最”: 一是最小的“右派分子”——因為他是一個工人; 二是最晚被劃為“右派分子”——因為是在一九五八年六月底,“反右派運動”已經宣布結束,連“反右派補課”都已經“補”過了,已經開始進入“大躍進”運動了。他卻在一九五八年九月被打成“右派分子”! 我對他說,你所說的兩個“最”,也只是相對而言。比你更“小”、比你更“晚”的“右派分子”,一定還會有。 他說,看了一書,書中寫的絕大多數都是“大右派”,他跟“大右派”們相比,本來不足為道。但是,由於他沾了兩個“最”的光,所以可否在一書修訂再版時,把他這位“最小最晚”的“右派分子”也寫上一筆? 我同意了。我拿出錄音機,請他細細道來……

他叫陳忠興,一九二六年生於上海漕河涇農村,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他在農村長大,後來在郵電部上海通訊設備廠當工人。他在技術上很鑽研,所以在一九五六年被評為七級工,工資為一百零五元四角人民幣,當時他只三十歲,這樣的工資在同齡人中算是很高的了。 在一九五七年的“大鳴大放”和後來的“反右派運動”之中,他都太平無事。因為在他看來,那都是知識分子們的事,跟他這個工人無關。 他出事是在一九五八年春夏之間。那時,中共中央下達《關於開展反浪費反保守運動的指示》,工廠裡也就開展這“雙反運動”。廠裡開展寫大字報“競賽”。這樣,許多工人在白天上班時間裡寫大字報,晚上還要吃碗陽春面,留下來寫大字報,回到家裡還得吃飯。陳忠興見了,以為這樣做既浪費了時間,而吃兩頓晚飯又浪費糧食,也就寫了大字報說:“在反浪費中造成了新的浪費!”

於是,他被視為對運動“不滿”。他遭到大字報的圍攻。 這時,有人給陳忠興貼大字報,標題為《什麼話? 》,揭發了陳忠興的“驚人問題”,說他“污衊領袖毛澤東”、“污衊中國人民解放軍”!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是在一九五三年,上海的《新民報》(《新民晚報》的前身)登了一篇《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小學文化程度的他,在那時的工人中算是有點文化了,擔任學習小組裡的讀報員。他讀了《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之後,發表感想道: “孫悟空在花果山上,率領猴子們反抗玉皇大帝派來的天兵天將,真了不起。毛主席率領解放軍,打敗了蔣介石的百萬大軍,也真了不起。” 大字報《什麼話? 》批判陳忠興,說他把偉大領袖毛主席比作孫悟空,而孫悟空是妖精,豈不是“污衊偉大領袖毛主席”? !把中國人民解放軍比作猴子,豈不是“污衊中國人民解放軍”? !

這下子,陳忠興的問題變得“非常嚴重”。 那時,正在進行“反右派補課”。因為在他們工廠裡,還沒有“揪”出過“右派分子”,被視為“領導思想右傾”。所以,工廠的領導正在廠裡“尋找”“右派分子”。他們以為陳忠興有著“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反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反動言論”,正好成為“反右派補課”的一課。所以,陳忠興已經被內定為“右派分子”,而陳忠興本人還蒙在鼓裡。 從一九五八年七月十六日起,陳忠興被調到工具車間監督勞動。當時,他還以為,劃成“右派”的都是知識分子和乾部,他這個小工人不會被劃為“右派分子”,只是他被貼了大字報,所以也就“勞動、勞動”。 終於,在九月二十九日,陳忠興在廠裡的食堂門口見到貼了兩張佈告,上面的一張佈告是宣布一個技術員由於“反黨反社會主義”,定為“右派分子”;下面的一張佈告則宣布陳忠興為“右派分子”,從七級工降為三級工。佈告下方是廠長、副廠長具名。

陳忠興本來就夠不上什麼“右派分子”,何況即便在當時,中共中央也早在一年前就已經規定“在工人農民中不划右派分子”。但是,他竟然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 從此,陳忠興被推入泥坑。喝足苦水。 陳忠興處處遭人白眼,處處矮人一截,低人一等,成了“監督勞動”的對象,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專政對象”。雖說在當時的上海,“師傅”是對年紀稍長的人的很普通的稱呼,而陳忠興是正兒八經的師傅,廠裡卻再也不許年輕人喊他“陳師傅”——因為“右派分子”是不能稱“師傅”的。當然,更不能稱“陳忠興同志”了。 陳忠興的工資從每月一百零五元四角的七級工,一下子降為五十七元五角的三級工。他上有雙親,下有三子一女,生活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原本是家中的頂樑柱,如今這頂樑柱倒了。

他的妻子是女工,在一九五六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已經被列為中共發展入黨對象。自從他被打成“右派分子”,妻子也就無法入黨了。家庭重擔壓到了妻子肩上,妻子的頭髮過早地白了,成了“白毛女”。 在百般無奈之中,陳忠興把女兒送給了別人。 陳忠興本來就夠不上“右派分子”,所以在摘“右派分子”的帽子時,他完全可以列入第一批“摘帽名單”。可是,他卻沒有“摘帽”的“榮幸”,反而被送往上海青浦農場勞動教養。 內中的原因,是他在一九五九年批判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時,又挨了一棒。 那是在“大躍進”高潮中,廠裡的青年工人“敢想敢干”,提出要製造“思想車床”。所謂“思想車床”,就是你的腦子裡怎麼想,車床就“自動”地怎麼做。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工人,陳忠興自然對這種“思想車床”搖頭。於是,他被扣上“對技術革命潑冷水”的罪名。他本來就是“右派分子”,在批判“右傾機會主義”時,他又被作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加以批判……

陳忠興被送到上海青浦縣青東農場勞動教養達兩年之久。 陳忠興想不通。他在極度孤獨、苦悶之中,精神失常。他甚至幾度想自殺。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六日,陳忠興終於結束了勞動教養生活,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回到廠裡。可是,他的工資竟被降為每月三十九元——據告,他從農場回到廠裡,算是新工人,而新工人的工資是每月三十九元! 他在一份舊報紙上看到“反右派運動”的總結報告,上面提到在工人之中是不划“右派分子”的。他據此寫信向上申訴,卻被說成是“右派翻案”。 不久,在一九六三年十二月,毛澤東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發表。毛澤東在詩中寫道: 陳忠興又一起找到“理論依據”,因為毛澤東歌頌孫大聖,這表明他在一九五三年讀報時所說的那些話沒有錯。

可是,陳忠興的這些“學習體會”,又有什麼用呢? 在“文革”中,陳忠興又吃足苦頭,因為是“摘帽右派”而遭批鬥、抄家。 他的雙親在“文革”中含冤而逝,他卻連追悼會都沒有資格主持,只得請他的妹夫出面,因為他的妹夫是中共黨員。 他在工作中一直認真、苦幹,從未聽見過一句表揚。但是,粉碎“四人幫”之後,在一九七七年,他破天荒在全廠大會上受到表揚,稱他“同志”,使他激動萬分。他感到“天要亮了”! 也就在一九七七年,他的每月工資加了五元,年輕人也叫他“陳師傅”了。他的心情變得舒暢。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八日,黨支部書記對陳忠興說:“恭喜!恭喜!”他以為一定是他的“右派”冤案得以平反,而黨支部書記卻告訴他,恭喜他被提升為技師。廠裡給他貼了紅榜,這是從未有過的。

終於在當年十二月十五日,廠裡開大會,宣佈為陳忠興平反“右派”冤案,恢復原工資。 陳忠興在欣喜之餘,不由得長嘆:從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九日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二十個春秋,人生的黃金歲月,在“右派”的陰影中度過! 如今,許多年輕人不知道什麼叫“反右派運動”。陳忠興說,一定要讓年輕人們知道一九五七年“左”的劫難。他一再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今後,再也不應該發生像“反右派運動”這樣的苦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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