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反右派始末

第116章 顧執中成了“固執中”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2974 2018-03-14
在報上常常讀到顧執中老先生的文章,不久前又見到厚厚的顧執中新聞作品集。一九九一年夏日來北京時,我便去拜訪顧老。那天,我吃過晚飯,按照通訊處前往尋訪,卻有點擔心,因為事先想打電話給他。不知電話號碼,也就無法知道他是否在家。 他家不好找。在北京的胡同里左拐右彎,這才找到一座大雜院。一打聽顧先生,鄰居們人人都知道,指給我一間屋子。我前去叩門,開門的是顧老夫人程慧敏。她說,顧老已經上床了!我一看手錶,還不到七點呢。 聽見聲響,一位清瘦長者從里屋走了出來,他便是顧先生。他九十有三,是當今中國資格最老的記者之一。他用上海話跟我交談著,耳聰目明,思維快捷,口齒也很清楚。他告訴我起居習慣,晚六時上床休息,十時睡覺,早上三時半起床,做“工間操”。老伴五時一刻起床,一起吃泡飯。六時半,收聽天氣預報……

我不明白“工間操”怎麼會在清早做。他說,那是他鍛煉身體的自己改編的體操。他多年前曾患心髒病,大夫要他住院開刀,他不干。他黎明即起,在客堂裡舞刀弄劍,居然驅走了病魔。不光是心髒病好了,連三叉神經痛也好了。從此,他堅持早鍛煉,只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把揮舞刀劍改為“工間操”。 北京蓋了那麼多新樓,他仍住在老房子裡——自一九六一年起,他便住在這一大雜院。那時,他剛剛摘去“右派”帽子。一九六三年退休。他家沒有電話,難怪我查不到他家的電話號碼。 他說自己與世無爭。當年,他父親給他取名執中,源於“湯執中立言無方”。他一輩子沒有用過筆名。不過,他說自己往往沒有“執中”。正因為這樣,汪偽特工總部特務的子彈從他這位進步記者的右脖子打進去,差一點置他於非命;在一九五七年他又因直言招禍,遭到“錯劃”。所以,朋友們笑稱他是“固執中”!

在老報人之中,一九五七年受到撻伐最為猛烈的,要算是顧執中了。前畫寫及陸詒時,就提到了他的老師顧執中。在一九三零年,陸詒在上海當小學教師,晚上到顧執中主辦的民治新聞學院學習——這足以表明顧執中的資格是何等之老! 顧執中是上海人,一八九八年出生於上海浦東周浦鎮。二十歲出頭,便進入報館當記者。幾年後成為上海《新聞報》採訪部主任。 一九二八年六月三日,上海《新聞報》以大字標題發表獨家新聞:《張作霖偕眷屬今晨逃離北京》。 翌日,張作霖便在皇姑屯被日軍所炸。 張作霖的行踪詭秘,《新聞報》何以能發出關於他偕眷離京的獨家新聞? 這新聞便是正在北京的顧執中發出的。原來,張作霖戰敗,顧執中便在北京火車站觀察動靜,於六月二日發覺張作霖的行李運抵車站,正在裝車。這表明張作霖即將逃離北京。

顧執中急忙去電報局發電報。可是,電報局尚在張作霖的控制之下,顧執中難以直截了當地發出新聞稿。他只得改用“隱語”發出: “……二弟擬於本日晚偕小妾離京,所有家務,托郭務遠先生管理。” 上海《新聞報》編輯陳達哉收到顧執中這一奇怪的電報,由於他正天天關心北京時局,便猜出了電報的隱語:“二弟”為張作霖,“小妾”當然是指家眷,“郭務遠”為國務院的諧音。 於是,《新聞報》便在六月三日發出了那條獨家新聞…… 顧執中還在上海創辦民治新聞專科學校,培養了許多新聞記者。 在抗日戰爭中,顧執中奔走於戰場,進行採訪……他曾和王造時等組織了“救國會”。 顧執中於一九五四年調往北京,在高等教育出版社擔任編審。他是九三學社的中央候補委員兼北京市分社宣傳部部長。

在“反右派運動”中,最初只是王造時、陸詒的問題牽涉到顧執中。九三學社和北京市分社曾舉行座談會,批判顧執中。 顧執中問題的忽然變得嚴重,在於上了《人民日報》的社論,引起廣泛的注意。 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九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再論立場問題》,這篇社論便是為駁斥顧執中的一句話而寫的。 顧執中這位“固執中”,針對“反右派運動”曾說了這麼一句話:“群眾有些左,人民日報又有些右。” 其實,顧執中所說的群眾,是指那些被打成“右派”的朋友們。當然,他所說的“左”和“右”的概念,正與《人民日報》相反。換成“通常”的話,那就是“'右派'們有些右,《人民日報》又有些左。”顧執中的原意是“執中”,居中說話。

顧執中竟然說到《人民日報》頭上,引起《人民日報》的反擊。在《人民日報》看來,顧執中的“左右觀”如此顛倒,乃是“立場”問題。於是,就發表社論,大談“立場”問題。 社論寫道: 廣大群眾對於右派分子的態度是堅決的,立場是明確的。他們看了本報在本月八日以來的一系列反擊右派分子的社論,覺得久旱逢甘雨一般地高興,因為這些社論支持了革命的正氣,打擊了反社會主義的邪氣。但是有一部分人的論調卻完全不同。他們看到報紙上的讀者來信、工人座談和反擊右派分子的社論,馬上大驚小怪起來,說什麼報紙的態度變了呀,恐嚇信值不得小題大做呀,恐嚇信和讀者來信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呀,葛佩琦只是態度偏激、儲安平無非是想出語驚人呀,就是反社會主義也不該一棍子打死呀,如此等等。在這類論調中,顧執中先生的兩句話特別有意思:“群眾有些左,《人民日報》又有些右。”這兩句話所以特別有意思,因為其中所說的“群眾”,所說的“左”和“右”,意義都同一般人的了解截然相反。在這裡,真可以說是沒有共同的語言了。

接著,《人民日報》社論對顧執中進行了批判: 在顧執中之流看來,什麼是“群眾”呢?那就是一小撮反群眾的右派分子,還有就是一時分不清是非而跟了右派分子走的少數人;至於起來批判右派分子的人民群眾,那是被取消了稱為“群眾”的資格的。至於什麼是“左”,什麼是“右”呢?在顧執中之流看來,儲安平、葛佩琦等人的言論就是“左”,而批駁這些言論就是“右”,或者叫做“氣量不大”。顧執中接著說的一段話可以作為註腳,有些人“雖然知道大'鳴'大'放'不應越出擁護共產黨和建設社會主義這個軌道,但在講話時,控制不住感情,不免有越出軌道的地方。”越出了社會主義軌道又是意味著走上了什麼主義軌道呢?他可沒有說。大概總不是越過了當前的社會主義發展階段而跑到遙遠將來的共產主義階段去了吧。那麼,顧執中所說的“控制不住”的“感情”,難道不是指著反社會主義的感情麼?然而他說這就是“左”!

自從上了《人民日報》社論,顧執中也就“毫無疑問”進入“右派”之列。 所幸顧執中想得開,所以他居然天天黎明舞劍,鍛煉身體。年已九旬的他,跟我聊著,不時發出笑聲。 他原來戴近視眼鏡,如今寫稿不戴眼鏡了。他寫稿,都是親筆寫的,連信封也自己寫。老伴是他的第一讀者,幫他校對,改正錯字,補上漏字。這樣高齡仍寫作不輟,在上海只有鄭逸梅能與之匹敵。他寫作時,還是老習慣,不打草稿,一氣呵成,可謂“寶刀不老”。 他每頓飯吃二兩的樣子,或者吃一片蛋糕。居然尚有真牙七八顆。平常很少外出,不大參加社會活動。他在院子裡種花,種絲瓜。 這位老報人依然每日閱報成癖。有五家晚報贈報給他——《北京晚報》、《今晚報》、《新民晚報》、《武漢晚報》、《重慶晚報》,贈報的還有英文報紙《中國日報》。另外,他還自費訂閱了《人民日報》。每天,他都要把這七份報紙看一遍,那是他最愉快的時光。

他有三子兩女,有的在外地,有的在北京。他給子女取名,頗有意思:三子均“震”,即震夷、震美、震帝。兩女均“凌”,即凌英、凌蘇。他的愛國之情,由此可見一斑。子女都成家,獨立門戶,節日或星期日來看望兩老。 作為老記者,顧先生交遊甚廣。不過,如今歷數老友,大都已進入“冥界”,他不勝感嘆。好在他向來心境開朗,樂者壽,所以他仍不斷筆耕,不斷向前奮進。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