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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孫大雨經歷了“暴風驟雨”

反右派始末 叶永烈 3527 2018-03-14
筆者從美國紐約出版的一九九四年第九期《中外論壇》雜誌上,讀到了《暮年回首》一文,作者是已經步入暮年、九十高齡的孫大雨教授。 孫大雨寫道: 如果說新月諸人中只有我還苟延殘喘於世,倒是事實;但由於我後半生遭遇坎坷,被剝奪和浪費掉數十年寶貴時間,因此我的“文學業績”並不為多…… 孫大雨所說的“新月”,亦即新月派。新月派是因組織新月社(一九二三年)和出版《新月》月刊(一九二八年——一九三三年)而得名的文學流派。代表人物胡適、徐志摩、梁實秋、陳源(陳西瀅)都已西去,孫大雨確實是新月派惟一的健在者。 孫大雨所說的“被剝奪和浪費掉數十年時間”,便是從他被打成“右派”開始的,甚至可以說是從肅反開始的。在全國幾十萬右派分子之中,雖說大都蒙受又降級、降職以至開除公職、下鄉勞動的,但是被關進監獄的並不多。孫大雨卻受到起訴,並關了六年監獄!所以,他在“暮年回首”時,不禁長嘆“被剝奪和浪費”的時間實在太多!

正因為這樣,孫大雨在《暮年回首》中,把自己和當年的清華同學梁實秋加以比較:“總結起來我一生只有十一部著譯。梁實秋先生以散文譯筆譯竣了莎士比亞全集這一浩大工程,完成了他早年的宿願。” 孫大雨和梁實秋號稱海峽兩岸兩大“莎劇權威”。梁實秋在海峽彼岸,沒有什麼“運動”找他麻煩,所以他的時間得以充分利用,終於獨力完成了莎士比亞劇作的全部中譯工作,而孫大雨在海峽此岸,“被剝奪和浪費”的時間太多。所以,孫大雨先生的新作《暮年回首》,是發人深省的。 一九五七年,毛澤東在上海幹部會議上,除了提及“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陳仁炳、彭文應、陸詒、孫大雨那種反革命路線”之外,還在談到知識分子時,專門提到了孫大雨:

你那麼多的知識,為什麼犯錯誤呀?你那麼厲害,尾巴翹得那麼高,為什麼動搖呀?牆上一蔸草,風吹兩邊倒。可見你知識不太多。在這方面,知識多是工人,是農民裡頭的半無產階級。為什麼孫大雨那一套,他們一看就知道不對。你看誰人知識高呀? ① 其實,孫大雨教授確實是大學問家。他的父親,也是大學問家——父親孫廷翰,是清朝翰林呢! 孫大雨,本名孫銘傳,生於一九零五年,浙江諸暨人氏。他於一九二二年入北京清華學校。一九二六年入美國新漢布什爾州達德穆學院。此後入美國耶魯大學研究院,專攻英國文學,潛心於莎士比亞研究。一九三零年秋回國,出任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大學等教授。 孫大雨在一九四六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後又加入上海大學民主教授聯誼會,擔任幹事會主席。他曾積極地參加過反對國民黨政府的民主鬥爭,擁護中共的政治主張。一九四九年三月,就在上海面臨著解放的前夕,他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組織的“上海解放工作委員會”,做了許多工作……

上海解放後,他出任復旦大學教授。 在一九五七年,孫大雨的“鳴放”與眾不同,曾一度轟動上海。 一九五七年六月九日,《文匯報》載孫大雨如此說: 一九五五年二月,我寫信給陳市長(引者註:即陳毅市長),因為我在協商會議上,看到市人民委員會的名單,我有意見,就寫信給陳市長,揭露潘漢年有問題,他搞一個醜惡分子集團。上海統戰文教工作搞得很不好,潘等應負責。如人民委員會的某某人等,就是醜惡分子集團中的人,是潘漢年扶植起來的。陳市長在二月九日邀我在文化俱樂部談話。當時在座的有柯慶施、劉述週、陳其五。陳其五一見我就說:“你反黨,反政府!你跟張孟聞、王恆守、陳子展反黨、反政府!”陳其五並且不止講了一次,講了四五次,我可以要陳市長和柯書記作證。我說:“這問題很嚴重,你有什麼根據?”他說:“根據很多,現在不可以給你知道”……

孫大雨提到的陳其五,當時任上海市高等教育局局長,孫大雨的“頂頭上司”。由於陳其五說他“反黨,反政府”,使他很是想不開…… 孫大雨的“驚人之舉”,如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人民日報》所報導的: 去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市政協會議上誣告市高教局局長陳其五、中共復旦大學黨委書記楊西光以及教授漆琪生、作家章靳以等二十多人為“反革命集團”,並且幾次向毛主席、週總理等中央領導人提出誣告信。整風開始以後,孫大雨更加瘋狂起來,六月六日,在中共復旦大學黨委召開的整風座談會上,他又提出大批“反革命”名單,說《解放日報》社和《新聞日報》社內部也有“反革命集團”。七月三日與五日,他繼續擴大名單,誣指司法部部長史良和上海市副市長金仲華也是“反革命分子”。孫大雨這种血口噴人的無賴行為,上海市市長陳毅和其他黨政領導人曾幾次給予勸告,但他置之不理,反而變本加厲。到現在為止,被他誣指為“反革命分子”的已經達六十多人。

今日看來,孫大雨的“驚人之舉”,幾乎不可理解。可是,在當年,孫大雨卻有著他的邏輯,他的理由。 華東師範大學教授謝循初先生,和孫大雨一樣,在肅反運動中都受到過審查,而上海高等學校的肅反工作是陳其五主持的。據謝循初後來揭發,孫大雨曾這樣對他說過: “你看,你不是反革命分子,我也不是反革命分子,我們為什麼作為重點被鬥爭呢?事實很明顯,凡把不是反革命分子當反革命分子鬥爭的人,都是反革命分子!”① 孫大雨正是依照“凡把不是反革命分子當反革命分子鬥爭的人,都是反革命分子”的邏輯,把許多人看成是“反革命分子”,說成是“反革命分子”。 今日的讀者定然會笑孫大雨的邏輯是何等的幼稚以至荒唐。可是,他在肅反運動中被當成“重點”鬥爭,心靈受到極大的刺激,以這樣邏輯看待那些誤鬥他的人,卻是可以理解的。連孫大雨自己都說,他成了“思想戰線上的唐·吉訶德”。

孫大雨的“驚人之舉”的後果是可想而知的。那些被他指為“反革命分子”的人,理所當然群起而攻孫大雨。 於是,孫大雨不光是大會批、小會鬥,而是受到法律懲處。一九五七年八月七日,上海《文匯報》發表了《陳其五等十六人對孫大雨的控訴狀》,孫大雨吃“官司”了! 這十六人是: 陳其五上海市高教局局長 楊西光復旦大學副校長 李正文高教部副司長 蘇步青復旦大學副校長 章靳以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副主席 漆琪生復旦大學教授 全增瑕復旦大學教授 曹未風上海市高教局處長 楊豈深復旦大學副教授 李振麟復旦大學教授 徐燕謀復旦大學教授 程雨民複旦大學講師 謝受康復旦大學學生處副處長 龍文佩復旦大學助教

雷蘭《解放日報》職工代表 魯平《新聞日報》職工代表 《控訴狀》寫道: 被控訴人孫大雨,自解放以來,處心積慮,多次捏造事實,一再肆意污指公開誹謗控訴人等為反革命,企圖陷害成罪。最近以來,孫大雨更假借幫助中國共產黨整風之名,變本加厲,又大肆公開誹謗,其用心之險惡,令人忍無可忍。為此,特向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提起控訴。 …… 孫大雨是別有用心,以誣陷好人為反革命來掩蓋其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惡陰謀。所有孫大雨的誣告誹謗,陷害好人行為證據俱在,且屬屢教不改,顯已觸犯國家刑律,構成犯罪,為了維護國家法律和保障控訴人等的合法權利,請依法偵告,提起公訴。 審判的結果可想而知。一九五八年六月二日,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孫大雨有期徒刑六年。

於是,孫大雨被送往蘇北農場“勞改”。 不過,他畢竟是著名民主人士,“勞改”了三年,便於一九六一年十月五日回到上海。 他原住上海茂名大樓高級公寓,如今只能回到他的老宅——上海城隍廟後面一座年久失修石庫門房子。 他蟄居於這祖傳的老屋之中,才透了一口氣,卻又飛來橫禍。 那是在一九六六年七八月間,忽然在孫大雨家附近的一口水井裡,發現一支生鏽了的手槍。 本來,此事跟孫大雨無關,可是有人卻以為在附近的居民之中,只有孫大雨扔手槍的可能性最大。於是,一群戴著紅袖章的人,便衝進孫大雨家。 孫大雨據理爭辯:“我只是個做學問的老頭子,我和武器從來沒有緣份,我只需要筆和紙……” 可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造反派們硬說手槍是孫大雨扔到井裡去的。他們用塑料鞋底打孫大雨,打得孫大雨耳朵出血。從此,孫大雨聽力日衰。

這場橫禍,使孫大雨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這才勉強起床。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八日,又是一群人突然闖進孫家,把孫大雨帶走了。從此,孫大雨被投入監獄。那時,說抓就抓,無法無天。到了一九七零年十二月五日,又突然把孫大雨釋放了。說放就放,沒有說明任何理由。 孫大雨回家後,在一九七二年二月,又有人突然闖進來,宣布孫大雨為“反革命分子”。據告,這一決定是在一九七零年七月作出的。 孫大雨被搞得稀里糊塗…… 終於,這些“糊塗賬”到了了結的時候了。 一九八四年,孫大雨收到了《關於孫大雨教授錯劃右派的改正結論》公文,全文如下: 這時的孫大雨,已是七十九歲的老人了! 孫大雨意識到大量的時間“被剝奪和浪費”,想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他每晚七八點開始譯書,一直工作到翌晨六七點鐘。可是,畢竟年歲不饒人,疾病“剝奪”了他的工作權利。

正因為這樣,孫大雨在他的新作《暮年回首》中,把自己和梁實秋相比,不禁喟然長嘆。 其實,倘若梁實秋在海峽此岸的話,恐怕也難逃一九五七年的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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