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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白軍來了,她成了兩邊的仇人,躲在黑暗裡生活

紅軍留下的女人們 卜谷 4435 2018-03-14
1933年11月中旬,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前夕,毛澤東為準備大會講稿,特意去了長岡鄉作調查。 毛澤東帶著秘書謝覺哉,警衛員陳昌奉、吳吉清一行數人,牽著馬匹,馱著鋪蓋,暮宿朝行,行了3天,一路說說笑笑,來到興國斂江河邊,剛在古樟樹下的渡口歇腳,貼著江面就飄來一支悠揚的山歌。大家噤聲聽歌,直到渡船靠岸。 船上下來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跳上岸。謝覺哉興致盎然地上前招呼:“同志嫂,請問你們哪個是山歌大王?”姑娘們又是一陣嘻嘻哈哈,推出了一位瓜子臉的秀麗姑娘,說:“她,她就是山歌比賽第一名的山歌大王,名叫曾子貞。”曾子貞站在謝覺哉面前,靦腆一笑,美麗的臉龐顯出一對酒窩。她攏了攏烏黑的頭髮,亮開嗓子唱了起來。

謝覺哉剛到中央蘇區不久,屢屢聽到人們傳唱興國山歌,如今聽到真傳,樂不可支,連連嘖嘆:“哎呀呀,這下總算聽到了原汁原味的興國山歌,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幾年耳聞目睹,毛澤東對興國山歌感情頗深,情不自禁地說:“唱起歌來像畫眉子叫,難怪她們稱你是山歌大王。”毛澤東沒有認出曾子貞,曾子貞卻認出了毛澤東,她記得原先毛澤東對興國山歌有誤解的事。就故意唱道: 毛澤東哈哈大笑:“好哇,山歌大王真有本事,用山歌作宣傳,一下子就擴大了一個連的紅軍?!”曾子貞說:“擴大一個連的紅軍沒有假,表面上是我唱歌的本事,實際上是鄉里幹部平時工作做得好,關心群眾周到,工作方法靈活,讓當紅軍的人沒有顧慮,放心去當紅軍,上前線打白狗子,保衛蘇區,保衛土地革命果實。”“你看看,你看看,”謝覺哉興奮不已,“這位山歌大王確實不簡單,唱得好聽,說得比唱得還更好聽,有當政治部主任的水平。”毛澤東問:“請問同志嫂,你們是哪個鄉的?”曾子貞:“上社區長岡鄉。”毛澤東暗暗叫絕,真個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打瞌睡碰上了枕頭。他不露聲色地說:“山歌大王,你說鄉干部工作做得好,能不能用山歌唱出來?”“這個有什麼難。”曾子貞張口就唱:

毛澤東問:“山歌大王,你唱的可都是真的事?” 曾子貞答:“鼻子底下有嘴,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好,”毛澤東道,“我們就是來問問的。”“哎,”一位姑娘警惕起來了,問,“請問你們幾個同志哪裡來的?”陳昌奉搶著答:“我們是瑞……”毛澤東接過話頭:“我們是累了,能不能帶我們去長岡鄉休息一下?”“要休息很方便,”那姑娘盯緊不放,“你們到底是哪個部門的?” 毛澤東:“我們是《紅色中華》報社的。報紙登了好多表揚興國、長岡的文章,有的人不太相信,我們特地來查訪、核實一下。” “要核實也容易,我來帶你們去吧。”曾子貞攔住那個姑娘的盤問,故意不揭穿其中奧妙,又跳到船上。 過河幾里,遠遠地幾個青年婦女在犁田,毛澤東一行看見挺奇怪,按贛南風俗:女子是不能下田的。這裡的女子怎麼下田,竟然還操犁呢?問:“婦女犁田,人家不會笑話?”曾子貞也不答話。朝田間喊:“玉英姐,有人問你事。”李玉英“籲――”一聲,把牛吆住,過來答話:“開始,女人犁田不但會有人笑,而且會指著後背罵,說婦娘子犁田遭雷打,播種不發芽。我們才不怕呢,晚上,幾個人偷偷地到河邊沙灘上學犁耙,犁頭都打壞了好幾個,現在,我們女子代耕隊,天天為紅軍家屬犁田,也不見雷公打哪個。”人們都和著她笑了起來。毛澤東笑著問:“你們代耕一畝田,要多少工錢?”“要什麼錢喲。”李玉英說:“紅軍在前線打仗,我們幫人家做點事還會收錢?連茶飯都是各人自己帶得來。”一行人進了村,來到火叉塘屋場,迎面一幢新房子。路過新屋時,毛澤東發現,新屋的梁椽間夾有火燒的舊料,駐足觀看。屋主馬海榮就說:“不久前失火,燒了一間半屋。鄉互濟會救濟我六吊錢,大家幫工、捐木料、捐磚瓦,幾天工夫又把房子蓋起來了。”毛澤東邊看屋子邊問:“有沒有村幹部來幫忙?”馬海榮笑容可掬:“鄉干部都來了,村幹部更來了,村幹部做了工都回自己家裡吃飯。你看,那根大樑是村代表主任捐的,他會做木匠,量了尺寸,做好了扛過來直接上樑。”隔壁不遠,鄰居是軍屬劉長秀,家裡貼了好幾張立功喜報。毛澤東等人就進屋去看,問劉長秀:“當紅軍立功的是你家甚麼人呀?”劉長秀一邊端凳,一邊答:“一個是我老公,在一軍團,一個是我兒子,在三軍團。”謝覺哉豎起大拇指:“呱呱叫,呱呱叫,父子雙雙立大功!”曾子貞趁機說:“我唱山歌裡的事,有幾件是這家的。長秀嬸,你把政府關心你們家的事,講給上面來的同志聽一下……”毛澤東邊問邊記,不久,寫下了著名的《長岡鄉調查》一文。毛澤東號召:

“每個鄉蘇維埃都要學習長岡鄉的文化教育工作!” 1934年1月27日,在“二蘇大”會上,毛澤東讚揚說:“興國的同志們創造了第一等的工作,值得我們稱讚他們為模範工作者”,並發出號召“要造成幾千個長岡鄉,幾十個興國縣。”長岡鄉的名氣越來越大,興國山歌越傳越遠。 日也唱,夜也唱,那些日子,山歌成為了曾子貞生命的全部。她在山歌中咀嚼過悲痛,也在山歌中品嚐了愛情和歡樂。 就像今日的明星,山歌大王曾子貞身邊也有不少追星族。 有一個崇拜者,名叫賴明山。賴明山是個複員的紅軍傷兵。賴明山很年輕,比曾子貞還小兩歲,是個打矮爐子的小鐵匠。所謂打矮爐子的鐵匠,就是那種挑著爐子四處遊走,上戶串門尋活干的鐵匠。賴明山出生貧苦家庭,自小沒有文化,卻最喜歡聽,喜歡唱山歌。

賴明山特別喜歡聽曾子貞唱山歌,聽得入迷,經常挑著矮爐子,跟著紅軍山歌隊這山轉那山走。 到一個新地方,白天,他吆喝著打鐵,晚上,佔一個位子聽歌看戲。有時,山歌隊人手不夠就到後台去,找機會上前,幫一把手或者幫一下腔。 當過紅軍,又不是外人。大家對他也像隊里人看待,喚來喚去支使他。他叫唱就唱,叫演就演,一來二去,越唱越好,就能夠頂一個角色唱山歌。 一個人,真正投注感情唱歌,歌聲是會感動人的。 雖然,賴明山的聲音不宏亮,但歌聲很富有感情,給人一種特別的震撼。當謝昌寶在戰場上被打死後,賴明山丟掉了小矮爐子,正式成了曾子貞唱山歌的第二個搭擋。 兩個人,都是全身心投入地唱山歌,唱來唱去,唱出了愛情。

1934年,二人唱成了一對山歌夫妻。 紅軍長征離開興國的時候,曾子貞帶著山歌隊的同志,在五塘橋頭搭台子,流著淚水,唱了三天《十送紅軍》等歌曲。嗓子唱啞了,嘴巴唱出了血。 “新做斗笠圓丁當,送給哥哥上前方,保佑哥哥打勝仗;打敗敵人回家鄉。”“送郎送到筲箕窩,眼睛流淚嘴唱歌,願郎革命革到底;等你十年不算多!”一步一流淚,三步一回頭。朝夕相處的紅軍兄弟,一隊隊開走,她們唱著唱著,就唱不下去。紅軍戰士也是無限眷戀,淚眼汪汪…… 以後的日子裡,千百次地,曾子貞回憶這送別的場面,只見紅軍千千萬萬列隊而去,翹首盼望,卻不見幾人能夠走回來…… 紅軍長征離開興國後,日子就苦了。曾子貞夫妻跟著縣委打游擊,當時,她已懷孕8個月,整天挺著個大肚子,在山上轉悠,步履一天比一天艱難。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 在均村鄉大山上,一個無遮無攔的山洞裡,曾子貞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荷英。 天寒地凍,衣衫單薄,凍得牙齒打架。可是,荒山上,除了呼嘯的北風什麼也沒有。有一位游擊隊員,尋找了一天終於找到了一籮筐礱糠,他把礱糠撒在曾子貞和嬰兒身上御寒。礱糠又怎麼能夠禦寒呢!不幾天,荷英就被凍死了。 坐月子,連飯也沒得吃。每天,跟著游擊隊們一起吃野菜苦熬,硬撐著跟游擊隊翻山越嶺轉移,有一次,在橋頭崗遇見了打游擊的曾山。曾山當時是江西省委代理書記,領導全省的對敵鬥爭,但他們也沒飯吃,沒衣穿,鬥爭十分艱苦。 1935年春,曾子貞等人在興國縣方太鄉的方山嶺休整時,整座山都被白軍包圍了。她與賴明山,還有一個叫柏翠的女幹部,一起突圍下山。

輾轉的山道上,一夥白軍衝上來,首先抓住了曾子貞。 “餵,你是紅軍吧?”當時,曾子貞手裡,牽著一個男孩子。連忙隨機應變:“我一個女人家,哪裡是什麼紅軍,我是一個富農婆,被逼得逃上山來的。”白軍就放掉了曾子貞,一會兒,又抓住賴明山,問他是不是紅軍。賴明山順口說自己是富農也就沒事。可他太老實,說話不會轉彎子,竟然說:“是。”就被白軍抓起來關進了監獄。 賴明山在監獄裡,做了兩個月的苦力才回家。 賴明山是個大老實人,他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山歌手,卻不能成為一個很好的革命者。 提到賴明山,曾子貞說:“老實人,就該老老實實地過活,沒有那個本事,就不要去惹麻煩。”出獄後平靜了一年。就有一個人來,叫賴明山去做地下黨的工作。不久,那人叛變,把賴明山供出去,又被國民黨抓到高興鄉的竹篙山集中營,打得皮開肉綻,差點兒送命。

好不容易,熬過那段流血的日子。 “文化大革命”,賴明山又成了叛徒,被揪鬥,整得死去活來,一輩子吃盡了苦頭。 紅軍北上後,曾子貞夫妻像沒娘的孩子一樣,感覺低人一等。因為她原先到處唱歌,名氣太大,認識她的人不知有多少,隨時都可能有災禍降臨。 那段日子,是曾子貞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光。由於白軍的搜捕,曾子貞有四五年不敢上街拋頭露面。後來,風聲不緊了,曾子貞曾悄悄地上過一次街。 來到縣城筲箕窩,這原是紅軍送兵的地方。 睹物思情,正懷念紅軍,冷不防,有個擺鹽攤子的女人竄出來,一把揪住曾子貞的頭髮扭打起來。 原來,此人就是蕃薯婆,她的小老公被曾子貞唱歌擴了紅。 蕃薯婆一邊揪打,還一邊哭罵:“打死你去,打死你去,就是你,宣傳我的老公去當紅軍,弄得我現在當寡婦婆。弄得我的小孩沒有爸爸……”此女人是個有名的潑辣婆。曾子貞掙扎著要走脫,不意,又有幾個婦女,聞聲撲過來扭打曾子貞,有的用手指擰,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牙齒咬,蕃薯婆脫下鞋子用鞋底打她的臉。片刻間,打得她鼻青臉腫,鮮血直流……

當街受辱,給曾子貞帶來極大的刺激。伴隨著尖叫聲,那拼命的掐、擰、咬,凝聚多少暗怨、夙恨呀!如果是白軍,或者地主還鄉團打罵自己,理所當然,完全可以理解。但,卻偏偏是自家姐妹、紅軍家屬,用發自心靈深處的怨恨,毆打自己,要與自己拼命。 無意之中,自己竟成了兩邊的仇人。 那些個無盡的朝朝暮暮,曾子貞生活在黑暗之中,時時反省自己的革命生涯: 一方面,曾子貞認為自己沒有錯。為了革命,她不但先後把自己的兩個丈夫送上前線,還把自己四個兄弟,都動員上前線,全部英勇犧牲。作為一個女人家,自己還拼命上前線,雖然沒有陣亡,那是白軍的砲火沒有瞄準自己,但是,自己至今仍在承受著最大的犧牲。 另一方面,曾子貞又覺得,自己確實給別人帶來了悲劇和痛苦,正是因為自己的動員,人家的丈夫才告妻別子,毅然走上前線,最後犧牲,為世界留下了一群孤兒寡婦,在水深火熱中掙扎。

所有射向她的目光都帶著棘刺――充滿了哀怨、責備、仇恨。 她陷入了一種無法避免的兇殘之中。在那社會現狀的壓迫下,她絕望了。一切希望都蕩然無存,只有山歌無聲地在她心間運行。 1937年10月3日,國共合作,陳毅從贛州往南昌談判,途經興國。曾子貞與陳毅見面,痛哭流涕,敘述了自己的不幸。陳毅告訴她:“不管有多少艱難險阻,要相信革命一定會成功。”默默地堅持,默默地等待。 由於沉重的內疚感壓迫著,從此以後,曾子貞再也不敢上街了。擔驚受怕,每天以淚洗面,提心吊膽,像老鼠一樣地活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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