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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海枯石爛心不變,望穿世紀情不移

紅軍留下的女人們 卜谷 4143 2018-03-14
赤日炎炎,酷暑如灼。 7月,是農村最繁忙的雙搶季節。 池煜華一向是家裡的壯勞力,回來便操鐮下田,馬不停蹄地投入了搶收搶種。一連乾了三天,每天干得汗流浹背,天昏地暗。那天正乾著,一場透雨不期而至,把池煜華一身淋得透濕。她硬是用體溫把一身衣服烘乾,直幹到日頭落嶺,月掛東山。當她把最後一擔稻穀挑回家時,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人與稻穀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六十多年後,池煜華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7月11日。 一場上吐下泄的人瘟突然在興國縣蔓延,人們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地病倒,莫名其妙地死去。全村先後有四分之三的人染上了人瘟,大部分人熬不過七天就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我不死,我還要與才蓮團圓。 池煜華卻不肯死,十天又吐又洩,不吃不喝,全身瘦成了一把骨頭仍不肯死,全身都沒有感覺了仍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在等待醫藥。那時哪有什麼醫生,哪有什麼醫藥呀,有的只是土郎中傳下的土藥方。池煜華食下了一劑治人瘟的土到了頂的土方子。用尿勺到糞坑里撈一碗蛆蟲,到李溪水里面沖洗乾淨,然後把蛆蟲放到擂缽裡擂成漿,再衝冷水往肚子裡灌。水米難進口的人,喝臭氣薰天的蛆蟲漿液反而不嘔吐。不嘔吐並不是好喝,一碗蛆蟲漿液,池煜華捏著鼻子一天喝了三次才喝完。喝了蛆蟲漿液就感覺到有一條條的蛆蟲在喉嚨管、肚皮里邊一蠕一蠕爬來爬去,爬得人心惶惶,那蛆蟲爬著爬著就像立即要爬出嘴巴。

從沒有任何感覺,到有再生的感覺,這感覺是蛆蟲慢慢爬出來的,爬得人心惶惶,然後感覺到人生的無味、人生的無奈、人生的痛苦、人生的期待、人生的……然後就活過來了。 促使池煜華從死亡中活過來,可能是蛆蟲也許是人蟲。這個人蟲就是她的身孕。 20多天后,她爬起來料理李才蓮祖母的喪事,人世變了一個樣。辦喪事是最需要人手的,平常大家人眾的李家卻沒有多少人向前。一問,李才蓮的弟妹已接連死了5人,整個家族屋場中先後有12人得了瘟病,死去11人。 滅了人,就滅了做事的幫手,也就滅了人的負擔。池煜華再要脫產革命,就沒有理由也沒有人會阻攔。 當池煜華持蔡暢的手令前往區、縣辦理調動手續時,興國縣剛剛由一個縣分為兩個縣,即一個興國縣,一個楊殷縣,縣里安排她到楊殷縣委,擔任巡視員兼熬園區婦委會書記。池煜華多麼想去土地部,日夜與丈夫在一塊工作呵。在與縣委組織部人員爭執時,她突然覺得身體十分不適,拼命地嘔吐起來。經人提醒,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懷孕。她留了下來,也就改變了人生。

楊殷縣轄興國、贛縣、泰和三縣交界的各一部分,含茶園鄉教富村在內,是最偏僻的山區地帶。池煜華任縣委巡視員兼熬園區婦委書記近兩年,紅軍便長征離開蘇區。紅軍長征前夕,李才蓮因佈置撤退工作曾經回到興國縣城一趟。形勢已萬分緊急。一到興國,他便匆匆捎信要池煜華在一周內來興國城相會,並反復交代:估計一周後白軍將佔領興國縣城,你就不要來興國縣城了。這是李才蓮最後一封寫給池煜華的信件,信件的命運與以往一樣,被李才蓮的父親及後母扣押。當信件轉到池煜華手中,一周早過了。已是“就不要來興國縣城”的時間。 1934年底至1935年底,贛南各縣到處張貼著一份內容大致相同的購買人頭的佈告:懸賞——誰獲得共匪首犯項英、陳毅、李才蓮……其中一顆人頭,即可持人頭到縣剿匪總部領取獎勵五千塊銀元……

舊中國歷來有株連的習慣,政府當局及鄉鄰都知道池煜華是李才蓮的老婆,但當局並沒有珠連她,首先向池煜華髮難的倒是李才蓮的親父後母。 土匪婆子——你這個短命的土匪婆子早就該殺!李才蓮的親父、後母黑了心腸,暗暗盤算,既然李才蓮值得五千塊銀元,那麼李才蓮的老婆豈能一錢不值?他們悄悄地向區保安團告了密,保安團那位老總形像很兇,他們告密時沒敢說太清楚,只說是李才蓮。那天黎明,一隊白軍乘著薄霧未盡,躡手躡腳來捉拿李才蓮。提心吊膽地在屋里屋外搜查一番,卻只見李才蓮的老婆,氣就不打一處來,保安團長刮了告密者兩個耳光,一窩蜂地走了,順便捉了幾隻雞鴨。原來,當局對李才蓮的老婆並不感興趣。 李才蓮的父親捂著火燒火燎的臉,悻悻地在竹椅上坐了半個時辰。心裡窩著一股火,他想,當官的不要就算了,標標致致的池煜華,賣給人家做老婆還是值幾個錢的。

這一次鬧劇,池煜華失去了最後一次與李才蓮相逢的機會。那天黎明,李才蓮的隊伍恰巧途經興國,他帶著一名警衛員順便回來探家,隱在李溪河的橋墩下,遠遠地發現了那群喧嘩的保安團。隨即迅速轉移。後來,池煜華洗衣來到溪畔,終於看見了李才蓮留下的字跡,橋墩岩石上劃著遒勁有力的兩個名字池煜華、李才蓮。顫顫抖抖,涉過溪水,她把臉貼在那塊岩石上,從熟悉的字跡感觸到丈夫親切的體溫,並且揣想出這筆跡中的一串經歷。千思萬念,時時刻刻等待的夫妻相聚,就這樣於無形中失之交臂,淚水沿著橋墩流進小溪…… 更大的災禍又來了。李才蓮的親父後母急不可捺地要處理池煜華,四處牽線,連價都不還,45塊銀元就把她賣了。少了個池煜華就少了個將來會分財產的對手。

買人的、賣人的和在場人三方相聚,在清掃案桌鋪紙書寫賣身契時,池煜華聞訊大吵大鬧起來:你們敢賣我,我就當場死給你們看,才蓮有一天會來找你們!騎虎難下,被請作在場人的李家老族人,房下公公提出反對。 李才蓮又不是你名下的人,你們有什麼權賣池煜華。二十年前你哥哥死不瞑目,你媽媽做主,你親口答應把才蓮過繼到你哥哥名下,你哥哥才閉上眼睛。 那回也是請我當'在場人'。當了那個在場人我就不能當這個在場人,我還要阻止你賣人!池煜華沒有賣成,卻是作為這個家庭的別家人留下。既是別家人就不能留在這個家。池煜華被無情地攆出生活了十幾年的李家門。 離開家,一個年輕的女人能去哪裡? 無處可去的池煜華不能進家門,就撿三塊卵石在家門外屋簷下角落裡壘一個灶,晚上煨著灶火過夜。大山里的夜冷,冷得實在睡不著覺。她就遙望李溪對面的那條小路,小路在月光下很白,多麼希望小路上過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李才蓮!多麼寒冷的天氣呀,懷胎十月的池煜華用砍來的松枝遮風,地上鋪著稻草遮寒,緊緊地煨著灶火生下了一個女兒。流了多少血呀,湧流的血水浸濕了稻草,又流向灶灰把灶火都浸暗了,全村的空氣中就漾著一股濃濃的血腥。痛苦中煎熬的池煜華不但不敢請人打幫,連叫都不敢大聲叫喚。按客家風俗,女人生孩子很兇,會給屋子和不意撞上的人帶來兇氣。怕別人攆,痛得死去活來的池煜華連叫喊都不敢,痛得她實在受不住時,眼睛望了河對岸心裡發恨地呼喚:李才蓮,李才蓮——你怎麼不死得回來——還有一個轉移疼痛的辦法:牙齒咬著揩汗的布使勁、使勁。可憐池煜華生下小孩後,一團布被咬得像一團醃菜一樣稀爛。

有了孩子就有了依托,儘管會招來親父後母更多的咒罵,但她已經習慣了。 罵有什麼關係,罵又不會痛。有了孩子就多了一張要吃奶的口,平常池煜華吃了上頓沒下頓,瘦得一把骨頭哪裡有奶。沒有奶,拿什麼養活這張口呢?好在那時不少做母親的都沒有奶汁。幾天后,池煜華學會了用米湯餵孩子,用嚼碎的飯哺孩子。儘管孩子瘦得皮包骨,她仍感到欣慰,自己雖然艱難,畢竟為李才蓮傳了後。有了後就有了一重力量。每當她披星戴月地勞作,幹活累得實在受不了時,她就想:堅持等,再苦再累也值得。待明天與才蓮見面,自己可以交給他一個女兒,一個驚喜呀。 女兒是她愛情的結晶,是她的寶貝她的希望,她的寄託她的生命。 可是,嚴霜偏打獨根苗,就在女兒三歲那年,卻患了麻疹突然病逝。活蹦亂跳的一個女兒,從一尺多長長到兩尺多高,李才蓮連見都沒見過,抱也沒抱過,怎麼說死就死了。池煜華抱著閉緊雙眼的女兒哭了三天三夜,哭盡了淚水哭出了血,直到抱著的孩子發出一股味來才埋進後龍山的一棵樹下。

光桿一個的池煜華不能窩在家裡死等了,她要主動出去尋找。掩埋女兒的第三天,池煜華在臉上抹了一把鍋底灰,怀揣著那面小方鏡,拎著一把柴刀出走了。沿著熟悉的路,沿著走過的路走進聽說過的路,走進沒聽說過的路,人海茫茫的路,荒無人煙的路……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多的路,世界上怎麼就沒有一條通向丈夫的路? !江口鄉她到過,於都縣、寧都州也到過,天下能有多大?我就不相信會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到過這麼多地方的女人在茶園鄉還找不到第二個。 池煜華一路砍柴一路找,許多山村,她都寄居在孤寡人家,這種人家都是丈夫或兒子當紅軍,對她富於同情也主動給予關照,並提供消息。有一次,聽說某地游擊隊與白軍在打仗,她冒著危險趕去。戰鬥已經結束,只有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具屍體一具屍體地察看,沒有看到李才蓮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尋了一個空穴,把幾具屍體拖了進去,然後用石頭堵住洞口。

做完這些,她遍身是血是痛,也是一個傷員了。 一路打工一路尋,一路乞討一路覓。因為擔心李才蓮回來找自己,兩邊錯過,她一年後回到教富村,然後再出去再回來又出去。整整尋找了8個春秋。大路邊、屋簷下、柴草棚、廁所裡都度過不眠夜。夜深人靜,她常掏出小方鏡睹物思人,星光、月光映著鏡光。 錚亮錚亮的小方鏡,變得模糊斑駁,四邊的邊框早已經銹得烏黑。天涯茫茫路茫茫,池煜華的心在天涯、在路上。哦,李才蓮李才蓮,你在哪裡,我怎麼找不到你?李才蓮,你知道嗎,我天天都等你,你怎麼不回來呢!每日每夜,池煜華都對著鏡子詢問、傾訴。唱慣了擴紅歌和興國山歌的池煜華,對著鏡子,日日夜夜在路上哼念著望夫曲。 你說過會回來我就等你拼命地等呵等人真不容易吃飯嚼著憂傷睡覺睡著焦急淋著冰冷的冬雨我生下了你的小女小女等呵等不及可憐三歲就命歸西等呵等呵黑髮轉白頭嫩臉變皺皮等到大家都忘掉不再等人了等到世上完全死絕再也沒有一點聲音等到和我一起等的人都已遠遠走離等呵,我拼著命等用盡全身氣力等呵,我一定要等你回來相聚……

8個春秋,整整一個抗日戰爭的時間一晃而過,她獨自流浪,進行了一場尋覓的征戰。 苦難,灑落在她身上,也灑落在她的四周。 1943年,李才蓮的父親患病癱瘓,這曾無數次折磨過池煜華的老人,卻沒人搭理。還是池煜華回來一把屎一把尿,苦捱苦做侍候公公到死。喪事,後母不管,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管。池煜華當然也可以不管,可是,如果李才蓮在家會不會不管呢?於是,池煜華代替丈夫當孝子,東奔西跑請道士念經超度亡靈,請鄉親抬棺上山,在墳前為他哭山。數年後,池煜華又送走了虐待她的後母。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老人,撫養大一個又一個弟妹。池煜華獨自承受著漫長的人生苦旅,承擔著本應由兩副肩膀支撐的家庭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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