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瑯琊榜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云收霧散

瑯琊榜 海宴 11526 2018-03-11
蒙摯從宮中當完值回到統領府,一進自己的房間就察覺到了異樣。雖然他仍是不緊不慢地脫去官服改換便裝,但整個身體已警戒了起來,如同一隻繃緊了肌肉的獵豹,準備隨時應對任何攻擊。 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之所以能這麼輕易地就發現不速之客的存在,是因為那人根本沒有打算要對他隱瞞。 “好慢!”從樑上飄下的少年滿臉不高興。 “什麼好慢?”蒙摯不是梅長蘇,摸不准飛流的想法,“我回來得好慢,還是換衣服好慢?” “都是!” 蒙摯哈哈大笑起來,快速地扣好了腰帶,“小飛流,你一個人來的?” “嗯!” “來做什麼?找我比武嗎?” “叫你!” “叫我?”蒙摯想了想,“你是說,你家蘇哥哥叫我過去?”

“嗯!” 蒙摯突然有點緊張。前幾天他就听說蘇哲病了,正準備去探候時,梅長蘇派人傳口訊給他,說沒什麼大病,叫他不要來得太勤,這才忍住了。此時見飛流特意來叫他,生怕是病情有了什麼惡化,忙問道:“你蘇哥哥的病怎麼樣了?” “病了!” “我知道他病了,他病得怎麼樣了?” “病了!”飛流很不高興地重複了一遍,覺得這個大叔好遲鈍,都已經答了還問。 蒙摯無奈地搖了搖頭,心知從飛流這裡是問不出什麼來了,趕緊收拾停當,快步出門,牽過還沒來得及卸鞍的坐騎,打馬向蘇府飛奔而去。 一進了大門,就有人過來牽馬去照料。蒙摯直接奔入後院,急忙衝進了梅長甦的房間。一抬眼,看見房間主人包裹得暖暖地正坐在炕上,手裡捧著碗還在冒熱氣的湯藥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雖然面色蒼白,但精神看起來還好。

“小殊,你沒事吧?” 梅長蘇欠身起來,“蒙大哥坐,我沒事,就是染了點寒氣,大夫讓我蓋著捂捂汗。” “你真是嚇了我一跳,”蒙摯這才長吁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這麼急叫我來是身體出了什麼狀況呢。怎麼,有別的事嗎?” 梅長蘇將喝得差不多的藥碗放在旁邊桌上,接過蒙摯遞過來的茶水漱了漱,問道:“聽說皇后病了?” 蒙摯一愣,“你消息真快,昨天才病的,據說症候來得很急。可是我除非是隨駕,否則不能擅進內苑,所以具體情況不太清楚。只是在太醫出來時曾問過兩句,據說病勢並不凶險。” 梅長蘇皺起雙眉,似乎有些想不通,“宮裡向譽王報信時,他就在我這裡,如果只是小病,應該不至於這麼慌張啊……” “大概是因為病得太突然,症狀最初乍看之下好像很重,所以引起了一點恐慌吧。”蒙摯也想了想,“聽太醫的說法,確實是無礙性命的。”

“為何會發病,大約多久可以痊癒,這些你問了嗎?” “這個……”蒙摯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我沒想到你想知道這個,也沒多問……”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這樣吧蒙大哥,你去請霓凰郡主以請安為名進宮探問一下,再想辦法弄一份太醫的方子出來讓我看,景寧公主那里大概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至於譽王這邊,你就不要管了,我來提醒他留意查看皇后的飲食……” “你是不是懷疑,皇后這個病是人為的?” 梅長蘇點點頭,“病得太巧了,不查我不放心。” “如果有人對皇后下手,那最值得懷疑的人就應該是越貴妃和太子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還是有幾點不解之處。”梅長蘇微蹙著眉,邊想邊說,“首先,就因為他們是最可能下手的人,所以也就是最不容易下手成功的人。這些年皇后在宮裡,最重要的事就是與越貴妃爭鬥,警覺性一定很高。以前越貴妃如日中天時都沒能對付得了她,不可能現在反而得手。再說,皇后這場病無礙性命,如果真是太子和越貴妃所為,不可能下手這麼輕,明明能得手,卻又不置她於死地,只是讓她生幾天病,能得到什麼大不了的好處?”

“也許他們的目的,就是想讓皇后參加不了祭禮,而讓越貴妃代替……” “可就算替了這一回又能怎樣?沒有實質的名分,不過爭了口氣罷了。既然有能力下手讓皇后生病,還不如直接讓她死了豈不更一勞永逸?再說你別忘了,越貴妃只是晉位為妃,沒有晉回以前的皇貴妃。目前在宮中,排在她前面的還有許淑妃和陳德妃。雖然這兩位娘娘只有公主,在宮中從不敢出頭。但名分上好歹也比現在的越貴妃高一級,憑什麼就一定由她暫代皇后之責呢?” “那……你的意思是,太子和越貴妃這次是無辜的?” 梅長蘇細細地吐了一口氣,嘆道:“現在下任何的結論都為之過早,我無法斷言。也許代皇后參加今年的祭禮有什麼我沒有想到的好處……也許皇后真的是碰巧自己病了……可能性太多,必須要有更多的資料才行。”

“可是離年尾祭禮,已經沒有幾天了……” “所以才要抓緊……”梅長蘇神色凝重,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我有一種感覺,這件事的背後,一定有很深的隱情……” 蒙摯立即站了起來,“我馬上按你的要求去查……” “辛苦你了蒙大哥,”梅長蘇抬起頭朝他一笑,“有什麼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蒙摯行事一向利落乾脆,只答了一個“好”字,轉身就離開了。 梅長蘇長長吐一口氣,向後仰在枕上,又沉思了一陣,只覺得心神困倦,暈沉沉的。為免等會兒精神不濟,他強迫自己不再多想,摒去腦中雜念,調息入睡。只是一直未能睡沉,淺淺地迷糊著,時間也一樣不知不覺地過去,再睜開眼時,已是午後。 再睡也睡不著,梅長蘇便披衣坐起來,吃了一碗晏大夫指定的桂圓粥後,又拿了本寧神的經書慢慢地看。飛流坐在旁邊剝柑橘,周邊一片安靜,只有隱隱風吹過的聲音。

此時還沒有新的消息進來,無論是十三先生那邊,還是蒙摯那邊。 其實這很正常,他分派事情下去也不過才幾個時辰而已,有些情況不是那麼容易查清楚的。 但梅長蘇不知為什麼,總是隱隱地感覺到,有什麼掌控之外的事情悄悄發生了。只不過想要凝神去抓時,卻又從讓它指間溜過,捕不牢實。 正在神思飄浮之際,外面院門突然一響,接著便傳來黎綱的聲音:“請,請您這邊走。” 梅長蘇眉尖輕輕挑了一挑。雖然有人上門,但絕不會是他正在等待的蒙摯,也不會是童路。 因為如果是那兩人,不會由黎綱在前面如此客氣地引導。 “飛流,去把那張椅子搬到蘇哥哥床旁邊好不好?” 飛流把手裡的幾瓣橘子全部朝嘴裡一塞,很聽話地將椅子挪到指定的位置。等他完成這個動作之後,房間的門已被推開,黎綱在門外高聲道:“宗主,靖王殿下前來探病。”

“殿下請進。”梅長蘇揚聲道。 隨著他的語聲,蕭景琰大踏步走了進來。黎綱並沒有跟在身後,大概是又出去了。 “蘇先生放心,沒人看到我到你這裡來。”靖王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先生的病怎麼樣了?” “已是無恙。只是因為在捂汗,不能起身,請殿下恕我失禮。”梅長蘇伸出手掌指向床旁的坐椅,“殿下請坐。” “不必講這些虛禮了,”靖王脫去披風坐了下來,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在查皇后生病的事情嗎?”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怎麼知道?” “我想以你的算無遣策,應該是不會放過任何一件不尋常的事吧……” “難道殿下也覺得,皇后的病並不是尋常的病?” “我不是覺得,我是知道。”靖王線條明晰的唇角抿了一下,“所以才特意來告訴你,皇后中的是軟蕙草之毒。”

梅長蘇微微一驚,“軟蕙草?服之令人四肢無力、食慾減退,但藥性只能持續六到七天的軟蕙草?” “對。” “殿下為何如此肯定?” 靖王神色寧靜,口氣平淡地道:“我今天入宮請安,母親告訴我的。皇后發病時,她正隨眾嬪妃一起去正陽宮例行朝拜,就站在皇后前面不遠處,所以看得清楚。” 梅長蘇眸色一凝,緩緩道:“靜嬪娘娘……是怎麼判斷出那是軟蕙草的?” “母親入宮之前,經常見這種草藥,熟悉它的味道,也知道它發作時的症狀。”靖王看了看梅長甦的表情,又道,“你也許不知道,我母親曾是醫女,她是不會看錯的。” “殿下誤會了,我不是不相信靜嬪娘娘的判斷,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誰能在皇后身上下手,卻又只下這種並不烈性的草藥?”梅長蘇凝眉靜靜地沉思,額上滲著薄薄的細汗。因為焦慮,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住錦被的一角,慢慢地搓,不知不覺,指尖已搓得有些發紅。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何必如此操心?”靖王皺眉看著他的臉色,有些不忍,“又不單是你、我查,譽王雖不知皇后病因為何,但也已經開始在宮里大肆追訪,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下藥之人了。”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有些虛弱地笑了一下,“殿下說得不錯,最糟的情況也只是皇后參加不了祭禮,的確不算影響太大的事件,想不通也罷了……” “蘇先生想事情的時候,手裡也會無意識地搓著什麼東西啊?” 梅長蘇心頭微震,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地放開了被角,笑道:“我常常這樣,就算是不想事情發呆的時候,手指也會亂動的。我想很多人都有這種習慣吧!” “是啊……”靖王眸中露出一絲懷念之色,“我認識的人中,也有幾個這樣的……” 梅長蘇把雙手籠進暖筒,扯開話題道:“這一向蘇某疏於問候,不知殿下您近況如何?”

靖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當然是在忙蘇先生交代下來的事。府裡營裡都整治了一下,在外面也是按著你的名單在交朋友……蘇先生確是慧眼,選出來的都是治世良臣,與他們交往甚是愉快。對了,我前幾天在鎮山寺碰巧救了中書令柳澄的孫女,這也是你安排的嗎?” 梅長蘇歪著頭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來,“殿下真當我是妖怪嗎?” “呃……”靖王猜錯,有些不自在,“那是我多心了……” “不過殿下倒提醒了我,也許真的可以好好策劃一下,找幾個重要的人下手,讓殿下多攢點人情。” 靖王冷笑,似有些不太贊同,“人情中若無真情,要之何用?交結良臣,手腕無須太多。與人交往只要以誠相待,何愁他們對我沒好感?先生還是多休養吧,就不必操這個心了。” “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只有誠心,沒有手腕也是不行的,”梅長蘇看著蕭景琰微露寒意的眼睛,語調竟比他更冷,“若奪嫡這種事,只是在比誠心、比善意,何來史書上的血跡斑斑?殿下現在只是小露鋒芒,尚能再隱晦幾日,一旦太子或譽王註意到了你,只怕就再無溫情脈脈。” 靖王面色冷硬地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已走上此路,當不至於如此天真。我剛才所說的,也只是因人而異,這世上有些人,你越弄心機,反而越得不到。” 梅長蘇唇邊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容,靜靜道:“用人之道,本就不能一概而論。我有我的方法,殿下也有殿下的策略。我來量才,殿下品德,有時以才為主,有時以德為先,這要看殿下把人用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了。” 靖王濃眉微皺,低下頭默默地細品這番話。他本是悟性極高之人,沒有多久就領會到了梅長甦的話中之意,抬起雙眸,坦坦然地認輸道:“先生的見識確實高於景琰,日後還請繼續指教。” 梅長蘇一笑,正要說兩句舒緩些的話,突然從窗戶的縫隙間看到童路在院子裡徘徊。顯然是有事情要來告知,卻又礙於屋內有人,不敢貿然進來。 “殿下不介意我的一個下屬進來說點事情吧?”梅長蘇原本打算不理會童路,但旋即又改變了主意,微笑著詢問。 靖王也是個很識趣的人,立即起身道:“蘇先生忙吧,我先告辭了。” “請殿下再稍待片刻,我覺得他所說的事情最好讓殿下也知道。”梅長蘇欠起身子,也不管靖王如何反應,徑自揚聲對外道,“童路,你進來。” 童路突然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但立刻就鎮定了下來,快步走上台階,推開房門,還未抱拳施禮,梅長蘇已經以目示意,“見過靖王殿下。” “童路見過殿下!”年輕人甚是聰明,一聽見客人的身份,立即撩起衣衫下擺,拜倒在地。 “免禮。”靖王微抬了抬手,向梅長蘇道,“是貴盟中的人嗎?果然一派英氣。” “殿下謬讚了。”梅長蘇隨口客氣了一句,便問童路,“你來見我,是回報火藥的事嗎?” “是。”童路起身站著回話。 “殿下不太清楚這件事,你從頭再細說一遍。” “是。”雖然面對的是皇子,但童路仍是一派落落大方,毫無畏縮之態,“事情的起因是運河青舵和腳行幫的兄弟們,發現有人把數百斤的火藥分批小量地夾帶在各類雜貨中,運送進了京城……” 只這開始的第一句,靖王的表情就有些怔忡。梅長蘇一笑,甚是體貼地解釋道:“殿下少涉江湖,所以不太知道。這運河青舵和腳行幫,都是由跑船或是拉貨的苦力兄弟們結成的江湖幫派,一個走水路,一個走旱路,彼此之間關係極好。雖然位低人卑,卻極講義氣,他們的首領,也都是耿直爽快的好漢。” 靖王一麵點著頭,一面看了梅長蘇一眼。雖然早就知道這位書生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宗主,但因為他本人一派書卷氣息,外形也生得清秀文弱,常常讓人忘記他的江湖身份。此時談到了這些事情,心中方才有了一點點覺悟,意識到了他在三教九流中的影響力。 “因為是大批量的火藥,如果用起來殺傷力會很大。為了確保宗主的安全,我們追查了一下火藥的去處。”童路在梅長甦的示意下繼續道,“沒想到幾經轉折之後,居然毫無所獲。之後我們又奉宗主之命,特意去查了最近漕運直達的官船,發現果然也有曾夾運過火藥的痕跡。這批官船載的都是鮮果、香料、南絹之類貴宦之家新年用的物品,去向極雜,很多府第都有預定,所以一時也看不出哪家嫌疑最大。” “但能上官船,普通江湖人做不到,一定與朝中貴官有關。”靖王皺著眉插言道,“你們確認不是兩家官運的嗎?” 靖王口中的兩家官運,在場的人都聽得懂。按大樑法度,朝廷對火藥監管極嚴。只有兵部直屬的江南霹靂堂官制火器,戶部下屬的製炮坊製作煙花炮竹,其他人一律不得染指火藥。所謂兩家官運,就是掛著霹靂堂或製炮坊牌子的火藥運輸與交易,除此以外,均是違禁。 “絕對不是,官運名錄裡,根本沒有這批火藥的存在。”童路肯定地道,“官船貨品的去向幾乎滿佈全城,本是漫無頭緒,一時間還真的讓人拘手無策,沒想到無巧不成書,居然遇到……” “童路,你直接說結果好了,”梅長蘇溫和地道,“殿下哪有工夫聽你說書。” “是。”童路紅著臉抓抓頭,“我們查到,這批火藥最終運到了北門邊上一個被圈起來的大院子裡,那裡有一家私炮坊……” “私炮?” “殿下可能不知道,年關將近時,炮竹的價錢猛漲,制炮售買可獲暴利。但官屬制炮坊賣炮竹的收入都要入庫,戶部留不下來。所以原來的尚書樓之敬悄悄開了這個私炮坊,偷運火藥進來製炮,所有的收入……他自己昧了一點兒,大頭都是太子的……” “你是說,太子與戶部串通,開私炮坊來牟取暴利?”靖王氣得站了起來,“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殿下何必動怒呢?”梅長蘇淡淡道,“樓之敬已經倒台,沈追代職之後必會嚴查。這個私炮坊,也留不了多久了。” 靖王默然了片刻,道:“我也知道沒必要動氣,對太子原本我也沒報什麼期望,只是一時有些忍耐不住罷了。蘇先生叫我留下來聽,就是想讓我更明白太子是什麼樣的人吧?” “這倒不是,”梅長蘇稍稍愣了一下,失笑道,“童路進來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們竟然查到了這個。我只是想讓殿下知道有批下落不明的火藥在京城,外出到任何地方時都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還打算順便把小靈給你……” “小靈?” “一隻靈貂,嗅到火藥味會亂動示警。我原想在火藥的去處沒查明之前,讓小靈跟著殿下的……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還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梅長蘇說著,從懷裡捉出一個小小圓圓胖嘟嘟的小貂,遞到了童路手上,“拿去還給舊主吧,沒必要讓它跟著了,我又沒時間照管。” 靖王神色微動,問道:“這小貂不是你的?” “不是,是我們盟裡一位姑娘的。” 靖王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梅長蘇也當沒看見,做了個手勢讓童路退下,轉頭看了靖王一眼,低聲道:“殿下,你是不是跟靜嬪娘娘說了什麼?” 靖王一怔,隨即點頭道:“我決定選擇的路,必須要告訴母親,讓她好作準備。不過你放心,她是絕對不會勸阻我的。” “我知道……”梅長蘇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自言了一句,又抬起頭來,“請殿下轉告娘娘,她在宮裡力量實在太過薄弱,所以請她千萬不要試圖幫助殿下。有些事,她看在眼裡即可,不要去查,不要去問。我在宮里大約還可以啟動些力量,過一陣子,會想辦法調到靜嬪娘娘身邊去保護她,請殿下放心。” “你在宮裡也有人?”靖王毫不掩飾自己驚詫的表情,“蘇先生的實力我還真是小瞧了。” “殿下不必驚奇,”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天下的苦命人到處都是,要想以恩惠收買幾個,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比如剛才你見到的童路,就是被逼到走投無路時被江左收留的,從此便忠心赤膽,只為我用。” “所以你才如此信任他,居然讓他直接見我嗎?” “我信任他,倒也不單單是信任他的人品,”梅長甦的眸中漸漸浮上冰寒之色,“童路的母親和妹妹,現在都在廊州居住,由江左盟照管。” 靖王看了他片刻,突然明白過來,不由眉睫一跳。 “對童路坦然相待,用人不疑,這就是我的誠心;留他母、妹在手,以防萬一,這就是我的手腕。”梅長蘇冷冷道,“並非人人都要這樣麻煩,但對某些相對比較重要的人,誠心與手腕,缺一不可。我剛才跟殿下討論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個觀點。” 靖王搖頭嘆息道:“你一定要把自己做的事,都說得如此狠絕嗎?” “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梅長蘇面無表情地道,“人只會被朋友背叛,敵人是永遠都沒有'出賣'和'背叛'的機會的。哪怕是恩同骨肉,哪怕是親如兄弟,也無法把握那薄薄一層皮囊之下,藏的是怎樣的一個心腸。” 靖王目光一凝,浮光往事瞬間掠過腦海,勾起心中一陣疼痛,咬牙道:“我承認你說得對,但你若如此待人,人必如此待你,這道理先生不明白嗎?” “我明白,但我不在乎。”梅長蘇看著火盆裡竄動的紅焰,讓那光影在自己臉上乍明乍暗,“殿下盡可以用任何手腕來考驗我、試探我,我都無所謂。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忠於的是什麼,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背叛。” 他這句話語調清淡,語意卻甚是狠絕。靖王聽在耳中,一時胸中五味雜陳,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室內頓時一片靜默,兩人相對而坐,都似心思百轉,又似什麼也沒想,只是在發呆。 就這樣枯坐了一盅茶的工夫,靖王站了起來,緩緩道:“先生好生休養,我告辭了。” 梅長蘇淡淡點頭,將身子稍稍坐起來了一些,扶著床沿道:“殿下慢走,恕不遠送。” 靖王的身影剛剛消失,飛流就出現在床邊,手裡仍然拿著個柑橘,歪著頭仔細察看梅長甦的神情,看了半晌,又低頭剝開手中柑橘的皮,掰下一瓣遞到梅長甦的嘴邊。 “太涼了,蘇哥哥不吃,飛流自己吃吧。”梅長蘇微笑,“去開兩扇窗戶透透氣。” 飛流依言跑到窗邊,很聰明地打開了目前有陽光可以射進來的西窗,室內的空氣也隨之流動了起來。 “宗主,這樣會冷的。”守在院中的黎綱跑了進來,有些擔心。 “沒事,只開一會兒。”梅長蘇側耳聽了聽,“外院誰在吵?” “吉伯和吉嬸啦,”黎綱忍不住笑,“吉嬸又把吉伯的酒葫蘆藏起來了,吉伯偷偷找沒找著,結果還被吉嬸罵,說她藏了這麼些年的東西,怎麼可能輕易被他找到……” 梅長甦的手一軟,剛剛從飛流手裡接過的一杯茶跌到青磚地上,摔得粉碎。 “宗主,您怎麼了?”黎綱大驚失色,“飛流你快扶著,我去找晏大夫……” “不用……”梅長蘇抬起一隻手止住他,躺回到軟枕之上,仰著頭一條條細想,額前很快就滲出了一層虛汗。 同樣的道理啊,私炮坊又不是今年才開始走私火藥的,怎麼以前沒有察覺,偏偏今年就這樣輕易地讓青舵和腳行幫的人察出異樣?難道是因為樓之敬倒台,有些管束鬆懈了下來不成? 不,不是這樣……私炮坊走私火藥已久,一定有自己獨立的渠道,不會通過青舵或腳行幫這樣常規的混運方式,倒是夾帶在官船中還更妥當……戶部每年都有大量的物資調動,使用官船,神不知鬼不覺,又在自己掌控之下,怎麼看都不可能會另外冒險走民船民運,所以…… 通過青舵和腳行幫運送火藥的人,和戶部的私炮坊一定不是同一家的! 假如……那個人原本就知道戶部私炮坊的秘密,他自然可以善加利用。私運火藥入京的事不被人察覺也就罷了,一旦被人察覺,他就可以巧妙地將線索引向私炮坊,從而混淆視聽。由於私炮坊確實有走私火藥入京,一般人查到這裡,都會以為已經查到了真相,不會想到居然還有另一批不同目的、不同去向的火藥,悄悄地留在了京城…… 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有什麼目的?火藥的用處,如果不是用來製作炮竹,那就是想要炸毀什麼。費瞭如許手腳,連戶部都被他借力打力地拖起來做擋箭牌施放煙霧,他一定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如若不是江湖恩怨,那麼必與朝事有關,是想殺人,還是想破壞什麼?京城裡最近有什麼重大的場合,會成為此人的攻擊目標? 想到這裡,有四個字閃電般地掠過了梅長甦的腦海。 年尾祭禮……大樑朝廷每年最重要的一個祭典…… 梅長甦的臉色此時已蒼白如雪,但一雙眼眸卻變得更亮、更清,帶著一種灼灼的熱度。 他想起了曾聽過的一句話。當時聽在耳中,已有些心中一動的感覺,只是沒有註意,也沒有留心,可此時突然想起,卻彷彿是一把開啟謎門的鑰匙。 茫茫迷霧間,梅長蘇跳過所有假象,一下子捉住了最深處的那抹寒光。 晏大夫趕過來的時候,梅長蘇已經服過了寒醫荀珍特製的丸藥,穿戴得整整齊齊站在屋子中間,等著飛流給小手爐換炭。見到老大夫吹鬍子瞪眼的臉,這位宗主大人抱歉地笑道:“晏大夫,我必須親自出去一趟,你放心,我穿得很暖。飛流和黎綱都會跟著我,外面的風雪也已經停了,應該已無大礙……” “有沒有大礙我說了才算!”晏大夫守在門邊,大有一夫當關之勢,“你怎麼想的我都知道,別以為荀小子的護心丸是靈丹仙藥,那東西救急不救命。你雖然只是風寒之症,但身子底跟普通人就不一樣,不好好養著,東跑西跑幹什麼?要是橫著回來,不明擺著拆我招牌嗎?” “晏大夫,你今天放我出去,我保證好好地回來,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梅長蘇一面溫言賠笑,一面向飛流做了個手勢,“飛流,開門。” “餵……”晏大夫氣急敗壞,滿口白須直噴,但畢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很快就被飛流像扛人偶一樣扛到了一邊。梅長蘇趁機從屋內逃了出來,快速鑽進黎綱早已備好停在階前的暖轎中,低聲吩咐了轎夫一句話,便匆匆起轎,將老大夫的咆哮聲甩在了後面。 也許是有藥力的作用,也許是暖轎中還算舒適,梅長蘇覺得現在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腦子很清楚,手足也不似昨天那般無力,對於將要面對的狀況,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轎子的速度很快,但畢竟是步行,要到達目的地還需要一些時間。梅長蘇閉上眼睛,一面養神,一面再一次梳理自己的思緒。 如果只是為了阻止,事情並不難辦,如何能鎮住底下的暗流又不擊碎表面平靜的冰層,才是最耗費精力的地方。 大約兩刻鐘後,轎子停在了一處雍容素雅的府第門前。黎綱叩開大門把名帖遞進去不久,主人便急匆匆地迎了出來。 “蘇兄,你怎麼會突然過來?快,快請進來。” 梅長蘇由飛流扶著從轎中走出,打量了一下對面的年輕人,“這麼冷的天,怎麼如此短打扮?” “我們在練馬球呢,打得熱了,大衣服全穿不住,一身臭汗,蘇兄不要見笑哦。”言豫津笑著陪同梅長蘇向裡走,進了二門,便是一片寬闊的平場,還有幾個年輕人正縱馬在練習擊球。 “蘇兄,你怎麼會突然過來?”蕭景睿滿面驚訝之色地跑過來,問的話跟言豫津所說的一模一樣。 “閒來無事,想出門走走。”梅長蘇看著面前兩個焦不離孟的好朋友,微微一笑,“到了京城這麼久,還從來沒有到豫津府上來拜會過,實在失禮。豫津,令尊在嗎?” “還沒回來。”言豫津聳聳肩,語調輕鬆地道,“我爹現在的心思都被那些道士給纏住了,早出晚歸的,不過我想應該快回來了。” “你們去玩吧,不用招呼我了。我就在旁邊看看,也算開開眼界啊。” “蘇兄說什麼笑話呢,不如一起玩吧。”言豫津興致勃勃地提議。 “你說的這才是笑話呢,看我的樣子,上場是我打球還是球打我啊?”梅長蘇笑著搖頭。 “那讓飛流來玩,飛流一定喜歡!”言豫津想到這個主意,眼睛頓時亮了,“來吧小飛流,喜歡什麼顏色的馬,告訴言哥哥。” “紅色!” 言豫津興沖沖地跑去幫飛流挑馬,找馬俱,忙成一團。蕭景睿卻留在梅長蘇身邊,關切地問道:“蘇兄身體好些了嗎?那邊有坐椅,還是過去坐著吧。” 梅長蘇一麵點頭,一面笑著問他:“謝弼呢?沒一起來嗎?” “二弟不喜歡玩這個,而且府裡過年的一應事務都是他打理,這幾天正是最忙的時候。” 梅長蘇見蕭景睿邊說邊穿好了皮毛外衣,忙道:“你不用陪我,跟他們一起繼續練吧。” “練得也差不多了。”蕭景睿將視線轉向場內,“我想在一邊看飛流打球,一定很有趣。” “你不要小看我們飛流,”梅長蘇坐了下來,也面向場內朝他的小護衛搖了搖手,“他騎術很好的,一旦記住了規矩,你們不見得是他的對手。” 兩人談話期間,飛流已經跨上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言豫津在旁邊手把手教他怎麼揮桿,少年試了幾下,力度總是把握不好,不是一下子把草皮鏟飛一塊,就是碰不到球。其他的人都停止了玩球,圍過來好奇地看,看得飛流十分冒火,一桿子把球打得飛得老高,居然飛出了高高的圍牆,緊接著牆外便有人大喊大叫:“誰?誰拿球砸我們?” “好像砸到人了,我去看看。”蕭景睿站起身來,和言豫津一起繞出門,不知怎麼處理的,好半天才回來。飛流卻毫不在意,仍是在場內追著球玩,不多時就把球桿給打得折成兩截。 這時其他來玩球的子弟們看天色不早,都已紛紛告辭,整個球場裡只剩下飛流一個人駕著馬跑來跑去。言豫津要換一個新球桿給他,他又不要,只是操縱著坐騎去踢那個球,以此取樂。 梅長蘇問道:“牆外砸著什麼人了?要不要緊?” “沒有直接砸著,那是夜秦派來進年貢的使者團,馬球剛好打在貢禮的木箱上。我剛看了一下,這次來的人還真多,不過那個正使看起來獐頭鼠目的,一點使者氣度都沒有。雖說夜秦只是我們大樑的一個屬國,但好歹也是一方之主,怎麼就不挑一個拿得出手的人來啊!” 梅長蘇被他一番話勾起了一段久遠的記憶,目光有些迷離,“那麼言大少爺覺得,什麼樣的人才配勝任一國使臣?” “我心目中最有使臣氣度的,應該是藺相如那樣的,”言豫津慷慨激昂地道,“出使虎狼之國而無懼色,辯可壓眾臣,膽可鎮暴君,既能保完璧而歸,又不辱君信國威,所謂慧心鐵膽,不外如是。” “你也不必羨贊古人,”梅長蘇唇邊露出似有似無的淺笑,“我們大樑國中,就曾經出過這樣的使臣。” 兩個年輕人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真的?是誰?什麼樣的?” “當年大渝、北燕、北周三國聯盟,意圖共犯大樑,裂土而分。其時兵力懸殊,敵五我一,綿綿軍營,直壓入我國境之內。這名使臣年方二十,手執王杖櫛節,只帶了一百隨從,絹衣素冠,穿營而過,刀斧脅身而不退。大渝皇帝感其勇氣,令人接入王庭。他在宮階之上辯戰大渝群臣,舌利如刀。這種利益聯盟本就鬆散不穩,被他一番活動,漸成分崩離析之態。我王師將士乘機反攻,方才一解危局。如此使臣,當不比藺相如失色吧?” “哇,我們大樑還有這麼露臉的人啊?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呢?”言豫津滿面驚嘆之色。 “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漸漸地不再有人提起,你們這點年紀,不知道也不奇怪啊。”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畢竟還是要長你們好幾歲的,聽長輩們提過。” “那這個使臣現在還在世嗎?如果在的話,還真想去一睹風采呢。” 梅長蘇深深地凝視著言豫津的眼睛,面色甚是肅然,字字清晰地道:“他當然還在……豫津,那就是你的父親。” 言豫津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嘴唇輕輕地顫動了起來,“你……你說什麼?” “言侯言侯,”梅長蘇冷冷道,“你以為他這個侯爵之位,是因為他是言太師的兒子,國舅爺的身份才賞給他的嗎?” “可、可是……”言豫津吃驚得幾乎坐也坐不穩,全靠抓牢坐椅的扶手才穩住了身體,“我爹他現在……他現在明明……” 梅長蘇幽幽嘆息,垂目搖頭,口中曼聲吟道:“想烏衣年少,芝蘭秀發,戈戟雲橫。坐看驕兵南渡,沸浪駭奔鯨。轉盼東流水,一顧功成……”吟到此處,聲音漸低漸消,眸中更是一片惻然。 豪氣青春,英雄熱血,勒馬封侯之人,誰不曾是笑看風雲,叱吒一時? 只是世事無常,年華似水,彷彿僅僅流光一瞬,便已不復當日少年朱顏。 然而梅長甦的感慨無論如何深切,也比不上言豫津此時的震驚。因為這些年,和那個暮氣沉沉,每日只跟香符砂丹打交道的老人最接近的就是他了,那漠然的臉,那花白的發,那不關心世間萬物的永遠低垂的眼睛……根本沒有想像過,他也曾經擁有如許風華正茂的歲月。 蕭景睿把手掌貼在言豫津僵硬的背上,輕輕拍了拍,張開嘴想要說幾句調節氣氛的話,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梅長蘇卻沒有再看這兩個年輕人,他站了起來,視線朝向大門的方向,低低說了一句:“他回來了。” 果然如他所言,一頂朱蓋青纓的四人轎被抬進了二門。轎夫停轎後打開轎帘,一個身著褐金棉袍、身形高大卻又有些微微佝僂的老者扶著男僕的手走了下來,雖然鬢生華髮、面有皺紋,不過整個人的感覺倒也不是特別龍鍾蒼老,與他五十出頭的年齡還算符合。 梅長蘇只遙遙凝目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過去,反而是言豫津站在原處發呆,一步也沒有邁出。 “言侯爺這麼晚才回府,真是辛苦。”梅長蘇走到近前,直接打了個招呼。 言闕先是國舅,後來才封侯,雖然侯位更尊,但大家因為稱呼習慣了,大多仍是叫他國舅爺,只有當面交談時才會稱他言侯,而他本人,顯然更喜歡後面這個稱呼。 “請問先生是……” “在下蘇哲。” “哦……”這個名字近來在京城甚紅,就算言闕真的不問世事,只怕也是聽過的,所以面上露出客套的笑容,“久仰。常聽小兒誇獎先生是人中龍鳳,果然風采不凡。” 梅長蘇淡淡一笑,並沒有跟著他客套,直奔主題地道:“請言侯撥出點時間,在下有件極重要的事,想要跟侯爺單獨談談。” “跟老夫談?”言侯失笑道,“先生在這京城風光正盛,老夫卻是垂垂而暮,不理紅塵,怎麼會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跟老夫談的?” “請言侯爺不用再浪費時間了!”梅長蘇神色一冷,語氣如霜,“如果沒有靜室,我們就在這裡談好了。只是戶外太冷,可否向侯爺借點火藥來烤烤?”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