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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牽藤掛蔓

瑯琊榜 海宴 9652 2018-03-11
也許是因為發現者的身份都不簡單的緣故,這樁被幾個貴公子無意中翻出的“枯井藏屍”案,立即在京城內外引起了比普通刑事案更大的震動。再加上接報趕到現場查勘的京兆衙門,竟然在井下共挖出了近十具屍骨,俱已完全腐爛,經仵作初驗都是女性。這駭人的案情傳開,一時滿城嘩然。京兆尹高升被上司嚴令限期破案,查得頭昏腦漲。 作為荒園的現主人,梅長蘇被請去盤問了好幾次,但他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再問也沒什麼線索可挖,加上此人現在當紅的身份,高升不敢難為他,威風全使在那個做中介的商行老闆身上,同時派部下四處查訪,要弄清楚這園子荒廢前到底是什麼所在。 大約七八天后,查訪的結果出來了。這園子今年內就轉了兩手,原本是一個叫張藎的人所有,此人不知是何身份背景,曾在京城擁有多處風月場所,為人低調,但財力和人脈都極深厚。四年前因病去世,子侄不肖,產業漸漸凋零,這處園子也因此被拿出來售賣。

高升根據這個線索,立即派人去張家,將管點事兒的成年男子盡皆拿捕,逐一拷問。這時,又有一個自稱是張藎生前心腹的史都管,前來京兆衙門投案,口口聲聲說是有人想要暗殺他滅口,請求官府的庇護。高升聞訊大喜,連夜審問,可還沒問上幾句呢,門外突然有下人回報,說太子殿下有口諭下達。 高升疑慮不定地更衣來到正廳,一個青衣小太監站在那裡,等他行禮已畢,便口齒清晰地道:“傳太子口諭,聞得王城內發生枯井藏屍案,物議沸然,身為掌政太子,不可不問,故著京兆尹高昇明日入東宮,面禀案情。領諭。” “臣高升遵太子諭旨。”高升忙叩下頭去。 傳諭太監走後,高升左思右想心神不定。能在這王公貴族滿街跑的金陵城里當父母官,高升自有一套圓滑的手腕和一份玲瓏的心思,太子突然插手此案,怎麼看也不像是只為了掌政太子的職責,其中必有未知的隱情。左思右想後,高升命人從審訊室中提來了史都管,帶進了自己後院的密室,在問話時,也有意屏退了左右所有的人。

就在高升連夜密訊史都管時,譽王府書房的燈火也是直到深夜,依然通明。 “那個史都管手裡,真的有一份名冊?”譽王蕭景桓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這消息可確實嗎?” “屬下可以保證。”一個中年灰衣人立在他面前,侃侃道,“那園子叫蘭園,名為張藎的私宅,實際卻是他經營的暗場子。有些朝臣礙於國法,不敢明著出入風月場所,全由張藎私下安排。無論來客提出什麼要求,他都能予以滿足。時間一久,有些喜歡淫虐助興把戲的人,難免偶爾會下手失了輕重,弄死用來取樂的女孩子,那些屍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五年前張藎死了,這些交易也就被迫中止,只是沒人想到他處理屍體竟如此草率,更沒人想到他居然還將所有的事情都記在了一本名冊上。”

譽王的眸中閃動著幽幽的光,“這麼說那名冊上……” “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還有朝中要員……” “我們這邊的呢?” “我想兩邊的人都有,不過……”灰衣人陰陰地一笑,“太子殿下那邊更著急一些……” “為什麼?” “屬下找到史都管時,他雖然不肯交出名冊,但為了取信我,他還是說了幾個當年掛了人命的客人名字,其中一個就是樓之敬。” 譽王眼睛一亮,不由大笑了三聲,“真的有樓之敬?哈哈,太子一定會急得跳腳。” “樓之敬自己心裡有鬼自己必然清楚,屬下以為,他一定會主動向太子坦白求助,殿下為何不讓那史都管進府,反而讓他去京兆衙門?萬一太子……” “放心,”譽王冷冷地道,“在這京城,太子還做不到一手遮天。高升看起來平庸,其實不然,無論太子怎麼樣威逼,他至少兩三天總撐得下來的。”

“殿下的意思是……” “我們插手的痕跡,不能太明顯,免得父皇疑心。”譽王凝視著窗前的燈花,唇角向上一挑,示意灰衣人靠近自己,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名字,然後道,“你今夜辛苦些,代本宮去一個個暗中問話,讓他們坦白交代是否當年曾與張藎交易過,是否手上沾過人命,說實話的,本宮自會想辦法保全,不說實話的,查出來活該。” “是。” “只要這幾個人不在那名冊上,其他的被查出來也就罷了,不賠上幾個自己人,又怎麼逮得住大狼。” 灰衣人見慣了為上位者隨意棄卒,並不在意,又答了個“是”,便退了出去。 譽王又在室內繼續踱了幾個來回,擰眉深思,心神似乎並不安寧。過了好半晌,才聽他對著桌上銀燈道:“梅長蘇買下蘭園,翻出這件案子,只怕不是巧合吧?他這樣做,到底是不是表明他已經倒向我了?”

此時室內已是空無一人,他這話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可是話音剛落沒多久,房間東面整幅的厚絨帷帳便輕輕抖動了一下,有個清婉柔媚的女聲輕輕道:“那也未必。他也許只是在了結個人恩怨,與殿下無關。” 隨著這美妙至極的聲音出現的,是一條曼妙婀娜的身影。單看容貌,她也許算不上傾國傾城,但搭配著那周身的姣美氣質,卻是格外的撼人心魄。 譽王轉身面向她,雖然眸中也有些神搖意動,但還是很快就恢復了自製,“般若,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秦般若輕抿朱唇,停頓了片刻,方道:“殿下可知樓之敬做過翼州刺史?” “這個我知道,”譽王的腦筋轉得很快,“翼州是江左範圍,他們以前有過節嗎?” “樓之敬是難得的人才,所以才會被太子視為心腹,但他好色的毛病實在是秉性難移。我已查出,在翼州時他搶奪過一對雙胞姐妹入府,這姐妹二人的表兄是江左盟中的一個普通幫眾,他求自己的堂主出面懇請樓之敬歸還兩個妹妹。樓之敬口頭答應,回府就先將兩姐妹強暴蹂躪了,然後再放出府門。兩個姑娘隨即羞憤自盡,樓之敬又矢口否認自己的罪行,江左盟沒有找到證據,只能看他逍遙法外,就這樣結下了梁子。不過這件事情從沒有公開過,知道的人很少……”

譽王等了片刻,發現女子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不由吃驚地問道:“就只是這點仇?” “殿下覺得不夠嗎?” “當然不夠,”譽王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樓之敬是戶部尚書,太子的心腹,梅長蘇會因為自己一個小小幫眾的表妹,就與他為敵?” 秦般若默然少時,道:“殿下可是真心想延攬梅長蘇?” “這還用說,當然是了。” “那殿下就應該多了解一下梅長甦的行事風格。” “你的意思是……” “對殿下來說,那兩姐妹之事不算什麼,但對梅長蘇來說,卻是難以忍受的侮辱和冒犯。江左盟能快速崛起為天下第一大幫,靠的不僅是江湖拼殺,也不僅是仁義道德、收攬民心,更重要的是,它多年來幾乎有些偏執地在維護它的權威。如果事前江左盟沒有出面求情,就算樓之敬的行為再惡毒,他也未必會那麼在意。可偏偏樓之敬小看了這個江湖幫派,來了這樣一手陽奉陰違的把戲,恰恰犯了江左盟的大忌諱,自然就會被視為是一種挑釁。”

譽王聽得微微有些怔住,“這麼說,梅長蘇只是在報私仇,並沒有半點向我示好的意思?” “這個我不敢斷言。此人近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團謎一樣,我一時還整理不清。”秦般若輕嘆一聲,“殿下首次向他發出延攬的消息,應是七月吧?” “是。” “太子的邀約不會比殿下早多少。從我調查到的資料來看,在接到來自京都的邀約之前,梅長蘇就是一個純粹的江湖人,我查不到他與朝中任何人有來往和關係。可在那之後,梅長蘇一面拒絕了太子與王爺,一面卻立即離開了江左盟的核心,最後輾轉到了京城,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大概知道,被太子和本王看中的人才,只有兩條路可走。身為瑯琊榜首的江左梅郎,日子過得那般愜意,怎麼會走死路?”

“可是殿下看他現在走的,可是一般意義上的活路?” 譽王被問得一怔,囁嚅難言。 “殿下現在心裡壓得最沉的那塊石頭,是不是慶國公?” 蕭景桓眉頭一皺,“般若,你明知故問。” “軍方中立者太多,唯一死忠支持殿下的幾員武臣,都是慶國公一系。他若倒了,您手中就只有筆,沒有劍了……” “這個本王知道,”譽王有些氣悶地道,“你不用再說了。” “從梅長蘇現在的表現來看,他是很了解朝中局勢的,不可能不知道慶國公對於殿下你的重要性。就算他們真如謝弼所說,只是在途中偶遇原告,但只要梅長蘇心中有半分偏向殿下之心,他也不該推波助瀾,讓那兩人得以進京。” 隨著她不緊不慢的話語,一抹陰雲湧上譽王的額頭,但他也只是暗暗握了握拳,並沒有說話。

秦般若抬手輕掠鬢邊雲環,櫻唇間再次溢出一次慨嘆:“在二選一的情況下,得罪殿下,就意味著討好太子。所以當時我很自信地告訴殿下,梅長蘇入京,極有可能選擇太子。” “可是……”譽王吐出這兩個字後,又咬住不再說下去。 “可是他如今的行為,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般若低頭理了理袖上摺痕,皓腕間一隻白玉釧微微晃動了一下,雪膩光澤如同她的肌膚一般迷人,但如此美人口中侃侃而談的,卻盡是冰冷的人心權謀,“若說慶國公之事他只算是小小得罪了殿下的話,那郡主這樁公案,他就是大大得罪了太子……” 譽王眸中突閃寒光,“怎麼,般若覺得郡主這樁事,是梅長甦的手筆?” “難道殿下覺得當日在街上遇到他獨自一人慢慢行走,真的是偶遇?”

譽王后退一步,坐在了紫檀圈椅上,將拳頭用力在腿上碾了兩下,臉上閃著陰晴不定的神色,“你也只是推測而已。郡主這件事中牽扯了太多的人,靖王、景寧、太皇太后、皇后、蒙摯,還有我……哪一個是能任由梅長蘇調動的?” “那殿下的判斷是……” “也許有些事是巧合,”譽王眸色森森,慢慢地道,“也許他沒有安排什麼,只是恰好得到了消息,也許他並不是針對太子,而只是想救霓凰……” 不可否認的是,雖然譽王對梅長甦的某些控制力偏於低估,但對於事件過程的猜測卻與事實相差不遠。 秦般若想了想,大概也認同由梅長蘇一手操控郡主事件的全過程不太可能,便點了點頭。 “不過說到這裡,我才突然發現自己疏漏了,”譽王面上浮起一抹冷笑,“你明天聯絡緞錦,有些消息要傳給太子,讓她盡量做得自然一些。” 般若只略略一怔,心中也立時透亮。譽王這方知道梅長蘇與郡主事件有關,不過是因為皇后哄騙景寧,從她口中得知是梅長蘇命她去搬請太皇太后的。而其他相關人等卻是半個字也沒有提到這位蘇先生。恐怕太子和越貴妃現在恨譽王、恨皇后、恨靖王,甚至恨郡主,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要恨梅長蘇,因為他們根本還不知道梅長蘇與此事的敗露有關。所以想些辦法讓他們知道梅長甦的所為,當然是大有好處的。 譽王一看秦般若的神情,就知她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笑道:“人都說比干有七竅玲瓏心,我看般若你不止有七竅呢。” 秦般若嫣然一笑,既沒有謙辭,也沒有得意,燈影下美人如玉,看得譽王心頭一盪,不由就握住了她的手,卻又被輕輕掙開。 “你還是不願意嗎?”蕭景桓微微皺眉道。 秦般若淡淡地道:“般若雖遊歷風塵,但也曾對師父立誓,此生絕不為妾,請殿下見諒。” 譽王雖對她早有覬覦之心,但一來還算有些格調,不願對女子動強,二來深喜秦般若的智珠剔透,能為他收集情報並加以分析,故而也只能按捺了一下情動,深吸一口氣。 譽王妃出身名門,父兄都是朝中大臣,早已育子,她本人又深得皇后的喜愛,所以就算自己再迷戀秦般若的美貌,也斷無為她廢妻的打算。再說來日方長,倒也不急在這一時,當下端起紫砂壺,為佳人斟了一杯香茶,笑道:“本王唐突了。” 秦般若卻也深知適可而止的道理,一笑置之,仍接續著之前的話題道:“般若之所以覺得看不懂梅長蘇,就是因為他行事毫無章法。慶國公的事他選擇得罪殿下,郡主案中他又選擇得罪太子,如今他出面買下蘭園,翻出個藏屍案來,牽扯的人更是兩邊都有。殿下不也是因為不放心那名冊中會不會有自己的要緊人,所以才讓灰鷂連夜去查嗎?” 譽王擰眉出了半日神,不知不覺將他斟給般若的那杯茶端起來喝了,呆呆地道:“難道……他竟然是在……” “什麼?”秦般若柳眉一挑。 “他是在測試我與太子的器量嗎?” 秦般若心頭一震,不由也沉思起來。 “只怕還有要顯示他能力的意思……”譽王越想越覺得可能,不由一拍書桌,“舉凡大才,心思行事都有些古怪,最忌遇上小肚雞腸的主君。他會想要試一下也不奇怪。若太子在明知是梅長蘇一手破壞了有關郡主的計劃後,仍然不改他對梅長蘇禮賢下士的姿態,更有甚者,他再拿樓之敬為禮,來表示自己決無偏私,到時恐怕梅長蘇心志再堅,也會被他所感動了……而一旦梅長蘇為太子所用,他必然會先立下幾件功勞,以補往日對太子的虧欠,同時博得最終的信任,到時我們自然首當其衝。” 說著說著,譽王心中更覺不妙,竟煩躁地站起身來,“此人心計無雙,我決不可讓太子搶得先機。” 秦般若卻慢慢地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道:“那若是殿下搶在太子前面,得到了梅長蘇為下屬,可願毫無猜忌地全心信任他?” 譽王這一段時間只想著如何將這位江左梅郎收至麾下,倒還真的沒想過收來了之後怎麼用的問題,一時竟答不上話。 良久,書桌上的銀紗燈內爆出了“劈啪”之聲,淡淡的燭油味道飄出。秦般若起身挪開燈罩,執銀剪剪去燭花,眼尾順勢掃了譽王一眼。 “若連一個梅長蘇都降不住……還談什麼雄圖霸業?”譽王彷彿沒有看到她的眼神,但聲音卻在此時響起,“般若,你替我留心太子的動向,本王……一定要得到梅長蘇。” 夜的羽翼覆蓋之處,一般都會帶來兩個詞,“黑暗”與“安靜”,然而在世上某些地方,情況卻是恰恰相反的。 金陵城西,一條名為“螺市”的長長花街,兩旁高軒華院,亭閣樓台,白日里清靜安寧,一入夜就是燈紅酒綠,笙歌艷舞。穿城而過的浣紗溪蜿蜒側繞,令這人間溫柔仙境更添韻致,倍加令人流連忘返。 坐落在螺市街上的歡笑場,每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吸引人的地方,比如妙音坊的曲子總是比別家的流行,楊柳心的舞蹈最有創新,紅袖招的美人最多最好,蘭芷院則時常推出讓人驚喜的清倌……大家各擅勝場,雖有競爭,但畢竟都已站穩了腳跟,也有了不成文的行規,所以雖比鄰則居,卻能相安無事,時不時還會有相互救場的情況發生。 就比如此時…… “朱媽媽,不是我掃你的面子不肯幫忙,”妙音坊的當家莘三姨一臉為難之色,“你我相識多年,楊柳心和妙音坊素來就跟一家人一樣。別的姑娘你儘管叫,我絕無二話,可是宮羽姑娘今天不見客……” “我的莘妹妹啊,別的姑娘我那裡還有,就是靠宮羽姑娘救命的啊!”朱媽媽白著臉,眼淚都快下來了,如果沒有被人攙著,多半早就跪在當場。 “怎麼了?什麼難纏的客人,連朱媽媽都擺不平嗎?” 朱媽媽正要說話,一個小廝連滾帶爬進來,還沒站穩就苦著臉喊道:“媽媽,不好了,何大少爺開始砸場子了!” 莘三姨一皺眉,伸手扶了扶全身發軟的朱媽媽,問道:“是吏部何大人家那個何大少爺嗎?” “就是這個小祖宗!”朱媽媽頓足道,“今晚吃得醉醺醺上門,非要見心柳,可是心柳正在陪文遠伯家的邱公子,派別的姑娘去,他必定不依,就這樣鬧了起來。” 莘三姨面色一沉,道:“他也不是第一天出來玩的,怎麼不知道先來後到的規矩?” “還不是因為仗勢?文遠伯雖有爵銜,但朝中無職,何尚書手握吏部大權,那可是實職,這大少爺一向被人奉承慣了的,在包間裡等了一個時辰,就急了。” 莘三姨嘆了一口氣,道:“世事人情,卻也如此。你為何不勸勸邱公子退讓一步呢?” 朱媽媽“唉”了一聲:“邱公子愛慕心柳已久,怎麼肯這個時候服軟?他先來,堅持不走的話,我也不能壞了規矩硬趕,再說心柳丫頭,也有些不耐煩那個何大少……” “那心楊呢?” “病了,連床也起不得……” 莘三姨抿起嘴角,沉思了起來。 “莘妹妹,求你了。只要宮羽姑娘肯露個面,那何大少一定樂上了天,保著我的場子,日後妹妹有些什麼吩咐的地方,我是赴湯蹈火……” “好了好了,場面話就不說了,”莘三姨拉住作勢要跪的朱媽媽,“不是我拿喬,紅牌姑娘誰沒有個傲性?我不敢應你,要問過羽兒才行。” “妹妹帶我去,我親自求求宮羽姑娘。” “這……好吧……你跟我來。”莘三姨帶著朱媽媽剛一轉身,兩人就愣住了。 一個身著鵝黃衫裙,外罩淺綠皮褂的女子盈盈立於欄前,淡淡一笑道:“我都聽見了。本來正想去探探心楊妹子的病,既然現在姨娘有為難的地方,順便勸幾句也是使得的。” 莘三姨湊過去低聲道:“你可有把握?” 宮羽冷笑一聲,“不就是何文新嗎?我自有辦法。” 她是妙音坊裡的頭牌姑娘,媽媽一向不拘管她的行動。現在見她這樣說了,莘三姨也不多勸,只命龜公小心安排了暖轎,親自送出門,看著婢女們伺候著一起去了。 等到了“楊柳心”,這裡早就鬧成了一團。幸而貴賓包間都在後面,隔成一個一個的小院,除了左鄰右居被打擾到以外,楊柳心的人已盡量將事態控製到了最低。 處於騷亂中心的華服青年,便是京城中惡名不小的何文新。雖然他樣貌生得不難看,但那種囂張的氣焰實在讓人難以對他生出好感,宮羽只瞟了一眼,就不禁撇了撇嘴,面露厭惡之色。 “姑娘……”朱媽媽急得上火,又不敢狠催,小心地叫了一聲。 宮羽墨玉般瞳人輕輕一動,到底是歡笑場上的人,唇邊很快掛起了一抹微笑,緩緩走入院中,朱媽媽立即示意攔阻何文新的眾打手退開。結果那位東砸西摔鬧上了癮的大少爺剛被鬆開,就一把扯起旁邊的一盆蘭草,恰巧朝著宮羽的方向扔了過來。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宮羽纖腰輕扭,快速向左滑了一步,堪堪躲開花盆,同時弱弱地驚呼了一聲,倒在地上。 “宮羽姑娘!”朱媽媽嚇得魂兒都走了一半,直撲過來扶起她,連聲問道,“傷著哪裡了?” 何文新一聽“宮羽”二字,眼睛頓時就亮了,定神一看,那千嬌百媚的佳人可不就是自己百般渴慕也才見過一兩次的宮羽嗎?頓時滿臉堆笑,忙不迭地也上前攙扶,口中說著:“怎麼宮羽姑娘在這裡?受驚了,受驚了,都是這些死奴才們不懂事……” 宮羽身軀微顫,卻還是推開了何文新的手,低聲道:“是我走錯了地方……” “沒錯沒錯,”何文新先沒口子地應著,然後又問,“姑娘要去哪裡?” “哦,今夜無事,我想去找心柳姐姐聊一聊……” 朱媽媽忙道:“心柳丫頭正接客呢,姑娘先坐一會兒吧?” “既然如此,那我還是先回妙音坊,改日再來。” “哎呀,”何文新一看天上雖沒掉餡餅,卻掉了個大美人下來,早就連骨髓都酥了,殷勤地道,“姑娘今夜無事,本公子與你解悶,回去也不過是長夜寂寞……來,快進來……”正拼命邀請著呢,突然想起這間院子裡的包間早被自己打成了一堆蛋黃醬似的,哪裡能讓美人進去,忙瞪了朱媽媽一眼,“快收拾一間最好的包院出來,本公子要陪宮羽姑娘飲酒賞月。” 朱媽媽抬頭一看,滿天烏雲,賞什麼月啊。不過這話當然不能說,瘟神既然被安撫住了,當然是趕緊準備地方要緊,當下賠笑著道:“春嬌閣還空著,那裡極是舒服華貴,公子和姑娘不妨去坐坐?” “快,快帶路。”何文新急不可耐地催著,一面已攙住了宮羽的玉臂,“宮羽姑娘,我們走吧?” 宮羽垂下頭,再次閃開了何文新的手,示意自己的婢女過來,無語地邁步前行。何大少爺雖然不快,但也知這位妙音坊的頭牌姑娘一向如此,按捺了一下色心,陪著一起走出了小院。 春嬌閣是在楊柳心偏東一點的位置,需繞過湖心,再穿過一片桃林。有佳人相伴,何文新渾然不覺路長,一直不停地調笑著。剛過了湖心,走上青石主路,宮羽突然停下腳步,低聲道:“請公子先行,宮羽隨後就到。” 何文新愣了一下,立即問道:“你要做什麼?” “剛才跌倒,衣裙沾了青泥,我想先去更衣。” “不要緊,”何文新色迷迷地道,“本公子看美人,從來不看她穿什麼衣服,不用換來換去這麼麻煩。” 宮羽眼波輕轉,柔聲道:“既然要陪公子飲酒,宮羽不願有一絲妝容不整。請公子見諒。” 被美人如此嬌聲一哄,何文新哪裡還能說出半個不字,笑著道:“好好好,不過本公子不願先走,就在這兒等著,你換好了衣服,咱們再一起走。” 宮羽飄過來一個柔媚的眼神,微笑不語,裙袂輕漾間已盈盈轉身,消失在近旁一所小樓的轉角處。何文新被這般美態所引,不由自主地踏前了幾步,想要再多看兩眼,突覺腳底一硌,眼角同時掃到一點反光,低頭定晴一瞧,竟是一支精巧的珠釵,不知何時從美人頭上滑落的。 俯身拾起珠釵,何文新腦中浮現出美人更衣的綺妙場景,心頭一動,立即將珠釵裝於袖中,隨著宮羽剛才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想著以還釵為藉口飽一飽眼福。前面引路的朱媽媽一看就知道不妥,剛想開口阻攔,就被何家隨從的惡奴給推到了一邊。 轉過小樓底層的折廊,前面果然有間屋子亮著黃潤的燈光,何文新賊笑著湊到窗前,正想探頭推開,裡面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姑娘,心柳姑娘就在這樓上的包房裡招待邱公子嗎?” “是啊……邱公子英俊瀟灑,與心柳姐姐很是相配,我真替他們高興……” “姑娘還高興呢,他們郎才女貌在樓上纏綿恩愛,憑什麼要姑娘委屈自己去陪那個姓何的小人?” 宮羽幽幽嘆息了一聲:“姐妹之間,當然要相互幫襯了……只是那個姓何的實在太過猥瑣,他若有邱公子十分之一的風采,我便不會如此難過……可惜連給邱公子提鞋也不配,借他個膽子也不敢去跟人家當面比……” 聽到這種話,是個人都不能忍受,何況何文新根本就不是個人,當時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又聽得那個什麼邱公子就在這樓上,立即就向樓梯口衝去,奔至二樓,挨個兒房間踹門,嘴裡叫罵著:“姓邱的,給本少爺他媽的滾出來!” 這一鬧陣仗大了,連主道上的人全都聽見了。朱媽媽帶著人慌慌張張趕過來不說,何家的家奴也擁上了樓。 二樓上除了心柳與邱公子以外,還有另外兩個客人,而且何文新先踹出來的就是這兩位比較倒霉的。不過一看他們四十歲以上的模樣,何文新就算智力再低也知道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正想再踹第三個門,門扇反而先打開了,一個二十多歲容貌端正的年輕人跳了出來,也是大聲吼道:“什麼人在吵鬧?” 何文新的眼睛頓時就紅了,衝過去就是一拳。那邱公子也是貴族公子出身,吃喝玩樂的習慣有,被人欺負的習慣沒有,再加上喝了點酒,心愛的美人又在身後看著,哪有乾站著挨打的道理,一閃身,就回了一拳過去。 這兩人都沒怎麼修習武功,平常就算跟人有衝突也很少親自動手,此時撕扯在一起,根本沒招沒式,如同街市混混一般,委實難看。趕過來的朱媽媽急得快要哭出來,正要喝令手下去拉開,何家的家奴們已衝了過去,幫著主人將對方按住。邱公子雖然也有隨從,但都被招待到其他地方去喝茶吃酒,根本沒有得到消息,朱媽媽見勢不好,忙命楊柳心的護院們前去維護。何氏家奴們作威作福慣了,當下一通亂打,何文新更是行為狂暴,隨手從旁邊掄起一隻大大的瓷花瓶,向著邱公子當頭砸了下去。 “公子快閃開!”房內傳出一聲驚呼,邱公子急忙向左閃身,不料右腿此時突然一麻,身子失去平衡,一晃之下,眼前黑影壓頂而來,只覺得額頭一陣巨痛,立時癱倒在地。 半人高的白窯瓷瓶,在人頭上生生砸碎,那聲巨響鎮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都像是在看慢動作般睜大了眼睛,看著邱公子頭頂冒出一股鮮血,整個身體晃了幾下,頹然倒在了滿地碎瓷之上,頭部四周不多時便已積成一片血泊,一時間連行凶者自己都嚇呆了。 片刻的反應期過去後,房間內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叫,大家這才激靈一下,意識到出了大事,盡皆面如土色。朱媽媽衝到邱公子身邊,抓住他的手腕一探,全身立即一軟,幾乎要昏了過去。 “他……他自己沒躲的……他沒躲……”何文新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連後退了幾步,靠在欄杆上。一個較大膽些的客人走上前去探查了一遍,抬起頭顫聲道:“死……死了……” 朱媽媽這時稍稍清醒了一些,披頭散發地站起來,高聲叫著:“來人啊,報官,快去報官……” 何文新雖然因為親手殺人嚇呆住,但他帶來的人中還是有一個稍微能主事一點的護衛,忙壓著場面道:“先別……別報官,商量,咱們再商量一下……” 聽到這句話,何文新的頭腦似乎也清醒了一點,上前幾步抓住朱媽媽叫道:“不許報官,我給錢,給錢!” “給錢頂什麼用?”朱媽媽大哭道,“邱公子也是官宦之家出身,文遠伯爵爺怎肯善罷甘休?我的楊柳心算是完了……完了……” “少爺,別愣著了,快走吧,趕緊回家求老爺想辦法,快走啊!”那個主事的護衛急忙喊著,拉住何文新就朝外跑,楊柳心的人不願擔干係,自然想要攔,場面頓時又是一陣混亂。 與這片嘈亂與喧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二樓樓道裡的宮羽,她已換了一身淺藍夾衣,緩步邁過一地狼藉,在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走進了那個引發衝突的房間。 在房門裡的地上,癱坐著一個嬌柔艷美的姑娘,滿面驚慌,一雙翦水明眸中盛滿了恐懼,渾身抖得連咬緊牙關也止不住那“咯咯”的打戰聲,顯然已被這血腥意外的一幕驚呆了。 宮羽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心,柔聲道:“心柳姐姐,別怕,沒事的……你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她的聲音清雅甜美,彷彿帶著一種可以使人安穩的魔力一般。心柳顫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猛地撲進她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室外的混亂還在繼續,宮羽輕柔地撫著懷中心柳的長發,目光掃過門口血泊中的那具屍體,唇邊快速掠過一抹冷笑,之後便是毫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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