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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荒園疑骸

瑯琊榜 海宴 11222 2018-03-11
在兩人敘談的過程中,天邊陰沉的雲腳已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雲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無表情,彷彿正在沉思,又彷佛只在呼吸吐納,什麼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凌厲至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麼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墜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只能掙扎痛苦,左右煎熬。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嘗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縱然是世上最瀟灑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念,不願有半分愧對朋友。 只不過情之一字,歷來無計迴避,表面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湧到唇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面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當初遣派那人前去相助霓凰時,並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面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只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苟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餘力牽扯兒女之情……

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裡已只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面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關於那人的隱情,但我知道她心裡的疑惑是什麼。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了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麼誤會,對他不願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後,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只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過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

夏冬聽了這番話後,一時並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乾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梅長蘇並不多加解釋,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 夏冬冷冷地“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麼好過的。”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地道:“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後,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早已失效的婚約嗎?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於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這句話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並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只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心中突然湧上來那股難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 儘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儘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迴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煉平復,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癒。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髮,永遠那麼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面。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份與堅強的面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福可得長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彷彿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幸而她是夏冬,懸鏡使的職責和堅韌的心志支撐她抗過了那次打擊,同門兄弟面前也未曾輕露悲傷;不幸她是夏冬,一團混亂中人人都因為她的堅強而疏忽放心,只到某一天突然發現她鬢添白髮、眸色如冰時,才陡然驚覺她心中的積憤與哀戚。 也許只有霓凰郡主稍稍體會到了一點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來的那個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與強勢的女子,卻在最初與夏冬相處的那段時間內諸般忍讓她的挑釁與刁難,即使是在兩人並肩禦敵,已結成深厚友情之後,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這樣冰冷的宣言。

但是梅長蘇心中明白,這世上若有人敢對霓凰郡主不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一定是夏冬。無論她嫁或不嫁,無論她名義上還是不是林家的人,她都是夏冬最親近的朋友。 因為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是世上最不容易變質的情誼。 “蘇先生,”片刻靜默後,夏冬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冷冷問道,“你到京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長蘇莞爾道:“怎麼,懸鏡使大人連這個都沒查出來?” 夏冬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知道關於麒麟才子的說法,也知道你胸怀大志,遲早要擇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參與太子和譽王之爭,也沒必要把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梅長蘇絲毫不在意她冷冽的態度,仍是微笑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麼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不應做什麼?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麼因,終有什麼果。懸鏡使一向行事力圖公正,不也是懷有這個信念嗎?”

“過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義,我只是想不通它們與你何干?”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長甦的臉上,“難道十二年前的那樁舊案,竟會影響如今太子、譽王相爭的朝局嗎?” “只要有牽連,就或多或少會帶來影響。莫非夏大人認為他們與當年的事毫不相關嗎?”梅長蘇淡淡地反問。 女懸鏡使沉吟了一下,道:“是,我承認他們當時推波助瀾,加速了祁王的滅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懷狼子野心,圖謀大逆,若不是赤焰軍助紂為虐,行事卑污,又何至於有後面罪有應得的結果?” 梅長蘇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我想……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見面的原因吧?”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夏大人一直對朝廷關於祁王逆案的結論深信不疑,而靖王卻自始至終為祁王力辯,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實他只是惑於兄弟之情,確與逆案無涉,只怕他早已牽連入罪。不過饒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謫貶壓制,十年多的野戰功勳,竟爭不到一個親王的封號,以至於太子和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你們二人觀點相反,一旦見面,不提此事也罷,如果不小心提起,總難免會有衝突,所以竟是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的好。”梅長蘇直視著夏冬的眼睛,“蘇某猜得可對?” 夏冬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在審視,又似別無他意,但終究沒有否認,淡淡地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顧事實,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寬大為懷了,夏冬又能拿他怎麼樣?”

梅長蘇一面欠身重新為她續添熱茶,一面道:“看來夏大人認為,一定是靖王錯了?” “當然是靖王錯了。”夏冬的視線堅定如鐵,“蘇先生既然刻意調查過這段舊事,當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 梅長甦的唇角不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緊了一下,轉過頭來,仍是一派清風般雅素的神色,笑道:“這個誰都知道吧,就是本代懸鏡使首尊,令師夏江夏大師啊。” 提起夏江的名字,夏冬眸中立露恭肅之意,語氣更是前所未有的篤定:“家師自出道以來,輔佐陛下,受皇命查案無數,迄今無一差錯。蘇先生若是再敢語帶質疑,夏冬必視為對家師不敬。” “蘇某不敢,”梅長蘇攤開雙手一笑,“夏首尊坐鎮懸鏡司,鐵面公正,人所俱敬,蘇某何等小子,豈敢擅加質疑?不過是聊著聊著,突然想起靖王,就聊到這裡了。還請夏大人勿怪。”

“蘇先生是國士,怎麼會對一向遠離朝局的靖王突然感起興趣來了?” 梅長蘇眼珠輕轉了一下,道:“在夏大人面前,明人不說暗話。像靖王這樣武功高,能領兵,又對嫡位沒有威脅的皇子,無論誰能把他拉到旗下,都會是一個強助吧?” 夏冬怔怔地看了他一陣,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怎麼,蘇某的話很好笑嗎?” “不好笑嗎?”夏冬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重新坐正身體,“縱然你身負麒麟之才,有製衡天下之能;縱然你手掌天下第一大幫,身邊耳目無數,可惜你查得清前塵舊事,枝枝蔓蔓,終究也不能查清人心。” “不盡然吧?靖王被陛下壓制,母妃在宮中又無特殊恩寵,他縱不想再添尊華,為了日後打算,也該趁著現在有用武之地時早下決斷。若是就這樣袖手旁觀,等將來塵埃落定,只怕就再無出頭之日了。” 夏冬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謀士之言,只論形勢利弊,不論人心。我別的不敢說,只敢在此斷言,無論你將來輔佐的主君是太子還是譽王,你都永遠沒有辦法將靖王收至他們中任何一人的旗下。” “哦?”梅長蘇微微一笑道,“夏大人竟如此肯定?殊不知情勢在變,人心自然也會變,靖王多年鬱鬱不得志,若有好的機會,只怕也不會平白放過吧?” 夏冬略略撇了一下嘴角,轉過頭去,似是不願再談這個話題。雖然她不忿靖王蕭景琰多年來一直固執冥頑,但最起碼他對長兄祁王和好友林殊的情意是極為真摯深沉的,從未曾因為怕受牽連而力圖劃清界線。這讓夏冬在心中對他保有了一絲敬意,因此對蘇哲冰冷的揣測微生反感,不再搭言。 可是梅長甦的胸口卻因為她的反應而柔柔一暖。雖然他剛才說那番話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誤導這位懸鏡使,讓她以為自己日後與靖王的所有交往都是為了拉攏和算計,從而不會多加關注。可看到立場明明是在祁王與林氏對立面的夏冬,對于靖王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不忍口出惡言,心中自然還是免不了一陣感動。 蕭景琰十二年的堅持和隱忍,無論面對再多的不公與薄待,他也不願軟下背脊,主動為了當初的立場向父皇屈膝請罪。他是在軍中素有威望的大將軍,只要略加表示,太子和譽王都會十分願意收納他成為羽翼;他是戰功累累、靖邊有功的成年皇子,只要俯身低頭軟言懺悔,皇帝也必不至於硬著心腸多年冷淡,有功不賞。然而這一切看似容易的舉動他一樣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道道的詔命,奔波於各個戰場之間,偶有閒暇,大部分時間也只在自己的王府與城外軍營兩處盤桓,遠離皇權中心,甘於不被朝野重視,只為了心中一點孤憤,恨恨難平。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靖王景琰,才是昔日赤焰少帥的至交好友,才是今日梅長蘇準備鼎力扶持的未來主君。 江左盟宗主平靜而又深沉的目光掃過昏暗欲雪的天際,看著那一片烏沉沉厚實暮雲中細細的一條亮線。為了靖王,要拉攏一切可以藉助的力量,雲南穆府本就無須多費心,而最重要的,當是懸鏡使夏冬。 當年笑傲群雄的赤焰前鋒大將聶鋒,因主帥惡意驅派入死地,全軍被圍,屍骨不全。這個結論是所有聶部遺屬們心頭的一根刺,更是夏冬仇恨的來源。執手送別的英俊檀郎,歸來竟是零碎殘軀,半邊血袍。縱然師門威名赫赫,縱然懸鏡使身份眾人敬畏,也難抵她年年墳前孑然孤立,憑肩再無畫眉之人。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聽說夏大人在京郊外曾經遇襲?”梅長蘇知道夏冬的事要徐緩圖之,笑著提起另一個話題,“景睿那日回來身上帶傷,侯府裡上上下下都嚇了好大一跳,長公主命人請醫敷藥,可算是鬧得雞犬不寧……不知大人的傷好些沒有?” “男孩子受點傷算什麼?長公主也太嬌慣孩子了。”夏冬毫不在意地道,“我的傷不重,早就好了,有勞先生過問。” “可是新傷初癒,行動之間總有關礙。方才我家飛流無禮,還請見諒。” 提起飛流,夏冬眸中掠過一抹武者的熱芒,道:“令護衛果然名不虛傳,我今日落敗,倒也心服口服。不過請他也不要鬆懈,我懸鏡門中向來敗而不餒,夏冬日後勤加修習,還要來再行討教的。” 梅長蘇微笑不語,渾似毫不擔心。飛流因心智所限,反而心無旁騖,玩的時候也練功,練功對他來說就是玩,加之武學資質上佳,一般人就算再多一倍勤謹,也難追上他的速度。 夏冬飲畢杯中餘茶,放回桌上,站起身道:“今日叨擾了。先生所託,必盡力而為。日後你想做什麼,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不過夏冬還是要先行警告一句,先生縱有通天手腕,也請莫觸法網,莫逆聖意。否則懸鏡司堂上明鏡,堂下利劍,只怕容不得先生。” “夏大人良言,自當謹記。”梅長蘇起身相送,笑意晏晏,“大人如此殷殷囑咐,蘇某敢不投桃報李?所以在下也有一句警言相送:忠未必忠,姦未必姦,想來既是朝中顯貴,又可通達江湖,毫無痕跡地驅策死士殺手者,能有幾人?” 夏冬心頭一震,霍然回過頭來,卻見對方容色清淡,神情安寧,就彷佛剛才所說的,只是一句家常絮語而已。 面對她質詢的目光,梅長蘇卻絲毫沒有再多加解釋的意思,青衫微揚,移步在前引路送客,口中輕飄飄說著“請大人慢走”,已是真正的套言閒語。 多年的懸鏡使生涯使得夏冬很快領會到他的意思,只看一眼,見對方無意深談,便也移開目光,不再追問。 因為職位的特性,懸鏡使的行動一向低調隱秘,夏冬回京之後也並無張揚,但對於有心人而言,卻也不難探知她的行動。不過對於明里暗裡的諸多雙眼睛,夏冬並沒有刻意保持神秘,皇宮、寧國侯府、穆氏的京宅,她在公開出入了這三個地方之後,便深居簡出,一直待在懸鏡司的府衙之內。 可是令朝野意外的是,預想中將隨著夏冬回京而引發的“侵地案”風暴並沒有立即炸響,然而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更是令人難熬。慶國公柏業早已告病在家,而且據太醫透露,他這可不是在裝病。 另一件眾人意料中的事也沒有發生,被謠傳內定為郡馬的那個人依然在寧國侯府中當著客卿。皇帝賜了他兩幅墨寶,宣他入宮撫琴飲茶一次,但婚訊卻半點風聲也沒有。倒是霓凰郡主在夏冬拜訪後的第二天派人遞了封信給他,也不知這些人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閉門思過的太子表現極為良好,雖然因為真實原因被掩蓋的緣故,他不便公開向郡主道歉。但太子東宮的人出門遇到穆王府的人都會側身禮讓,姿態放得之低令人咋舌,反而讓一團火氣的穆家人挑不起刺兒來,雙方的關係也由此未能公開惡化。越貴妃被降級之後更是苦情戲做足,迅速的衰老與憔悴令皇帝心中漸生憐惜,怒氣已不如當初之盛。 就在這樣凝滯沉悶的局勢下,已成為京都名人的蘇哲卻悠悠然地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邀請幾個年輕朋友跟他一起出了門。 斑駁的白壁,破損的粉簷,時不時出現一處缺口的女兒牆,牆面上爬滿了毫無章法瘋長的紫藤、爬山虎和野薔薇的枯莖。四顧所及,唯有滿目衰草,半枯荷塘,隨處可見頹倒的假山山石和結遍蛛絲的長廊。只有那順著坡地起伏築起的外牆,仍然牢固地圈著這所已久不見人氣的小小莊園。 可是就在這片乾枯雜亂的荒草中間,卻極不協調地站著幾個華衣美服之人,全都東張西望,彷彿在欣賞四周衰敗的風景。 “如果不是抬頭可以看見崇音塔的塔尖,我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說話的這人是在冬天裡也要耍帥地拿著把扇子的國舅府大少爺,“沒想到金陵城中還有這麼荒涼的地方,蘇兄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也不是自己找的,”答話的青衫人面帶苦笑,“我只是託了一家商行,說要在城裡買所園子,那家老闆就薦了這裡,說是極好……” “極好……”謝弼像是回音壁般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呆呆地將視線定在不遠處半塌的花台上。 “他說極好你就信了?也不看看地方就付錢了?江左盟已經富成這樣子了?”言豫津用三階式的問法,明顯地表示著自己不以為然的觀點。 “我……我派了飛流來看過,他也說極好……” “極好……”回音壁再次幽幽響起,飛流的身影像是在配合他一般,刷地從前面一閃而過,消失在東倒西歪如迷陣般的假山群中,看來正玩在興頭上。 言豫津雙手抱胸,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文秀的男子。托商行買園子,只派了個孩子來看一眼就付款,這便是麒麟才子的做派?果然與眾不同…… “其實這裡也不算太糟啦,”梅長蘇笑道,“至少地段很好,大小也合適,好些年沒人住,荒廢成這樣也不奇怪。只不過要請人再好好修葺一下罷了,收拾出來應該很漂亮的,再說飛流也喜歡,不過多費些時間罷了。” 言豫津慢慢用扇子敲打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掌心,閒閒踱步四處走動,好像是想把這園子再看清楚些。可只走了十來步,突然“啊”的一聲,人就不見了。 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一齊向活人神秘失踪之處奔了過來。蕭景睿身手最好,自然是第一個趕到,口中同時大叫著“豫津!豫津!” “這裡……”一個悶悶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拉我一把……” 被蕭景睿抓著手腕從地下重新拔出來後,國舅公子華貴的漂亮衣袍上已沾滿了黑黑的塵土和枯黃的草屑。蕭景睿用手幫他前後撲打著,扑出漫天的粉塵。 “是口枯井啊,看著陰森森的……”謝弼小心翼翼地扒開漫過井口的荒草向下張望,“井台全都塌了,難怪你沒注意到……” “幸好我身手不凡,及時抓住了沿口。”言豫津扒拉著頭髮裡的草莖,臉拉得長長的,“真是倒霉死了!” 蕭景睿卻笑道:“幸好掉下去的人是你,若是蘇兄,他一定什麼都抓不住,直接到底。” 言豫津咬牙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就像看著一隻白眼狼一樣,恨恨地道:“什麼叫幸好掉下去的是我?你個沒良心的……” 梅長蘇也過來幫著他整理周身,溫言問道:“人傷著沒有?” “不會,像我這樣的高手,哪有這麼容易傷著?”言豫津呵呵一笑,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 “那是,”謝弼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他很擅長抓住什麼東西吊在半空,以前在樹人院裡經常看見他這麼吊著……” 飛流不知什麼時候也到達了現場,眼睛睜得大大地瞧著全身臟兮兮的言豫津,看得他全身不對勁兒,自我感覺更加狼狽。 “荒園中不知哪裡會有危險,大家出去時還是走在石板路上的好。”蕭景睿叮囑了一句,又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蘇兄,你踩著我們的步子走。” “你也太小心了,”謝弼嘲笑道,“再荒敗的園子也只是個園子而已,哪有處處是井的?” “小心無大過,”梅長蘇笑著替蕭景睿辯護道,“方才草雖然密,但若是豫津小心些,也不一定會失足。這裡被草掩著,高低不平,的確該回到主路上去才是。” 年長的人說話分量就是不一樣,眾人聽從他的建議,一起回到了主路上,漫步走完剛才沒有走到的地方。可再怎麼逛,也不過到處都是一樣的荒涼。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後角門,兩扇門板居然是關著的,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鎖著。除了飛流,沒有人想要重新穿園走回去,於是走在最前面的謝弼便伸手拉門,誰知一拉之下,整面門板齊齊脫落。 “天哪,爛成這樣,大概只有那幾間青磚房子還是好的吧?”言豫津搖頭道,“簡直無一處不需要修的……” “那房子的門窗怕也要換,縱然沒朽,也實在過於髒污了。”謝弼也道,“蘇兄是什麼人,怎麼能住這樣簡陋的園子?聽說東城有個不錯的……” “算了,”梅長蘇微笑著截斷他的話,“錢也付了,還說什麼?就像豫津說的,我們江左盟還沒富到那樣子,可以在京都城內買幾個園子來空放著。” 謝弼忙道:“東城的園子不需要錢,殿下說……” “謝弼,”蕭景睿有些厭煩地道,“這些事蘇兄自己會打算的,你說那麼多做什麼?” 謝弼心頭微惱,正要還嘴,梅長蘇已插到兩人中間,玩笑道:“這園子再不好,既然買了,我無論如何也得住,要不盟裡的弟兄們該罵我亂花錢了。你們也不忍看我挨罵吧?”嘴裡說著,心中卻在暗暗思忖謝弼方才所說的殿下,到底是哪個殿下。 “這園子要修得能住人,只怕要一個多月呢。”蕭景睿環顧了一下四周,又問,“蘇兄真的……非要搬出來住嗎?” “看來要在京城多停留一陣子了,總在府上叨擾,我也不安穩。”梅長蘇凝望過來的目光很是溫和,但說出的話卻又異常客氣。 “雪廬是客院,又不會干擾到主屋,有什麼好叨擾的?”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知道侯爺和長公主不會計較,但總有些不方便……” 這句話雖然說得簡單,但語中深意自存。在場的都不是笨人,想到他將來遲早是某一宮的重要幕僚,自然知道不方便在哪裡,一時間不由得全體默然無言。 “搬出來住也好,反正又不遠。對我來說,到此處看望蘇兄反倒比去謝府更加方便。”半晌後,言豫津一聲朗笑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不過這裡雖然不大,到底是一整所園子,單你和飛流住怎麼成?還該添些婢僕護衛才是。” “我素來不喜被人貼身侍候,飛流也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不過灑掃庭院的粗婢男仆倒確要雇幾個,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至於護衛嘛,一來有飛流,二來還有幾個朋友在京城駐留,可以請來客居。” 言豫津突然想起護送他入京那四個高手還沒有走,心中頓時明白,不再說什麼。低頭又撣了撣未能拍淨的衣襟,誰知才撣了兩下,他的手便突然僵住。 “怎麼了?”梅長蘇立即察覺有異,忙問道。 “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我的翠月珏……” “啊?”蕭景睿與謝弼都知道翠月珏對言豫津而言有多珍貴,齊齊搶上前一步,“你會不會沒帶出來?” “翠月珏是鑲在這腰帶上的,腰帶還在腰上,怎麼會沒把它帶出來?去找你們前我還摸過它……”言豫津說著說著,臉色已有些發白。 梅長蘇雖不知他們說的是何寶物,但看眾人神情,也知非同一般,忙道:“一定是脫落了。我們趕緊沿著你今天出來走過的地方找一遍,只怕還能找著。” “對對,”蕭景睿附和著,拍拍好友背心勸撫,“今天找不著也不打緊,重賞懸尋,一定找得回來。” 言豫津心中憂急,不願多說,回身跨過那架被扯倒在地的後門,重新進入到荒園之中。沿路撥草翻石,仔細尋找。 梅長蘇小聲向蕭景睿詢問了翠月珏的大致樣子後,三個人也挽袖弓身,幫著一起查尋起來。飛流掛在一處高高的樹枝上晃來晃去,好奇地看著底下這一幕他不能理解的畫面。 這一趟荒園返程要比來時多花了近半個時辰的時間,凡是印像中踏足過的地方統統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垃圾倒是翻出了一堆,卻沒有半點翠月珏的影子。 最後,大家直起已有些酸痛的腰,目光同時投向了一個地方。 那口荒草間坍塌的枯井。 “不會這麼巧吧?”謝弼有些惴惴不安地道,“要掉進這井裡面可不太好找,就算已經沒水,只怕也有很厚的一層淤泥……” 蕭景睿皺了皺眉,用手肘頂了二弟一下,轉身笑著拍拍言豫津的肩膀,用輕鬆的口氣道:“一口枯井而已,有什麼打緊的,我這就下去,一定給你找出來!” “我自己下去吧。”言豫津明白他的好意,回了一個微笑,“反正我的衣服已經弄髒了,何必再把你拖下水……” “去,”蕭景睿半真半假地給了他一拳,“衣服算什麼?下面黑,我晚上的視力比你好,再說你大少爺不是最怕蛇嗎?這草深濕泥之地,最多的就是蛇了……” 話音剛落,他就接收到來自弟弟和好友的四道鄙視目光。正有些摸不著頭腦,梅長蘇在旁輕聲道:“景睿,現在是冬天,蛇是要冬眠的……” “……” “別理他了。”謝弼白了哥哥一眼,“我去找根繩子來,不管誰下去,都要捆牢了才行。”說著轉身要走,卻被梅長蘇攔了下來。 “飛流已經去找了,他動作比較快……”剛解釋了一句,少年的身影就已快速掠了過來,手上果然拿著一卷粗實的麻繩。 蕭景睿搶先伸手抓了過來,將其中的一頭拴在自己腰上。言豫津知道自己一到了暗處就跟個瞎子一樣看不見,也沒有客氣,只是伸手幫他檢查繩結是否打得牢靠,口中輕聲說了一句:“要小心。” “嗯。”蕭景睿口中答應著,回頭看見梅長蘇蹲在地上拔枯草,不由奇怪地問道,“蘇兄,你在幹什麼?” “拿乾草和木棍做個小火把,你一起帶下去。” “不用了,我晚上看東西也清清楚楚的,他們都說我像個貓頭鷹呢。” 梅長蘇扑哧一笑,搖頭道:“不是給你照明用的,這井看起來不淺,而且井口被野草遮蓋,氣流一定不暢,下面必是污氣渾濁。如果你下去後火把不能繼續燃燒,人就不可以久待,否則很容易窒息的。” 言、謝二人嚇了一跳,忙一起蹲下來幫著拔草,很快簡易火把就已紮好。梅長蘇從飛流的身上摸出一副小巧的火石,點燃了火把,蕭景睿擎在手中,慢慢從井口吊了下去。謝弼和言豫津緊緊地拉住繩子,一點點地向下放,梅長蘇則俯身在井口,隨時注意火焰的明亮度。 翠月珏既然是能鑲在腰帶上之物,體積就不會大到哪裡去。故而蕭景睿下去了很久,只聽見他不停地叫著向下放向下放,似乎還一無所獲的樣子。 “停,已經到底了,淤泥果然很厚。”半晌後,井下又傳來蕭景睿的聲音,被長滿青苔的井壁一回音,聽起來都有些變形,“不太好找,我要翻一會兒才行,火把上的草快燃完了,要是你們看見火熄了別著急啊……” “可是……”言豫津咬了咬下唇,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正想再說,感覺到肩上一重,有隻手壓了上來。回頭一看,撞上梅長蘇微含笑意的眼睛。 “別擔心,火焰一直燃得很穩,應該沒事的。” 看著他了然一切的目光,言豫津不由垂下視線,低聲道:“景睿本是最愛乾淨的人……” “不過是井中的淤泥而已,又不是洗不掉。”梅長蘇笑道,“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那個翠月珏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嗯,”言豫津點點頭,“那是家族的傳代之物,祖父臨終前給我的……” “所以啦,”梅長蘇笑意微微,“幫好朋友找到他最重要的東西,對景睿來說也很重要啊。” 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顏一笑,趴在井口大聲朝下喊道:“景睿——難得有向我獻殷勤的機會,你再加把勁兒啊——” “去死!”底下傳來笑罵聲,“等我出來再抹你一身泥!” 梅長蘇被兩人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謝弼也邊笑邊搖頭,氣氛一時輕鬆了好些。過了大約半盅茶的時間,下面一直的,好像還沒什麼發現的樣子。 “景睿,找不著就上來吧,也不一定是掉在這裡面的……”言豫津喊道。 “再一會兒……”蕭景睿的聲音甕甕地傳來,可是餘音未落,繩子突然一陣搖晃。同時便聽到他在下面“啊”的一聲驚呼。 “怎麼了?”言豫津大驚,將半個身子都探了下去,大聲喊著,“景睿!景睿!” 井下停頓了一下方有回應:“沒什麼……” “沒什麼你鬼叫嚇人啊?”言豫津忍不住罵了一句,轉頭對謝弼道,“咱們拉他上來!” “先不慌,”蕭景睿急忙出言阻止,“還有地方沒有翻過,馬上就好……” 梅長蘇輕聲勸道:“別著急,有事景睿會說的。既然下去了,至少要找個清楚。” 言豫津擰著眉頭重新在井口坐下,按捺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方才聽到下面再次出聲:“拉我上來吧!” 上來自然比下去容易許多,眨眼工夫蕭景睿的頭就冒了出來。不出大家所料的一身污泥,兩隻手也是黑黑的。 言豫津悶不做聲地抓過他一隻手,用自己衣襟的內側粗魯地擦拭著,反而是謝弼問了一句:“找著沒有?” 蕭景睿將另一隻黑黑的手舉起來,五指蜷著,握成一個拳頭,再慢慢攤開,掌心上躺著一小塊裹滿黑泥的月牙形硬物。 “耶,居然真的掉在這裡了。”謝弼從袖中摸出手帕,將翠月珏擦拭乾淨,遞給言豫津。後者默默地看了一眼,伸手接了回去,放進懷裡。 “找到就好了,兩隻臭鬼,快回去洗個澡吧!”謝弼鬆了口氣,忽然背後被拍了一掌。 “二弟,”蕭景睿轉過頭,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們回去洗澡,但要麻煩你去京兆尹衙門跑一趟了。” “京兆衙門?做什麼?”謝弼沒有聽懂。 “報案。我看到那井下泥中……有人的骸骨……” “啊?”大家都吃了一驚,言豫津失聲道,“你剛才叫那一聲,就是因為發現了屍骨?” “嗯。” “那你還不趕緊上來?!” “我當時看見另一邊枯葉上,好像有一點綠光。翠月珏這麼小,要是我先出來讓人起屍,它一定不知會被翻到什麼地方去,所以想再找找,幸好真的是它。” “笨蛋!”言豫津咬牙罵了一句,“臭死了,洗澡去。” “枯井藏屍……”謝弼的臉色微微發白,“聽著都怪人的,你膽子真大,還能在下面多待那麼久……換我早就爬出來了……” “你能跟景睿比嗎?他好歹也是半個江湖人!”言豫津立即又轉移了攻擊目標。 “是,我是最沒用的官場中人!”謝弼自嘲地回了一句,聳聳肩,“走吧,蘇兄。” 蕭景睿奇怪地瞪他一眼,“你叫蘇兄去哪裡?” “去京兆衙門報案啊!” “你去不就行了嗎?” 謝弼挑了挑眉,“大哥,這園子現在可是被蘇兄買下了,出面報案當然他才是最合適的吧?” “謝弼說得對,”梅長甦的眼尾淡淡地掃過荒草中的井口,“我的確該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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