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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一發千鈞

瑯琊榜 海宴 11262 2018-03-11
當那杯清香純洌的酒端到霓凰郡主眼前時,她並沒有任何遲疑地伸手接住,抬頭向敬酒人輕輕一笑。 越貴妃保養得細膩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劃過小小的弧線,收回到身前,卻步後退的優美身姿上,紫羅鳳裙微微飄蕩,馨香的空氣中環佩輕響。她也是雲南人,遠離故土進入宮廷已有三十五年,一次也未得再回家鄉。當她向郡主細細打聽故園風物時,眼波中輕漾著的,彷彿還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懷。 因為這滿眸的懷舊離愁,霓凰郡主放鬆了剛才在皇后宮中緊繃起來的神經。 “翠湖邊年年鷗鳥回棲,景緻並無大變,只是環岸植了垂柳,添了不少的柔美之意。娘娘所說的翠雲亭也還在,不過遮隱寺失了一次火,已經移址另建了。”霓凰舉杯就唇,卻也不飲,只是略沾了沾,便又繼續道,“至於娘娘提起的那個解簽高僧,霓凰就未曾見過了。”

“這大概都是機緣吧。那高僧解的簽實是靈驗,若他還在,倒可求問一下郡主的終身到底歸於何處。”越貴妃淡淡地說著,看郡主停杯,卻也並不急著相勸,反而笑生雙靨,自飲了一杯。她當年本是艷冠后宮的絕麗女子,再加上服飾華美,妝容精緻,這一笑之下,仍有些傾國傾城的餘韻,只不過那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細紋,卻是時間如刀刻般的痕跡,誰也擋不住。 “娘娘如此思念故園,何不奏請聖上,歸省一次呢?” “本宮比不得皇后娘娘,金陵城就是娘家……從雲南到帝都,路途迢迢,除非是伴駕隨行,或許還有回去看看的希望,要想請旨准我單獨歸省,恐怕還沒這個規矩。只盼著將來……”話到此處,越貴妃突然覺得不妥,忙咽住了。 霓凰郡主儘管明白,也當做不留意,讓這句話從耳邊溜走。一個貴妃,雖不能離開深宮跋山涉水去省親,但若是將來太子登基,奉母后出巡便不是難事了,只不過這樣的將來,是建立在老皇駕崩的前提上的,當然不敢隨便掛在嘴上。

不過就算不明說,身為太子生母的她,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遲早會等來這樣的一天。可惜的是,皇家風雲多變,會不會有意外發生,實在是世上最難預料的事情。 至少,目前譽王蕭景桓的存在,就是紮在她母子眼中的一根刺。 譽王生母低微早逝,序齒又在太子之後,本無奪嫡的資格,無奈他自幼養在皇后宮中,被無子的皇后視為己出。雖然現在的國舅爺生性閒散,掛著個虛職過神仙日子,但言老太師當年留下的門生故舊,依然是皇后的一大勢力。再加上譽王本人又聰明倜儻,最會討皇帝開心,故而得到諸般殊寵,待遇明顯超出其他皇子,直逼太子。 浸淫后宮數十年,以昭容之身進位為貴妃的這位婦人,非常清楚自己安穩富貴、再也無須耗費心神的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

“霓凰,你這次入京,可能長住嗎?本宮就盼著有你這樣的家鄉人,能時常說說話……” “近來南境還算安寧,青弟襲爵受了王印後,我自在多了。大約還要盤桓一月半月的吧。” “這麼快就走?”越貴妃神情驚訝,“擇定了郡馬,大婚也要準備的啊。” 霓凰輕飄飄一笑,也不否認,隨口道:“若能擇定再說吧。” “郡主不是尋常女子,這京華風物,確是對你沒什麼吸引力,倒是南邊那滿川煙草,廣袤密林,還更對你的脾氣些。” 霓凰聽了這話,大是順耳,不由笑道:“娘娘入京這麼久,卻還是有些我們雲南女子的性情呢。” “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誰沒有過?只是在這深宮消磨了多年,半分也剩不下了。”越貴妃搖頭嘆息道,“就拿今日來說,本宮何嘗不想只與郡主敘談家鄉,抒發情懷,只可惜……就算我說只是敘舊,只怕郡主也不肯信吧?”

霓凰郡主深深看她一眼,眸色微凝,半晌後方簡單答了個“是”字。 “那本宮就不多兜圈子了,”越貴妃神色端凝,語調也變得更加認真,“此次擇婿大會入選的司馬雷公子,是太子親自遍訪京都士子選出來的,文武雙全、才德俱佳。雖說武技上稍遜郡主一籌,但你已是那般的高手,何必要選個武痴做夫君呢?本宮可以保證,這位司馬公子絕對可為郡主良配。何況你我原本同鄉同源,太子對你也甚是敬重,這種時候,還請郡主多多支持太子才是。” 霓凰郡主靜靜等她說完,方笑了笑道:“太子是儲君,我云南穆府今日如何效忠皇上,來日太子登基後便會如何效忠新君,這一點請娘娘不必憂慮。至於選婿一事,陛下已定好章程,司馬公子那般優秀,有什麼好擔心的。”

聽了這一番不軟不硬的回絕,越貴妃竟然只挑了挑眉,便失笑了起來,“其實早就明白必會得此答案,卻還是要當面問上一問,我們雲南人的倔性,果然是改不了的。好,郡主如此坦誠作答,本宮又何必強求,敬你一杯,權當致歉。郡主如不介意方才的冒昧,請乾了這杯酒,你我將來再見面,絕對只談故園舊景,不再提這些朝事煩憂。” 越貴妃以袖掩杯,仰首而盡。霓凰也不好堅持不飲,何況此地雖也是宮中,但畢竟不是皇后的正陽宮,故而看著那小小一杯,慢慢也就喝了下去。 見她酒液入喉,越貴妃眸中居然微露哀色,但眉宇間那抹堅定卻未嘗稍改,手執薄薄冰刃親自切剖甘橙時,動作也極是安穩、利落地去皮取瓤,親手遞到霓凰郡主面前。 “這是家鄉的甘橙?”霓凰嚐了一口,有些訝異。

“是啊。甘橙無足,卻能遠達京都,本宮雖然有腳,卻難踏故士……”越貴妃面色略見悲戚,似在思鄉,又似別有情懷。 “娘娘不必……”霓凰正要相勸,一個女官出現在階前,禀道,“貴妃娘娘,太子與司馬公子求見。” “喲,這真是巧了。”越貴妃拊掌笑道,“我忘了曾叫他帶司馬公子來給我看看的,適逢郡主在此,不妨順便就見見吧?” 霓凰郡主心中頓起疑雲,卻又想不出對方到底要使出何等手段。微一猶豫間,太子已帶著個長身玉立的華衣公子走了進來,笑呵呵地上前相見,又命司馬雷向郡主行禮。 武試那麼多天,又一起在武英殿赴過御宴,霓凰郡主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司馬雷。可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個男子稍稍靠前,眼神微一接觸,她便覺得心中突然一盪。

閉了閉眼睛,屏息定神後,霓凰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本來有些託大,自認為武功實力不怕人用強,卻沒料到對方根本不用強,只是不知在何處做了手腳,竟能引動自己的心神。若是因為自己把持不住引發了什麼後果,將來沒有證據,那是百口莫辯,就連皇上也不會相信誰能強行把自己怎麼樣了。所以當務之急,應是盡快離開此地。 “娘娘,霓凰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先告辭了。”匆匆一語後,霓凰郡主轉身就走。 “郡主……”司馬雷的手剛伸出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回頭看看太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一咬牙,鼓起勇氣追過去,一把握住了霓凰郡主的手臂。 “放肆!”霓凰轉身提氣,想要振開臂上的手掌。眼神交會間,神思又是一陣恍惚,連握在臂腕間的掌心也由滾燙變為溫暖,就好像自己每每獨立沙場、風霜撲面時所渴求的那種溫暖一樣。

“司馬,郡主好像累了,你扶她休息一會兒……”越貴妃的聲音遙遙傳來,陰陰冷冷的。 太子後退了兩步,看著司馬雷挽住了郡主的腰身,看著一抹痛苦、矛盾而又溫柔的神情掠過那張清麗的臉,心中也略有一絲不忍,將臉轉了過去。 喧鬧呼叱之聲便在此時傳來。 越貴妃猛地站了起來。她立於台階之上,看得更遠,已能夠清楚地瞧見一道人影快速奔進,沿路試圖阻攔的宮人們被打得人仰馬翻,根本減不緩他絲毫來勢。他直冲起來,一掌劈向司馬雷。 靖王雖很少出手,但武功絕對不是一般未歷戰陣的人所能想像的厲辣。司馬雷一來心虛,二來也不太敢跟皇子動手,三來實力原本較弱,連退幾步,便被逼開了數丈之遠。 “景琰!你實在放肆大膽,我的昭仁宮也是你擅闖的?”越貴妃此時已看清靖王是獨自前來,立即上前怒斥道,“出手傷人,你要造反嗎?”

靖王視線一掃,已註意到郡主雙眸迷濛,足下虛軟,雖不完全明白,卻也猜到了大半,只覺越貴妃母子實在是行跡醜惡,根本不願與她對辯,直接上前點住郡主身上幾大要穴,一把將她扛上肩頭。 太子驚怒交加,連聲喝罵著命令手下侍衛將蕭景琰團團圍了起來,內圈手執鋼刀,外圈竟架出了弓箭。 “景琰,你竟敢闖入母妃宮中搶奪郡主,所幸有本太子在此護駕,快放下郡主,也許看在兄弟情面上,我不去向父皇禀告……” 蕭景琰冷冷瞧了他一眼,理也不理,徑自向前邁步。圍著他的侍衛不由地跟著移動,紛紛向太子投來詢問的眼神。 蕭景宣此時真是左右為難。這個兄弟是征戰殺伐之人,一般場面鎮不住他,可真要亂箭齊發將一個皇子射死在昭仁宮內,那可也不是一件小事,何況他背上還有個霓凰郡主,難不成一齊射了?但若是不困住他,讓他這樣衝了出去,事情一樣會鬧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沒有萬全之策,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越貴妃艷麗的紅唇抿了起來,從齒間迸出了兩個字:“放箭!” “母妃!” “放箭!”越貴妃聲調極低,但語音凌厲,“起碼,讓死人不說話,我們才有多說話的機會!” 太子一凜,立即向前趕了幾步,高聲道:“靖王闖宮刺殺母妃,謀害郡主,立予射殺!” 侍衛們猶豫了一下,但畢竟太子是他們的主子,當即搭箭入弓,一時箭矢如雨。 靖王上前一步,飛足踹翻一個侍衛,將他的單刀挑到自己手中,一舞刀光如雪。擊落了第一波箭攻,乘著空隙,向左拼殺至階前,將郡主放在地上,又擋落追擊而至的第二波箭雨。突然翻身躍起,在空中幾個縱躍,左劈右砍,專朝侍衛密集之處落足,打亂了弓箭手的站位。帶刀侍衛們又不是他的對手,一團混戰中只見他的人影又猛地沖天而起,一掠一沖。看得發楞的太子突覺頸上一涼,一柄利刃已架在頸上,寒氣滲膚。 “都住手!”靖王的聲音並不大,但全場已隨之而凝固。 越貴妃全身顫抖,咬牙怒道:“蕭景琰,你竟敢……” “三軍之中,斬將奪帥,本是我常做的事。”靖王冷冷一笑,出言傲氣如霜,“太子殿下站得離我太近了些。” “景琰!你到底想怎樣?”太子顫聲道。 “將郡主送過來,讓我們兩個出宮。” 越貴妃目光寒冷如冰,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如果本宮說不呢?難道你敢殺太子不成?” “貴妃娘娘想拿太子跟我賭嗎?”蕭景琰的聲音裡,也沒有絲毫的溫度,太子心頭狂跳,不由叫了一聲“母妃!” 越貴妃面如寒霜,胸口卻不停地起伏著,顯然是正在激烈思考。正當她秀眉一擰,準備張嘴開言時,外院門口突然傳來高亢急促的傳報聲:“太皇太后駕到——” 越貴妃心頭一涼,絕望的寒栗滾過背心。只用力閉了閉眼睛後,她還是快速恢復了鎮定,第一句話就衝著司馬雷道:“你馬上從後面出宮,記住,今天你未曾踏入昭仁宮半步!” 司馬雷呆了一呆,有些茫然無措地左右看看,這才一醒神,一溜煙地向後面跑去。 “景琰,”越貴妃隨即快步走下台階,語速極快地道,“你也聽著,今天太子沒有放箭射你們,你也沒有把刀架在太子脖子上,明白嗎?” 靖王目光一閃,沒有答言。 “刀脅太子,與箭射皇子一樣,都不是陛下愛聽的話,本宮不想你們同歸於盡。至於其他的事,我們就各憑本事,讓陛下來聖裁吧。”越貴妃清冷地一笑,“你是聰明人,知道這是於你也有利的交易,何樂而不為呢?” 靖王面色不動,但手中的刀卻慢慢離開了太子的頸項,被輕擲於地。 太皇太后蒼老的身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內院的月亮門外,而站在她身邊的,除了一臉迷惑的景寧公主外,還有一位鳳冠黃袍、容顏高貴端莊的女人。 那便是正陽宮的主人——當朝皇后。 “讓我來這裡看什麼啊?”太皇太后迷迷糊糊的目光滿院轉了一圈,“這兒怎麼站了這麼多人呢?” 越貴妃忙示意太子將院中成群的侍衛遣散,自己快步上前盈盈拜倒,“臣妾參見太皇太后、皇后娘娘。不知兩位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 言皇后不等她這一番套話說完,立即冷冷地問道:“那邊坐著的是霓凰嗎?她怎麼了?” 越貴妃眼尾輕掃,看到靖王已走到霓凰身邊,輕輕將她扶起。郡主臉色發紅,雙目緊閉,怎麼都不能說沒事,只好道:“今日請郡主前來宴飲,沒想到酒力太猛,霓凰就醉了……” “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酒量也不弱,怎麼會這麼容易就醉了?” “臣妾也覺得奇怪呢,”越貴妃臉上仍掛著笑容,“也許是近幾日為了擇婿的事有些神思煩憂吧。” “那這滿院的侍衛是做什麼的?難道有人敢在昭仁宮撒野不成?說出來,本宮替你做主。” “哦,這侍衛嘛……”越貴妃呵呵笑道,“是太子要演練刀陣箭林給我看,說是訓練整齊了,不失為一種舞技。” 言皇后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突然一聲嗤笑,“貴妃說什麼笑話呢?你讓霓凰郡主這樣的貴客醉倒在台階上不管,反而和兒子一起在這兒看什麼刀陣,射什麼箭林……這種話拿來回我還可以,難不成你還想就這樣回禀陛下嗎?” “如何回禀陛下,是臣妾自己的事,怎敢煩勞皇后娘娘為臣妾操心。”越貴妃軟軟地頂了回去。面色還有些發白的太子見到母親如此鎮定,也慢慢走了過來,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見禮。 太皇太后一直很有興趣地聽著皇后與貴妃唇槍舌劍,此時見太子過來行禮,立即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宣兒啊,那邊兩個孩子是誰?隔得遠,看不清……” “呃……”太子有些尷尬地道,“那是景琰……和霓凰郡主……” “這倆孩子怎麼不過來太奶奶這邊呢?” “太皇太后放心,”言皇后語調柔和,但話意似冰,“霓凰只是醉了,她遲早都要醒過來的,等她醒了之後,臣妾一定會好好勸她,以後不要再喝這麼烈的酒……” 越貴妃胸口一滯,咬牙忍著沒有變色。這的確是整件事裡最不好處理的一部分。靖王刀脅太子本身有罪,截殺之事雙方基本達成協議互不追究,司馬雷也已離開,皇后並沒有抓到什麼現行的罪證,無論她再怎麼在皇帝面前進言都只是一面之詞,可以想辦法辯解。唯有郡主這邊的嘴,那是怎麼都堵不上的。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盼著郡主女兒家羞慚氣傲,不願將險些受辱的事公之於眾,以免壞了她自己的清白名聲。 景寧公主這時已跑到了霓凰郡主的身邊,擔心地看著她通紅的臉,低聲道:“怎麼辦?醉成這個樣子,先扶到我宮裡休息一下吧。” 靖王也覺得由妹妹來照顧郡主比較方便,當下點頭,命人抬來軟轎,依禮先請得了皇后的許可,便與景寧一起護送著霓凰離開。 皇后知道這件事由霓凰郡主來鬧比自己出面來鬧更有效果,也不多說,陪著太皇太后進了昭仁宮正殿閒聊談笑。越貴妃不得不一旁作陪,既沒有時間先到皇帝面前吹風,也找不到機會與太子串供,母子兩個都是強顏歡笑,看得皇后心中大是舒暢。 這邊霓凰郡主被護送入景寧公主的寢殿引簫閣後,靖王立即召來數名太醫。眾人會診之後,都說郡主只是脈急氣浮,血行不暢,並無大症,與性命無礙。靖王這才放下心後,正準備運氣為她解穴,郡主突然咬牙睜開眼睛,向他搖了搖頭,只好又停下手來,吩咐妹妹好生照看,自己避嫌退出了殿外,靜靜坐在院中長凳上,一來等候,二來守護。 大約半個時辰後,景寧公主奔了出來,喘著氣道:“琰哥,姐姐剛才睜眼,叫你進去。” 靖王忙站起身快步入殿,果然見到霓凰已面色平和,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上前為她解開穴道。 郡主慢慢從床上坐起身,眸寒如霜,沉思了片刻,方抬頭慢慢看了靖王一眼,低聲道:“多謝你了。” 靖王只微微頷首,並不答言,反而是景寧公主關切地問道:“霓凰姐姐,你喝了多少醉成這樣?剛才我搖了你好久,你都沒有理我……” “已經沒事了。”霓凰伸手輕輕摸了摸景寧的小臉,下床趿鞋,站了起來。 “姐姐要去哪裡?” “面聖。” 靖王目光不由一動,低聲問道:“郡主決定了?” “這確實不是什麼露臉的事,”霓凰冷笑如冰,“也許貴妃還指望我為了掩此屈辱,忍氣吞聲呢。可惜她還是錯看了我霓凰,且莫說她今日未曾得手,就算被她得了手,想讓我因此屈服於她也是白日做夢,絕無可能。” “陛下應該在養居殿,既然郡主已決定了,那景琰就護送你前去吧。”靖王不加半句評論,語調平然地道。 “不必麻煩了,我現在已經……” “這畢竟不是雲南,還是小心些好。” 霓凰知他好意,便不再客套推託,點頭應允。景寧公主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晚些時候再跟你解釋吧。”霓凰朝她微微一笑,“我現在心情不好,在面見陛下前,不願意多說話。景寧,請你見諒。” “姐姐怎麼這麼客氣……”蕭景寧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不行,”靖王立即否決,“這種場合你別摻和,在這裡等著,也不要到處胡亂打聽,明白嗎?”蕭景寧並不是無邪到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子,看兩人神色凝重,想起這一天來的林林總總,也知事情並不簡單,當下不再多問,乖乖點頭。 出了引簫閣,兩人一路默默前行,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對於兩旁行禮的宮人,也都像沒看見似的。一直到了養居殿前,才停住腳步讓殿外黃門官通報。 聽到他二人一起求見,梁帝有些吃驚,忙命傳進來,一眼瞧見郡主的臉色,心中更是起疑,等他們行罷國禮,立即問道:“霓凰,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霓凰郡主挽裙下拜,仰著頭道:“請陛下為霓凰做主。” “哎呀,起來,快起來,有事慢慢說……” 霓凰郡主跪著沒動,直視著梁帝的眼睛道:“越貴妃娘娘今日以敘談家鄉風情為名,傳召霓凰入昭仁宮,卻暗中在酒水中做了手腳,迷惑霓凰心神。太子乘機攜外臣司馬雷入內院,欲行不軌,從而想要逼迫霓凰下嫁。此事還想請陛下詳查,還霓凰一個公道。” 她言辭簡潔直白,並無一絲矯飾之言,反而聽著字字驚心。梁帝早已氣得渾身亂顫,一迭聲地叫道:“喚貴妃與太子!速來養居殿!” 這道旨意傳得出奇得快,沒有多久不僅該來的都來了,連不該來的也全都來了。除了奉召的越貴妃與太子外,皇后和譽王竟然也隨同一起出現。 “越貴妃!太子!你們可知罪?!”不等眾人行禮完畢,梁帝便是迎頭一聲怒喝。 越貴妃面露驚詫之色,惶然伏首道:“臣妾不知何事觸怒聖顏,請陛下明言。” “你還裝不知道?”梁帝一拍御案,“你今天對霓凰做了什麼?說!” “霓凰郡主?”越貴妃更顯驚訝,“臣妾今日請郡主飲宴,後來郡主不勝酒力,昏昏沉醉。臣妾與太子正在照顧,皇后突然奉著太皇太后駕到,命景寧公主將郡主接走休息……之後的事情臣妾就不知道了。莫非是因為招待不周,郡主覺得受了怠慢?” 霓凰郡主見她推得乾淨,不禁冷笑了幾聲,道:“你的酒真是厲害,只飲一杯便如中迷藥,神誌不清。天下有這樣的酒嗎?何況我剛剛飲下那杯酒,太子就帶著司馬雷進來糾纏,這也是巧合?” “那酒是聖上御賜的七里香,酒力雖猛,但也只有郡主才說它喝了後如中迷藥。陛下可以到臣妾宮中搜查,絕對沒有其他的酒。而且郡主當時怕是已經醉了,進來的明明只有太子,哪裡有什麼司馬雷?此事也可查問所有昭仁宮中伺候的人,看有沒有第二個人看見了司馬雷進來。” 霓凰郡主秀眉一挑,怒道:“昭仁宮都是你的人,你矢口否認,誰敢舉發你?” 越貴妃並不直接駁她,仍是面向梁帝娓娓辯解:“昭仁宮的人雖然是伺候臣妾的,但連臣妾在內的所有人都是陛下的臣屬婢子,陛下聖德之下,誰敢欺君?” 她利齒如刀,句句難駁,言皇后早已按捺不住怒氣,斥道:“你還真是狡言善辯,敢做不敢當嗎?可惜你怎麼抵賴也賴不過事實,難不成是郡主無緣無故誣陷你?” 越貴妃神色淡然地道:“臣妾也不明白郡主為何會無緣無故編出這個故事來,就如同臣妾不明白皇后娘娘無憑無據的,為什麼立即就相信了郡主,而不肯相信臣妾一樣……” 言皇后心頭一沉,頓時明白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自己應該自始至終旁觀,而不該插言的。 本來是霓凰郡主狀告貴妃,梁帝不可能會認為郡主是在自尋其辱,以女兒清白之事構陷貴妃。但自己一插手袒護霓凰,似乎突然就變成了兩宮相爭,不由得多疑的皇帝不再三思忖了。 越貴妃見皇帝開始皺眉深思,又徐徐道:“而且臣妾還想請皇后娘娘作個見證,郡主醉了以後,皇后娘娘曾經奉著太皇太后突然闖進了昭仁宮的內院,請問當時娘娘看見有人在對郡主不軌嗎?就算太皇太后年邁不方便此時去打擾她,但當時景寧公主也在啊,請皇上查問公主,她進來時可曾看見過什麼不堪入目的場景嗎?” 霓凰沒想到這位貴妃娘娘如此嘴利,怒氣更盛,衝口便道:“那是因為她們來得及時,你的毒計未遂……” 越貴妃轉過身來,面對她如烈焰利鋒般的眼神竟毫不退縮,安然道:“郡主堅持認為我心懷不軌,我不願爭辯。郡主更親近皇后娘娘和譽王,而非我和太子,那是我們德修有失的緣故,我們也不敢心存怨懟。但請問郡主,你口口聲聲說落入了我的陷阱,玉體可曾有傷?我若真是苦心經營一條毒計,怎麼會有皇后娘娘如此恰到好處地衝進來相救?” 梁帝眉頭一挑,眼角掃了皇后和譽王一眼,似是已被這句話打動。 霓凰郡主氣得雙手發涼,只怕戰場上千萬的敵兵,也比不上面前這位宮中貴妃令她心寒,正想怒罵回去的時候,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父皇,兒臣可以作證,當兒臣進入昭仁宮內院時,司馬雷確實正在郡主身邊,行為極是不軌。” 越貴妃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瞪著蕭景琰。 “兒臣見情況緊急,只得失禮,想要強行將郡主帶出。”靖王理也不理她,仍是侃侃道,“貴妃和太子為了阻攔兒臣,竟下令侍衛亂箭齊發。兒臣無奈之下,只得脅持了太子為質,方保得性命,拖延至太皇太后駕到。兒臣自知刀脅太子並非輕罪,但卻不願為掩己非而向父皇隱瞞事實。請父皇細想,若不是氣急敗壞心中有鬼,太子怎會想要射殺兒臣滅口?” 這一幕戲連皇后和譽王都不知道,大家全都呆成一片。越貴妃更是沒有料到蕭景琰竟有這種膽量,一時心亂如麻,面色如雪。 “越貴妃!可有此事?”梁帝面沉似水,已是怒不可遏。 越貴妃一咬牙,仰頭道:“既然皇后娘娘、郡主與靖王都口口聲聲指責臣妾有罪,臣妾不敢再辯,也不敢要求什麼證據。臣妾只求陛下聖聰明斷,若是陛下也認為臣妾有罪,我母子自當認罰,絕不敢抱怨。” 她這般以退為進,梁帝倒犯了遲疑,不信吧,眾口一詞地控訴,相信吧,又覺得太眾口一詞了,難免心中打鼓。正躊躇間,殿外太監禀道:“陛下,蒙摯統領求見。” 梁帝正在處理如此嚴重的事件,不想被打擾,揮揮手道:“稍候再見。” 太監躬身退下,片刻後又出現,道:“陛下,蒙統領有一句話命奴才代禀,說是在昭仁宮外拿下一名擅入的外臣司馬雷,請陛下發落。” 此言一出,滿殿俱驚。但一驚之後,卻又表情各異。 越貴妃面容緊繃,太子顏色如土,靖王與郡主若有所思,皇后和譽王暗露喜色,而高踞主位之上的皇帝陛下,則是滿臉陰雲,看起來心情極是複雜。 漫長到幾乎令人窒息的靜默後,梁帝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示意前來回禀的太監退下。 “越貴妃……你還有何話可說?”有別於前面的聲色俱厲,這一句話問得異常和緩與疲憊,但聽在眾人耳中,卻是格外的令人膽寒。 越貴妃艷麗的妝容已遮掩不住她底色的慘白,回頭木然地看了一眼愛子之後,她猛地衝到御座之前跪下,一把抱住了梁帝的腿,顫聲叫道:“冤枉……”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喊冤?” “臣妾知道自己不冤枉,”越貴妃仰起頭,雙眸中噙滿淚水,表情極是哀婉動人,“可是太子冤枉啊!” “你說什麼?”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妾的計劃、臣妾的安排。太子什麼都不知道……是臣妾謊言想要看看,叫他把司馬雷帶進宮來,他只是遵從母命而已。皇上你知道的,宣兒他一向孝順,不僅是對臣妾,對皇上也是這樣啊!” “如果太子完全無辜,為何從叫你們進殿起,他就沒有敢聲辯一句?” “皇上,您想讓宣兒如何聲辯?難道要讓他當這麼多人的面,把所有的罪責都推給自己的母親嗎?宣兒生性純孝,這種事情他是做不出來的!臣妾就是因為他不懂得自保,總是一不小心就被心懷叵測的人欺負了去,才會為他操這麼多的心,才會想讓他身邊的支持多一點,這樣方不至於被人暗算了去……” “胡說!”梁帝勃然大怒,一掌將越貴妃掀翻在地,“太子是儲君之尊,怎麼會有人暗算?你身為他的母妃,本應教導他善修德政、孜孜盡責,上為皇父分憂,下為臣民表率,這樣才是真正為了他好!可是你看看你都在幹什麼?這種陰損卑劣的事你也能幹得出來?若是今日霓凰有失,只怕你百死莫贖!連太子的聲名地位都會被你連累,真是愚蠢至極,愚蠢至極!” 這一番罵,可以說是霹靂君威,震如雷霆,足以讓人心驚膽戰,魂飛魄散。可饒是他罵得這般厲害,霓凰的臉上卻掠過了一抹冷笑,皇后和譽王也微露失望之色。 因為不管他罵得再重,也只是在罵越貴妃而已,尤其是最後一句,已經擺明要為太子開脫責任了。在這種局面下,皇帝心中是不是真的相信太子無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麵臨的是“以君陷臣,助母逼姦郡主,試圖射殺兄弟滅口”這樣不仁不義、不孝不友的大罪,真要按這個罪名來處理,恐怕要動搖他的儲位。而對於梁帝來說,他還不想就因為這樣一件事情便廢掉太子,從而為目前較為平穩的朝局帶來大的震盪。所以在越貴妃自攬罪責後,他正好可以順著這個台階先下來再說。 叱罵之後,梁帝緩了口氣,並沒有先急著對越貴妃進行處置,反而命人去傳蒙摯進來。 片刻後,蒙摯入殿行禮,梁帝略問了他幾句如何擒拿司馬雷之類的話。蒙摯回答是手下例行巡檢時碰上了,抓到之後方知是太尉公子,不敢擅自處理,才來面君請旨的。梁帝沒有聽出什麼異常的地方,只覺得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由嘆一口氣,問道:“司馬雷現在何處?” “暫押在侍衛們輪休的大院內,派人看守著。” 梁帝“嗯”了一聲,想到這案子事關郡主女兒清譽,不可能交與有司審理,便命身邊一個小黃門去傳諭將人犯提來,準備親自查問一下口供。誰知那小黃門去了半日,慌慌張張跑回來道:“司馬雷被人打得面目青腫,甚是淒慘,現在暈迷在地,實是不能見駕。” 梁帝眉頭一皺,目光嚴厲地看了蒙摯一眼。禁軍大統領怔了一怔道:“不可能吧,臣的手下未得許可,是不會隨便毆打人犯的……” “不是,”那小黃門忙道,“不是侍衛們打的,聽說是……是……” “是什麼快說!” “是穆小王爺,不知聽了什麼信兒衝進來,侍衛們也不敢攔。他親自出手拳打腳踢的,還把司馬雷的一條胳膊都打斷了……” 梁帝“哦”了一聲,眼尾掃了掃霓凰,想看看她的反應。其實在未經定案以前,穆青衝入禁苑對疑犯動用私刑肯定是有罪的。可當皇帝陛下的視線掃過來的時候,那位南境女帥卻仍是照原樣面無表情地坐著,毫無所動,連站起來敷衍地說一句“小弟魯莽,請陛下恕罪”之類的話都沒有,倒讓梁帝有些訕訕的,斥罵了那小黃門一句:“打斷了就打斷了,什麼要緊的事也來回朕,快下去!”罵完了眼尾又掃掃,霓凰郡主依然冷著臉,半點也沒有順勢謝恩的意思,那股子傲骨烈氣只怕連男兒中都沒幾個,竟令梁帝不僅沒有感到不悅,反而生出了激賞之情,心中暗暗讚嘆。 儘管現在司馬雷不能受審,但其實他挺好處置的,審不審都沒什麼要緊,梁帝匆匆下旨以“外臣擅入禁苑”的罪名處以流刑,其父司馬太尉也被誅連降級罰俸,無人表示絲毫的異議。 可是對於越貴妃,梁帝就有些犯難了。這個女人青春入宮,多年來恩寵不淺,品級僅次於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處置重了,於心不忍;處置輕了,郡主又心寒。何況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公允”二字也不得不考慮。正猶豫間,太子已撲倒在地,哭道:“兒臣願代母妃向郡主賠罪,求父皇看在母妃多年侍奉的分上,從輕發落……” “孽障!”梁帝提起一腳將太子踢倒在地,“你母親做出這樣糊塗的事,你怎麼不勸阻?你的孝道哪裡去了?” 太子嘶聲哭著,又爬起來抱住了梁帝的腿,淚流滿面。 低頭望著膝上伏著的這個人,梁帝突然覺得神思一陣恍惚,胸口如同被什麼碾軋了一下,疼痛如絞。 一個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身影掠過腦海,那挺拔的姿態,那清俊的面龐,那抹冷傲倔犟的表情,和那雙如同燃燒著熊熊火焰般的激烈的眼睛。 如果那個人也肯像景宣現在這樣伏在自己的膝前哭訴流淚,自己會不會軟下心腸,重新將他摟進懷中呢? 只可惜光陰如水,逝不再返。也許就是因為華髮催生,暮暮垂老,才會驚覺當年的凌厲處置,毀滅的不僅僅是個人,同樣也成了刻在自己心頭一道隱秘的傷口,無人能夠察覺。 梁帝顫顫的手,終於撫在了太子的後腦上。越貴妃心頭一鬆,軟軟地倒向一邊,用手臂勉強支撐住了身體。 “越氏無德,行為卑污,難為宮規所容。自即日起,褫奪貴妃之號,謫降為嬪,一應供應禮遇隨減,移居清黎院思過,無旨不得擅出。”梁帝一字一句慢慢地說著,最後將目光移向了言皇后,“皇后以為如何?” 要依皇后的意思,那當然是打進掖幽庭最好。不過她也是個明白人,既然太子無事,那麼母以子貴,梁帝就不可能過於折辱越貴妃,這時說什麼都沒效果,還不如不說。 見皇后無言垂目,梁帝又將視線投向霓凰,“郡主可有異議?” 霓凰面君申訴,不過為了還自己的一個公道,其實心裡也明白不可能真的因為這件事就廢了太子。現在梁帝雖略有護短,但畢竟已為自己黜禁了太子生母,一品貴妃,算是盡了心力。如果自己再不依不饒,就有些落了下乘,所以也沒有多說,只搖了搖頭。 “還有你,”梁帝狠狠地瞪著太子,“你也要在東宮禁足三月,好好讀書,想想什麼是儲君之道。以後要再捲進這麼下作的事情裡,朕絕不輕饒!” “兒臣……謹遵父皇恩旨……” “起來吧。”梁帝面色稍霽,抬起頭來,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在室內打了一個圈兒,落在了靖王的身上。 “景琰……” “兒臣在。” “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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