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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倒移民”的滋味兒誰知道?

晚來香港一百年 长江 3831 2018-03-14
香港人不知從何時養成了一種習慣,給人的感覺很兩面,“兩面”當中,都透著貴氣與瀟灑。比如白天上班,他們西服革履,盡忠職守;晚上下班,立刻換上了一身便裝,一臉的輕鬆,而到了節假日,復活節、聖誕節,全家老少更是轉眼不見,悄沒聲兒地就飛到了夏威夷、巴厘島,在那裡盡情享受休閒期間自由的空氣和宜人的海灘與陽光。 當然,香港人這樣的“香港式生活”是在他們有條件的情況下才可以舒展,沒有條件,或者說世事難料人生一旦走進了“背”字,香港人倒是一副什麼樣的面孔,怎樣對待失落與逆境? 1997年香港回歸,其實準確地說,時間應該是從1995年算起,那時候香港人聽說大陸不久真的就要收回香港了,大陸的共產黨那是何等的“厲害”,何等的“無情”?他們一旦接管了香港,沒準兒很快就會對富人進行“清算”,會把香港的經濟搞得一塌糊塗。因此很多人都害怕,都擔心自己前途末路,於是一股“移民潮”洶湧而來。

中產階級在這次“移民”中最為踴躍,他們賣了車、賣了房,懷裡揣著幾百萬港幣紛紛逃到了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和英國。然而這些人到了國外,處境大都不如原先想像的那麼好,基本生存狀態:找不到長期工,坐吃山空,此外,身份上還要被人看做“二等公民”,倍受歧視。結果很多丈夫在家裡閒得直蹦高就開始後悔,同時回望了一下“老家”,發現共產黨接管了香港,香港的天地也並沒有自此塌陷,雖說不幸趕上了1998年的金融危機,香港經濟一度陷入了低谷,但那也是全球經濟的大劫難,誰都沒有回天之力。中央政府在這個關鍵時刻並沒有對香港幾百萬市民撒手不管,相反倒是想盡了一切的辦法,全力挺港,這才使香港經濟慢慢復甦,最後迎來了強勁發展,使老百姓的生活重新揀回了希望與光明。

想當年,據有關方面的統計,香港移民海外的人數大概在40萬左右,但幾年以後,回流的人數已經過半。這些人從“移民”變成了“倒移民”,事業上往往出現落差、收入上一般也大不如前,面孔上當然也就彷佛比別人矮了一截—— 我來香港很早就想做一部電視的系列專題片,片名就叫《香港“倒移民”》。最開始聽到一位公司老闆給我講笑話,說他有個手下,人很能幹,“不過移民前他是我的上司,那時候他總是頤指氣使、趾高氣揚的;但是'倒移民'後,再返香港,又回公司,我已經提了,他倒成了我的下級。這樣兩人的關係就出現了巨大的變化。原來大家都是朋友,現在,無論何時他都向我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出。我對他說:哎呀,你別老是這個樣子啦,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可是這個人彷彿永遠都回不到從前,改不了一副突然自卑下去了的奴才相……”

我開始留意“倒移民”,很想找幾個“回流者”聽聽他們的故事。朋友說“哎呀,這樣的人太多了,我的身邊左右到處都是”,可是一經拜託他們幫我介紹,大家立刻又都犯了難。為什麼?香港人要面子,“倒移民”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人們不願意提,更不願意上電視自我曝光、當眾“現醜”。 我理解香港人的難處,很多移民者,他們離開香港前,賣了中心地區的大房子,“倒移民”回來,手裡的錢只夠買一間偏遠的小房,西裝也不是今天一身、明天一身,整個人從此就好像沒了尊嚴。 2006年12月,我以誠心感動上帝,終於夢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遇到了一位不怕見我這個記者,也不怕上電視的人,這個人姓餘,我電話裡問他如果接受CCTV的訪問有沒有不方便?他說:“沒有什麼'不方便',出去轉悠了一圈,吃了不少苦,失去了很多機會,但也學習了不少東西,重新認識了自己、認識了香港,也認識了中國。”

我們相約採訪的地點是在介紹人的辦公室,一見面,我當然最關心“移民”前他在香港是做什麼的? “倒移民”後又做什麼?兩相比較到底有沒有反差? “倒移民”看出我很想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就遞了一張名片,接著告訴我“移民”前他是乾銀行的,“一家日本銀行,外資,是中層管理人員”;那麼“倒移民”後呢,他說乾的職業是“不一定”,“'不一定'是什麼職業?”余先生說:“'不一定'還不是明擺著的?就是能幹什麼就乾什麼。”我當場被他逗笑,心里為他的幽默樂開了花兒。 趁著他不介意,我直奔主題:“那走之前您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回來後還能掙到那麼多嗎?” 余先生並不躲閃:“當然不能,我走之前和太太兩個人一年的年薪有一百多萬,回來後連1/3也沒有了。”

“那麼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麼還走?” “我並沒有'早知如此',後來的結果也不是誰都能預料得到。你問我當初為什麼走?如果我說出來了你相信,我就告訴你:那時候我其實並不是因為什麼'害怕',只是隨大流,很多同事都要離開香港移民了,勸我也試一試,我就遞了材料,誰知剛過了三個月,加拿大移民局就批了下來,連我都感到很意外。” 余先生所說的情況我相信基本屬實,事實上1997年回歸前,香港很多移民,當時不少人的確並不都是因為“害怕”,只是跟潮兒,他們自己有時總結當年“移民”的原始動機,大家分析自己是“羊群心理”,這種心理在香港大面積存在,直到今天我還可以從很多一哄而起的事情上看到些許痕跡。不過為什麼“倒移民”再回到香港,“很多人就都掙不到原來的工資了”?對此我倒是非常不理解。

余先生說:“不存在什麼'難理解',簡單來說,沒有位置了,自己的年齡也大了。” “這種情況'倒移民'前打聽過嗎?如果知道,怎麼還有勇氣回香港?” “不回來不行啊,拿我來說,到了加拿大,頭一個月還覺得挺好玩兒,新奇嘛;第二個月,看看朋友,繼續休息;可是第三個月,這種'好日子'到了就完蛋了,為什麼?一個大活人,過去在香港已經忙慣了,突然停下來什麼也不做,人都要瘋,此外還有個經濟的壓力呢。” 余先生的“故事”開始進入細節,我輕易不敢打斷他,生怕他講到傷心處,突然沒心思給我說下去—— “為了不讓自己在海外移民的日子每天荒廢,三個月後我就開始找工作。可是加拿大的工作哪裡是那麼好找?人家的社會,各種職位本來就已經很飽和,空餘的就業機會並不多,而且加拿大,我真想不到,那個地方怎麼和咱們東方社會一樣,也講關係、講人脈?用人單位經常根本不看我的資歷,英文水平再高也沒有用。一見面人家只是說:'對不起,你沒有在當地工作的經驗,我們不能僱用。'你看,這話不是明擺著對移民的歧視嗎?你不給我機會,我怎麼能攢下什麼'在當地工作的經驗'?”

所以余先生在蹲“移民監”的時候(4年,累計要在加拿大住滿1095天),當過超級市場的“售貨員”,費勁考下了保安的牌照去做過“保安”。其他的很多人,和他一樣的香港移民者,他說:“更多的則是到餐館裡面去打零工,給人家刷盤子、洗碗,大部分人幹的永遠都是part time(鐘點工)。” “太悶了,總是賦閒,又沒有固定的收入,哪裡是前途?看不到。” 余先生就為了這,決定打道回府。 “可是再回香港'面子'上不是有點不好看?”我悄悄擺了一個台階。 “是啊,但是沒辦法,人沒飯吃,'面子'還顧得上?再說人又不是為'面子'而活著?!” 回到香港後,余先生經過朋友的介紹,起初還是想回原來的銀行重操舊業,但是四處求見、四處碰壁,不少銀行的老闆講:“我現在的位置還不如從前的你高,怎麼能僱你做事?”他說這是“表面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沒位子,“不然我怎麼寧肯'低就',那些銀行都沒有一家要我?”

“你能想像我返回香港後揾到的第一份工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揾工”是找工作的意思)。 余先生有點自嘲的樣子:“殺蟲工。” “殺蟲工?” 余先生說:“對,'殺蟲工'。就是清潔公司的飯碗,我做不成銀行的'白領',倒是穿起了白大褂兒,每天到賓館、酒店去給人家打老鼠、趕蟑螂、滅螞蟻。” “是嗎?這可沒想到。”我終於出聲。 余先生大笑:“你沒想到?我的家人、父母更不能理解,大家都說:'嘿,你,有冇搞錯?!'” 過去在香港,余先生不僅作為銀行的高級白領,每個月拿著好幾萬元的月薪,此外公司還額外給他一種特權,一張金卡,隨時可以請客戶吃飯、花銷應酬,所有費用都自由“簽單”(當然要見回報);然而幾年以後,就是因為“移民”再“回流”到了香港,別說過去的“風光”早已成為往事,萬般無奈,最後“殺蟲工”的工作他也不敢再挑剔。

余先生的境遇在眾多香港“倒移民”中並不是個別現象,有人忍受不了這種反差,整天愁眉苦臉、無精打采,個別愛走極端的,想不開,還步上了絕路;但是大部分的人,我在這里特別要說,並不自暴自棄,他們心裡有一個“挺”字——做得了“白領”穿西服;做不了“白領”,咱就穿著“水靴”—— 香港人在失落與逆境當中,最難能可貴的就是一句話:“從頭再來。” 余先生做“殺蟲工”,一個月只能掙一萬多,比原先的收入銳減了2/3,但就是這份工,後來都沒做住,2003年老天玩兒起了SARS,香港和廣州的很多賓館、酒店平均入住率才只有5%,人家付不起殺蟲費,公司就要裁員,余先生雖然沒有被老闆立刻就炒魷魚,但是老闆把他每月本來就已經很可憐了的工資又砍去1/3,不得已余先生只能被迫再次轉工,到我對他進行採訪的2006年年底,他已經又轉到了一家藥廠,在那裡做起了“營運管理”。

在香港,不到三年的時間,我看到很多大小餐館的服務生,堂堂五尺男兒,嘴裡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知道他們個個來歷不凡,但是人家就是那麼整天樂呵呵地為食者上菜,做著“跑堂兒”;商店裡的售貨員我也見過不少,腦筋靈活,層次不低,但是大家也都不帶怨氣,不斷地侍候著各種各樣的挑剔顧客。 “競爭社會嘛,人到了哪一步就得說哪一步的話。哪一份工能掙錢,就先乾什麼,都是過渡,日後的前程靠自己努力,都會改變。” 採訪結束,余先生對我說了這最後的幾句話,說完,他一身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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