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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古墓”就在家門口?

晚來香港一百年 长江 4392 2018-03-14
1841年,香港自被大不列顛執掌於手中,直到1997年,英國人都把這個南中國的小島視為自己的戰利品,在香港實行殖民統治。然而香港人雖說穿西服、吃西餐、講英語,過聖誕節,也過復活節,但是時至今日,即使是晚來香港一百年的我也可以證明,這座城市並沒有被完全西化。外國人當年在香港蓋了很多西式建築,建了教堂,基督教、天主教,還有很多教,但中國的佛教、道教在這裡也同樣屹立、同樣時興。或許英國人當初並不是不想用鋼筋水泥以及現代化的思潮把香港鋪蓋成一個和她的母體完全不相干的西方世界的一角,但是文化與傳統畢竟是無形的,它流傳於每個民族的血脈,世代繁衍,只能融合,不能替代。 1993年,記得我第一次出國經停香港,聽朋友說要去拜拜黃大仙,還說要起大早,否則去晚了人多就辦不成事,當時我還以為“黃大仙”是一個人,白髯老者,沾點佛氣,會算命,也會給人看疑難雜症,這種誤解一直存在了很多年。後來才知道“黃大仙”不是凡人。過去是,活著的時候一生以行醫濟世為懷,後來死了,死後名叫“赤松仙子”,被供奉為神,20世紀初才從內地被奉接來港,自此“黃大仙”在洋人佔據的香港近百年香火不斷,尤其據傳黃大仙“有求必應”,簽文特別靈驗,所以每年農曆的大年初一,香港人為了爭著上春節的“頭一炷香”,半夜即來,弄得整個“黃大仙”18000多平方米的淨土從早到晚青煙瀰漫,陣陣搖簽之聲響徹四方。

我是2005年3月為了親眼看一看“黃大仙”的人氣與內地的寺廟究竟有什麼不同,特意來到了九龍半島的黃大仙區(已成為地名,可見影響)。未見寺廟,山坡下一座“赤松黃大仙祠”的牌坊已經足夠雄偉,進得廟裡,更發現“黃大仙祠”的建築金碧輝煌,氣勢恢弘,不僅大雄寶殿如我在內地見到的一樣,就是其他的副殿,比如“三聖堂”,供奉著呂祖(呂洞賓)、觀音、關帝,並掛有萬世師表孔子老聖人的畫像,到處都充斥著地道的中國傳統特色,前來燒香、抽籤、許願、還願的善男信女也都個個心具虔誠、手腳敬重,看得出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香港人。 調查“黃大仙”,我的目的並不在於試圖證明一百多年來香港的中西文化曾經有過怎樣的一場惡戰,最後孰輸孰贏,而是不明白香港這個社會既崇洋又重古,兩樣追求怎麼難分伯仲?年輕人結婚可以去教堂,很多人舉行婚禮也會跑到“黃大仙”。而除了“黃大仙”,香港這麼小的地方,天后廟、觀音廟、北帝廟、文武廟、侯王廟、王爺廟等等還數目眾多,遍布港九。西部的大嶼山更有一座百年古剎——“寶蓮禪寺”,禪寺牌坊正對著的木魚山山頂還盤腿兒坐著一尊據說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銅佛,人稱“天壇大佛”。 2005年12月12日,香港“寶蓮禪寺”舉辦了為期一周的“開山百年紀念暨水陸息災法會”,以祈市民身心健康、社會繁榮、整個世界到處和平。我到禪寺採訪,身在寺中,雖不似立足開封、西安、南京那樣的老牌兒中國文化古城,但是心裡依然有一棵粗粗的根。紀念活動在莊嚴的國歌聲中拉開了序幕,開幕式主會場的大舞台那天宛若被黃金鍍過,通體金輝,佛光四射,法力無邊。香港特區政府派員參加了第一天的儀式,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主任高祀仁先生也到會祝賀並擔任了主禮嘉賓,會前還與智慧大和尚以及數百名信眾在巨大的禪寺齋堂——羅漢堂共進了一頓午餐,當然大家吃的都是齋飯。

中國的香港,香港的中國,到了香港我才發現這兩樣東西根本無法分割,所不同的,怎麼說呢?在香港尋覓中國文化,熟悉的東西內地人一眼就望過去了,不熟悉的可就有點令人費解,有些情況不僅香港獨有,而且不親眼看到,你根本就不相信—— 2005年12月30日,我們中央電視台香港記者站接到了一則採訪邀請:九龍深水埗50年前發掘的一處東漢古墓——李鄭屋古墓,那一年經過修葺,新添保護,再度向市民和遊客開放。 對於歷史文物,從小我的興趣就比大人濃,而且心裡一直留著這樣的印象:一般古蹟都要遠離城市,絕對不會出現在市井附近。比如熬到了13歲我才有機會和同學結伴去了一趟明朝的十三陵,那時候沒有直通旅遊巴士,得坐公共汽車,一站又一站,下了車還要走老半天的路,好傢伙,怎麼覺得那麼遠呀!後來再去清朝的東陵,開著車好幾個小時,都到了河北省的境內。想想道理彷彿天經地義,帝王的陵墓哪能就在家門口?就是平民百姓,比如我自己家的祖墳不也是遠在北京西山?

好了,帶著這樣的印象,採訪的那天我和攝像師都做好了長途跋涉的心理準備,出發去拍“李鄭屋古墓”,但是車從港島出發,算上穿過海底隧道、深入九龍,最多才跑了40分鐘,還沒有開出深水埗店鋪林立的街區,司機突然把車停在了路邊,說:“到了,下車吧。”我懵懂如墜霧中,便問:“到了,古墓在哪兒?”司機用手指了指路邊的一片居民樓,極自然地接著說:“看,那就是。” 我混亂地下了車,把目光向司機所說的地方望去——眼前並沒有荒草霸占的山坡,沒有墓地墨綠油黑的松柏,更沒有通往古墓長長的甬道。不對呀,來之前我可是看過資料的:香港“李鄭屋古墓”,1955年8月被發掘。當時香港人正在開闢一片新的住宅小區,夷平山地時無意間發現。 “山地”?那說明古墓是在山里?而且資料上還說:這座“古墓”是用磚砌成,有四個十字形的墓室,中央為穹隆頂,墓中因為發現了不少漢代陶器、銅器,所以被考古學家證明為是一處東漢古墓,建造時期應該是在公元25—200年之間——公元25—200年之間?那距離今天至少也得有1800多年,這麼古老的“古墓”怎麼會坐落在“居民區”?

放走送我們的車,我還是將信將疑,再向路人打聽,路人也繼續說:不錯,“李鄭屋古墓”就在前邊,說著話已經把我和攝像師帶到了路邊的一座平房院落。這座平房院落倒是古色古香,門前掛著“香港歷史博物館分館”的牌子,可是“李鄭屋古墓”呢?它藏在什麼地方?路人說在“分館”身後,你不進去,從前面看不到。 我那會兒根本就無心多聽路人的話,更沒興趣參觀什麼博物館,心裡著急的是早點見到“古墓”!這時,已經等在那裡了的工作人員發現了我們是記者,喜盈盈地走過來,把我們引到“分館”旁邊的一道窄門,說:別急,您不想看介紹,那就從後面先看墓包也行,進了這道門,您就到了古墓的後院,一會兒慶祝活動的現場也在那裡……我們就進來。不進不相信,進來了更是啞口無言——“墓包”倒是穿過窄門就現身了,一座圓圓的兩丈來高的黃土小山,上面覆蓋著一片很具現代風情的白色塑膠大篷,大篷的四角不規則地向藍天展翅飛翔,小山的邊緣倒是多少還長著幾棵小草,迎風顯示著它那一點點可憐的綠色,但是它的前方、左手、右手都是居民樓,三座高高的平民大廈把一座“東漢古墓”抄手懷抱,“墓包”和大廈一面低、三面高,中間倒是留出了一塊小空地,這塊“小空地”,你說它是“古墓”的後院也行,說它是三座大廈居民的“小花園”也行,反正功能重合。我相信“墓包”倒是不會有什麼東西時不時地就從裡面溜達出來享受自家的“後院”;倒是三座大廈的居民,看樣子很可能天天都有人在此散步、乘涼,因為那裡有一條條的公共座椅,還種了許多花花草草。

我在“小空地”立定,看見了臨時搭起來的活動舞台,因為大大高估了行程,那天我們來得太早,慶祝儀式還沒有開始,這樣我就有的是時間一遍遍地環視“古墓”和居民樓的關係——“東漢古墓”無聲地彷彿到底等來了我這個內地的記者,同時又很無奈地看著我站在它的身旁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這三座居民樓離“古墓”也太近了!幾個門洞走到“墓包”,有的需要幾十步,有的只要十幾步。我憑空設想:住在這裡的孩子要是有誰好奇,忍不住想要爬到“墓包”上去玩玩,從哪個單元門口出發都用不了一分鐘。這種事當然在香港絕對不可能發生。 忽然,我想起“古墓”,這趟來我們首先是奔著拍攝“古墓”的,結果“李鄭屋古墓”的大門朝哪開還沒找到,注意力卻先被“居民樓”給轉移了。不行,我得看看“古墓”,看看東漢的這戶人家到底是誰、什麼脾氣?這時才想起路人開始和我說的“李鄭屋古墓”的入口其實只有從博物館分館的門裡進去才能看得到,我就從窄門退出(後來知道住戶也都是每天從這道窄門進進出出),重新回到大路,進入了博物館。

小小的博物館分館裡面倒是一切都很正規——牆上掛著“李鄭屋古墓”發掘和最後考古定義的全部歷史圖片及文字說明,櫥櫃中還有當年出土的總共58件陶器和銅器的仿真件,但是“古墓”不能進。 50年前“李鄭屋古墓”一被發掘,立刻就被封存。為了隔潮,也為了讓後人能夠參觀,香港文物管理者在古墓的洞口豎起了一道玻璃鐵門,透過這道玻璃門,人們可以向裡張望,藉著日光可以看到墓坑、穴室和部分墓道,但是如果一定要“身臨其境”,那就只有想別的辦法,依靠現代化的手段了——博物館分館專門為大家提供了兩台嶄新的電腦設備,參觀者只要有興趣,通過觸摸就可以把“古墓”內部的各個角落“走”個遍、“看”個夠。應該說,50年前的香港人為了保護文物真的是盡到了華夏子孫的責任和義務,後來對“古墓”的珍視以及為參觀者提供的方便也透著半個世紀的心血和智慧。然而不管嶄新的多媒體電腦動畫有多麼地吸引人,我的心還是不能平靜,一堆疑問始終干擾著我——“古墓怎麼會出現在居民區?”“50年來香港居民和東漢古墓朝夕相處,彼此是否相安無事?”“全香港到今天總共保護著77個法定古蹟,不會每一處都像'李鄭屋'吧?”……

其實來到香港一段時間,香港地域狹小,處理問題不得不受空間的限制,這一點我是應該能夠理解的。上古時期,香港還是個小漁村,有錢人肯定不會把墓地選在自家的大門口。公元1955年政府開山,當時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深水埗的居民開闢出更多的居住空間,“東漢古墓”意外出土,可是包藏著“古墓”小山的前面,不遠處就是大海。人們如果為了“古墓”能夠繼續安享靜謐,放棄了原有的築屋計劃,那麼,眾多焦急等待著新房子落腳的香港人到哪裡去再找土地?如果不放棄,“東漢古墓”就只能與現代人為鄰。不唯如此,人們後來在深水埗看到的很多民房,包括我來時司機突然停車的街區大道,其實以前都是大海,都是後來香港人投石墊土,靠填海一呎一呎“變”出來的——香港人和“李鄭屋古墓”如此近距離地混居於一處,實在是出於不得已。

“'李鄭屋古墓'被發掘50週年暨翻修後重新對外開放”的慶祝儀式終於就要開始,我從博物館分館重新被人喊回“小空地”,三座居民樓裡的老人和孩子這會兒才開始三三兩兩地走出家門,準備聽鞭炮、看演出,誰都知道誤不了大事。 不一會兒,鑼鼓響起,一支全身短打的舞獅隊已經牽了幾頭金黃色的“獅子”歡快地進場。所有人都在為“古墓”真誠喝彩,為“古墓”被遮蓋了現代化的塑膠帳篷,今後再也不會被雨水澆濕而高興。只有我,站在露天會場的後面,一個人還在不停地複習: 東漢距離今天有多遠? 1800多年! 今天的香港人距“古墓”有多近?幾十步,有的十幾步。 他們過著現代的日子,平常卻推開窗戶就見“墓包”,這樣與“東漢古墓”低頭不見抬頭見地整天廝守在一起,心裡頭,難道真的就一點也不覺得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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